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曆深厚的潑皮無賴,往往兼具氣勢恢宏、油鹽不進、愈戰愈勇三個特點,乍一看極為難纏,但因其眼界狹窄,且隻盯蠅頭小利,就好比餓極了的魚往往貪餌,處理起來也最容易。


    鄭飛鸞現實中接觸這類人不多,然而套路萬變不離其宗,商人裏其實也不乏此類,無非是招數玩得更體麵些,鮮少親自撕破臉,論及髒的程度可能還更勝一籌。鄭飛鸞閱曆廣,手段狠,應對這些伎倆駕輕就熟,但沒等開口,程修這隻充飽了正義之魂的氣球脹到極限,先他一步“嘭”地炸了。


    “退房費,還全退?阿姨,您看看自己還有地方貼麵膜嗎?客房介紹裏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這間臨街,晚上有噪音。你受不了噪音,訂靠裏的房間啊!”


    “寫哪兒了,我怎麽沒看見?”大媽睜著眼睛裝瞎。


    程修差點一口氣噎死:“那你們昨天辦入住手續的時候,我還專門提醒過一遍呢。”


    “提醒過一遍?什麽時候的事?誰聽見了?你!你聽見沒?”


    大媽甩刀似的猛地一甩脖子,問旁邊的男人。男人被她的氣焰削薄了膽子,頭都不敢抬,往後一縮,唯唯諾諾地搖頭說沒有。大媽得到證詞,立刻趾高氣昂地瞪向程修:“瞧見沒,誰都沒聽到!”


    “你!”


    程修性子直,遇到不平事就容易上火,現在被人明擺著當成傻子搶錢,那簡直活火山噴發,撩高了袖子就要開罵。


    何岸一把按住他,搖了搖頭,耐著性子對大媽說:“您的要求太讓我們為難了。實際上,考慮到噪聲問題,這個房間的價格本來就含有折扣,您付的已經是折後價了。”


    “折後價?哦,打折就有理啦,打折就可以在床邊開迪廳啦?貴的房間你們管,便宜的房間吵到睡不著覺你們也不管,專挑窮人欺負嘍?嘖嘖嘖,人長得秀氣,看不出來心這麽髒,光明正大搶消費者的錢!”


    大媽變本加厲,嚷嚷得更兇了。


    程修見她往何岸身上潑髒水,怎麽都忍不了了,高聲爭辯道:“什麽搶消費者的錢,這叫差異定價!吵,所以便宜,不是因為便宜,所以吵,懂嗎?!”


    他是真給氣糊塗了,竟然試圖以邏輯服人。


    邏輯這東西,麵對講道理的正常人可能還有點用,麵對杠精,那絕對是一點水花也激不起來的。


    果然,大媽猶如銅牆鐵壁,任爾東南西北風巋然不動,揚手往對街一指:“我不管你們怎麽處理,反正我花了錢就要住得舒服。要麽讓那酒吧馬上給我停了,要麽馬上退錢,不然我現在就一千字差評寫上去,再錄個視頻,讓別人看看這裏有多吵,你們以後索性不要做生意了!”


    一千字差評。


    錄視頻。


    何岸背後一陣發寒,終於明白過來,這兩口子恐怕不是臨時起意,而是專業的差評蹭住客——故意訂一間客棧裏缺陷最明顯的房間,然後揪住不放,鬧一波狠的,以此威脅店家免單。


    視頻是什麽?


    它看著最真實,卻也最虛假。哪怕一點點微弱的背景音,調大了音量,都會產生喧鬧的錯覺。要是真放上去了,點進來的客人一看就走,他們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青果客棧剛從倒閉邊緣救迴來,每一個客源都很珍貴,他們付不起千字差評的代價。


    “抱歉。”何岸咬了咬牙,“我這就去找對麵酒吧商量,讓他們安靜下來。”


    說著轉身就往樓梯口走。


    程修一看他來真的,臉都嚇白了,急忙勾住肩膀把人扳迴來:“你瘋了?也不看看現在幾點?那邊一群喝嗨了的alpha,信息素跟毒氣彈一樣,我過去都得繞路,你不得被他們生吞活剝了?何岸,咱們別衝動,冷靜,保持冷靜,辦法總會有的,大不了去把戴逍放出來……”


    “怎麽,你們客棧omega管事啊?”


    大媽聽到程修這話,用嫌棄的眼神打量了何岸一圈。


    她語氣裏嘲諷意味太濃,何岸當然聽出來了,但還是平靜地點了點頭:“對,我管事。怎麽了?”


    “難怪連個屁都談不出來!你想談,人家讓你進門嗎?”大媽斜睨著他,鼻孔裏重重地哼了一聲,“你家alpha是死了嗎,要你一個omega出來拋頭露麵?!”


    何岸僵住了。


    一股屈辱的悶氣湧上胸口,酸澀而無力,堵得哪兒都難受。


    他張了張嘴,想為自己辯解些什麽,可一想到對方聲稱要錄視頻給差評,便也隻說出一句:“請您不要抱有偏見。我雖然是omega,但您的問題,我會想辦法解決的。”


    他筆直地站在那兒,背脊堅挺。燈光下薄薄瘦瘦的一道影子,被門裏張牙舞爪的影子壓著,仿佛孤單的一樹鬆捧了滿山雪,下一秒就要折斷。


    “不好意思,我家確實是omega管事。”


    遠處的黑暗裏突然響起了一個低沉的男嗓。


    曾在枕邊喘息的聲音,剛一入耳何岸就認出來了。他驚訝地轉過頭,隻見鄭飛鸞從走廊那一端幽暗的夜幕中走了出來——不,不是的,倒不如說是夜幕懼怕他的威嚴,主動向後避去。


    沒來由的,何岸悄悄舒了一口氣。


    躁鬱和無助散去了,緊抿的唇角也放鬆下來,他竟不覺得鄭飛鸞的氣息反感了,反而覺得那氣息化作了一股龐大的、堅不可摧的力量在支撐著自己。何岸想:沒事了,沒事了,還有什麽好怕的呢?


    他最討厭的alpha在這兒呢。


    鄭飛鸞走到何岸身邊,伸出手,輕輕撫了撫他的背,示意他不必過於憂心。那beta大媽一輩子就沒見過頂級信息素的alpha,兩腿一虛,快要衝破天際的氣焰跟明火斷了氧似的,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了一大截。


    “你是……他的……”大媽抖著手比劃,指指鄭飛鸞,又指指何岸。


    “賢內助。”


    鄭飛鸞語氣自然,連磕巴都沒打一下。


    他扔下這三個字就不再搭理對方了,轉頭對何岸說:“是這樣,我剛才查了查,靠裏的客房正好還有一間空的,很清靜,聽不到酒吧噪音。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們可以換給這兩位住,當然了……”


    他又溫和地笑了笑:“我隻是提議,你做主。”


    “你是指……”


    何岸有些不確定,蹙著眉,用眼神詢問他:你自己的那間?


    鄭飛鸞:“對。”


    何岸立刻就搖了搖頭。


    不行。


    他不同意。


    他知道鄭飛鸞是出於好意,可不管怎麽說,鄭飛鸞現在的身份還是住客,不算自家人,哪有為了安撫胡攪蠻纏的客人讓無辜的第三方受委屈的道理?客棧的空房不止一間,如果鄭飛鸞認為“換客房”是個可行的辦法,那麽,也還有別的選擇啊。


    何岸想到這裏,輕聲細語地對鄭飛鸞說:“那間不行。那間……我已經預留給一位先生了,他是從淵江來的,趕上暴風雪迴不了家,我不能讓他沒地方住。”


    鄭飛鸞愣住了。


    何岸看他的眼眸明亮而又溫柔,那溫柔無人共享,純然是給他一個人的——當真久違了。


    太久了。


    “抱歉,是我記錯了。”


    短暫的愣怔過後,鄭飛鸞微笑著附和道。


    何岸身旁有alpha陪著,底氣便足了不少。他清一清嗓子,對那蠻橫的夫婦說:“西北角還有一間房空著,挺安靜的,保證聽不到噪聲。價格比您現在住的這間稍微貴一些,但我們不收差價。兩位要是實在嫌吵,就請換到那邊住吧。”


    人往往是欺軟怕硬的動物,落單的omega好欺負,中途冒出來一個自己都不敢惹的alpha對他畢恭畢敬,那就連白眼都沒膽子翻了。


    大媽慫得極快,全額退款不談了,免費換房的優惠也不要了,隻求鄭飛鸞下一秒就從眼前消失,因而語速快如機關槍,唾沫星子又是一頓橫掃:“換什麽換,麻煩!


    忍一晚就忍一晚,大不了明天不住了!”


    說完狠狠把門一摔。


    伴著驚天動地一聲巨響,客棧終於清靜了。


    唉。


    總算過了一關。


    鬧劇結束,困意隨之湧來,何岸忍不住伸了個幅度很小的懶腰,打了個嗬欠,又揉了揉自己的眼角。他想向鄭飛鸞道聲謝,誰知一扭頭就看到鄭飛鸞正一臉凝肅地盯著他。


    “怎、怎麽了?”


    “你大半夜穿一件睡衣就出來了?”鄭飛鸞疾言厲色。


    “啊?”


    何岸低頭一瞧,自己果真隻穿著一件單薄的睡衣。風吹得急了,衣袖和褲管都在那兒空蕩蕩地晃。


    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啊?


    剛才他在床上睡得正熟,迷迷糊糊被程修叫了出來,走路都是暈的,哪兒還有空顧得上捂嚴實。出來好一會兒了,心思全在和大媽較勁上,還沒覺得多冷,被鄭飛鸞這麽冷不丁一提醒,效果立竿見影,當即渾身冒寒氣,鼻子發癢——


    “阿嚏!!!”


    打了個地動山搖的噴嚏。


    “我……”


    何岸措手不及,忘了轉過臉,於是鄭飛鸞的衣襟和領口一下子全遭了殃。他特別不好意思,趕忙捂住鼻子,低下頭,眼神卻斜斜地往上瞟,想看清楚遭殃麵積有多大。


    “行了,到我房間裏來吧。”


    鄭飛鸞哭笑不得,眼看走廊上的風越刮越急,幾乎要刮出尖利的嘯聲來,他疾步走向自己的房間,推開門等在那裏:“快。”


    “哦。”


    何岸吸了吸鼻子,捂緊衣領,一溜小跑進屋去了。


    鄭飛鸞又用力敲了敲門框:“程修!”


    “啊……啊?哎!”


    程修從剛才鄭飛鸞說第一句話起就自動切換成了影子狀態,貼紙一樣貼在何岸旁邊,存在感為零。現在被迫顯形,隻好硬著頭皮不情不願地跑了過去。


    腳跟剛過門檻,“哐啷”一聲,門在背後關得嚴嚴實實,把寒風擋在了外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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