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當年,阿寶經常到淮海路“偉民”看郵票。禮拜天熱鬧,人人手拿集郵簿,走來走去,互相可 以直接問,有啥郵票吧。對方上下端詳,遞過簿子來,隨便翻看。考究一點,自備放大鏡,郵票 鑷子,夾了一張郵票,看背麵有否老垢,撕跡,膠水版,還是清爽底版,票齒全,還是缺,發現 有興趣品種,翻開自家郵冊,指其中一張或幾張郵票說,對調好吧。對方同意,恭敬呈上,讓人 橫翻豎看,選一或幾,最後成交 。不同意交 換,可以開價,討價還價。類此私下交 易,基本以年 齡劃分,拖鼻涕小學生,小朋友,手中簿子與票品,一般四麵起毛,票麵積垢汙斑,像野小囡的 頭頸,不清不爽,齷齪。小朋友翻開郵票簿,一般是五爪金龍,指頭直接戳到票麵上,拖前拉 後,移來移去,插進插出,無所謂品相細節。等到讀初中,開始懂事,出手也就清爽。年紀再大 一點,郵集翻開,簿中乾坤,可稱山青水綠,彈眼落睛。因此,雙方年齡,身份不對,相貌,衛生 有差異,屬於不一樣的人,提出要看郵票,通常以翻白眼為迴答,不予理睬。這種場子,周圍還 有黃牛遊蕩,手拿幾隻信封,整套郵票,用玻璃紙疊好,一包皮一價,有貴有賤,依靠口頭搭訕, 輕易不露貨色,隻憑不爛之舌,整袋打悶包皮,賣“野人頭”。集郵人群的階級分別,如此清晰。


    這個階段,阿寶隻有普通票,香港哥哥寄來幾本蓋銷票,其中一本英國出品小型集郵冊, 仿鱷魚皮,黑漆麵子,手裏一夾,樣子好。阿寶每次帶出來,裏麵是聖馬力諾,列支敦士登等小 國零散普票,包皮括藍,灰色調早期民國普票,看得小朋友垂涎欲滴。另有單獨一枚,郵戳蓋成 墨糊塗的民初加價票,大人認為不值幾鈿。新中國初期千元麵值零散票,每次也全部帶來,目 的是一個,努力用這些郵票,交 換阿寶喜歡的植物,花卉兩類常規主題。當然,類此品種,如恆 河沙數,數不勝數。阿寶即使盡力收集,永遠銀根抽緊,出手寒酸,隻能望洋興歎,即使看一眼 店裏高級收藏,作為中學生,缺少機緣。這個年齡段的收集者,通常不可能進入“偉民”,以及思 南郵局斜對麵另一家私人集郵店“華外”。這兩爿店,是大人世界,窗明幾淨,老板隻接待一到 兩位體麵老客人。主客雙方等於觀棋,對麵坐定,老板取出超大郵票簿,殷勤提供客人瀏覽, 如五十枚一套瑞士,匈牙利植物花卉郵票。寒士隻能立於外肆,隔櫥窗玻璃望一望,聊飽眼 福。這個以兩家私人集郵店,一家思南郵局櫃台為中心的場子,阿寶時常帶了蓓蒂遊蕩。


    這天蓓蒂穿碎花小裙子,頭戴藍蝴蝶結,蝴蝶一樣飛來飛去。阿寶曾經送蓓蒂一套六枚蘇 聯兒童郵票,加加林宇宙飛船主題,兒童塗鴉題材的套票,現在蓓蒂的郵集裏,已經消失了。 蓓蒂說,我六調二,換了一張哥倫比亞美女 票,一枚法國皇後絲網印刷票,相當合算。哥倫比 亞女人,!”960年度全國美女 ,細高跟皮鞋,網眼絲襪 ,玉腿畢露。另一枚是路易十六皇後,氣 質過人,玄色長裙,斜靠黃金寶座,據說皇後因為克夫,最終推上斷頭台,機器一響,頭滾到籮 筐裏,阿寶深感不祥。蓓蒂說,優雅吧,就算去死,皇後也美麗。蓓蒂喜歡美女 ,公主,另是瑞 士版蝴蝶票。親戚寄來三枚一套蝴蝶新票,南美亞馬遜雨林蝴蝶,寶藍色閃光羽鱗,一大兩 小,三屏風式樣,令人難忘。這天蓓蒂帶了這套郵票,自說自話,走進“偉民”。老板是圓圓的胖 子,吸煙鬥。阿寶貼到玻璃上看。蓓蒂舉起藍皮小郵集,遞到老板手裏,翻到亞馬遜雨林蝴蝶 一頁。


    老板看看蓓蒂,看了看郵票,想了想,合上藍皮郵集,轉身從背後架子裏,抽出一本五十厘米見方的大郵冊,攤到玻璃櫃台上,櫃台比一般商店矮,前麵兩隻軟凳。蓓蒂靜靜翻看。老 板走到櫃台外,恭恭敬敬,動一動凳子,讓蓓蒂坐穩。每當一頁閃亮翻過,老板低頭與蓓蒂解 釋。阿寶立於玻璃櫥窗外,聞到潮濕的蘭花香氣,麵前一陣熱雨,整群整群花色蝴蝶,從玻璃 櫃台前亮燦燦飛起,飛過蓓蒂頭頂的藍顏色蝴蝶結。這本郵冊本身,像蝴蝶斑斕的翅膀,繁星 滿目,光芒四射。


    “偉民”櫥窗裏擺出的植物郵票,有一套三十八枚,十字花科匈牙利郵票,百姝嬌媚,鮮豔 逼真。植物種類郵票,發行品種滿坑滿穀,蘇聯郵票常有小白樺。德國,椴樹小全張。美國有橡 樹,洋鬆,花旗鬆專題。


    花卉專題,更是奪目繽紛。南洋,菲律賓,泰國常推蘭花,顏色印刷一般。朝鮮有幾種金達 萊,單張,兩張一套,樣子少,紙質粗,有色差。日本長年“每月一花”,集不勝集。中國!”960年 版菊花全套十八枚,畫功讚。有一天,蓓蒂對阿寶說,私人可以印郵票,阿寶想印啥呢。阿寶想 想說,古代人講過,玉簪寒,丁香瘦,稚綠嬌紅,隻要是花,就可以印郵票。蓓蒂說,啥。阿寶 說,舊書裏講花,就是女人,比方“姚女”,是水仙花,“女史”,也是水仙花。“帝女”,菊花。“命 婦”,重瓣海棠。“女郎”,木蘭花。“季女”,玉簪花。“療愁”,是萱草。“倒影”,鳳仙花,“ 望江 南”, 是決明花。“雪團 圜”,繡球花。蓓蒂說,阿婆講“怕癢”,是紫薇花,“ 離娘草”,是玫瑰,其他聽不 懂。阿寶說,“無雙豔”是啥,猜猜看。蓓蒂說,猜不出來。阿寶說,牡丹。蓓蒂說,我不歡喜,牡 丹,等於紙頭花,染了粉紅顏色,紫顏色。阿寶說,上海好看的花,是啥呢。蓓蒂說,我歡喜梔 子花。阿寶說,樹呢。蓓蒂說,法國梧桐對吧。阿寶說,馬路賣的茉莉花手圈,一小把梔子花, 一對羊毫筆尖樣子白蘭花,可以做三張一套的郵票。蓓蒂說,讚,還有呢。阿寶說,法國梧桐, 做四方聯,春夏秋冬四張。蓓蒂說,不好看。阿寶說,春天,新葉子一張,6月份,梧桐樹褪皮一 張,樹皮其實有深淡三種顏色,好看。秋天,黃葉子配梧桐懸鈴子一張,冬天是雪,樹葉看不到 了,雪積到椏枝上,有一隻胖胖的麻雀,也好看。蓓蒂說,不歡喜,我其實歡喜月季,五月裏, 牆籬笆上麵“七姊妹”,單瓣白顏色,也好看。阿寶說,一枝濃杏,五色薔薇,以前複興公園,白 玫瑰,“十姊妹”最出名。蓓蒂說,七跟十,是叫名不一樣,粉紅,黃的,大紅,紫紅,重瓣十姊 妹,也好看,可以做一套吧。阿寶說,英國郵票裏最多,全部叫玫瑰,品種最全,因為英國花園 最有名。蓓蒂說,龍華桃花,印四方聯可以吧。桃花,其實一直比梅花好看。阿寶說,桃花也 叫“銷恨”,重葉桃花名稱是“助嬌”,總有點笨,梅花清爽。蓓蒂說,楊柳條,桃花,海棠,新芭蕉 葉子,做一套呢。阿寶說,這真是想不到,春天景象,可以的。蓓蒂說,枇杷,楊梅,李子,黃桃, 黃金瓜,青皮綠玉瓜,夜開花,蓬蒿菜,可以當作一套吧。阿寶說,這不對了,就算開水果店, 也不像的。蓓蒂說,外國票,是可以的,大單張,擺一隻大盤子。


    阿寶笑笑。蓓蒂說,真有一大堆呀,樣樣式式擺起來。阿寶笑笑。蓓蒂說,蘋果,生梨,花 旗蜜橘,葡萄,卷心菜,洋蔥頭,黃瓜,洋山芋,番茄,芹菜,生菜,大蒜頭,大蔥,香菇,蘑菇, 胡 蘿卜,香瓜,西瓜,外加火腿,蹄髓,熏肉,鱒魚,野雞野鴨,統統堆起來,下麵台布,旁邊有 獵槍,子彈帶,煙鬥,煙鬥絲,獵刀,捏皺的西餐巾,銀餐具,幾隻切開大麵包皮,小麵包皮,橄欖 油,胡 椒瓶,幾種起司,蛋糕,果醬,白脫奶油,辣醬油,牛奶罐,杯子,啤酒,茶壺,葡萄酒,旁 邊,是厚窗簾。阿寶說,乖小囡,記性真好,靜物小全張,大麵值法郎,一般的集郵簿,絕對擺 不進的。蓓蒂說,“華外”老板講,這種超級航空母艦,假使!”96!”年看到,中國上海人,人人就會咽饞唾,得饞癆病,發胃病,急性胃炎,三!”3三夜咽不著。阿寶看蓓蒂冰雪聰明的樣子,心 裏歡喜。


    此刻,屋頂上夏風涼爽,複興公園香樟墨綠,梧桐青黃,眼前鋪滿棕紅色高低屋脊,聽見 弄堂裏阿婆喊,蓓蒂,蓓蒂,蓓蒂呀。阿寶說,阿婆喊不動了,下去吧。蓓蒂說,昨天,阿婆跟爸 爸講,想去紹興鄉下走一趟,來上海好多年了,現在想去死。阿寶說,瞎講啥呢,下去吧。蓓蒂 說,蔦蘿曉得吧,一開花,小紅星樣子。阿寶說,阿婆每年種的,鄰居牆頭上也有。蓓蒂說,我 一講郵票,阿婆就笑了,因為菜地名堂最多,油菜花好吧,可以出郵票,草頭,就是金花菜,做 一張,薺菜開花做一張,芝麻開花一張,豆苗開花一張,綠豆赤豆開花,兩張,蘿b。阿寶說,不 要講了。蓓蒂說,阿婆講了“水八仙”,水芹,茭白,蓮藕,茨菰,荸薺,紅菱,蓴菜,南芡,做一套 吧。阿寶說,好昧,再講下去,天暗了也講不光。蓓蒂說,蔦蘿跟金銀花,淩霄,紫藤,算不算四 方聯呢。阿寶說,已經講了不少,不要再講了。蓓蒂說,再講講呀,講呀。阿寶說,好是好,隻 是,前兩種開得早了,蔦蘿是草本,跟喇叭花比較相配。蓓蒂說,不對,我不喜歡喇叭花,太陽 出來就結束了,我不要。阿寶說,日本人叫“朝顏”,時間短,隻是,花開得再興,總歸是謝的。蓓 蒂不響。阿寶說,古代人講的,香色今何在,空枝對晚風。蓓蒂說,我不懂,我不開心。阿寶靜 了下來。蓓蒂說,阿婆唱的歌是,蘿卜花開結牡丹/牡丹姊姊要嫁人/石榴姊姊做媒人/金轎 來/弗起身/銀轎來/弗起身/到得花花轎來就起身。阿寶說,我曉得了。蓓蒂說,還有一 個,七歲姑娘坐矮凳/外公騎馬做媒人/爹爹杭州打頭冕/姆媽房裏繡羅裙,繡得幾朵花,繡 了三朵鴛鴦花。


    阿寶說,好了,好了。蓓蒂笑笑說,阿寶種花,我就做蝴蝶。阿寶說,嗯。


    蓓蒂說,其實我就是蝴蝶。阿寶說,我喜歡樹。蓓蒂說,嗯,蝴蝶最喜歡花,喜歡樹,喜歡 飛。


    貳


    當時,製造局路花神廟一帶,有花草攤販。上海新老兩個城隍廟,南京西路,徐家匯有花 店。陝西南路,現今的“百盛”馬路兩麵,各有雙開間玻璃花房,租界外僑多,單賣切花,營業到 !”966年止。蓓蒂提到花樹的年份,思南路奧斯丁汽車已經消失。有一天,祖父與阿寶坐三輪 車,到紅雲路新城隍廟,見一個紹興人擺花攤,野生桂花共總三棵,幾蒲包皮草蘭,虎刺,細竹, 魯迅筆下何首烏等等雜項。紹興人說,“越桃”要不要,就是梔子花。阿寶不響。紹興人說,“驚睡 客”要吧,阿寶說,啥。


    紹興人說,就是瑞香,要不要。阿寶搖頭。紹興人說,“蛺蝶”要不要,鄉下叫“射幹旗”,開出 花來六瓣,有細紅點子,抽出一根芯,有黃須頭,一朵一隻蝴蝶。阿寶不響。紹興人說,“金 盞”呢,要不要,花籽八月下種,臘月開花,山裏時鮮貨,“ 鬧陽花”要吧。祖父說,慢慢講,急啥。 紹興人壓低喉嚨說,大先生,我急用鈔票,半夜進山,掘來這批野貨。祖父不響。紹興人說,碰 著巡邏民兵,就要吊起來,吃扁擔了。阿寶不響,看中一株桂花。紹興人對祖父說,多少新鮮, 泥團 有老青苔,兩株一道去。


    祖父不響,紹興人說,成雙成對,金桂就是“ 肉紅”,銀桂,“無瑕玉”,大先生,一株金,一株 銀,金銀滿堂,討討吉利。祖父不響。紹興人說,過去的大人家,大牆門,天井裏麵,定規是種 一對,金桂銀桂,子孫享福。


    祖父說,現在是現在,少講。紹興人說,蔣總統蔣公館,奉化大牆門,天井裏一金一銀兩株 桂花,香煞人。祖父說,好好好,不買了。紹興人立刻拎起兩株樹苗,擺上三輪車踏板。車夫講 蘇北話說,喂,你再講一句蔣光頭蔣匪幫,你把我聽聽,我不拖你到紅雲路派出所去,我就不 是人。


    紹興人不響。車夫說,真要查一下子了,你什呢成分,我看你呀,不是個富農,就是個地 主。祖父打圓場。


    桂花送到思南路,堂哥堂姐覺得新鮮,走出來看。此刻又來一輛三輪車,大伯踉蹌下車, 嗶嘰中山裝解開,頭發淩亂。祖父說,天天跑書場,吃大餐,吃老酒,吃成這副樣子了。大伯 說,我是薄醉而止,哈,阿寶掘金子呀。堂哥堂姐,扶了大伯進去,祖父跟進去。阿寶到園子裏 挖泥,種了一株,看見籬笆外麵,蓓蒂吃一根“求是”牌奶油棒頭糖,與一個中學生慢慢走過來, 看見阿寶,立刻就奔過來看。中學生原地不動。


    蓓蒂說,種橘子樹呀。阿寶不響。蓓蒂說,我進來幫忙。阿寶說。不要煩我。蓓蒂說,看到 馬頭,不開心了。阿寶不響。蓓蒂說,馬頭,過來呀。馬頭走過來,靠近籬笆。蓓蒂說,這是阿 寶。馬頭說,阿寶。阿寶點點頭。蓓蒂說,不開心了。阿寶不響。蓓蒂說,是馬頭請我吃的。馬頭 說,是的。阿寶說,走開好吧,走開。蓓蒂看看阿寶,就跟馬頭走了,兩人拉開距離,慢慢走遠。 第二天,蓓蒂告訴阿寶,昨天,是淑婉姐姐請同學跳舞,有不少人。阿寶不響。蓓蒂說,後來, 就碰到了馬頭。阿寶說,嗯。蓓蒂說,馬頭住楊樹浦高郎橋,是淑婉姐姐的表弟。阿寶說,開家 庭舞會,犯法的。蓓蒂說,淑婉姐姐講了,不要緊的,全部是文雅人,跟外區阿飛不一樣。阿寶 說,啥叫外區阿飛。蓓蒂說,淑婉姐姐講了,淮海路上的阿飛,大部分是外區過來的男工女工。 阿寶不響。蓓蒂說,我是不管的,我聽唱片。阿寶說,阿婆講啥,忘記了。蓓蒂說,我覺得馬頭 是好人,就是,頭發高了一點,褲腳管細一點。阿寶不響。蓓蒂說,馬頭想帶我去高郎橋去看 看,馬頭住的地方,全部是工廠,就是楊樹浦的茭白園,昆明路附近,經常唱“馬路戲”,就是露 天唱戲,唱江 淮劇,不買票,就可以看了,我不懂啥是江 淮劇,想去看,結果讓淑婉姐姐罵了一 頓,馬頭一聲不響。阿寶笑笑。蓓蒂說,後來,馬頭就帶我跳了一圈,送我一枝迎春花。阿寶 說,是3號裏種的。蓓蒂說,男朋友送我花,是第一次。阿寶笑笑說,小小年紀,就講男朋友。蓓 蒂說,後來,淑婉姐姐叫我,如果再想跳舞,就讓馬頭帶。阿寶不響。蓓蒂說,音樂實在太輕 了,房間太悶了,唱片放一張又一張,姐姐跳了一次又一次。阿寶說,跳得越多,舞癮越重,有 的裏弄,居委會已經上門捉了。蓓蒂說,後來,我就對馬頭講了私人秘密。阿寶不響。蓓蒂放低 聲音說,我告訴馬頭了,我想做公主。馬頭笑了笑講,女人長大了,現在樣樣可以做了,可以當 搬運工,拉老虎榻車,進屠宰場殺雞,殺鴨子,殺豬玀,開巨龍車,或者開飛機,開火車,開兵 艦,但是,不可能當公主的。我講,為啥呢。馬頭講,除非蓓蒂上一代,有皇族血統,否則不可 能的。阿寶笑笑。蓓蒂說,馬頭有意思對吧。阿寶說,嗯。蓓蒂說,馬頭覺得,每個人再努力,也 是跟血統的,基本改不過來的。


    叁


    小毛乘24路,到“野味香”門口下車,過淮海路,到斜對麵“淮海坊”弄口,與滬生會合,穿 過後弄堂,走進南昌公寓。小學時代,滬生每次經過這座老公寓,喜歡作弄電梯,反複撳電鈴, 電梯下來,大家逃散。


    開電梯女人衝到公寓門口,大罵癟三,死小囡。大家躲到南昌路不響,待電梯上去,再撳 鈴,非讓電梯上下多次,方才滿意離開。此刻,電梯女工看看小毛。滬生說,我尋姝華。女工對 小毛說,喂。小毛說,姝華。


    女工拉攏鐵柵,扳一記鐵把手,電梯是鐵籠子,嗡嗡嗡上升,外麵鐵絲網,樓梯環繞四周, 到三樓,開鐵柵門,姝華立於房門口,表情冷淡。兩個人跟進房間,打蠟地板,幾樣簡單家具, 辦公桌,幾隻竹椅,一張農家春凳,條凳,看不到一本書。姝華的房間也簡單,長凳擱起來的鋪 板床 ,仿斑竹小書架。台麵上隻有一本書。滬生說,這是我朋友小毛,姝華不響。小毛拿出一本 練習 簿,放到姝華麵前的台子上。窗子有風,吹開一頁,姝華隻掃一眼。滬生說,小毛特地來看 姐姐。姝華不響。房間小,南昌路聲音傳上來。簿子比較破,封麵貼《劊俠穗雄》的刻本插圖。姝 華根本不看,風吹插圖,一翻一翻。小毛有點局促,看看滬生。馬路上,車輪軋過陰溝蓋,咯登 咯登響。滬生拿起簿子說,這是小毛抄的。姝華說,嗯。小毛說,姐姐寫的詩,讓我看看。姝華 說,滬生,為啥到外麵瞎講,我不寫詩的。小毛不響。滬生有點意外。小毛自語說,這就隨便, 個人的自由 ,看不看,我無所謂。姝華不響。小毛拿起膝蓋上的紙包皮,端到台麵上說,姐姐要是 喜歡,就留下來。小毛立起來,預備走了。姝華毫無表情,拆開舊報紙,見上麵一本舊版破書, 是聞一多編《現代蒔抄》,姝華麵孔一紅。此時滬生也立起來,準備告辭。姝華說,再坐一歇。小 毛不響。姝華翻到穆旦的詩,繁體字:  靜靜地,我們攘抱在


    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裹,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沉迷。


    那窒息著我們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捂,


    它底幽璧籠罩,使我們遊離,遊進混亂的愛底自由 和美麗。


    小毛說,這等於外國詩。姝華輕聲說,盧灣區圖書館也看不到,一向是不印的。滬生說,哪 裏弄來的。小毛說,澳門路廢品打包皮站,舊書舊報紙,垃圾一大堆。姝華不響,眼神柔和起來。 小毛說,我隨手拿的。


    姝華笑說,還隨手,肯定明白人。滬生說,是吧。姝華翻了翻,另一本,同樣是民國版,編 號43!”,拉瑪雨丁《和聲集》,手一碰,封麵滑落,看見插圖,譯文為,教堂立柱光線下,死後少 女安詳,百合開放在棺柩旁。姝華立刻捧書於胸,意識到誇張,冷靜放迴去。南昌路有爆米花 聲音,轟一響。姝華翻開小毛的手抄簿,前麵抄了兵器名目,流星錘,峨眉刺,八寶袖箭等等,包皮括拳法套路,後麵是詞牌,繁體字,樓盤“霜天曉角”,剪雪裁冰。有人嫌太清。又有人嫌太 瘦。都不是。我知音。誰是我知音。孤山人姓林。一自西湖別後。辜負我。到如今。姝華不響。另 外是吳大有“ 點絳唇”,江 上旗亭。送君退是逢君庭。酒嗣唿渡。雪壁沙鷗暮。漠漠蕭蕭。香涑梨 花雨。添愁緒。斷膀柔格。相逐寒潮去。(詩詞繁體錯誤)姝 華抬起麵孔,細看小毛說,抄這首為 啥。小毛說,好看吧。姝華說,啥。小毛說,船櫓寫得好。姝華說,啥。小毛說,蘇州河旁邊,經常 看人搖櫓,天氣陰冷,吃中飯階段,河裏畢靜。姝華說,從來沒去過。滬生說,有風景。小毛說, 下遊到三官堂的稻草船,上遊去天後宮批發站碼頭青皮甘蔗船,孤零零,一船一船搖過來,一 支櫓,一個人搖。船大,兩支櫓,一對夫妻,心齊手齊,一路搖過來,隻聽得一支櫓的聲音。姝 華說,詞意淺易,詞短韻密,無非一點閨怨,寫滿相思,隻這兩首,我歡喜的。小毛說,古代英 雄題牆詞,姐姐看過吧。姝華說,狠的。小毛說,宋朝比現在好多了。姝華壓低聲音,藹然說, 小毛是中學生了,外麵不許亂講,要出問題的,真的。


    兩個人坐約一個鍾頭,出了公寓,經國泰電影 院一直朝北。小毛說,姝華比較怪。滬生笑 說,這個人,對父母,一樣是冷冰冰的。小毛說,不是親生的。滬生說,父母是區工會幹部,比 較忙。小毛不響。滬生說,我要是專看舊書,抄舊詩,我爸爸一定生氣的,非要我看新書,新電 影。小毛說,革命家庭嘛。滬生說,姝華大概會寫信來,感謝小毛。


    小毛說,無所謂的,真是我隨便偷的。滬生說,如果來信,小毛就迴信,勸勸姝華,少看老 書,外國書。我爸爸講,現在已經好多了,形勢好,生活也好。小毛說,這難了,看姝華的樣子, 是不會聽的。滬生說,我是好心。小毛笑說,如果姝華再寄明信片,一定也是理發師傅先收。滬 生說,上次是風景卡片,一般情況,隻有老先生寫明信片。小毛不響。兩人走到威海路。滬生 說,要麽,陪我到“翼風”航模店走一趟。小毛同意。兩人穿過“大中裏”,不遠就是南京西路,穿 過馬路,便是“翼風”,兩開間店堂,顧客不少,櫃台裏,從簡易橡筋飛機,魚雷艇到驅逐艦圖 紙,各種材料,包皮括高級航模汽油發動機,洋洋大觀。六十年代舟船模型,全靠手工,店裏另賣 各式微型木工金工器材,包皮括案頭微型台鉗,應有盡有。小毛開眼界,指一艘九千噸遠洋輪模 型說,我鄰居銀鳳的老公海德,是這種船的海員。滬生說,此地有巡洋艦圖紙,英尺英寸,考 究。


    小毛看櫥窗。滬生說,我爸講,當初世界條約,限製甲板炮火數量,比如彭薩科拉級巡洋 艦,十門203mm主炮,設計到頂了。小毛不懂。滬生說,美國人裝備飛機彈射器,水上偵察 機,預備與日本古鷹級重型巡洋艦對殺,裝甲防衛,深到吃水線下五英尺,可惜彈藥艙缺防 衛,此地有圖紙賣,可以做。小毛說,我一點不懂。滬生說,進了中學,我參加航模組,一個月 就開除了。小毛說,為啥。滬生說,少一隻微型刨,老師認定是我偷的,我隻能離開。小毛說, 是我偷的。


    滬生買了一瓶膠水,三張0號砂紙,兩人出來。店外聚攏人群,一個中年人說,德國巡洋 艦,薩恩霍斯特懂吧。一個中學生說,不懂。中年人說,裝甲水密好,首發命中最遠,英國光榮 號,哪裏是對手。中學生說,一般了吧,俾斯麥巡洋艦,名氣大,薩恩霍斯特相當狼狽,艦島全 部轟光,隻能沉下去。中年人講,四打一算啥好漢呢,打了三個鍾頭,啥概念,約克公爵號,吃 飽薩恩霍斯特炮彈。中學生說,最後呢,最後呢,533毫米魚雷發射器,等於是赤膊,有防護甲 板吧,打爆了吧。講到此地,糾察說,讓開好吧,當心皮夾子,少講講。滬生拉了小毛朝前走。


    滬生說,這一大一小兩個人,一個是隔壁江 陰路弄堂的老卵分子,另一個,得過市中學生航模 賽名次,明顯是小卵一隻。小毛說,講得熱鬧。滬生說,照我哥哥講,薩恩霍斯特巡洋艦,武器 精良,讓英國人打沉,實在是艏設計太重,一開船,艏就進水,“安東”炮塔進水,之後換了最出 名的“大西洋”艏,確實應該,但是逃不快了,讓英國人包皮圍,哈,有啥辦法。小毛說,照我師父 講的辦法,緊盯一隻船拚命打呢。滬生說,巡洋艦不是肉拳頭,中國武功,基本是騙人的。小毛 不響。


    兩人走到新華電影 院,滬生買兩根棒冰,兩個人坐到台階上。滬生說,不開心了,算我講 錯了。小毛說,無所謂的。兩人轉彎,經過鳳陽路,到石門路拉德公寓門口。滬生說,到我房間 裏坐一坐。小毛說,要吃夜飯了,我迴去了。滬生說,上去看看。兩人乘電梯到四樓,英商高級 職員宿舍,比南昌公寓寬,一梯三戶,鋼窗蠟地,獨立煤衛。滬生開門讓小毛進去,朝東是馬賽 克貼麵的大廚房,居中的台子上,擺了一隻摜奶油圓蛋糕,小毛一呆。此刻,西麵房間裏出來 幾個人,對滬生,小毛笑。滬生說,今朝是小毛生日,小毛,這是我朋友阿寶,蓓蒂,還有我父 母。兩個穿空軍製服 的中年男女,笑眯眯過來,講上海口音的北方話說,小毛,生日快樂,學習 進步。小毛一時手足無措,再一看,西廳裏一個熟悉的姐姐,笑眯眯立起來,竟然是姝華。


    六十年代上海,重視生日的家庭不多。滬生父母軍校畢業,到空軍部門工作,兩人是同年 同月同日生,初次約會,適逢生日,因此對生日重視。滬生與哥哥滬民,一家四口,每年過三個 生日,雷打不動。上一次,滬生到蘇州河邊,吃油墩子聊天,記了小毛生日,搬到石門路已經幾 年,打算請姝華來坐,讓小毛有驚喜,父母非常支持。於是滬生約了阿寶,蓓蒂,隻有姝華猶 豫,滬生就帶了小毛,先去看姝華。滬生說,姝華來與不來,自家決定。想不到,姝華還是來 了。見到原來小鄰居,滬生父母高興,滬生的爸爸,講上海口音的北方話說,到了十月一日,祖 國母親生日,更要慶祝,你們一定來,到陽台看禮花。大家點頭。隻有小毛恍惚,想不到過了生 日。大家等小毛切蛋糕,蓓蒂說,小毛哥哥許一個願。小毛想不出願望,與大家一道說,生日快 樂。蓓蒂雙瞳閃閃,看定了蛋糕說,假使是明信片裏的五彩蠟燭,金銀蠟燭,多好。阿寶說,煙 紙店隻賣白蠟燭,南京路虹廟,賣紅蠟燭。小毛說,香燭店有最小的蠟燭,叫“ 三拜”。滬生說, 啥意思。小毛說,隻要拜三拜,蠟燭火就結束了。蓓蒂說,啊。小毛說,稍大一點的,“大四支”, 再大一點,“夜半光”,十二兩重,可以點到半夜,“斤通燭”,一斤重的分量,“通宵”,是兩斤重, 大蠟燭叫“ 鬥光”。蓓蒂搖手說,不要講了,中國蠟燭,最討厭。


    大家吃了蛋糕,滬生父母參加一個聚會,先走了。燒飯阿姨擺上幾隻簡單小菜,大家坐下 來吃飯。小毛說,進門我就一嚇,現在想想,真可以結拜金蘭了。滬生說,啥。小毛說,蓓蒂喜 歡香港彩色蠟燭,我喜歡古代樣子,點三炷香,大家換了庚帖,就是異姓弟兄姊妹。燒飯阿姨 說,如果桃園三結義,小毛算啥人呢,劉備,還是關公關老爺。小毛說,我隻曉得以前,工人加 入幫會最多,結拜兄弟姊妹最多,同鄉同幫,最忠誠。


    阿寶說,諸葛亮跟張溫 ,也算結拜弟兄。滬生說,隔輩結誼,董卓跟呂布,楊貴妃呢,是跟 安祿山。姝華說,小毛誠心誠意,大家開這種玩笑,好意思吧。小毛說,不寫金蘭簿,現在也是 義兄義弟,義姊義妹。滬生撲哧一聲笑。姝華說,哈克貝裏?費恩,湯姆?索亞,真正的結拜弟 兄。


    小毛說,不望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講起來,當然也不可能。大家笑笑。 小毛說,古代人,是打仗之前,人人磨了刀,就開始換帖,預備一道死。蓓蒂說,我喜歡皇宮故 事,皇宮舞會。小毛說,結了義,有難同當,有福同享。阿寶說,我爸爸講起來,這是不可能的, 人生知己無二三,不如意事常八九,就是最好的朋友,最後也是各歸各,因為情況太複雜了。 滬生說,階級感情,是血濃於水,我爸爸部隊裏,戰友最團 結。阿寶說,革命軍人家庭,有啥好 講呢。滬生不響。姝華岔開話題說,滬民哥哥呢。燒飯阿姨說,從部隊請假迴來,就住院了。滬 生不響。


    大家吃了飯,跟阿寶到陽台上,朝外眺望,東麵是“ 國際”飯店,東南方向,看見“大世界”暗 淡的米色寶塔。小毛幫忙收台子。燒飯阿姨小聲說,滬民不是生病,是做了逃兵,爸爸發火了, 批評了好幾次。小毛不響。大家聚到廳裏,靠牆一排書櫥裏,多數為政治書,灰布麵《列事全 集》,咖啡麵子《斯大林全集》,另一隻小書櫥比較雜,航空技術資料,關於船塢,軍艦,軍港碼 頭,吃水線,洋流氣象種種名目,俄文版多。另有少量文藝書。櫥頂擺了一艘p一4魚雷艇模 型。滬生說,這是滬民以前做的。小毛靠近去看。滬生說,p一4是中國海軍主力,蘇製快艇,可 惜不配雷達,靠陸上雷達傳遞指揮,容易失去目標。阿寶說,軍事秘密。


    滬生說,從蘇聯進口36艘,!”958年打沉台灣四千噸“台生”運輸船,據說是這種艇。另外 還有一種木質魚雷快艇。小毛說,啊,蘇州河裏運棉花的駁船,也是鐵皮做的。滬生說,全部劃 歸廣州,蕪湖船廠製造,蘇聯專利02型。阿寶興趣不大,走開了。滬生帶小毛到另一間,內陽 台的角落裏,堆了大疊《人民日報》,《紅旗》,小台子上,是一架戰艦模型龍骨。滬生說,這是滬 民做的皇家橡樹號戰列艦,當兵前,弄到一半。小毛說,滬生是內行。滬生說,我不算懂,我航 模班的老師,上兩代全部是江 南造船廠師傅。小毛摸一摸龍骨。滬生說,君王級係列,航速比 較差,這艘船,最後是讓德國u一47潛艇三發魚雷擊中,八百人喪生。小毛說,已經是手下敗 將,為啥要做。滬生說,有一類人,就喜歡做沉船係列,包皮括滬民。小毛不響。滬生輕聲說,滬 民倒黴了,最近跟一個女兵談戀愛不成功,裝病迴上海,氣得我爸爸伸手辣辣兩記耳光。小毛 不響。滬生指了中部艦橋說,如果小毛有興趣,經常過來做。小毛不響。


    兩人迴客廳。蓓蒂聽兒童節目。姝華靠了書櫥翻書。小毛走過去,看見幾本蘇聯小說,《士 敏土》,《三侗穿灰大衣的人》,《拖拉樓站站畏輿女晨萎師》。姝華翻到一本,阿雨誌跋綏夫著 《沙事》。小毛湊近去,姝華立刻退後一步說,走開呀。小毛說,頹靡,是啥意思。姝華雙頰一紅 說,走開好吧。小朋友懂啥。小毛說,我樣樣懂的。姝華說,這本書比較特別,但小毛太小,我 不講了。小毛說,主要講啥呢。姝華想了想,赧然說,就是。小毛說,吞吞吐吐,讓我來看。姝華 掩卷說,就是!”905年,這個人,寫了“性欲第一”的意思,懂吧。小毛說,啥叫性欲。


    姝華嚴肅說,就是有人對政治,憲政不滿,這個人講,是因為肉體不滿的緣故。小毛說,肉 體,啥意思呢。姝華講不下去,不耐煩轉身說,以後講吧,我到以後再講。小毛無趣,蹲了下 來,無意從書櫥底層,抽出一冊中譯《受的科摯》,翻開第一麵,就是一整幅女人器官,銅版畫 的分析圖,桃子樣式的正麵,每根毛發細致人微,注釋密密麻麻。啪啦一響,腳邊跌下來一大 本商耪印害館《漢俄字典》,小毛一嚇。姝華輕聲說,小毛,不許看,快點擺好,聽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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