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四)論晉書七


    兼采偽史十六國書,蓋唐修《晉書》所以舍舊謀新之一端;而兼采雜說,或亦為其一端也。後之論者,多以是為《晉書》病。其實此乃當時史家風氣如此,初非修《晉書》者之所獨。抑當時史家所以如此,固亦有其不得已者在也。何則?史料流傳,不越官家記注、私家撰述二者。官家記注,僅具事之外表,而不足以知其情。臧往者何能以是為已足,則不得不有取於私家雜說矣。《史通·古今正史》篇,謂三國之世,異聞錯出,其流最多,宋文帝以《三國誌》載事,傷於簡略,乃命裴鬆之兼采眾書,補注其闕,由是世言《三國誌》者,以裴書為本。則時人之於裴《注》,實已視同述作,而不以之為陳書之羽翼矣。陳書之所以簡略,蓋即緣其專取官家記注。幹寶《晉紀》所以有“略記帝王”之誚,蓋亦由是也。南北朝時,注史用鬆之之體者,實非一家,宋繪以是注王隱及何法盛書,已見前。《齊書·文學傳》:崔慰祖臨卒,與從弟緯書雲:欲更注遷、固二史,采《史漢》所漏二百餘事,在廚簏,可檢寫之,以存大意。


    《梁書·王規傳》:“規集《後漢》眾家同異,注《續漢書》二百卷。”又《文學傳》:劉昭伯父彤,“集眾家《晉書》注幹寶《晉紀》,為四十卷。至昭,又集《後漢》同異,以注範曄書,世稱博悉。”昭《注》百八十卷,與彤及王規之注,卷帙皆遠過於所注之書,可以想見其體例。李延壽預修《五代史》,然必別作《南》《北史》者,其《序傳》雲:“正史外,更勘雜史。於正史所無者一千餘卷,皆以編入。其煩冗者,即削去之。”又表言“小說短書,易為湮落,脫或殘滅,求勘無所。用是鳩集遺逸,以廣異聞”。其誌猶裴鬆之、李繪、王規、劉彤、劉昭之誌也。特一補苴於成書之後,一采擷於纂葺之時耳。修新《晉書》者之誌,則亦猶是也。


    采擷既多,說遂或流於荒怪,後之論者,尤以是為病。如《廿二史劄記·晉書所記怪異》一條是也。此亦當時風氣使然,《晉書·幹寶傳》雲:“性好陰陽術數,留思京房、夏侯勝等傳。寶父先有所寵侍婢,母甚妒忌,及父亡,母乃生推婢於墓中。寶兄弟年小,不之審也。後十餘年,母喪,開墓,而婢伏棺如生,載還,經日乃蘇。言其父常取飲食與之,恩情如生。在家中吉兇輒語之,考校悉驗。地中亦不覺為惡。既而嫁之,生子。又寶兄嚐病氣絕,積日不冷,後遂寤,雲見天地間鬼神事。如夢覺,不自知死。寶以此遂撰集古今神祇靈異、人物變化,名為《搜神記》,凡二十卷。因作序以陳其誌曰:雖考先誌於載籍,收遺逸於當時,蓋非一耳一目之所親聞睹也,亦安敢謂無失實者哉!衛朔失國,二傳互其所聞;呂望事周,子長存其兩說。若此比類,往往有焉。從此觀之,聞見之難一,由來尚矣。夫書赴告之定辭,據國史之方策,猶尚若茲。況仰述千載之前,記殊俗之表,綴片言於殘闕,訪行事於故老,將使事不二跡,言無異途,然後為信者,固亦前史之所病。然而國家不廢注記之官,學士不絕誦覽之業,豈不以其所失者小,所存者大乎?今之所集,設有承於前載者,則非予之罪也。若使采訪近世之事,苟有虛錯,願與先賢前儒,分其譏謗。”假死更生,事所可有。在今日理亦共明,然當時之人,不之知也。而陰陽術數之說方盛,哲士魁儒,皆欲藉是以窮宇宙之秘。躬逢怪異者,安得不廣事搜羅,以資研討。然猶極言所記者之不必皆信。此與世俗之未嚐親見,而顧深信不疑者,固大異矣。當時信神怪之說者,不止一家,修《晉書》者遇而存之,亦何足怪。治古史與治近史不同,治近史者或患材多,治古史則惟苦材少。怪異之說之不足信,固也;然因述之信之者之多,正可以見當時風氣。即持無鬼之論,亦豈可以盡刪。修《晉書》者,豈無通知釋典之人,然一讀鳩摩羅什之傳,則知當時之信釋教者,實全與其教義無涉矣。此豈可以改作,亦豈可以刪除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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