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一)魏晉法術之學中


    三國承季漢縱恣之後,督責之術,乃時勢所需,非魏武、孔明等一二人故為嚴峻也。故其時薄有才略之君,皆能留意於此。《魏誌·明帝紀注》引《魏書》,稱其“料簡功能,真偽不得相貿,務絕浮華譖毀之端”,“性特強識,雖左右小臣官簿性行,名跡所履,及其父兄子弟,一經耳目,終不遺忘。案此由其留意於督察,非必天性強識也。含垢藏疾,容受直言。聽受吏民士庶上書,一月之中至數十百封,雖文辭鄙陋,猶覽省究竟,意無厭倦”。孫盛亦稱其“政自己出,而優禮大臣,開容善直,雖犯顏極諫,無所摧戮”。此蓋兼聽並觀之術。《魏書》又稱其“特留意於法理”,其操術蓋有由來矣。


    然明帝非真能用法之人也。法家之術,如鑒空衡平,首貴絕去私意。所惡於私意者,非徒不可以治人,亦且不足以修己。抑修己治人,理無二致;不能修己,而欲襲取於蒞朝行法之時,吾知其不可得矣。明帝雖隆法術,而多秕政;臨終顧托,又不得其人,卒使“當塗”之運,移於“典午”,有以也哉!觀其侈於宮室弋獵,而拒辛毗、楊阜、高堂隆之諫,則知其不能自克矣。《世語》曰:“帝與朝士素不接,即位之後,群下想聞風采。居數日,獨見侍中劉曄,語盡日。眾人側聽。曄既出,問何如?曄曰:秦始皇、漢孝武之儔,才具微不及耳。”《三國·魏誌·明帝紀注》引。夫秦皇、漢武固亦好任法術,而不能抑其侈欲者也。曄之言,何其婉而彰歟?


    不能絕去私意,則易致昵近小人。《魏略》秦朗、孔桂,倶列佞幸。魚豢怪武皇之慎賞,明皇之持法,而猶有此等人,《三國·魏誌·明帝紀注》。抑知其不足怪也。《楊阜傳》:“阜又上疏欲省宮人諸不見幸者,乃召禦府吏問後宮人數。吏守舊令,對曰:禁密,不得宣露。阜怒,杖吏一百,數之曰:國家不與九卿為密,反與小吏為密乎?”令真不得宣露,阜豈得任怒杖吏?則知吏雲不得宣露,非令意也。明帝使吏不得宣露,非能密,實壞法矣。夫其任秦朗,則亦猶是耳。《魏略》曰:明帝授朗內官,為驍騎將軍、給事中,每車駕出入,朗常隨從。時明帝喜發舉,數有以輕微而致大辟者,朗終不能有所諫止,又未嚐進一善人,帝亦以是親愛,每顧問之。《三國·魏誌·明帝紀注》引。夫安知明帝之所發舉,非陰得之若朗輩者乎?與內官事發舉,而加輕罪以重辟,豈法也哉?即謂不然,而惟順適意旨者是愛,其可謂善治心乎?以是臨下,欲其如鑒空衡平,其可得乎?不能治心,安能持法?故曰明帝非真能用法者也。


    《蜀誌·先主紀注》引《諸葛亮集》載先主遺詔敕後主曰:“可讀《漢書》《禮記》,閑暇曆觀諸子及《六韜》《商君書》,益人意智。聞丞相為寫《申》《韓》《管子》《六韜》一通已畢,未送,道亡,可自更求聞達。”則先主亦尚法術矣。蓋時勢使然,久曆艱難者,皆知之也。又可見孔明、魏武之用法,皆時勢所需,非徒好尚所在矣。


    《諸葛亮傳注》引《蜀記》,載郭衝條亮五事。其一曰:亮刑法峻急。法正諫曰:“昔高祖入關,約法三章,秦民知德,今君假借威力,跨據一州,初有其國,未垂惠撫;且客主之義,宜相降下,願緩刑弛禁,以慰其望。”亮答曰:“君知其一,未知其二。秦以無道,政苛民怨,匹夫大唿,天下土崩,高祖因之,可以弘濟。劉璋暗弱,自焉以來有累世之恩,文法羈縻,互相承奉,德政不舉,威刑不肅。蜀土人士,專權自恣,君臣之道,漸以陵替;寵之以位,位極則賤;順之以恩,恩竭則慢;所以致弊,實由於此。吾今威之以法,法行則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則知榮;榮恩並濟,上下有節。為治之要,於斯而著。”諸葛之所以任法,此其自道也。先主之專任之,殆亦以君臣同好,而又同鑒於時勢,知非是不足以致治歟?裴鬆之難衝曰:“法正在劉主前死,今稱法正諫,則劉主在也。諸葛職為股肱,事歸元首,劉主之世,亮又未領益州,慶賞刑政,不出於己。尋衝所述亮答,專自有其能,有違人臣自處之宜。以亮謙順之體,殆必不然。”夫安知先主之慶賞刑政,不皆諮於亮而後行乎?且善則歸君,過則歸己,人方怨諮,安得委其事於君上也?《法正傳》謂成都既服,以正為蜀郡太守、揚武將軍,外統都畿,內為謀主。一餐之德,睚眥之怨,無不報複。擅殺毀傷己者數人。或謂諸葛亮曰:“法正於蜀郡太縱橫,將軍宜啟主公,抑其威福。”此治民雖由法正,而督察群僚,諸葛實參禁密之證。安得謂慶賞刑政,不由於亮乎?然亮以先主雅愛信正,卒未能啟而裁之。則知先主雖好《六韜》《商君書》,而持法有不能盡平者矣。此諸葛之所以不可及歟?


    《魏誌·袁渙傳注》引《魏書》曰:“穀熟長呂岐善朱淵、袁津,遣使行學還,召用之,與相見,出,署淵師友祭酒,津決疑祭酒。淵等因各歸家,不受署。岐大怒,將吏民收淵等,皆杖殺之,議者多非焉。渙教勿劾,主簿孫徽等以為淵等罪不足死;長吏無專殺之義;孔子稱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謂之師友而加大戮,刑名相伐,不可以訓。渙教曰:主簿以不請為罪,此則然矣。謂淵等罪不足死,則非也。夫師友之名,古今有之。然有君之師友,有士大夫之師友。夫君置師友之官者,所以敬其臣也;有罪加於刑焉,國之法也。今不論其罪,而謂之戮師友,斯失之矣。主簿取弟子戮師之名,而加君誅臣之實,非其類也。夫聖哲之治,觀時而動,故不必循常,將有權也。閑者世亂,民陵其上,雖務尊君卑臣,猶或未也,而反長世之過,不亦謬乎?遂不劾。”此事與諸葛亮答法正之語,可以參觀。


    《吳誌·張紘傳》:臨困,授子靖留箋曰:“自古有國有家者,鹹欲修德政以比隆盛世,至於其治,多不馨香。非無忠臣賢佐,闇於治體也,由主不勝其情,弗能用耳。夫人精憚難而趨易,好同而惡異,與治道相反。《傳》曰:從善如登,從惡如崩。言善之難也。人君承奕世之基,據自然之勢,操八柄之威,甘易同之歡,無假取於人;而忠臣挾難進之術,吐逆耳之言,其不合也,不亦宜乎?雖則有釁,巧辯緣間。眩於小忠,戀於恩愛,賢愚雜錯,長幼失敘,其所由來,情亂之也。故明君悟之,求賢如饑渴,受諫而不厭,抑情損欲,以義割恩,上無偏謬之授,下無希冀之望。宜加三思,含垢藏疾,以成仁覆之大。”其言皆法家精義。又南陽謝景,善劉廙先刑後禮之論,見《陸遜傳》。則江東亦不乏法術之士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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