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九三)質典


    出舉者必不甘喪其所有也,於是乎有質典。可質典之物甚眾。《梁書·處士庾詵傳》:“鄰人有被誣為盜者,被劾妄款。誅矜之,乃以書質錢二萬,令門生詐為其親,代之酬備。”《南史·謝弘微傳》:曾孫僑,“素貴。嚐一朝無食,其子啟欲以《班史》質錢。答曰:寧餓死,豈可以此充食乎?”北齊祖珽,嚐以《華林遍略》數帙,質錢樗蒲。是書可為質也。褚炫病,無以市藥,以冠劍為質。《南史·褚彥迴傳》。孫騰、司馬子如嚐詣李元忠,逢其方坐樹下,葛巾擁被,對壺獨酌,使婢卷兩褥,以質酒肉。及卒,又以金蟬質絹,乃得斂焉。杜甫之詩曰:“朝迴日日典春衣,每向江頭盡醉歸。”詩人之辭,似不容盡據為典實。然《宋史·張秉傳》言:“秉好飭衣服,潔饌具。每公宴及朋友家集會,多自挈肴膳而往。家甚貧,常質衣以給費焉。”則杜陵之辭,亦非盡子虛矣。是凡衣飾皆可為質也。《元史·儒學·胡長孺傳》:為台州寧海縣主簿。“永嘉民有弟質珠步搖於兄者,贖焉,兄妻愛之,給以亡於盜。屢訟不獲直,往告長孺。長孺曰:爾非吾民也,叱之去。未幾,治盜。長孺嗾盜誣兄受步搖為臧,逮兄赴官,力辨數弗置。長孺曰:爾家信有是,何謂誣耶?兄倉皇曰:有固有之,乃弟所質者。趣持至驗之。唿其弟示曰:得非爾家物乎?弟曰:然。遂歸焉。”此又以貴重之物為質者也。以物為質而後出舉,實最利於舉主。然舉主必資力雄厚,且必能保守其質物。獨力不給,集眾為之,而典肆興矣。然非一蹴可幾也。


    《南史·循吏傳》:甄法崇孫彬。“嚐以一束苧就州長沙寺庫質錢。後贖苧還,於苧束中得五兩金,以手巾裹之,彬得,送遺寺庫。道人驚雲:近有人以此金質錢,時有事不得舉而失。檀越乃能見還,輒以金半仰酬。往複十餘,彬堅然不受。”案《齊書·褚淵傳》言:淵死後,弟澄,“以錢萬一千,就招提寺贖太祖所賜淵白貂坐褥,壞作裘及纓”。則當時僧寺,實為一質押稱貸之所。《魏書·釋老誌》:永平二年冬,沙門統惠深上言:“比來僧尼,或因三寶,出貸私財。”僧尼且然,豈況於寺?出舉而多受質物,則寺庫立矣。《舊唐書·德宗紀》:建中三年,“借京城富商錢,所得才八十萬貫。少尹韋稹,又取僦櫃質庫法拷索之”。《通鑒》雲:“括僦櫃質錢,凡蓄積錢帛粟麥者,皆借四分之一,封其櫃窖。”胡《注》雲:“民間以物質錢,異時贖出,於母錢之外複還子錢,謂之僦櫃。”《通鑒》本文,質字下似奪庫字。綜觀諸文,蓋藏錢帛之所謂之櫃,粟麥之所謂之窖,出於錢粟之外者,則謂之庫也。至此則緣起僧寺,托於周急以自文者,公然為牟利之舉矣。《老學庵筆記》雲:“今僧寺輒作庫質錢取利,謂之長生庫。”則宋時僧寺,猶有從事於此者,然日衰矣。《五代史補》雲:“慕容彥超之被圍也,勉其麾下曰:吾庫中金銀如山積,若全此城,盡以為賜,汝等勿患富貴。有卒私言曰:侍中銀皆鐵胎,得之何用?諸軍聞之,稍稍解體。高祖入,有司閱其庫藏銀,鐵胎者果什七八。初,彥超令人開質庫,有以鐵胎銀質錢者,經年後庫吏始覺,言之彥超。初甚怒,頃之,謂吏曰:此易致耳,汝宜偽寶庫牆,凡金銀器用暨縑帛等,速皆藏匿,仍亂撒其餘,以為賊踐,吾當擒此輩矣。庫吏如其教。彥超下令:恐百姓疑彥超隱其物,宜令三日內各投狀,明言質物色目,當倍償之。百姓以為然,投狀相繼。翼日,鐵胎銀主果出。於是擒之,置之深屋中,使教部曲輩晝夜造,用廣府庫。此銀是也。”則五代時並有官典矣。


    《金史·百官誌》:“中都流泉務。大定十三年,上謂宰臣曰:聞民間質典,利息重者至五七分,或以利為本,小民苦之。若官為設庫務,十中取一為息,以助官吏廩給之費,似可便民。卿等其議以聞。有司奏於中都、南京、東平、真定等處並置質典庫,以流泉為名,各設使、副一員。凡典質物,使、副親評價直,許典七分,月利一分;不及一月者,以日計之。經二周年外,又踰月不贖,即聽下架出賣。出帖子時,寫質物人姓名、物之名色、金銀等第分兩、所典年月日、錢貫、下架年月之類。若亡失者,收贖日勒合幹人,驗元典官本,並合該利息,陪償入官外,更勒庫子,驗典物日上等時估償之。物雖故舊,依新價償。仍委運司佐貳幕官識漢字者一員提控,若有違犯則究治。每月具數申報上司。大定二十八年十月,京府、節度州添設流泉務,凡二十八所。明昌元年,皆罷之。二年,在都依舊存設。”此典肆規製見於史最早者。其待質物者,較後世私典頗優。然此類事官辦必不能善,故後不得不皆罷也。《元史·文宗紀》:至順元年,正月,“賜燕帖木兒質庫一”。知元時亦有官典。然《刑法誌·禁令》雲:“諸典質不設正庫,不立信帖,違例取息者禁之。”則私典究盛矣。信帖,即金流泉務之帖子。《齊書·蕭坦之傳》:坦之死,收其從兄翼宗,“檢家赤貧,惟有質錢帖子數百”。此事《通鑒》見永元元年。《注》雲:“質錢帖者,以物質錢,錢主給帖與之,以為照驗,他日出子本錢收贖。”其昉也。


    商業初興時,受官管製頗嚴,如《禮記·王製》所載:“有圭璧金璋,不粥於市”等是也。典肆亦然。《元史·仁宗紀》:至大四年,九月,“禁衛士不得私衣侍宴服,及以質於人。”《寧宗紀》:至順三年,十月,“敕百官及宿衛士有隻孫衣者,凡與宴饗,皆服以侍,其或質諸人者罪之”。《刑法誌·職製下》:“諸管軍官輒以所佩金銀符充典質者,笞五十七,降散官一等。受質者減半。”皆是。然此等亦終成具文而已。


    自吾所傳聞之世,下逮少時所見,全國典肆,蓋有數千,而在鄉實多於在城。其受質也,主於粟米、絲綿、布帛、衣物;於他瑣屑之物,亦多受質。利率月二分。而其為質者守護其作質之物,亦他放債者所弗逮也。又其受官管理頗嚴,故其營業頗為穩固,存款者多樂於是,典肆得之,可以擴充其營業,而公私款項,亦有存放之所也。典肆之敗壞,實與銀圓之流行相關。當銀圓未行時,典肆實為極穩固之業,逮其盛行,平錢稍盡,錢價日跌,典肆以受官管理故,出入仍皆用錢,而社會實已用銀。質物時得錢若幹,將來仍以此數來贖,合之銀價,所虧甚巨,雖加息無益也。典肆在斯時,受創最巨。其後雖許改正,然民生日蹙,質物而不能贖者日多,且所質之物,多為衣服。晚近風氣,裁製多尚新奇,而自洋布及人造絲盛行,衣服亦不如土布暨純絲所製紬緞之牢固,不贖者遂益增多,售諸衣莊,亦不能得善價,典肆遂紛紛倒閉矣。公元一九三一年後,上海銀行有至內地設抵押所者。然其所受之廣,及其與農民之相習,尚遠不如典肆也。倭難旋作,事亦遂輟。


    鄉民除土地外,可以質典之物甚少,此兼並之所以盛行也。《宋史·仁宗紀》:天聖六年,九月,“詔河北災傷,民質桑土與人者悉歸之,候歲豐償所貸”。此等原欲保護貧民,然無益也。何者?出舉者必不甘喪其所有,無質典,則借貸愈難也。《金史·高汝礪傳》:汝礪言“循例推排”,民“或虛作貧乏,故以產業低價質典”。足見質典之事,平時並不甚多。張駿嚐以穀帛付民,歲收倍利。利不充者,簿賣田宅。見《魏書》。宋時,以田宅抵市易錢久不償者,估實直如賣坊場河渡法。若未輸錢者,官收其租息。元豐二年令。見《宋史·食貨誌》。此皆官家,故能如是。民間惟武斷者為之,而兼並轉盛矣。


    《宋史·劉文質傳》:子渙,“曆知邢、恩、冀、涇、澶五州。治平中,河北地震,民乏粟,率賤賣耕牛,以苟朝夕。渙在澶,盡發公錢買之。明年,民無牛耕,價增十倍。渙複出所市牛,以元直與民。澶民賴不失業。”此亦猶許其典質也。故典質者即或重取其息,較之迫買,相去終有間也。


    以貨物為抵,而貸款以經商者,為《周官》之泉府。王莽亦行之。宋市易法、抵當所,亦頗得其意。市易法未能行,而抵當所卒不能廢。見《宋史·食貨誌》《職官誌》。黃知台州,“為抵當庫”;徐鹿卿為江東轉運判官,“歲大饑,減抵當庫息”;皆見《宋史》本傳。則地方亦頗藉以周轉。


    《宋史·李謙溥傳》:子允正,雍熙四年,“遷閤門通事舍人。時女弟適許王,以居第質於宋偓。太宗詰之曰:爾父守邊二十餘年,止有此第耳,何以質之?允正具以奏。即遣內侍輦錢贖還。縉紳鹹賦詩頌美”。《向敏中傳》:“故相薛居正孫安上不肖,其居第有詔無得貿易,敏中違詔質之。會居正子惟吉嫠婦柴,將攜資產適張齊賢,安上訴其事,柴遂言敏中嚐求娶己,不許,以是陰庇安上。”《金史·移剌子敬傳》:“卒,家無餘財,其子質宅以營葬事。”皆城市中以宅為質者。


    以人為質,久為法所不許,然亦終不能絕。《元史·刑法誌·禁令》:“諸稱貸錢穀,奪人子女以為奴婢者,重加之罪。”即其事也。前代奴婢,以罪沒入與以貧窮粥賣者不同。以罪沒入者可黥麵,以貧窮粥賣者不能也。見《三國誌·毛玠傳》。而《元史·世祖紀》:至元二十年,十一月,“禁雲南權勢多取債息,仍禁沒人口為奴,及黥其麵者”。則並視如罪人矣。《宋史·食貨誌》上:“寧宗開禧元年,夔路轉運判官範蓀言:本路施、黔等州荒遠,綿亙山穀,地曠人稀,其占田多者須人耕墾,富豪之家誘客戶舉室遷去。乞將皇祐官莊客戶逃移之法校定:凡為客戶者,許役其身,毋及其家屬;凡典賣田宅,聽其離業,毋就租以充客戶;凡貸錢,止憑文約交還,毋抑勒以為地客;凡客戶身故,其妻改嫁者,聽其自便,女聽其自嫁。庶使深山窮穀之民,得安生理。刑部以皇祐逃移舊法輕重適中,可以經久,淳熙比附略人之法太重,今後凡理訴官莊客戶,並用皇祐舊法。從之。”典賣田宅,而不許其離業;貸錢除交還外,又抑勒以為地客;皆為奴之漸也。淳熙比附略人法,亦必有其由,恐其不法,尚不僅如範蓀所言耳。


    凡事獨力不如合眾徒,貸貲於人,而富家聯合為之,乃近世錢莊所由興;其收受質物者,則典肆所由興也。故錢莊典肆之興,亦為生計自然之演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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