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四)霸國貢賦


    春秋之世,霸國之誅求,亦可謂無藝矣。鄭子產曰:“小適大有五惡:說其罪戾,請其不足,行其政事,共其職貢,從其時命。不然,則重其幣帛,以賀其福而吊其兇,皆小國之禍也。”《左氏》襄公二十八年。今案當時職貢之數,皆大國製之,而小國聽焉。《左氏》文公四年:“曹伯如晉會正。”《注》:“會受貢賦之政也。”襄公四年:“公如晉聽政。”八年:“公如晉朝,且聽朝聘之數。”五月,“會於邢丘,以命朝聘之數,使諸侯之大夫聽命”。是其事也。貢賦之多少,視其國之大小,亦視所貢之國之大小。襄公十一年:“季武子將作三軍。叔孫穆子曰:政將及子,子必不能。”《注》:“政者,霸國之政令。《禮》:大國三軍。魯次國,而為大國之製,貢賦必重,故憂不能堪。”二十七年弭兵之盟,“季武子使謂叔孫以公命,曰:視邾、滕”。《注》:“兩事晉、楚則貢賦重,故欲比小國。”此貢賦多少,隨其國之大小之說也。哀公十三年,黃池之會,“吳人將以公見晉侯,子服景伯對使者曰:王合諸侯,則伯帥侯牧以見於王;伯合諸侯,則侯帥子、男以見於伯。自王以下,朝聘玉帛不同,故敝邑之職貢於吳,有豐於晉,無不及焉,以為伯也。今諸侯會,而君將以寡君見晉君,則晉成為伯矣,敝邑將改職貢”。此貢賦多少,視所貢之國大小之說也。然霸國之製,多從其重,故平丘之盟,子產爭承,曰:“昔天子班貢,輕重以列;列尊貢重,周之製也。卑而貢重者,甸服也。鄭,伯男也,而使從公侯之貢,懼弗給也。”昭公十三年。卑而貢重者,豈獨一鄭,無子產以爭之,則不競亦陵矣。當時貢賦之法,不可詳知,然罔不用幣。昭公十年:鄭子皮如晉葬平公,將以幣行。子產曰:喪焉用幣?用幣必百兩,百兩必千人。幾千人而國不亡?子皮固請以行。既葬,諸侯之大夫欲因見新君。叔向辭之,子皮果盡用其幣。夫因送葬以見新君,非禮也,諸侯之大夫,寧不之知?然而皆欲行之者,蓋亦以道路煩費,憚於再役也。而晉人卒不之許,求省而反益費,亦可見事大國之難矣。用幣之費如此,其他可以類推,安得不疾首蹙頞,視之為禍乎?春秋時,列國用幣,頗為煩費。故晉人輕魯幣而益敬其使,《左氏》以為美談。範宣子重幣而鄭以為靜,趙文子薄幣而諸侯以為說也。見襄公十四、二十四、二十五年。又齊桓之霸,亦薄諸侯之幣。詳見《管子書》。《皮幣》一條引之,可以參看。況乎其又有出於職貢之外者也。平丘之盟,子產爭承之辭又曰:“行理之命,無月不至。”叔侯亦言:“魯之於晉也,職貢不乏,玩好時至,公卿大夫相繼於朝,史不絕書,府無虛月。”襄公二十九年。此即所謂從其時命者也。成公六年:晉遷於新田,季文子如晉賀。昭公八年,叔弓如晉賀虒祁,遊吉亦相鄭伯以如晉。“史趙見子大叔曰:甚哉,其相蒙也!可吊也,而又賀之?子大叔曰:若何吊也?其非惟我賀,將天下實賀。”昭公三年,子大叔言:“昔文、襄之霸也,君薨,大夫吊,卿共葬事;夫人,士吊,大夫送葬。”三十年,遊吉言:“先王之製:諸侯之喪,士吊,大夫送葬;惟嘉好聘享三軍之事,於是乎使卿。”《公羊》言吊喪之法,與《左氏》異,乃古法行諸鄰國者也。春秋時,所交者廣,則如文、襄之製,諸侯已疲於奔命矣。參看《巡守朝聘》條。然是年遊吉之葬晉頃公,以非卿為晉人所詰。晉人之言曰:“悼公之喪,子西吊,子送葬。”而遊吉對曰:“晉之喪事,敝邑之間,先君有所助執紼矣。”晉景公之喪,魯成公親吊,晉人止之,使送葬。成公十年。楚康王之喪,襄公及陳侯、鄭伯、許男皆送葬。襄公二十九年。甚有如昭公三年,遊吉如晉葬少薑者。此所謂“重其幣帛,以賀其福而吊其災”者也。春秋時,又有問疾之舉。《左氏》昭公元年:晉侯有疾,鄭伯使公孫僑如晉聘,且問疾。二十年:齊侯疥,遂痁。期而不瘳,諸侯之賓問疾者多在,亦吊災之類也。吳之入楚也,胡子盡俘楚邑之近胡者。楚既定,胡子豹又不事楚,曰:存亡有命,事楚何為?多取費焉。遂為楚所滅。定公十五年。據《左氏》所記,一似胡子無禮以自取戾者。然多費非小國所堪,亦情實也。凡春秋時,所謂恃某國而不事某國,以致於亡者,蓋皆此類矣。如江、黃等。哀哀小國,複何以自處哉?


    《穀梁》莊公三十二年:“宋公、齊侯遇於梁丘。梁丘在曹、邾之間,去齊八百裏,非不能從諸侯而往也。辭所遇,遇所不遇,大齊桓也。”此言齊桓之身勤諸侯,而不煩諸侯以自助也。然自齊桓而外,能行之者蓋寡矣。凡霸國之征戍,無不牽率列國者,孟子所謂“摟諸侯以伐諸侯”也。《告子》下。又有役使之事,如齊之城鄫,《左氏》僖公十六年。晉之城杞,襄公二十九年。晉強諸侯輸王粟具戍人以納王,昭公二十五年。城成周,定公元年。諸侯皆有違言。蓋霸國屍其名,諸侯盡其力,宜其嘖有煩言矣。況又有大煩諸侯,而霸國之大夫,顧求賂而罷,若召陵之會者乎!定公四年。此皆子產所謂“行其政事”者也。鄭伯之請衛侯而歸也,使子西如晉聘,辭曰:“寡君來煩執事,懼不免於戾,使夏謝不敏。”君子曰:“善事大國。”襄公二十六年。此所謂“說其罪戾”者也。桓公二年:“七月,杞侯來朝,不敬。杞侯歸,乃謀伐之。”“九月,入杞,討不敬也。”小國虔事大國,反以賈禍如此。哀公七年:“公會吳於。吳來征百牢,子服景伯對曰:先王未之有也。吳人曰:宋百牢我,魯不可以後宋。且魯牢晉大夫過十,吳王百牢,不亦可乎?景伯曰:晉範鞅貪而棄禮,以大國懼敝邑,故敝邑十一牢之。君若以禮命於諸侯,則有數矣。若亦棄禮,則有淫者矣。周之王也,製禮,上物不過十二,以為天子之大數也。今棄周禮,而曰必百牢,亦惟執事。”此所謂“請其不足”者也,而卒不見聽於吳。子產所謂五禍,豈虛也哉?


    襄公四年之如晉聽政也,“晉侯享公。公請屬鄫,晉侯不許。孟獻子曰:以寡君之密邇於九仇,而願固事君,無失官命。鄫無賦於司馬。為執事朝夕之命敝邑,敝邑褊小,闕而為罪,寡君是以願借助焉。晉侯許之”。五年:“穆叔覿鄫大子於晉,以成屬鄫。”“九月,盟於戚。穆叔以屬鄫為不利,使鄫大夫聽命於會。”六年:“莒人滅鄫,鄫恃賂也。”“晉人以鄫故來討,曰:何故亡鄫?季武子如晉見,且聽命。”二十七年:弭兵之會,“季武子使謂叔孫以公命,曰:視邾、滕。既而齊人請邾,宋人請滕,皆不與盟。叔孫曰:邾、滕,人之私也。我列國也,何故視之?宋、衛,吾匹也。乃盟”。定公元年:城成周,“宋仲幾不受功,曰:滕、薛、郳,吾役也。薛宰曰:宋為無道,絕我小國於周,以我適楚,故我常從宋。晉文公為踐土之盟,曰:凡我同盟,各複舊職。若從踐土,若從宋,亦唯命。仲幾曰:踐土固然。薛宰曰:薛之皇祖奚仲,居薛以為夏車正。奚仲遷於邳,仲虺居薛,以為湯左相。若複舊職,將承王官,何故以役諸侯?仲幾曰:三代各異物,薛焉得有舊?為宋役,亦其職也”。蓋春秋之時,小國屬於大國者,則不列於會盟;見霸主,必由所屬之國為介。輸之賦,助之役,而屬之之國,亦當保護之,使不受兵。此當時之公法也。襄公十四年,戎子駒支對晉人之辭曰:“郩之師,晉禦其上,戎亢其下。自是以來,晉之百役,與我諸戎,相繼於時,以從執政,猶郩誌也,豈敢離逖?”又曰:“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言語不達,何惡之能為?”夫春秋時,以夷而通上國者多矣,蓋其民雖為夷,其君與大夫,固神明之胄也。戎何獨不然。則其不通於諸侯,亦晉人為之耳,此亦猶宋之於薛也。然真能保護之者實少,雖齊、晉之於江、黃猶然。蓋越國而鄙遠固難,千裏而救亂,亦非易事也。許暱楚而不事鄭,而楚遷之於城父,又遷之於白羽;昭公九年、十八年。蔡從吳而不事楚,吳遷之於州來;哀公二年。亦以此。夫以楚之力威鄭,宜若有餘矣,而春秋時許屢見阨於鄭。夫差之強,亦豈不足以庇蔡,乃至以兵劫遷之。則知當時之大國,多不肯為小國自勤其民也。魯之於鄫,亦以懼晉討,故以屬之為不利耳。否則納其貢賦,坐視其亡而不恤矣,哀哀小國,複何所托命哉?黃池之會,子服景伯謂吳人曰:“魯賦於吳八百乘,若為子男,則將半邾以屬於吳,而如邾以事晉。”哀公七年:邾茅夷鴻請救於吳,曰:“魯賦八百乘,君之貳也。邾賦六百乘,君之私也。”可見邾人所賦於吳者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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