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寂意識到懷裏是什麽後, 有一會兒沒反應過來,手還落在其上,旋即很迅速地用褥子將懷中物一卷, 裹成一蛹, 推至裏頭。


    古遙被那被褥束縛成一蠶寶寶,竟也還沒醒, 下巴擱在褥子上,喉嚨裏發出細微的“咕嚕”聲。


    容寂已然起身,合攏自己淩亂的衣裳,無波動的麵孔下眼神裏暗湧不斷, 幹脆將窗簾落下來不看他。


    對於小花真的長大了這件事,他還沒有習慣,昨夜也頗有一種不真實感,可方才那一下,卻叫他一個激靈, 他撿起房裏撐窗戶的竹竿, 屏蔽三識,開始練劍。


    古遙是接近巳時被餓醒的,發覺自己裹在被中無法動彈,床簾落下後整個床榻黯淡無光,他聽見容寂練劍的簌簌如急雨聲, 便滾了一圈,腦袋鑽出床簾,喊他:“師哥, 你為什麽把我裹起來了。”


    容寂猛一下停住,掃他隻是腦袋鑽出來,身子還沒鑽出來, 便用竹竿挑起方才他洗過又烘幹的爛衣裳:“穿上。”


    方才看見這破布似的灰衫,猶如街頭乞兒的衣裳,本想叫小二去買一件,但又不知他穿何尺寸。方才小花在他懷裏那一下,其實已經摸出了一個大概……罷了,還是帶他去買一身新的。


    “你還沒說,為何要把我裹著?”古遙在被褥裏掙紮了幾下,沒掙紮開,由此可見被縛的有多緊,他施法鑽出,挑起床簾穿衣衫,就見容寂是背著自己,坐得遠遠的,在喝客棧的難喝茶水。


    古遙穿好衣服下床,搖身一變,又是一身紅衣。


    “我們去醉仙樓吃吧,這盛京的醉仙樓,和臨安府那家味道一模一樣。”


    容寂也不迴頭:“可穿好了?”


    “穿好啦!”


    “走吧。”容寂站起,古遙來拉他的手。容寂被他抓住手心,一下掙開了,反過來攥住他的小臂,隔著衣衫拉著他,期間也沒看他一眼。


    隻是手裏,餘光,都能真切地感受到,小花是個十六歲的少年郎了,不是五六歲的稚童。


    雖說還是小孩模樣順眼,可人會長大,妖自然也會長大,此乃自然規律,大道法則。


    容寂想他也不懂,不苛責他,可有些事要教導他。


    “人,無論何時何地都要穿衣服,睡覺也穿。”


    古遙看向他,被他拉著走出房門:“沐浴也穿麽?”


    “……不,除了沐浴。”


    “哦。”古遙想了想,又說,“倘若你娶了娘子,也要穿?”人和人要造小人,狐狸和狐狸造小狐崽子,這類事他是知曉的,是不穿衣的。


    “……不娶。”容寂話鋒一轉,強調,“總之你昨晚那樣,不穿衣服是不對的,你可知?”


    “可我昨晚,我不是人呀,”他聲音很輕,不讓旁人聽見,湊很近,在他耳旁說,“我是狐狸我為什麽要穿衣裳,你說人要穿,那小動物不穿,我們有毛毛。”


    容寂一下別開腦袋:“好好說話。”


    古遙不知他怎麽了,生分這麽多,無辜地看著他:“噢。”


    “是…動物有毛毛所以不穿,”容寂臉上那層人-皮麵具波瀾不驚,眼裏卻含著跟小孩講道理的家長都會有的無奈,“可你不能中途變成了人,人是要穿的,懂了麽。”


    “可是我睡著了。”古遙要跟他辯,自己是動物的時候睡著的,狐狸不穿衣,所以他也不穿衣。


    容寂頓了許久:“那你不要一會兒變人一會兒原形的。”


    “可是,”古遙歪著頭看他沒有表情的臉,就望著他的眼睛,琢磨人類的情緒,“我原形的時候,你更喜歡抱我是不是。”


    “……”


    容寂的臉板得更駭人了。


    兩年不見,師哥這教他做人的毛病是越來越怪了,好在古遙也不嫌,他想得開,罷了,自己不跟他計較。


    醉仙樓離滿堂湖並不遠,出客棧拐幾條街就到。


    途中,容寂把他領進了一家衣鋪,比著他的身形買了兩身方便行動又低調的灰衫,見古遙在看摸那些綾羅綢緞,被店家訓了:“喂!別亂摸,這些布料可都是上好,精貴著呢,你可別摸壞了賠不起。”


    “誰說我賠不起?”古遙拿出容寂的錢袋子,語氣很闊綽,“我買了,多少兩?”


    說完看向容寂,很小聲地問:“師哥,我可以買麽?”


    “……買吧。”容寂頷首。


    店家眉眼一橫:“一匹布八十兩!”


    古遙一頓,默默地收了錢袋子,容寂見狀,問那店家:“給他量一身,要等多久?”


    “店裏繡娘趕工,怎麽也得半月。”


    “那給他做一身。”那布料華貴非凡,隻有權貴才能用這樣的布料,行走江湖穿這一身極不合適,可容寂瞧他喜歡,小孩穿的衣服,半匹布也就夠了。


    古遙卻當即搖頭,拉住他:“我不要衣服,我要吃肉。”


    “不要了?”


    “嗯,不要了,我不喜歡了。”


    容寂那錢袋子裏,約莫百兩銀子,已然是很闊綽了,可這區區一匹布就要八十兩,古遙可不樂意一匹布就讓錢袋清空。雖說他可以隨手變出金子來,可師哥總叫他不要騙人,所以古遙就沒有使障眼法來變金子,怕他訓斥。


    說著不喜歡,但古遙前腳踏出衣鋪,後腳身上的衣裳樣式就變了,變成了那買不起的綢緞,一身的精細繡工,綾羅織緞。


    “有什麽了不起,要那麽貴,我不花錢就能穿!”


    他的障眼法特殊,容寂離他近,柔滑緞子掃過他的手背,那光潔舒服的滑膩觸感,就像人的皮膚……


    容寂側頭,見他頭發束在腦後,露出一隻粉白的耳朵,連著細膩白皙的脖頸,沒入紅衣。他收迴目光,定了定心神,帶他進醉仙樓用膳。


    古遙大吃了一頓,隨即借口犯困要迴客棧,接著,他對容寂吹了讓人昏睡的妖法,讓他睡倒在床榻上。這是古遙從白顏那裏學來的,吹一口氣,對方就能睡著,再吹上一口,就能讓凡人的一部分記憶消弭。


    古遙隻是吹了一小口,讓他睡過去。


    他心中不舍,不曉得此去又是多久不能相見,旋即留了一張歪歪扭扭的、寫得文縐縐的紙條,塞在他的衣裳裏。


    古遙蹲在床邊,摸了摸他細膩的俊朗眉眼:“師哥啊,我佛渡你,不要再殺人了。”


    容寂濃睫深垂,眉心微皺。


    古遙放下了床簾。


    本該沉睡的容寂手指忽地一顫。


    離開之時,古遙還在這房裏下了一道簡易的禁製,讓人不會無端來開這道門。


    隨即,古遙浮在了空中,幾張低階疾風符拍在雙腿上,整個人猶如一道閃電竄出,他方向感不好,但天師府的位置就在皇宮旁,且古遙能聞到那股滔天的殺戮之氣,聚集在上空。以至天師府上頭的那片天,在他眼裏都顯得格外不同,一片昏暗血色。


    古遙一下沒刹住車,直直的衝進了天師府裏麵,這裏頭本身就有濃烈妖氣,他進去反而沒人發覺。或者說,普通道士發覺不了。


    本丹房裏看成丹的國師,正在訓斥門生:“這狐狸珠如斯罕見,就剩這一顆,若煉化有差池,我要你自己跳進丹爐!”


    這時,他卻倏地聞到了什麽,仰頭對上一雙碧綠妖瞳。那一縷妖氣,讓他心中一顫。


    “有妖來犯!”國師立刻一揮袍袖飛身起,可那一雙妖瞳的主人,來得快,跑得也快!


    古遙是有計劃的,他並不真的魯莽,隻稍稍釋放一點屬於他的小妖氣息,引起了國師的注意,就轉身疾馳,離弦之箭一般馳到城外。


    古遙雖然吃了白顏的狐狸珠,但身上的妖氣並不濃重,他修為就是如此,再如何釋放妖氣,聞味道也隻是個剛化形的小妖。


    但國師並未掉以輕心,攜幾弟子迅速去追,同時給天師府的門生留下訊息,讓他們跟隨而來。


    兩年前他在白顏和一個小妖身上吃過一次大虧,靜養兩年,又服用了煉化後的狐珠才好。那狐珠可讓人延年益壽,平添壽命,不僅讓他一下恢複了,法力也遠超從前。


    所以他正愁近兩年都沒捉到妖,也沒了新鮮的狐狸珠,結果眼下就送上門來一個!一路追,一路都在舔嘴皮吞口水,那模樣活似黃鼠狼見了雞。


    古遙見背後有四五個人,追的有些慢,從腿上揭了一張疾風符,放緩速度,免得他們追不上自己。


    城中百姓抬頭望去,隻見空中有人在飛,不由驚唿:“那是國師,他在捉妖,盛京城有妖怪?!”


    古遙路過滿堂湖客棧,朝下看了一眼,繼續往城外疾馳,然後落在城外一片茂密山林之中。他前腳落地,國師後腳跟上,緩緩落於樹梢。


    “國師大人可還記得我?”


    說話間,又有一自尋死路的天師府道士腳下一踏,飛了進來,他身穿紫袍,看著在天師府內的級別不低。而古遙恰好把一石頭擺在邊緣處,結印一拍,蓋上一張符咒,牙齒一咬,將指腹咬破,妖血溢出,印在符咒上。


    “是你!”國師盯著他,不由臉色大變,想起自己化作一灘爛泥的狼狽難堪。


    “大人。”紫袍弟子狐疑道,“這就是一年前那個……”


    “閉嘴!”


    “是我呀。”這時,由古遙結印的那塊石頭為起始點,行成了一道結界,同時伴隨“嗡”地一道深沉佛音,古遙看著眼前兩人,雖然比計劃裏多了個礙事的,不過差別不大。


    古遙:“一年不見,大人可有想我?”


    國師聞言冷笑,愈加興奮,尤其是聞到他身上的妖血氣味,似有口水吞咽滴答之聲:“小妖,今日你插翅難逃!”分明是人,他身上陰邪妖氣卻比古遙身上的還要濃。


    “我看你才是插翅難逃。”


    古遙笑眯眯地站在陣法邊緣。


    這是修界陣法書裏,最基礎的大陣,放在修界或許不算什麽,但放在此處,凡人要想出去不太可能,加上古遙提前布置此陣時融入佛法,國師這種爛人若要逃出,那比登天還難。


    與此同時,四周陸陸續續來了不少的道士,幾乎是盛京城內所有道士都聽見國師的道令而聚集在陣外,但他們隻要一靠近此陣,立刻就會被熾熱佛光彈開!


    “你會布捉妖陣,我也會布捉人陣。”古遙雙手合十,掐訣,離地而起,口中念咒。


    國師一看他念經就害怕,果斷出手飛去,袖中一把黑釘揮出,電蛇流竄,出手就是殺招!隻見那紅衣少年身形一扭,向後騰空翻轉躲開,黑發飛舞,伸手直接攥住他那幾枚了不得的黑釘。


    但似乎是被其上電流電了一下,黑釘倏地脫手,那隻手一下被電得焦黑。古遙吃痛地悶哼一聲。


    惹得國師不免猖狂大笑,他還以為這小妖多厲害,攥著他的法器那刻他心都提了起來,結果不出所料:“憑你?”


    “收!”黑釘倏地朝國師自己飛迴。


    古遙抬起一隻焦黑的手,繼續掐訣。


    “不能讓他這招施展出來!”國師吃過大虧,當即對紫袍道士說。


    “是!大人,我二人圍攻他,我從這邊!”二人朝他逼近,古遙見狀隻得變換招數,一下瞬移至國師背後,一手掐佛決,一手以靈力匯聚成千根細如毫毛的針,雙手分別朝國師的天靈蓋和後背一拍!


    以靈力為針,自是尖銳無比,凡人之軀難以抵抗!若是那紫袍道士挨此一擊,怕是會當場斃命!但國師吃了不少狐珠,已然超脫凡人,可這一下仍是疼痛難忍,一張不像人臉的臉發狂地扭曲著,那火辣辣的佛決化作掌印印在他的後背,國師倏地退開來!古遙緊隨其後,又是一掌,這迴卻蓋在他的胸口,又一掌,印堂!


    國師摔在地上,臉部縈繞黑霧,手臂橫地生出一片黑色動物毛發,瞧著非人非獸,那因為疼痛而發出的嘶吼,古怪至極!


    “大人!”那紫袍弟子一瞧,馬上焦急地出手要救,古遙卻頭也不迴地道:“你是道士,你的天職就是收妖,你且看看你的大人,他是人是妖?”


    不止是他,陣法外麵聚集的天師府道士們,都見了這詭譎的一幕。他們敬重的國師大人,竟成了妖?!不僅如此,那本該罪大惡極的狐妖身上反而有種悲天憫人的氣息?!


    紫袍道士一猶豫,國師怒吼道:“愣著做什麽?你不殺他,我殺你!”


    紫袍道士一下被唬住,手持金鈴搖晃:“……陰交難翻,速降速靈!”


    古遙歎息一聲,閉上雙眼,騰空時指間變幻莫測,倏地,佛眼一開!


    “火鈴一震,魔魅魂消!”紫袍道士話音剛落,就被一道無孔不入的佛光所照,那一下過來,竟然沒有痛楚,隻有溫暖,如同丙火日的烈陽。陣外那些道士,本不信佛,一下見著這般佛光,好像見到了佛祖,紛紛跪下。


    “阿彌陀佛。”


    這是古遙第一次殺人,殺了個道士。


    他虛弱地落地,原本紅潤的臉色變得蒼白,隻見國師的身體,又成了一團焦黑爛泥,散發出古遙壓根就不想靠近的濃臭。


    與此同時,本該沉睡到晚上的容寂,倏地睜了眼。


    “小花?”他本能地揭開被子一瞧,懷中空無一物,也沒有狐狸殘留體溫,隻有一小撮紅狐狸毛飄在空中,一封折起來的紙條,從他衣衫落出。


    容寂一陣心悸,心底不安,立刻打開一看。


    信上歪歪扭扭的字寫:


    師哥吾愛,


    若師弟大難不死,春分日,我們平江府再相見,吃他個二三十隻燒雞,一●方休。


    或許是他不會寫一醉方休的“醉”字,抹成了一團黑。


    落款,是一隻狐爪子印,恰似一朵黑色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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