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們不是普通人。”應夏答非所問,“你們……不要再調查下去了,離開這裏吧。我們和你們是不一樣的。你們可以離開這裏,可以迴去,而我們,隻能一直留在這裏,隻有留在這裏……我們才能活下去。”


    他停了下來。


    “如果我說我們一定要調查下去呢?”楚天舒說。


    “……那我沒有辦法。”應夏低低地說,“我不想你們死去,你們確實是好人……很好很好的人。”


    “不想我們死去?”


    應夏抿緊了嘴,沒有迴答。


    “那我們換個比較容易開口的問題吧。”楚天舒抬眼看向他,“昨晚,你撐著雨傘上山,究竟是為了做什麽?你究竟是為了來找我們……還是想做別的事?”


    應夏悚然抬頭。


    “我聞到了血的味道,來自寺廟裏麵。”楚天舒說,“你大半夜地到寺廟裏去,究竟是為了救我們,還是想要處理什麽?”


    兩人靜靜對視著,半晌,村子裏傳來一聲石破天驚的慘叫。


    然後,是女人的哭聲。


    “……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啊。”應夏慢慢地笑了,“你是在懷疑,我才是那隻鬼嗎?”


    說著,他攤開雙手:“如你所見,我站在這裏,而另一邊,另一個人剛剛在村長家被鬼殺死。我既沒有作案時間,也沒有作案動機——我隻是上山,然後遇見了你們。我什麽都沒做,我隻是一個好心的局外人——”


    “你為什麽會知道,那個人是在村長家?那這個字跡呢?”


    應夏的喉嚨,被卡住了。


    出現在楚天舒手中的,是一個黑色封皮的筆記本:“放在任秋家裏的,任純的筆記本,兩個死者家裏的紙條居然和你的日記是一個筆跡,而你的老宅裏,居然有帶有真正的任純的字跡的所有物品——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呢?”


    應夏的臉驟然扭曲了起來。他終於脫下了冷淡的麵具,眼皮劇烈地顫抖。好半天,他才發出一聲幹笑:“可是這又能證明什麽呢?證明我是厲鬼?但你們好好看看,我是如假包換的人類……”


    “證明你是厲鬼的幫手。”楚天舒靜靜道,“留下殺死阮恬的紙條,促使嚴楚楚和季南泉內鬥,吸引季南泉和廖觀上山,並最終讓他們死在寺廟裏的人,都是你吧?嚴楚楚——已經把這些事情都告訴我們了。你想要讓我們自相殘殺?”


    應夏低著頭,狠狠咬住嘴唇,好半天終於笑了:“沒錯,都是我幹的。”


    “是我偽造了任純筆跡的字條,是我誘使玩家之間自相殘殺,是我將廖觀和季南泉引上寺廟,好讓他們最終死在寺廟裏麵……沒錯,獵殺玩家的人,是我。”應夏冷冷道,“早在三年前,我就知道,這些全都是一場遊戲。我是一個npc……而你們,是所謂的玩家。讓我知道這些事的,是陳渡。”


    楚天舒眼神一凜。應夏接著說:“我知道你們的任務,三年了,還是這樣一成不變,任務一是保護四個村民,也就是所謂的npc,任務二,則是找出最終的禍首,並消滅它,不是麽?其實早在六年前,我就認識了任純,並且愛上了她,所以我不能容許你們殺死她。沒錯,最終的兩個禍首,就是我和她……”


    他的聲音,在另一個人出現在巷口時戛然而止。


    “……杜小冉已經把她看到的一切都告訴我們了。”林槐說,“所謂的關節反折,是背影,所謂的女孩的身影,是偏長的頭發。你反複看鍾表,是為了確認時間。手拉手的小紙人,是雙生。而任純想要襲擊的,不是她的弟弟,而是她弟弟後腦勺上的東西。而真正的厲鬼,你想要包庇的人是——”


    “任秋。”


    應夏悚然抬頭。在他的視野裏,另一個少年在林槐的帶領下,跌跌撞撞地從角落裏走了出來。他已經困倦至極,卻非常勉強地支撐著自己的眼皮,在聽見令人震悚的真相後,抓住了自己的臉。


    “所以,我……”他慢慢地看著自己的雙手,“所以我才是那個鬼……”


    所有的困惑在那一刻都有了解答。為什麽每個晚上一到十點,他都會犯困,失去意識和記憶,並在第二天早上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屋子裏不同的地方。為什麽他的母親會精神崩潰,會不斷剪著形狀奇怪的小人,並在他靠近時不斷尖叫。為什麽他的姐姐,在離開墳墓後,首先做的,會是向他發起進攻……


    原來,他的後腦勺上,在頭發的掩蓋下,長著那隻厲鬼啊。


    那一刻很久之前的記憶紛至遝來。他想起自己小時候,無意間發現那座破廟,對著神像許下“發財”心願的父親。他想起了在姐姐離開自己身邊,進城打工後,進入廟宇內,對神像許願,希望姐姐“留下”的母親……


    “那座廟真的很靈的呢。”他聽見父母的聲音,“不過好奇怪啊,好像除了咱們家的人之外,誰都看不見那座廟似的……”


    因此,在姐姐含冤而死後,他含著眼淚,在姐姐生日當天,大雨中,爬上了那座位於山坡上的寺廟,跪在寺廟前,對它許下了“為姐姐複仇”的心願。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厲鬼的話……’發著燒的少年模模糊糊地想著,‘那就拜托她,為我的姐姐複仇吧……’


    ‘我們一家人一輩子沒有做過一件壞事,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在高熱和淋漓的雨聲中,他聽見了古怪的笑聲,和一句“好”。


    再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他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上換了一套全新的衣服。而村民們正驚恐地討論著一起事件:有人被挖心而死。


    而那個人的身體旁邊,用血液寫著一段話:“一個都不放過”


    他遠遠地看著那具屍體,扭曲的快感和極度的恐懼湧上了心頭。他捂著自己的後腦,似乎再度聽見了那個古怪的笑聲。


    它說:“好。”


    “……而應夏,你應該是發現了任秋的,帶血的衣服吧?”楚天舒慢慢說著,“為了包庇他,你在夜裏遙遙地跟著他,為他清除掉一切可能的障礙,你……”


    “是啊,你們可以指責我們,是因為你們是玩家,而我們是npc!所以你們殺我們,就是天經地義,就是正義。但即使是即將被你們殺死的魔鬼也會有自己的朋友。如果玩家可以為了活下來,為了任務不分青紅皂白地殺npc,為什麽npc不能為了任務殺玩家?!”應夏的情緒激動了起來,他向前走出一步,“你們想要活下去,就可以把我們當成副本,當成遊戲裏的人物。那麽遊戲裏的人物想要活下去,又為什麽不能殺死你們?”


    “你們來到這裏,就好像我們是什麽十惡不赦的生物一樣。隻要我們是鬼,我們做的一切都是錯誤的。每一個每一個,都為了自己的任務,就想把我們置於死地……那我們又為什麽不能——”他的聲音逐漸哽咽了起來,“明明我們才是一直以來……被拋棄……被苛刻的那群人……任純什麽也沒做,卻被湖水淹死。任秋他什麽也不想做,卻要被厲鬼附身……這難道也是我們的錯嗎?就因為如此,我們就理所當然地要被殺死嗎?”


    他直直地看向兩人,血紅的雙眼裏滿是倔強。


    “我不服!”他說。


    “任秋,”林槐的聲音響起,“過來。”


    任秋被他拉得一時趔趄,下一刻,一根弓箭與他擦身而過,直直落在他方才所站的地方。


    任秋悚然抬頭,出現在他視野中的,赫然是握著弓箭的張明戈。站在他身後的,則是一個從沒見過的白胡子老道。


    這老道……林槐剛擺出攻擊的姿勢,便被另一個人擋在了身後。


    “道長!就是他們兩個!”王展鵬激動地喊著,“您快殺了他們,就是他們兩個,害苦了江村……”


    那個白胡子老頭想必就是閉關已久的清虛道長。他看著幾人,對張明戈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殺死那個被鬼魅附身的少年便是,至於另一人,實為被鬼物所迷。將他羈押了來,好生教導便是……”


    “楚天舒,讓開。”張明戈指著站在所有人最前方的男人,“你身後的那三個人,都是——”


    “都是我的偷摸大雞。”楚天舒說。


    “……”張明戈握弓的手抖了抖,“你到底想做什麽?”


    “我隻是突然覺得,和眼鏡弓箭手,白胡子老道,紈絝富二代,殺人兇手比起來,美男子,帥哥,美少年一號,美少年二號,在顏值上更像是正義的一方。”楚天舒聳了聳肩。


    張明戈:“……你再不走我真的要射你了。”


    “不要說這麽黃暴的詞,會被鎖章的……”楚天舒舉起手來,“我數三,二,一——”


    “三,二,一——”下一刻,他從虛空中抓出一把雨傘來,撐在前麵,“跑!”


    在弓箭離弦的那一刻,如暴雨梨花般的弓箭向楚天舒的方向射來。應夏咬咬牙,抓起任秋的手,便往山上跑去。


    白胡子老道眼神一凜,他飛身起來,就要向兩個少年的方向飛去。然而另一個身著紅色西裝的身影,卻比他飛起得更快。


    “你的對手是我。”林槐冷冷說,“說起來,為什麽我又是這種阻攔正派角色的反派擔當……”


    他一邊吐槽著,一邊從手中抽出一把血紅色的長劍。


    “林槐!”楚天舒的聲音卻從另一側傳來,“你先走,這裏有我!”


    林槐迴過頭去,隻見楚天舒已經握著長傘衝了過來:“去找他們,任秋身上還有鬼臉……你放心,我隨後就跟上,我超強的!”


    說著,他向林槐比了個大拇指。


    “好。”林槐不再多想。他最後看了一眼包圍上來的眾人,轉頭離開。


    應夏牽著任秋,在蕭瑟的秋夜裏疾跑。漸漸的,江村的大街小巷被他拋在了身後。他像是奔騰的河流,又像是自由的風,在一切過去未來和現在中疾馳。最終出現在兩個人眼前的,是月光下金黃的麥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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