“這個……送給鈴蘭的禮物。呃,周歲禮物,下午臨時買的,剛才忘了帶,又迴去取了一趟。”


    鄭飛鸞站起來,兩手各拎著絨毛小雞一隻短翅膀,於是小雞崽在他身前呈現出一個懸空飛翔的球形姿態,意外地呆萌。


    他卻渾身不自在。


    其實他也經常送人生日禮物。哥哥嗜馬,他送過一匹純血的漢諾威馬駒,燕寧喜歡鳥雀,他送過一個天鵝棲息的淡水島,隻不過給小孩子送周歲禮……這還是貨真價實的頭一遭。毛絨玩偶太軟萌了,與alpha不怒自威的氣場格格不入,拿在手上仿佛割裂了次元,鄭飛鸞自己都知道很滑稽。


    但再過十來天就是鈴蘭的周歲生日了,他沒法陪著過,所以,起碼要送一份禮物。


    這個小雞玩偶,是他下午在貨攤前挑挑揀揀半小時才買下來的——造型要可愛,手感要蓬鬆,棉芯要塞得厚實又有彈性,針腳不能粗糙,絨毛更不能結綹。


    總而言之,不允許有一點缺陷。


    見何岸沒來接,鄭飛鸞又拘謹地提了提雞翅膀:“你放心,它很幹淨,包裝是剛拆的,還沒沾上我的味道。”


    何岸原本就不在意氣味的事,站著不動隻是被鄭飛鸞拎雞的別扭畫風驚住了,鄭飛鸞這麽一解釋,再不接就真成了嫌棄。他於是收下小雞玩偶,抱在懷裏,禮貌地道了聲謝謝。


    忽明忽滅的燈光下,兩人相望無言,徒生尷尬。


    “鈴蘭……睡了?”鄭飛鸞沒話找話。


    “嗯。”


    換迴一個音節。


    “那你呢?一般什麽時候睡?”


    “十點吧。”


    換迴三個字。


    鄭飛鸞隻好繼續沒話找話:“最近身體怎麽樣,好些了嗎?”


    “……還行。”


    見何岸不肯主動參與交談,鄭飛鸞焦心起來,習慣性地用拇指磨了磨襯衣袖口:“以後……你要是遇到了麻煩,不管大小,都別自己一個人扛著,來找我——我是認真的,何岸,往心裏記進去,好嗎?”


    “嗯。”


    何岸點了點頭,眼神溫順而淡漠。


    關係疏遠到這個地步,再強行找話題也意義不大了。鄭飛鸞輕歎一聲,朝何岸笑了笑,轉身往門口走去。


    “等一下。”何岸忽然叫住了他。


    鄭飛鸞立刻停步:“怎麽了?”


    何岸道:“你等我一會兒,我有東西給你。”


    他抱著小胖雞扭頭跑了出去,片刻後迴來,手裏的東西已經換成了一隻白信封。


    鄭飛鸞:“這是……?”


    信封打開,滑出一張簇新的銀行卡。卡麵明光發亮,不見一絲劃痕。


    “鈴蘭的撫養費,你委托夏律師給我的,我沒動過。”何岸認真地用雙手托起它,遞給鄭飛鸞,“我一直想找機會還給你,正好你來了,就拿走吧。”


    聽他這麽一講,鄭飛鸞當即迴憶起了某些不好的過往,麵色陡變,語氣都透著滿滿的尷尬:“支付撫養費……是我的法定義務。”


    “我知道,可我不想要這樣的撫養費。”何岸說,“我寧願你花它的一點零頭,送鈴蘭一隻奶瓶、一雙襪子、一包濕巾……要麽像剛才那樣,送一隻小玩具。”


    錢是冰冷的,而送給孩子的東西,多少應該有些溫度。


    何岸仰頭定定地看著鄭飛鸞,鄭飛鸞覺得,omega的眼神中似乎還殘留著被羞辱的傷痛。可就在傷痛之中,已經紮根生長出了某種令他感到陌生的、稱得上熠熠生輝的自信:“我向你保證過,鈴蘭出生後的每一筆開銷我都會自己承擔,不花你一分錢。現在她快一歲了,長得很健康,也很聰明,不比其他孩子差——你看,我沒有食言。”


    “我承認,靠我一個人或許做不到這樣,程修幫了忙,戴逍也幫了忙。以後他們還會一直在我和鈴蘭身邊的,所以我想,我大概是用不到你的這筆錢了。”


    何岸邁出一小步,又將銀行卡往前遞了遞:“鄭飛鸞,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離開久盛,但是,如果情況真的不太好,需要一筆資金周轉的話,這張卡裏存了九百四十五萬,物歸原主,應該能幫得上忙。”


    “……謝謝。”


    鄭飛鸞沒法再推辭下去,隻得接過了銀行卡。


    夜至中宵,草露清寒。


    客人們陸續睡下了,鄭飛鸞站在二樓窗畔想事情,始終睡意全無。想到煩躁處,他伸手解了襯衫兩粒扣子。一陣冷風過窗,吹得脖頸與小臂皮膚冰涼。


    地上流了一層雪霜色月華,方方正正,白畫布似的描了幾筆杈椏的影。牆邊黑暗中立著一隻行李箱,鎖著扣,沒打開過,屋子中央的床鋪也沒沾一下,何岸早晨鋪的什麽樣子,現在就還是什麽樣子。


    鄭飛鸞一手搭著窗沿,一手插著褲兜,兩道劍眉蹙得極緊。慢慢地,五指也在窗沿上摁出了鮮明的白印子。


    事情毫無進展,但他不能就這麽打道迴府,不可能。


    他不懂服軟,更不懂放棄。


    有些事情他可以接受,比如收斂脾性,削磨棱角,去適應生命中那些從未經曆過的新身份,做一個顧家的丈夫、寵愛孩子的父親,然而有些事情注定不會納入他的考慮範圍,比如放棄何岸與鈴蘭。


    誠然,麵對麵交談的時候,何岸的一個眼神就足以讓他心軟,但隻要給他獨處的機會,他能立刻冷靜下來,把那些荒誕的想法從大腦中驅逐出去。


    放任何岸一個人過下半輩子,風險之巨大,鄭飛鸞自知承受不起。


    因為何岸是omega。


    身上沒有標記的omega就像公認的獵物,在弱肉強食的社會裏,幾乎一定會激發alpha,乃至beta的欺淩欲。


    世上的人分為兩類,一類製定規則,一類服從規則。鄭飛鸞生來就是上位的規則製定者,他比誰都清楚,規則無非是強者之間的利益拉鋸,而弱者是砧板上的魚肉。


    無論最終哪一方得利,刀鋸的利齒都必定要從魚肉上碾過,切碎了,再掂一掂重量,三七分,或者四六分。


    三種性別的利益拉鋸中,omega是毫無疑問的犧牲品。


    他們被孱弱的體質、溫和的性格和敏感饑渴的發情期所困,難以群起抗爭,就像剝了殼的嫩雞蛋被拋到刀尖上,躲不過破裂的命運。


    鄭飛鸞舍不得讓何岸一個人麵對未來的苦難。


    何岸這麽美好善良的omega,就應該——不,不是“應該”,何岸不會喜歡這個詞的,要說“適合”——就適合被強大的alpha標記,前方是自由,背後是港灣。不甘當一隻籠中鳥雀,就去廣闊的天空裏飛,中途飛累了,也可以迴到alpha懷裏安寧地打個盹,再伸一伸睡袍底下雪白的腿肚子。


    也許真的是大alpha主義作祟吧,鄭飛鸞不相信除了自己,還有誰能穩妥地照顧好何岸。


    戴逍?


    他最不信的就是戴逍!


    走廊上忽然傳來了幾句吵鬧,在夜晚顯得格外刺耳,似乎是有人起了爭執,隱約還夾雜著何岸的說話聲。


    鄭飛鸞聽到何岸的聲音,心一揪,急忙轉頭,大步走過去拉開了房門——隻見走廊盡頭一扇門敞著,投出雪亮的光線來。何岸果然站在那兒,身旁陪著程修,正一塊兒與住客爭論著什麽。


    鄭飛鸞剛走近幾步,就聽一個尖利的嗓音嚷道:“我昨天投沒投訴?啊,投沒投訴?現在問題解沒解決?你就說解沒解決!都一天了,你們幹什麽去了?!”


    燈光下,一陣一陣的唾沫星子直往何岸臉上噴。


    何岸隻好偏頭避了避,等對方一口氣罵完,才道:“對不起啊,我們已經盡量和酒吧交涉了,但他們那邊態度很強硬,所以……”


    “別跟我說對不起!對不起有什麽用,能讓我睡場安穩覺嗎?!我們明天還有爬山行程,酒吧吵成這樣,要是休息不好明天摔了,你賠錢啊?!”


    客人粗暴地打斷了他。


    鄭飛鸞眉頭緊皺,壓著怒氣又往前幾步,總算看清了客人的模樣——一對五十歲左右的beta夫婦。大叔矮胖微禿,眼底無神,弓著背縮在後頭,不像有話語權的樣子。


    大媽則生了一副刻薄麵相,高顴骨,尖眉峰,雙手叉腰,態度咄咄逼人,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


    鄭飛鸞留心聽了聽,青果客棧對街是一家通宵酒吧,入夜確實有些鬧騰,但是……


    怎麽形容呢?


    就像被子裏捂了一支搖滾樂隊,音樂悶燥而模糊,卻不尖銳,催著夜晚的空氣如波鼓動。嚴格說起來也算噪聲,可隻要把窗戶關上,馬上能恢複清淨。


    何岸與他心有靈犀,也想到了這一點,便提議道:“你們把窗戶關一關吧。他們音量不高的,隔著窗就聽不到了。”


    “那怎麽行?我睡覺從來不關窗的!”


    沒想到大媽橫眉豎眼,脾氣更差了,機關槍一樣猛懟迴來:“窗關了不就沒有新鮮空氣了?沒有新鮮空氣,人都憋死了,還睡什麽覺?不可能的!不關!”


    她態度強硬,堅決不肯關窗息事。


    “那……我們這兒有隔音耳塞,您將就著用一晚,好嗎?”何岸又提議。


    “不用,難受。”


    這迴她連個正眼都沒給何岸。


    程修被氣到了,揚手護住何岸,翻了個巨嫌棄的白眼:“那您自己說吧,您怎麽才能滿意?”


    大媽專程挑深夜鬧一出戲,等的就是程修這一問,立馬迴答:“這樣吧,我也不跟你們計較了,房費全部退迴來,我今天就忍一忍。”


    “我……操。”


    程修第一個字脫口而出,第二個字用力咬碎在齒間,與何岸一對望,瞬間什麽都明白了。


    鄭飛鸞當然也明白了,不禁啞然失笑。


    蹭住,真有意思。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最佳契合(ABO)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十九瑤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十九瑤並收藏最佳契合(ABO)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