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這成親的伎倆, 大概和修界結為道侶是差不多的吧。古遙想, 若成親,那自己豈不是想對他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麽?


    所以還沒等容寂問他:“你可知成親是什麽?”古遙就搶答:“我知道什麽是成親,我連不舉都知曉, 能不知道成親是何意麽。”


    容寂並非第一次被他的言論所驚,有時候覺得他是孩子,但他懂得還不少, 似懂非懂, 還能同自己理論。通常容寂都會在這個理論過程裏,教導他是非。


    所以他還是波瀾不驚的模樣:“男子同男子, 那是斷袖,成親為世人、為天地所不容。”


    “我袖袍好端端的, 沒斷呢,”古遙抬起胳膊示意, “我會障眼法,我可以將師哥變作女子, 你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容寂嘴張了張,敲打他的腦門:“滿口胡言。”


    要不怎麽說狐狸是最狡猾的動物呢, 這鬼主意是一個接一個, 應接不暇。


    “我才不是胡言,我雖不是人,你也……”古遙想說他覺得師哥不是普通凡人,可說不出口,那該死的天道製約, 總要限製他說出一些東西。每每吞吞吐吐,他就鬱悶地捏緊拳頭。


    古遙不是第一次覺得這地方古怪,似幻境,可人卻是真實的。說靈氣式微吧,可師哥身上卻有靈氣。而且自己吸他身上靈氣,他還一點感覺都沒有。


    凡人身上怎會有靈氣?


    這是古遙一直想不通的,有些凡人或許身上有靈根,但在未曾修道的先天境況下,容寂這周身裹滿靈氣的狀況,反而是特例,像是傳說中的天道之子。


    容寂見他欲言又止,便問:“你不是人,那我如何?”


    “你…是人,”古遙磕磕絆絆地說,“可又不僅僅是人。”


    容寂失笑:“那你說我是什麽?”


    古遙:“你是……我看上的人。”


    “…小花啊。”容寂還是笑,他這個天生不愛笑的人,遇見他後性子好多了,笑起便是朗月清風,整個人的兇戾都散了。他知道古遙很多時候表達喜愛的方式和常人不同,妖不懂得彎彎繞繞,他直白,有什麽說什麽。容寂摸摸他的黑發,聲音柔和道:“師哥不與你成親,但師哥永遠是你的身邊人。”


    “我並非這個意思……”


    古遙不知應當如何表達自己的意思,天道不要他說出口。


    他本意是想著帶容寂一起修煉,索性試一下那什麽歡喜禪,師祖交給他這本功法後,他還從沒用過呢!


    可師哥不喜自己那樣,碰下他的嘴都不樂意,要訓,說這樣做什麽什麽不對。所以古遙說的成親,並非玩笑話,他很認真。


    畢竟道侶總是可以散的,若成親後又不喜歡了,饒是分開也無礙。隻要凡人可以走上修道一途,壽命就可以平添數十載。不過,他也不知能不能教會師哥。古遙自己還隻是個初出茅廬的築基,腦子裏隻有師祖賜予的那套功法。


    容寂又問他:“那是何意?”


    古遙撓了撓自己的鼻子,想了許久,好多話他被規則所製約而說不出口,隻有一個說法能說,他唉聲歎氣的,語氣變得低低的:“師哥,我隻想讓這個永遠,變得長久。”


    容寂停頓了下,思索他的意思,很快明白過來。


    自己一介凡人,不足百年壽命,而百年,妖的一生才剛剛開始。


    “…無礙。”容寂嘴角仍然是笑的,手掌搭在他的腦袋在,“現在說這些為時尚早,況且,我還要送你歸家呢。”


    “嗯……”古遙應聲,腦袋蹭了蹭他的手掌心。


    若容寂甘願做一個凡人,再過三十載、四十載,終會白發蒼蒼,壽終正寢。


    人固有一死,可幾十年太短,古遙不願讓他死,無論這裏是不是幻境,他都不願。


    人會怕老怕死,所以心腸歹毒之人會殺狐妖、奪狐珠、煉狐丹。


    等師哥也老了,怕死了,若是想修道成仙,古遙琢磨著,到時再教他吧。天道不要他說出口,難不成還不讓他做出來麽。


    屋外蟬聲如急雨,入秋後,燥熱漸去。


    容寂在城中置辦了一豪華馬車,帶著他外出,為的是信守諾言,帶他迴家,尋到老和尚。


    可對於老和尚的描述,古遙翻來覆去就那麽兩句,和尚是個大好人,寺廟叫什麽,說不出來,到底在哪座山,什麽也說不出來。


    可容寂還是陪著他走遍了整個中原,每一座山都走了,兜兜轉轉七八年,天下都改朝換代了,他們又朝著西北荒漠而去。


    途中,臧昀在荒漠綠洲同一寡婦一見傾心,他們在那裏呆了數月,臧昀留在了荒漠,與那寡婦成了親,所以,又隻剩下容寂與古遙兩個人。


    兩人共騎一乘,走遍版圖的所有河山,領略了不同的風土人情,什麽都遇見過,吃人的黑客棧,山頭的綠林土匪,殺手和門派火拚,有個親王造反封鎖城門,他們恰好在城裏,容寂便帶著他直接殺了出去,路遇搶親,古遙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新娘見他二人,竟當場拋下相公,想跟他們走……後來還被古遙發現那新娘是隻剛剛化形的蛇精。


    古遙便拿出自己的大妖風範,教育她:“你存心要害人是不是,妖不可隨意害人!”


    “可是大人,”在那蛇妖眼裏,古遙身上的氣息就是可怕的大妖,所以她唯唯諾諾,“人若要殺妖呢?”


    古遙說:“你便藏好你的妖怪身份,你瞧我,旁人看不出我是妖,都來問我婚配沒有,要把女兒嫁給我呢!”


    那蛇妖想要跟他走,覺得他厲害想跟隨他曆練,被古遙拒絕了:“我不收小弟,你自己混吧。”


    蛇妖剛剛出世,什麽也不懂,問他:“大人覺得,做人真有那般好麽?”


    可憐古遙自己都沒覺出味,他經驗淺薄,高深莫測地說:“做人嘛,是要比妖快活一些。”


    妖打野食,人吃烹飪過後的美味,當然還是做人好啦!


    後來,古遙還順道迴了一次狐狸洞。


    過了十年,那些兩三百歲的狐狸似還是沒有長進,在洞裏緩慢地修煉,不敢出去,怕人,古遙卻覺得自己長進了不少,因為他跟隨容寂在人間闖蕩,見了很多人,知了許多事。


    容寂也從青年人變成了三十多歲,他習武,每日克製地練劍,故此還是模樣年輕,身段頎長結實,深邃眉眼不染風霜,隻是愈發成熟內斂。


    古遙卻始終是少年樣貌,紅衣似火,俊俏如玉,每到一個地方,都有人要問他:“公子是哪裏人,可有婚配?”


    古遙就轉頭問趕馬的容寂:“師哥,你還不同我成親麽,再不成親,你就沒人要啦。”


    容寂一身平平無奇的灰衫,坐在馬車前頭,也不迴頭:“那就沒人要吧,你還當我怕這個麽?”


    兩人日日夜夜地同吃同住,有時一起擠在馬車裏睡了,有時住客棧,也是睡同一張床,古遙總是蜷在他的懷中,依偎著取暖。在這江湖上相依為命。


    容寂身上的蠍毒,還是老樣子,一年毒發一兩次,毒發之時,就不是古遙賴他懷裏了,反而是古遙用穀神咒安撫他,敞開雙臂容納他的痛苦。他無數次的想告訴師哥,自己有一修煉法門,可讓他強身健體延年益壽,練得好興許可以不老不死。


    那歡喜禪功法上的字,起初古遙不是不識麽,在容寂教他識字後,他就通讀了一遍,仍是似懂非懂。不過有一點他卻知曉,這功法得和修為遠超於他的修士一同修煉才管用,起碼也要元嬰以上,才對自己有所裨益。


    古遙這樣的築基小菜雞,要和凡人練歡喜禪,想讓凡人練到長生久視,怕不是隻有讓凡人吸幹修為的份。


    又是七八年過去,古遙還是未能找到迴家的路,他已知曉這異界沒有他的家,無數次的,他也想告訴容寂,他是從異界來的,這裏是幻覺,是幻境,可說不出口。


    古遙之所以強烈懷疑是幻境,就是因為無法說出這二字來,天道的製約定有他的道理,他意識到或許自己很難迴家,很難再迴去見到師祖,為他尋求解毒藥後,古遙的樂觀天性變得鬱鬱起來。


    路過寺廟總要拜一拜,他總是誠懇地磕頭祈求佛祖,給他一條迴家的路。


    到後來,佛祖還真的給了他一條路。


    是東海邊的老人說的,這老人模樣有些似當年在東海救過他二人的王老伯,很慈祥,告訴他們:“你們順著這東海下去啊,有一仙島,小老兒我也是偶然看見的,隻是我朝它劃船去,又像霧一樣散了,小老兒以為自己要死在東海了,結果臨死前我竟見到了一個仙人,仙人隨手一揮,我的船就看得見岸了。所以,我想那應當是蓬萊仙島吧?”


    在佛經裏,大海是包羅萬有,不宿死屍。海底有龍王,海的盡頭有西天。


    容寂聽說後,就買了一艘船,請了幾位船工,沒日沒夜地向更遠的海平麵航行,古遙吸了他那麽多的靈力,又習字練劍,畫符手法也有所精進,把疾風符分別貼在船頭和船尾,貼了四五張,大船無風自動,猶如離弦之箭,那幾個日日在大海上漂流的船工都傻了,從未見過這樣神奇的一幕。


    行至一半,船工找到容寂:“大官人,你們要找的島究竟什麽模樣,在何方?像這樣毫無方向的在大海上隨意漂泊,很難找到那島。”


    容寂隻讓他們繼續開船。


    誰能知道仙島究竟在何處?


    “可是船上已經快彈盡糧絕了,倉庫食物不夠了。”沒了吃的,神仙難救。


    如此,隻能返航。


    這大海無際,返航時迷了方向,遇上了天大的暴風雨,船就被巨浪打垮了。古遙的法術,沒有一個起作用的,他把疾風符貼在船頭,卻跑不過那龍卷風,那無處不在的滔天大浪。


    船翻了過去,古遙隻能去牽著師哥,抱著一空酒桶,勉強保住了性命。


    古遙怕雷,若在修界,他可以用陣法隔絕抵禦,在此處隻能風雨飄搖,發著抖飄在海上,雨太大了,他和師哥被浪打得分開了,古遙隻得看一眼天上的電閃雷鳴,咬牙用法術飛起,浮在空中,於海麵上四處尋他。


    “師哥!師哥!”


    “師哥……”


    “你在哪……”


    古遙漫無目的地循著海浪的方向找了許久,久到那浪終於小了,那雷也終於止了,古遙才終於聽見了他的聲音。


    容寂也在喊他的名字,每一聲都夾在狂風驟雨裏,嘶吼著的絕望,滿臉衝刷著不知是海水還是雨水,亦或者是眼淚的液體。


    古遙速速疾飛過去,急忙將他救起。


    天蒙蒙亮時,見到了一座島。


    那不是霧中的仙島,隻是一座滿是懸崖峭壁,不知有沒有人的小島。


    這裏氣溫極低,古遙見他鞋都丟了,要背他,容寂搖頭:“我赤腳走。”


    “那你穿我的鞋!”古遙說,“我可以飄著。”


    “師哥怎麽穿得下你的鞋,”容寂憑著感覺判斷方向,赤腳踩在沙石上,“走吧,我皮糙肉厚。”


    兩人在峭壁邊緣找了一處可遮風擋雨的洞穴,抱來一點被雨水浸濕的木柴,將兩人身上被海水浸透的衣衫都脫下,古遙用控水術將木柴裏的水全都吸了出來,如此變成了幹柴,繼而他用火球術點燃木柴,幹燥的烈火劈裏啪啦地在黑暗洞穴裏燃燒起來,帶來了溫暖。


    容寂卻發了熱,昏迷了過去。


    古遙曾經以為容寂不會生病的,他身體這麽好,中了蠍毒以至百毒不侵,幾乎不曾生病。


    可這一迴容寂就是糊塗地突然發起燒來。


    古遙將烤幹的衣服鋪在地上,又蓋了一件在他身上,用冷水浸濕布條敷在他的額頭,不住地換,還用了幾個穀神咒,擔憂地壓在他的眉心。


    有關治病的法術,古遙就隻記得這麽一個。


    作用有一些,至少容寂口中囈語著喊他名字的聲音停住了,似是進入夢境,身體猶如燒灼的鐵一般滾燙堅硬。


    到這時,古遙不禁痛恨起自己,當初怎麽不隨師祖多學些有用的法術,也不至於到現在無計可施。他更痛恨自己,為何要出海,明知海上九死一生,還帶他出來。


    他吸了吸鼻子,沒有哭,別無他法地矮下身來,埋著腦袋,嘴唇貼著他的嘴唇——不是吸他的靈氣,而是渡他靈氣,也不知是不是這法子有用,漸漸的,不知過了多久,容寂的體溫慢慢降了下來。


    古遙已是兩日兩夜沒睡,他還出去尋過其他船工,沒有尋到便摘了野果子迴來,這島上看著還有些大,隻是多是無用的樹木,隻有這野果看著可以吃。


    古遙聞了聞沒毒,便搗成汁液喂給容寂,容寂嘴唇烏白緊閉,古遙便捏著他的下巴,讓他張口後,以口渡之,用舌尖將果子汁液抵了進去。


    天漸漸亮了,古遙蜷在地上,依偎在他身側,雙手環住容寂的後背,圈得很近,似是怕他夢裏溜走。


    夢裏的容寂,再次迴到大殿。


    這是他的三辰殿,以日月星辰為界,從不讓人靠近。沒有他的準許,也無人可以進入。


    容寂迴到殿中,仿佛同那半黑半白的劍融為一體,他倏地睜眼,暴戾的劍聲嗡鳴,枯木龍吟陣法中央的造化塔瑟瑟發抖起來。若萬物有靈,這器靈怕是要被他的威壓震懾得磕頭認錯。


    日光照入洞穴,本該熄滅的火光不滅,溫暖地烘烤著兩人的身軀。


    容寂睜眼時,聽見了潺潺水流的聲音,眼前是洞穴漆黑的石壁,靠近的火的那一麵手臂溫暖,懷中有一少年正在沉睡。容寂低頭注視著他,未曾出聲。


    少年像是很累了,睡得也不踏實,睫毛微微地發顫,往他懷裏躲著,口中還囈語似的喃著:“師哥……”


    容寂心底歡喜,緊跟著又是蹙眉,動作輕微地抬手,捋開他臉上的亂發。


    這近二十年的時間,古遙始終未曾變過容貌。永遠是鮮衣怒馬的少年郎。


    每每古遙說起什麽成親,他就搖頭,心裏想啊,自己又老,隻會越來越老,人一老就變醜,二十年前的自己配得上,二十年後的自己配不上了。容寂一直覺得他心性小,不然怎會跟了他這麽多年還愛撒嬌。他們之間有很深的感情羈絆,雜糅了許多,或許不是什麽愛情。


    容寂注視了他許久,直到他醒了,目光溫柔地對視上,古遙迷蒙了一小會兒,清醒後嗚地一聲緊緊抱住他:“醒了,你醒了,太好了,我還以為……我以為……”


    “以為我要死了是不是?”容寂揉了揉他的後腦,“沒那麽容易呢,還要送你迴家。”


    “我迴不了家了……”他把腦袋深深地埋在容寂的肩膀上,以前師哥身上有業臭,他殺人如麻,現在幾乎沒有了,不知是跟自己待久了,還是什麽原因,隻覺著他身上的氣息變得純淨了,幹淨的就像這雨後被衝刷的大地,隻留有森林的氣味。


    “師哥會帶你迴去的,答應過你的。”


    容寂寵溺地拍了拍小花的腦袋,心底隱約覺得,似有一法子,但好似在夢中知曉,醒來又不知了。


    “我不要你冒險了……”就是真有什麽仙島,古遙也要自己去尋,不帶他了,這海上風浪大,現在二人流落荒島,還不知怎麽迴去,若是飛迴去,又要多久,萬一中途自己靈力耗盡又該如何。


    再者說,這島上有沒有吃的還難說。


    結果很快,古遙就在洞穴深處發現一股細細的淡水河流,源頭處還有一溫泉,和一紅色果樹,那果子他從未吃過,甘甜可口,而且很飽腹。


    古遙稀奇,昨夜自己分明搜尋過著洞穴,沒這麽大的,更沒有這溫泉和果樹。


    是從何而來?


    他想不通的問題多了去了,沒有細想,很快,古遙又在林子裏逮住了一隻野豬,就整個烤來吃了,剩下的曬成肉幹,掛在紅色果樹上。


    容寂采了葉子,編成了草鞋,湊合能穿。


    古遙感歎:“這島上資源還挺豐富,要是有雞就好了,可以做叫花雞吃。”


    翌日,竟真讓他在林子裏逮了一隻雞,他興奮得抓著雞跳到樹上又跳了下來:“師哥!!!!!!!”


    “島上竟然有雞!!!!!!竟然有雞!!!!!”


    容寂好像不覺得奇怪,這裏有什麽都是應該的。


    兩人花了幾日工夫,走遍了小道,發現島上還挺宜居,晚上有些冷,但白天很暖和,有吃的有喝的也有淡水,還有椰子樹,寶藏不斷。


    古遙從一開始的到處尋出路,點煙求救,到後來的既來之則安之,容寂繼續教他習字,用木棍在地上寫,也教他練劍,還是用的木棍。古遙跟他學了這麽久,劍術不說江湖一流的地步,至少也是個大俠了。


    站在懸崖高處,容寂往下看時,腦中忽然閃過一道念頭。


    自己若死了,這一切就可以結束了,他實現承諾,小花可以迴家了。


    這是個什麽瘋狂念頭?


    突如其來的,也沒個兆頭。


    容寂卻仿佛有些受蠱惑,走到懸崖盡頭,腳尖輕點——


    古遙倏地將他抓了迴來:“師哥,你不要站這裏,雖然你輕功冠絕天下,但掉下懸崖也會沒命的,你摔死了我怎麽辦?”


    容寂瞬間止住了那瘋狂的念頭。


    是啊,小花如何是好?自己還沒兌現對他的承諾。


    怎會有這樣荒唐的想法!


    每過一次日出,容寂就在牆上劃上一刀,山月不知人事變,細細數來,二人在此地困了有近兩年了。


    終有一艘商船經過,古遙起先是點了煙,看那商船沒什麽反應,隻好施展疾風術,帶著容寂飛到船上去,這是朝廷通海外的商船,船長是朝廷官員,船上人多,救下兩人也不是什麽大事,甚至還有空的船艙給他們。


    不過那船艙很小,在船的底部,有些黴濕,比之平江府的官船還差一些。隻能依在一起睡覺了。


    古遙白日會跟船上的人打聽,問他們有沒有見過奇怪的島,有的船員說見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無論怎麽往它去,都無法靠近。”


    船員好奇道:“為何你們要尋那島,那是仙島。常人有緣看見了,也上不去。”


    古遙說:“我想見見仙人。”


    因為仙人會真正的仙術,可以送他迴家。


    商船巨大,救了二人後,就變得風平浪靜,再也沒遇見過暴風雨。


    船上吃的不如島上,多是幹糧,每人每天就一口食糧。


    古遙也沒嫌,有吃的就不錯了,他是修煉的妖,其實自己嘴巴饞,但是很抗餓,雖然從來沒有辟穀過,可古遙知道此法。他強迫自己不吃,省下來的幹糧都給師哥。容寂發現自是不許,古遙就用障眼法變出兩份來,當著他的麵吃一份。


    他可以餓肚子,師哥是凡人,扛不住餓的,餓了會瘦,體質會下降,會生病,古遙怕他生病。


    商船慢慢朝著陸地駛去。


    在船上的兩個月裏,兩人白天在甲板,也幫著做事,但也沒什麽事要做的,古遙能準確判斷風向,還能聞到海盜的味道,幫著避開了許多麻煩。到晚上,就擠在那小小的船艙裏,密不透風地擁抱著。


    古遙趁他睡時偷親他,被容寂發覺,輕輕地別開頭,眼睛離得很近地同他對視著,聲音低著,卷著海浪與潮汐:“為何要這樣?”


    “我沒有吸你精氣,我渡你精氣呢。”古遙詢問他,“你有沒有感覺很舒服?”修煉,靈氣入體,自然是很舒服。


    容寂確實很舒服,和他講的舒服不是同一種,隻是心中柔軟一片,柔軟過了頭成了難受,低聲問他:“你還想同我成親麽?”


    “想。”


    容寂還是那樣溫柔地撫摸他的頭發,笑的時候眼角仿佛有了紋路:“可是師哥老了,小花,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我,我不曉得怎麽帶你迴家了。”時至今日,他仍然覺得小狐狸不懂什麽是情愛,他對自己依賴,混淆了很多感情。


    不說小狐狸不懂,容寂也對此分外迷茫,他覺得愛,可又不是那種愛。


    船到頭了。


    兩人依舊沒有成親。


    古遙也依舊沒有找到仙人,修界,仙人便是傳說,這人間界,更是虛無縹緲。


    日子一日日地過,容寂變得更老了,他體內的蠍毒終於再次發作,害他快要死了。


    中了蠍毒之人,本就活不過十六,香貢上師強行為他治病續命,能多活個三四十年已經是大造化了。


    古遙帶容寂迴到昌迦寺,寺裏的小喇嘛都不是曾經的小喇嘛了,曾經的小喇嘛成了大喇嘛,好似還認得他,一身紅衣的施主,還有身中劇毒、如今形容枯槁,備受折磨的沈施主。


    大喇嘛說:“香貢上師,已證得菩提,十年前圓寂,這是上師的舍利。”


    大喇嘛為沈不容把脈,搖了搖頭:“我的醫術遠不及上師,沈施主這病,我也無力迴天。”


    古遙問他還有多少時日。


    “多則一月,少則幾日。不過,”大喇嘛說,“沈施主雖身受折磨,但他心神是很快意的。”


    是,容寂經常會朝他笑。


    古遙還是以口渡他靈氣。


    可是沒有用處。


    古遙其實很早就發覺了,這沒有用,容寂就是凡人,是個身上有靈氣,卻不存在靈根的凡人。這異界之中有妖,卻沒有一個人有可以修煉得道的靈根。這便是法則。


    自己化作人形,融入人間,真真切切地做了一迴人。


    這便是做人麽。


    古遙覺得滋味並不好受。


    大喇嘛見他站在樹下,僧鞋沙沙地走過雪地,留下一串腳印。大喇嘛走到他麵前,雙手合十:“施主有何煩憂,怎生哭得如此傷心?”


    古遙也衝他雙手合十地行禮:“我隻是在想,萬物命運不等。”


    大喇嘛笑道:“榮枯生死各有不同的際遇。大地無偏,榮枯自異,法無異法。施主看開了便好,不可執迷不悟。”


    古遙也讀《楞嚴經》,讀過是一迴事,真正明白又是一迴事,他念佛這些年,佛也離他越來越遠了。


    大喇嘛又說:“我記得沈施主,以前養過一隻赤狐,那赤狐這麽小一隻,巴掌大,”他托著佛祖比劃著大小,“很是可愛,總是纏著沈施主,那小赤狐,還在我們昌迦寺裏偷吃過玉米糕,對了,我記得香貢上師很喜歡他,給他投喂奶疙瘩呢……哎?施主?貧僧說了什麽不該說的麽?你怎又哭了?”


    “無事,謝謝小師傅。”古遙垂下頭,淚珠子落在雪地裏結成冰。他心中想起那些,又是快樂的,他懵懵懂懂,覺得做人真的好複雜,為什麽會有這麽多複雜的情感。


    一會兒覺得快樂,一會兒難過。


    大喇嘛不知他怎麽叫自己小師傅,再一轉頭,這紅衣少年就不見了。


    古遙跪坐佛前蒲團,問佛祖同樣的話。為何大地無偏,萬物不等。


    佛祖沒有迴答他。


    可是醒來,古遙發覺自己體內多了一顆狐狸珠。


    很奇怪,古遙此前吃了白顏的狐狸珠,又從國師那裏吃了半顆,但他體內就是沒有這玩意兒,妖丹、狐狸珠,統統沒有。


    今日突然冒出來一顆。


    他起身來,看著身側的師哥。


    又想,或許這是佛祖給他的答案,佛祖總是不言,可是會給他指引。


    “師哥……”古遙摸了摸他的臉。


    容寂有些嗜睡了,越睡越久,似乎會突然某一天,就這麽一睡不醒。


    紙窗外飄著年年不化的雪。


    他也變得不愛說話,很多時候就是抬手,抓住小狐狸的手,應他一句:“師哥在。”


    古遙坐在窗前,舔-濕紙窗,變得透明的窗外,迎來了日出。


    從他口中吐出的這顆狐狸珠,小小一個,和那東方的太陽似乎是一個顏色,朦朦朧朧的紅色。又像當年容寂在臨安府的銀樓買給他的紅瑪瑙。


    古遙喜歡得不得了,心想它真好看,讓人著迷的好看-


    臧昀收到飛鴿傳書,快馬加鞭地來了西羌,他已成親多年,育有一子,兒子都在說親事了。


    他多年未見少主,聽聞這訊號立刻趕來。日落了,他還未來得及將馬停穩妥,就飛身下馬,在旁邊兩隻小羊的咩咩叫聲裏,狂奔闖進少主的房裏。


    少主躺在床榻上,不見憔悴病容,臉色紅潤,可已沒了氣息,胸口有一紅色的珠子。更讓他吃驚的是,少主旁邊蜷著一隻小狐狸,縮在他的肩窩,那狐狸分明是……


    四十年前,他和十六歲的容少主外出采藥,打獵。那天他們一無所獲,看見地上一朵朵的紅花,散發著血腥氣。


    他走近,那是一隻受了重傷的赤狐。


    一向心腸冷硬的少主,竟彎腰將那小狐抱了起來,憐憫地說:“我與他有緣…不如,就叫小花吧。”


    “轟——”


    眼前的世界碎裂開來,變成了千萬碎片,浸入一片如海般無垠的銀色湖泊-


    長久的沉睡後,古遙睜了眼。


    入鼻就是充沛的靈氣,浸潤著他的全身。


    過去種種,走馬燈一般現於腦海,古遙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忽然瞥見了自己的兩條尾巴。


    咦,兩條?!


    還有……自己的項圈?!


    古遙不可思議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項圈,神識下意識探入,那廣闊的芥子空間展現眼前,他的收藏品,師祖給他的符,卷軸,數不勝數……


    這裏是……


    古遙望去,萬裏青天,一片雲也沒有,


    周圍是一片陌生的森林,但充沛的靈氣給了他答案——上界!


    他迴家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風流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睡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睡芒並收藏風流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