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陶陶早年做菜場,後來販賣“醒寶”香煙,擺蟹攤,開小旅館。九十年代某個階段,鱸魚刺身 行俏,有一位過房阿姐,介紹某某魚塘的老板,讓陶陶賺了一票,但好景不長,生鱸魚有肝吸 蟲肺吸蟲,相關部門發文,禁止生食。吃客點菜,飯店隻提供火腿片清蒸,糖醋,茄汁鬆鼠的燒 法,鱸魚身價迴落。與此同時,海鮮昌盛,福建廣東的海鮮佬紛紛登陸本埠,承包皮飯店水產,全 包皮魚缸係統,善養海貨,陶陶縛手縛腳。巧的是,大閘蟹飛機可運,行情南北見旺。港台人,北 方人開始通吃,生意滾熱。


    陶陶重迴蟹生意本行,開公司,打電話捉戶頭,捉到公司禮單,就賺到銀子。做各種大生 意,當時樣樣憑上麵批文,大量送禮。談生意,就是跑北麵,跑批文。生意人開出應景禮單,兩 樣最時髦,一是清水大閘蟹,二是鬆下ld,也就是大碟機。禮單比如,蟹三十簍,大碟機二十, 三十台,另配碟片多少套。這種單子,陶陶逐漸是行家。這票生意裏,大閘蟹技術含量高,要懂 蟹經,會看貨色,善談價鈿。大碟機的賣家,包皮括私人碟片黃牛,型號內容,基本死的,蟹是活 貨,運到北京,蟹死十簍,就全部泡湯,不僅是銅鈿銀子,關係到麵子,襯裏,甚至性命交 關。 連續幾個秋冬季節,芳妹到了床 上,也太平不少,男人高度緊張,身體為重。蟹籪方麵,有人尋 陶陶,公司老板尋陶陶,電器行老板有委托,大碟黃牛手裏,也有蟹生意做,陶陶實在忙。


    某年秋天的夜裏,芳妹陪了陶陶,七轉八彎,走到成都路,去大碟黃牛孟先生的房間裏看 貨色。孟先生是音響行的店員,白天搭到客戶,夜裏帶進自家房間挑片子,騎兩頭馬。兩人走 進孟先生房間,已有一位女客穩坐吃茶。底樓前客堂加天井,封成一大間,朝東牆壁,全部是 碟片抽屜,備了活動木扶梯,大碟片滿坑滿穀。陶陶看看房內,不見女人用品,斷定孟先生是 單身。芳妹嗲聲說,孟先生,這是我老公陶陶。孟先生不響,拉開數隻大抽屜,點點頭說,一般 的貨色,就是這點,兩位挑挑看。陶陶走近,抽屜裏眼花落花,密密層層,排滿四十厘米見方的 原裝大碟,封套開麵大,分量重,拿出三四張,已經托不穩。芳妹說,孟先生架子太大了,過來 幫我看呀。孟先生說,兩位先翻一翻,貨色來路正宗,這趟準備買多少。芳妹說,廿張上下,送 高級領導,我老公,也想買幾張看看。孟先生說,上海人買了自看,少見的。陶陶不響。孟先生 說,我不是小看人,政府禁止私人開錄像館,每張碟,至少要三四百朝上,要自摸,有這種身價 買吧。陶陶說,喂,我買不買管儂屁事,死老卵。孟先生一噎。此刻,吃茶女人過來,敬上一張 名片,講北方話說,兩位好,我也是來看碟的,咱們一塊兒瞧瞧,我知道一些。陶陶接過名片, 上麵是,上海海靜天安實業有限公司副總經理潘靜。


    孟先生上來,摸出一枝七星香煙對陶陶說,對不住,今朝有兩筆貨色,一下船就扣留,我 心情不好。芳妹嬌笑說,陶陶哪裏會動氣,孟先生做生意,至真的。陶陶說,我無啥,是真的不 懂。芳妹說,孟先生有魄力,片子已經多到這種程度了。孟先生說,哪裏呀,主要是現在的大小 老板,大小領導,人人喜歡看,貨色進得越來越多。芳妹說,我隻能旁邊等了,請孟先生,潘 總,幫我解決。潘靜講北方話說,成,姐姐,你們這迴買的片子,送什麽人哪。芳妹一呆。潘靜 說,是什麽文化背景,是男是女,是大領導,還是個體老板,咱得掌握。陶陶不響。潘靜說,這 兒的碟,我拿了不下四五百張,基本分三檔,就是文藝片,動作片,情色片,最後這一類,也有講究,是丁度?巴拉斯,還是日本sm,玩製服 的,還是玩惡心的,真刀真槍直接齊活的,再比 如,我前邊說的三大類,您得細分港台,美國,歐洲電影 ,等等等等。四人逐漸有說有笑,等片 子選定,迴去路上,芳妹忽然立到路燈下,看了陶陶說,老毛病又犯了是吧,剛剛盯緊了潘小 姐,上瞄下瞄,看我迴到床 上,夜裏仔細收作。陶陶說,本來我就想講了,七轉八彎穿這種小弄 堂,熟到這種地步了,姓孟的,一看就不是好人。芳妹不響。陶陶說,一見姓孟的,嗲到這種地 步,騷貨。


    認得潘靜,陶陶寂靜無語。潘靜談ld的樣子,像是亂中見靜,印象深刻。以前電影 開場, 銀幕裏跳出一個“靜”字,工楷或者手寫,配一輪月亮,幾根柳條。觀眾等於集體識字,靜下來, 看“靜”字的結構,充滿期待。幻燈機不穩,有磨損,“靜”字就抖,月亮有悉悉灑灑芝麻點,大家 篤定泰山,“靜”字來了,要開始了,要看了。條件反射,潘靜這次是讓陶陶重返兒童場,此種心 思,陶陶無法告訴芳妹。想起潘靜,四麵就靜。上海女人三字真經,作,嗲,精,陶陶全懂。上海 女人細密務實精神,骨氣,心向,盤算,陶陶熟門熟路,但關於潘靜,以往所有的應對,胡 調方 式,完全失效。


    到了第二年秋,有一次潘靜來了電話,詢問大閘蟹行情。半個月後,電話再來,詢問蟹經。 陶陶講北方話說,講起來噦嗦,八十年代前,北方人一般不吃河螃蟹,青島大連人,吃海螃蟹, 北方河裏有小蟹,農村放牛的小孩子,捉幾隻,丟進火堆裏燒,剝不出多少肉。潘靜笑笑。陶陶 說,螃蟹和大碟,道理一樣,必須了解對方背景,有不少大領導,江 南籍貫,年輕時到北麵做 官,蟹品上,不能打馬虎眼,蘇州上海籍的北邊幹部,港台老板,挑選上就得細致了,必須是清 水,白肚金毛,送禮是幹嘛,是讓對方印象深刻,大閘蟹,尤其蟹黃,江 南獨尊,老美的蟹工 船,海上活動蟹罐頭工廠,海螃蟹抓起來,立刻撬開蟹蓋,挖出大把蟹黃,扔垃圾桶,蟹肉劈成 八大塊裝罐頭,動作飛快,假如送禮對象是老外,您還真不如送幾磅進口雪花或西泠牛扒,至 於真正的北麵人,包皮括東北,四川,貴州,甘肅,一般的品相就成了,配幾本螃蟹書,蘇州吃蟹 工具,鎮江 香醋,鮮薑,細節熱鬧一點,別怕麻煩,中國人,隻講情義,對陌生人鐵板一塊,對 朋友,綿軟可親,什麽法律,規章製度,都勝不過人情,一切ok的。


    潘靜講北方話說,太詳細了。陶陶說,具體的細節,我來操辦。潘靜說,陶陶太貼心了,好 感動。陶陶說,不客氣,我不賺您一分一厘。潘靜說,幹嘛。陶陶說,我願意。潘靜語噎。陶陶也 就掛電話。從此,潘靜常來電話。有一次說,陶陶,咱以後不說螃蟹了,成嗎,見個麵吧。陶陶 說,我最近太忙,再講吧。其實,陶陶是猶豫,見麵的鏡頭,眼前出現數次,每到臨門一腳,陶 陶按兵不動。一個月後,潘靜來了一個強有力的電話,潘靜講北方話說,陶陶,你是我最好的 朋友,明天一定得見我,隻有看到你,我才會心安。


    潘靜的公司,近中山公園。這天兩個人到愚園路“ 幽穀”餐館吃夜飯。電話裏,潘靜稍有失 常,與陶陶見麵,微笑自如。燈光下麵,潘靜保持ld黃牛房間吃茶的樣子,自稱河北人,來上 海多年,公司法人是潘靜女同學,所謂閨蜜,相當有背景。潘靜負責部分運作,老公小孩住石 家莊,最近預備買兩套房子,但是否讓老公進上海,舉棋未定。陶陶不響。潘靜講到婚姻感情 等等,陶陶保持謹慎。相比潘靜,陶陶覺得以前來往的女人,輕鬆家常得多。飯後兩人走了一 段,經過附近長寧電影 院,二樓有咖啡吧,小型舞廳,三樓為招待所。潘靜停下來說,再喝杯咖 啡。陶陶答應。兩人到二樓,霓虹燈閃爍,走廊邊有小舞廳,燈光轉暗,慢節奏時刻,四五對男女,立於黑沉沉舞池裏跳兩步,幾乎不動。薩克斯風單挑,細聲細氣,嗚咽纏綿。另扇門開進 去,車廂座位,還算亮。兩人並排吃咖啡,吃零食。音樂隱約傳來,陶陶放鬆許多,身邊有潘 靜,此時此刻,卻不需要多講,可以借音樂,安靜沉默。


    兩人消磨到九點半,忽聽外麵大聲尖叫,一陣門響,衝進一個披頭散發的服務員說,快快 快,快呀,著火了呀,快點逃呀。陶陶一身冷汗,拉起潘靜,奔到門口,大量煙霧湧進來,幾個 樂手奪命而過,後麵緊跟一個單腳高跟鞋舞客,一蹺一跳。舞廳已一片火海。陶陶的心躥到喉 嚨口,拉緊潘靜說,快。潘靜一把抓緊不放。走廊裏,煙霧彌漫三分之一,看不到樓梯。兩人彎 腰走了一段,前麵跳舞女人甩脫高跟鞋,拉開一扇門,陶陶拖了潘靜跟進,想不到隻有上行樓 梯,開一次門,煙霧順了彈簧門,湧進一大團 。兩人搏命跑上三樓,是招待所走廊,煙火已從主 樓梯燒上來,三樓一片混亂,房客,舞客,人人熱鍋上螞蟻,方向不明,彎腰順了走廊,亂叫亂 爬。此刻陶陶明白,今夜多數燒成一堆焦屍為止。身旁的潘靜,披頭散發,麵目全非,臂彎套了 手袋,一手拉緊陶陶,目光淒苦。


    正在此刻,煙霧中走出一個值班老伯伯,拎了掛滿鑰匙的木板。老伯伯淡定說,大家不要 慌,有太平樓梯。老伯伯腰板筆挺,朝前就走,眾男女彎腰塌背,魚貫跟隨。到走廊終點,確實 一扇鐵門,橫一根鐵柵,吊有掛鎖,老伯伯的木板上,鑰匙二三十把,開始一把一把耐心開鎖, 時間難熬。一個外地客人,舉起一隻老式鑄鐵打蠟拖把,大聲講北方話說,大爺讓開,我來砸, 我砸。但砸了兩記,外地客軟腳蟹,一跤癱倒,隻有喘氣的名分。


    人到了性命交 關階段,陶陶曉得,電影 鏡頭基本是假的,血液已經四散,毫無氣力,死蟹 一隻。老伯伯的鑰匙繼續試,繼續開。煙火從後麵燒過來,旁邊的高跟鞋女人,忽然一把抱緊 陶陶臂膊,哭出聲音,嬌聲救命。陶陶麻木了,閉緊雙目,準備靜然受死。身體兩麵,有兩個女 人抱緊貼緊,也算死得風流 。煙火彌漫,忽然之中,聽到啪嗒一響,鐵柵一拉,太平門大開。大 家拚命朝下逃竄,底樓是小弄堂,直通愚園路。此刻,救火車警笛大作,警車也到了。潘靜,高 跟鞋女人,拉緊陶陶兩條臂膊,陶陶麵赤舌顫,左擁右抱,失魂落魄,狼狽穿過馬路,喘得發 抖。此刻,所有路人的視線,隻顧看大火,救火,救火車,包皮括醫院開來救命車,無暇注意剛剛 死裏逃生三人組。兩個女人,捉緊了陶陶,看一陣消防隊救火,才意識到要鬆手。高跟鞋女人 帶了哭腔,講北方話說,我行李還在三樓呢,咋辦哪,我那死鬼,我的男同事,沒心沒肺的死男 人,跳舞時花言巧語,上下亂摸,一說著火了,自個兒先他媽開溜了,我算知道男人了,沒一個 好東西。一麵說,一麵蹲下痛哭。北方女人一般穿得比較露,樓上樓下奔命,基本已經走光。潘 靜看不過去,幫女人遮掩衣裙,潘靜說,您先起來,都這樣兒了,先別急,先起來嘿。陶陶講北 方話說,妹妹,能活著出來,比啥都強。


    難忘的事情,基本是夜裏。陶陶遭遇多少女人,是夜裏。這次到大碟黃牛房間,結識潘靜, 夜裏。與潘靜吃飯,碰到“天火燒”,夜裏。跑上三樓,高跟鞋女人拉緊不放,夜裏。此刻仍然是 夜裏。高跟鞋女人說,這位大哥,我說錯話了,您是唯一好男人。潘靜笑。女人說,我和男同事 來上海,沒有大哥大嫂,小妹我一百多斤,就交代了,現成兒直接給點了,甭麻煩火葬場,齊活 了。陶陶不響。女人說,大哥大嫂,留個聯係地址,誰讓咱有緣呢。講到大嫂,潘靜有點窘。兩 個人準備與女人告別,盡快離開是非地,聽這一番感激,再次攀談。潘靜留了名片,三人穿過 馬路,找到消防隊幹部了解情況。對方說,火已熄滅,要調查起火原因,當事人有情況提供吧。


    女人說,我閉眼睛跳舞,聽到尖叫,聞到煙味,火已經到舞池了。陶陶與潘靜,迴答同樣如此。 消防幹部說,目前不允許進火場,招待所私人行李,是燒光,水槍衝光,清理現場後再講。


    女人答應。恰是此刻,一個男人搶進來,抱緊了女人,想必就是男同事。


    陶陶與潘靜離開,順愚園路朝東,走了一段。潘靜說,陶陶是好男人。陶陶說,開鑰匙的老 伯伯,真正好男人。潘靜說,老人家好是好,可沒拉我救我呀。陶陶說,我膽戰心驚。潘靜靠緊 陶陶肩膀說,最艱難的時刻,誰一直拉著我不放,從來不鬆開。陶陶說,這是起碼的。潘靜柔聲 說,是好男人,就送我迴家吧。陶陶看表,半夜一點,叫了車,潘靜貼緊了就座。陶陶則是大腦 恍惚,下午告訴芳妹,參加老友聚會,然後與潘靜吃飯,吃咖啡,狼奔犬突,左懷右抱,現在親 密如此,壓縮於短短幾小時,陶陶心亂如麻,眼看旁邊的潘靜,滿麵欣慰,世事往往如此,一方 簡單,另一方飽經滄桑。車子開到香花橋一個公寓門口,陶陶對潘靜說,我就跟車迴去,不送 了。潘靜清醒過來,從手袋裏摸出信封,倒出一把鑰匙,麵孔貼緊陶陶說,我住此地39號,!”!” a,隨時可以來。鑰匙堅定塞進陶陶手心,用力一撳,泫然淚下,關車門,不迴頭奔進公寓。


    陶陶歎一口氣,迴到家中,芳妹翻身說,酒吃到現在呀,嘰咕了幾聲,翻身入夢。陶陶心神 不定,漶浴,吃茶,看報紙,看電視,從三點多鍾,一直熬到晨旭遍照上海,方才昏昏人夢,起 身已經十點,到公司辦事處呆坐片刻,打了幾個電話,中午到太平洋吃日本套餐。下午到某單 位取發票。每進一個地方,無論大型公共場所,小辦公室走廊,陶陶全部覺得危險,進門留意 安全通道,大門位置,樓梯間也看一看。一天迴來,神誌不穩。吃了夜飯,小囡做功課,芳妹做 家務。陶陶翻翻報紙,忽然看到一條新聞,昨中山公(game.mihua)園一酒吧發生火災,幸無人員傷亡。陶陶 整整一天的壓抑,有了出口,手朝報紙題目一戳說,登報了,已經登報紙了。


    芳妹說,啥。陶陶說,昨日夜裏,我就蹲了此地,火燒得我窮逃,我要是燒煞,一家老小哪 能辦。芳妹揩了手,拿過報紙去看,然後拉過陶陶,進臥室,關了門說,陶陶,吃酒吃到中山公 園了,不對嘛,講是去八仙橋西藏路,坐下來坐下來,我要仔細問了,到底跟啥人吃的酒,是男 是女,半夜三更迴來,我就想問了,現在,穿幫了對吧。講,老實跟我講。陶陶心裏叫苦,想到 了潘靜的語調,鄧 麗君溫 和的唱功。陶陶此刻,隻想得到擁抱與安慰,經曆了火場,陶陶感覺 渾身千瘡百孔,死蟹一隻。


    二


    禮拜天下午,梅瑞預備與康總約會,頭發指甲已經做好,穿新絲襪 ,換戒指,項鏈,大鏡子 前麵,橫挑豎揀,再替換淡灰細網絲襪 ,ann sum—mers蕾絲 吊襪帶,玄色低胸背心,煙灰套 裝,稍用一點粉餅,配珍珠耳釘。走進“唐韻”二樓,康總已經坐等。梅瑞解開上裝紐扣,坐有坐 相。


    康總端詳說,最近有了精神,瘦了一點。梅瑞嫣然說,我真是吵瘦的,跟老公吵,跟老娘 吵,哪裏有空打扮,急忙拖了一件衣裳,糊裏糊塗就跑出來了。康總說,老公小囡呢。梅瑞說, 還是住虹口北四川路,房間大,但我搬迴娘家了。康總說,夫妻相吵,平常的。梅瑞說,全部是 因為,結婚太匆忙了,我有特殊經曆。康總不響。梅瑞說,講起來,全部是圈裏的熟人,傳出去,大家不好聽。康總說,不要緊,我是保險箱,聽過就關門。


    梅瑞說,我以前,跟兩個老熟人談過戀愛,一是滬生,一是寶總。康總不響。梅瑞說,當時 這兩個人,同時追我,太有心機了,到後來我明白了,滬生呢,是蠟燭兩頭燒,除了我,舌底翻 蓮花,還談一個白萍,有這種人吧。康總說,最後,滬生跟白萍結婚。梅瑞說,結了大半年,哼, 老婆逃到外國,不迴來了,看樣子,滬生有生理毛病。康總說,寶總呢。梅瑞說,講出來太難 聽,我懷疑這個男人,心理有毛病,當時一直跟我熱絡聯係,跟我攀談,我根本是不理睬,到後 來,我認真一點了,到關鍵階段了,寶總就開始裝糊塗,怪吧,有這種男人吧,我最後,徹底怕 了,急流勇退。


    康總不響。梅瑞說,因為心情太差了,當時有朋友,介紹了北四川路的男人,我見麵一看, 襯衫領頭不幹淨,還歡喜抖腳,但有房子,心裏歎了一口氣,就匆忙結婚了,以後曉得,我每走 一步路,總歸是錯。康總不響。梅瑞說,現在社會,我看得上眼的男人,要麽是單身壞人,要麽 是已婚好人,尤其我這種已婚女人,跟男人來往,對方也許覺得,我大概準備換男人了,準備 搞政變,其實,就算我跟北四川路老公分手,根本也不想再結了。康總說,以後的事體,難講 的。梅瑞說,新婚階段,我基本是純潔女青年,毫無經驗,根本不懂,後來覺得不對了,每到夜 裏,也就是。


    梅瑞吃一口茶,不響。康總說,一到夜裏,老公出去打牌,還是跳舞。梅瑞不響。


    康總吃了一口茶說,我想到一個笑話,我姑媽新婚階段,姑丈每夜要出門,講是出去聽 書,其實是去跳舞,姑媽想了一個好辦法。梅瑞笑了笑。康總說,我姑媽。梅瑞說,我老公不跳 舞。康總說,備一雙白皮鞋,擦得雪雪白,讓姑丈穿,如果去跳舞,鞋麵上就有女人踏的腳印, 是逃不脫的。梅瑞笑說,這算啥呢,舞搭子可以帶一雙男式皮鞋呀,還有了,女人舞功好呢,細 心呢,備一管白皮鞋油,一把刷子呢,一點印子看不見。康總笑說,過去的人,是老實。梅瑞吃 一口茶說,每趟,我一講到要緊關子,康總就插進來胡 搞,姑媽,皮鞋,跳舞,這是成心的。康 總說,是我忽然想到。梅瑞說,我真不好意思講了。梅瑞不響。康總提示說,梅瑞結了婚,到了 夜裏。梅瑞含羞說,夜裏嘛,是男女這方麵,出了大問題了,上海人講,等於銀洋鍛槍頭,軟腳 蟹,等於放炮仗,一響就隱了,我這樣形容,康總就要想,既然這方麵有問題,小囡啥地方來, 我隻能老實講了,是幾個月後,我為男人請了一個開方醫生,開了一帖藥。康總說,從來沒聽 到過。梅瑞說,上海嘛,樣樣有神奇,這種求方子,開藥,老規矩,多數是誠心誠意的女人,這 個醫生,也等於送子觀音。康總說,男醫生叫觀音。梅瑞說,觀音菩薩,中性人嘛,可男可女。 康總不響。梅瑞說,一帖藥,一千九百塊,我男人吃了,夜裏的胃口,完全吊足了,時常還加 班,開小灶,兩個禮拜,弄得我渾身螞蟻爬,天天全雞全鴨,七葷八素,小囡也就有了,結婚幾 年裏,我也隻有這兩個禮拜,真正做了一趟女人。


    康總不響。梅瑞說,後來,男人就住院了,手腳發冷,每天咳嗽。康總說,完結,風月寶鑒 了。梅瑞壓低聲音說,男人懷疑我,請的是遊方江湖郎中,講我是害人精,我覺得冤枉,女人有 這種要求,再正常不過了,為啥隻怪郎中,不怨自家,唉,隻怪我,婚前缺少知識,太純潔,婚 後吃苦頭。康總說,老公現在呢。梅瑞說,請了長病假,順便照顧小囡。康總說,這個開方醫 生,後來判了幾年。梅瑞說,啥。康總說,起碼十年官司上身。梅瑞說,哪裏會呢,預約掛號,根本也掛不上,到處有邀請,經常去外地巡迴門診,收了多少錦旗呀,等於女界知音。康總說,這 帖藥,男人眼裏,是泉下骷髏,夢中蝴蝶,嚇人的。梅瑞說,啥意思。康總說,吊出男人一生一 世的力道,火線上崗,突擊加班,以身殉職,基本完結了。


    梅瑞腰身一扭說,康總真自私。康總說,女人比較天真,比較笨,高級騙子,全部是男人。 梅瑞說,因此,我預備離婚嘛,我姆媽,也預備離婚。


    康總吃一口茶說,姆媽還好吧。梅瑞說,我爸爸一同意離婚,姆媽就開始跟我吵,昨天還 埋怨我,為啥急急忙忙整理箱子,打包皮。我講,姆媽要去香港了,不準備再迴上海,我來幫忙, 有啥不對呢。我姆媽就哭了。


    其實我也難過,哭過幾趟了。我姆媽講,梅瑞想要房子,可以的,姆媽就要去香港,跟小開 結婚,上海老房子,根本不需要了。梅瑞吃了一口茶,拿出化妝鏡看了看說,我講到現在,心裏 一嚇,講不出口的事體,為啥樣樣會講出來。康總不響。梅瑞挺直腰身說,其實呢,我跟離了婚 的女人,基本是一樣了,一個人單過,就是孤獨,如果有男人對我好,不管對方是已婚,未婚, 我全部理解,我不會添對方任何麻煩,兩個人一有空,就可以見麵。康總不響。


    幾月後一個上午,康總從無錫迴上海,司機開收音機,家常談話節目,一個女人講感情經 曆,聲音與梅瑞近似,康總憶起一片桑田,不近不遠一對男女,顧影翩翩,清氣四繚,最後是燈 燼月沉,化為快速後退的風景。此刻,康總忽然想與梅瑞聊天,雖然康太,同樣講東講西,態度 溫 和,大學裏就是有名的糯米團 子,糯,軟,甜,結婚多年,要方要圓,隨意家常,但天天麵對 糯米團 子,難免味蕾遲鈍,碰到梅瑞,等於見識“蝦籽鯗魚”,即便梅瑞一再謙稱,是白紙一張, 自有千層味道,等於這種姑蘇美食,雖然骨多肉少,不掩其瑜,層層疊疊,渾身滾遍蝦籽,密密 麻麻小刺,滋味複雜,像梅瑞的脾氣,心機,會哭會笑,深深淡淡,表麵玲瓏,內裏淩厲,真也 是鮮鹹濃香。康太與梅瑞,等於蘇州“黃天源”糯米雙釀團 ,pk“采芝齋”秘製蝦籽鯗魚,樂山樂 水,無法取舍。


    康總與梅瑞通了電話。梅瑞說,啊呀,我剛想撥號碼,電話就來了。


    康總說,最近還好吧,周圍太吵了。梅瑞說,是我太忙,現在跟了中介辦手續,事體實在 多。康總說,買房子了。梅瑞說,嗯,兩室一廳。康總說,準備做房東,還是。梅瑞說,決定自家 住。康總看看前麵司機,壓低聲音說,上次講的事體,已經解決了,所以搬場了。梅瑞說,就算 吧,其實,我仍舊老樣子,我講過了,做女人,要對自家好,買這問小房子,如果裝修適意,我 就搬進去住。康總不響。梅瑞說,接下來,就是請工程隊,買按摩浴缸。康總說,辛苦。梅瑞說, 我已經想好了,現在不便講。康總不響。梅瑞說,最私密的事體,我告訴了一個男人,有一點後 悔。康總不響。梅瑞曼聲說,這個男人,樣子文雅,有經驗,以後,還會想我,關心我吧。康總笑 笑。梅瑞掛了電話。


    此後某日,梅瑞打來電話,告訴康總,梅瑞娘終於離婚了,準備立刻去香港,與小開團 聚。 隔了三天,梅瑞再來電話說,康總,我姆媽真的走了,不可能迴上海了,即使迴來,基本住酒 店,我哭了好幾場。康總不響。梅瑞說,這天我進房間,我姆媽講,一個獨身老女人,一條老弄堂,姆媽走進走出,已經走夠了,我離開之後,梅瑞想換環境,做娘的完全同意,新閘路這個老 房間,立刻脫手,買進延安中路底層,煤衛獨用,隔壁鄰裏少,也清靜,姆媽貼一點積蓄,讓梅 瑞平穩過生活,心甘情願。我當時聽了就講,姆媽以後迴上海,也可以住。我姆媽笑笑,悶頭翻 箱倒櫃,大忙特忙,這天清理一大堆的廢品,房間裏,滿地大包皮小包皮,中式棉襖,織錦緞棉襖, 罩衫,璜貢緞棉襖,燈芯絨褲子,卡其褲子,兩用衫,春秋呢大衣,法蘭絨短大衣,弄堂老裁縫 做的雙排紐派克大衣,嗶嘰長褲,舍維尼長褲,中長纖維兩用衫。康總笑說,哈,家家一樣。梅 瑞說,我翻了一翻,還沒開口。我姆媽就講,全部是垃圾,全部摜進垃圾箱。我不響,解開一包皮 舊衣裳,朝陽格襯衫,泡泡紗裙子,我立刻就想到從前了。姆媽講,看啥,快點摜出去。幾大包皮 疊整齊的被單,被麵子。姆媽講,現在用被套,根本不要了。我翻一堆舊衣裳,絨線衫,腈綸開 司米三翻領。姆媽講,要死了,全部摜進垃圾桶。我開了一隻箱子,裏麵不少襯衫,兩用衫,百 襇裙,朱紅縐的“江 青裙”,湖縐荷葉滾邊裙。姆媽說,全部摜出去。康總說,火氣太大了吧。梅 瑞說,我隻能不響,這批裙子,是我姆媽的寶貝,當年恢複跳舞,我姆媽積極響應,自做跳舞 裙,喬奇紗,黑絲絨,手縫亮片,嵌金銀絲,現在,姆媽無情無義講,實在太土了,看見就是一 包皮氣,怪吧。有個箱子裏,擺了一套五十年代列寧裝,弄堂加工組時期的背帶褲,藍布工作帽, 袖套,疊得整齊。我姆媽講,不許解開,真倒黴,真要死了,看到這堆垃圾貨,我隻有恨,姆媽 的好青春,統統浪費光了。


    我聽了不響,這天,隻要我一翻動,姆媽就講,統統摜出去,摜光,送居委會,捐鄉下窮地 方也好。康總不響。梅瑞說,牆角落有一個大腳盆,裝滿以前的時髦鞋子,荷蘭式高幫,淺口丁 字,燒賣頭,船鞋,橫搭攀,包皮括幾雙跳舞皮鞋,就是“藍棠”羊皮中跟,請皮匠師傅縫了搭攀, 跳舞轉起來,不會滑脫。康總說,前幾年舞場裏,老阿姨還是這種打扮。梅瑞說,我一看,馬上 想到以前了,想到我慢慢長大,姆媽變老。我姆媽踢了一記腳盆說,有啥用呢,斷命的社會,嚇 人的社會,想當年,我簡直跟癟三完全一樣。我不響,一隻樟木箱裏,全部是旗袍,姆媽結婚前 後,單,夾,呢絨旗袍,閃麵花緞,四開紡綢,平頭羅紡,豎點縷綢,顏色素靜,也有“雨後天”, 桃玉,悲墨,淡竹葉顏色,每一件,腰身絕細,樣式不一樣,滾邊包皮紐,暗紐,挖鑲,盤香紐,看 似簡單,實在也是妖。我講,旗袍我要的。我姆媽平靜一點。我講,件件喜歡。我姆媽講,根本 不能穿,要了做啥。我講,做紀念。姆媽講,箱底下,倒是有幾件“沙克司堅”(shark—skin)旗 袍,也就是人造絲,綠,黃,粉,淡藍,其中,雪白顏色最好,當時男人做白西裝,女人做白旗 袍,最流行。我不響,翻開另外一疊,老介福,富麗綢布店衣料,真絲,雪紡,軋別丁,舍味呢, 直貢緞,斜紋呢。康總不響,心裏開始煩。梅瑞說,過去的布店,想想真熱鬧呀,店裏全部是 人,上麵拉幾道鐵絲,開了票,鈔票夾上去,唦的一記,滑過鐵絲,滑到賬台上,敲了圖章,唦 一記,再送迴來,高凳子上麵坐一個老伯伯,從早叫到夜,顧客同誌們,當心賊骨頭,皮夾子拿 拿好,當心三隻手。康總笑笑。梅瑞說,我姆媽一聽就講,好了好了,少講講,這點料作,梅瑞 如果再婚,倒可以定做旗袍,可以用。我講,我哪裏會結婚。康總說,這難講了。梅瑞說,肯定 的,我姆媽看了看講,西式料子做旗袍,舊社會最時髦,現在的旗袍,怪吧,全部是中式大花 頭,鄉巴子,一副窮相,鄉下女人,飯店拉門女人打扮,身上不是牡丹花,就是紅梅花,以為穿 旗袍,就是金龍金鳳,就是渾身包皮緊,裹緊,胖子也穿亮緞,也要包皮,要裹,等於做了“醬油紮 肉”,“湖州肉粽”,自以為鬥妍競媚,老上海人看見,要笑煞。


    我不響。我姆媽講,但老實講,這個市麵呢,跟解放前,也差不多了,也許西式料子又行俏了,反正,這個房間裏,姆媽是一樣不想再看見了,完全可以結束了。我不響,我問姆媽,到了 香港,總要迴上海看看吧。我姆媽講,一般是不迴來了,房子,票子,身外之物,姆媽隻要感 情,梅瑞如果離了婚,就告訴我,好吧。我聽了,就哭出聲音來了。我姆媽講,乖囡,女人隻看 重感情,穩靠一個好男人,就定心了。我當時一聲不響,揩眼淚。我姆媽講,到了香港,假使覓 到香港好女婿,梅瑞就來香港結婚,好吧,開開心心過生活。我講,姆媽,我不考慮再婚了,我 已經徹底結傷了,我看穿了。康總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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