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變緩的時間中, 古遙眼前浮現出宇宙星辰,山川河流, 細小微塵,世間萬事萬物,都在他眼前徐徐展開畫軸。


    他慢慢墜落,猶如被溫暖的風所擁,像一朵蒲公英,又輕又緩慢地飄到了遠方。


    古遙不知自己被帶到了什麽地方,意識隻剩很淺的微弱一縷。背後是陌生的溫熱, 卻是熟悉的安全感。人有溫度, 但師哥卻是冰冷的。


    趙乏塔師姐告訴他, 師哥是劍靈, 不是人,這種溫熱顯然不是劍靈應當有的。


    可古遙殘餘的那一抹意識卻執拗地認為,這就是容寂, 他不需要用肉眼去分辨,也不需要聞味道, 隻憑感覺就知道。


    “師哥……”他在心底默默地喚著, 但無力發出一聲。他乘風飄了許久,最終落在了棉花般的柔軟事物上,仿佛被溫熱的水流裹住身軀, 被徹底的擁住,不讓他受半點傷害。


    在安全感的包圍下, 古遙蜷縮起來,意識逐漸全無。


    “小花。”


    朦朧間,也不知過去多久,古遙聽見他在唿喚自己, 有絲絲縷縷的靈力,以他熟悉的方式,由古遙的手心渡入。


    容寂握著他的手,低頭看著頭枕靠在自己腿上的小狐妖,沉睡的模樣顯出孩子氣來,比上一迴見瘦削了不少,抱他時能摸到一條一條的肋骨。


    一看就是沒有好好吃飯。


    微弱的靈力渡入古遙的手心,一絲一毫的,修複他體內盡斷的經脈,這靈力並不洶湧,如縫隙中流瀉的潺潺溪流,是極細微的一小股,周遭什麽聲音也無,靜得可怕。


    容寂抬眼環視四周。


    漫無盡頭,空空如也,隻偶爾出現一個圓圓的黢黑深洞,慢慢由小變大,猶如張開吃東西的小口,吃了一口空氣,再緩緩收縮,繼而消失不見。


    這便是虛空裂縫,隻有臨霄劍聖一人來過又迴去的“空界”。


    二人身側,隻有古遙隨身攜帶的樂遊劍,還有膽小地纏繞古遙臂膀,方才卻出來解救過他的小黑蛇。


    古遙緩慢轉醒,對上容寂的雙眼,他慢騰騰地眨了下眼,心跳停止了般,將臉一轉,深深地埋入他的懷抱。言語埋藏心間,將要溢出,卻難以吐露,他抽了抽鼻子,睫毛濡濕地貼著容寂的腰。


    師哥身上,是他熟悉的氣味,那種古樸、遙遠的味道。


    容寂的手搭在他的額發上,輕輕地揉了揉,將他的臉掰過來一點,露出一隻緊緊閉著的眼睛,密長濃睫被打濕,顫抖地撓動容寂的手心。


    容寂指尖從他眼尾撫過,低沉的嗓音喚他:“小花……”


    古遙不言,皺著鼻子又將臉埋進他的腰間,一隻手緊緊迴握師哥的手,攥得極端緊密,甚至有些用力,指骨都變紅了。


    因為用力,從古遙唿吸間溢出重重的抽氣聲。


    黎蒼長老上次叫他不要哭,說人類長到他這麽大歲數,就算是大人了,大人是不會哭的。後來古遙每次難過,就把眼睛閉上,吃一粒夢蝶丸。


    三辰殿連師哥的一件衣服都沒有,除了不故劍,就沒有他存在過的痕跡了。所以古遙從來劍不離身,白日背著,晚上抱著。


    容寂等他哭了一會兒,輕拍兩下他的後腦勺,帶著體溫的手掌握著他脆弱的後頸:“小花,師哥迴來了。”


    古遙吸了吸鼻子,睜開眼從底下去仰望他,師哥的樣子沒有變,但的確有了他能感覺到的變化。


    從前是冰涼的,現在是溫熱的。


    這具人身隨他心意變幻,容寂自然而然地變迴了以前的樣子。


    和人身融合的那一段時日,對他而言是很快的,卻不知外界過去了這麽些年。這具人身對他是恰如其分的契合,仿佛本就為他所有,直到容寂融合到最後,將這具身軀內“原本”的魂魄擠到無處可去,那弱小殘魂縮在角落向他求饒道:“小人在枉死城裏看見您的身體,隻是一時好奇,鑽了進去,小人知道自己罪該萬死,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放過我吧……”


    枉死城,便是當年臨霄將他撿到帶迴的地方,容寂的記憶,便從臨霄將他撿迴那一刻開始。他有了新的名字,他叫不故,前塵往事與他再無幹戈。


    容寂問那殘魂:“你為何知曉這就是我的身體?”


    殘魂也傻了,搖頭說不知道,不懂。反反複複的念叨:“我看見這具金屬肉身,我一時好奇,我想或許我可以用它,它還沒有主人,小人罪該萬死,請您……”


    ——顯然是個魂魄不全的傻子。


    容寂將他驅散,魂魄離開這具特殊的肉身後,落地沾染魔氣,從腳尖開始變幻,一片片的鱗片密布雙足,向腿蔓延。


    殘魂化作實體的魔族,個子矮矮,長一顆扁扁的腦袋,豆子似的眼睛落下兩滴淚來,他感激涕零地向他拜道:“?景淩拜謝仙人。”他拜了三拜,旋即歡天喜地地跑出去,加入了在街邊烤肉的魔族。


    那些魔族沒見過他,問他哪來的。


    景淩垂涎地吸了吸口水,迴答:“我是新來的。”


    “新來的?那你最後一個吃。”


    隨即,容寂意識歸來,他神識放開,能聽見萬事萬物的聲音,甚至於虛空之中,那聲微弱無聲的呢喃。


    再然後,二人跌落到了虛空夾縫,白茫茫一片的空界。


    修行者憑空造物的法術,實際上是一種強橫的隔空取物術,在隔絕一切的虛空裂縫,容寂修為再高,也無法施展此法。


    所以容寂身無旁物,隻穿了一件黑衫,以指尖涓涓細流般的靈力,一絲一縷地渡入他的手心,匯入他的經脈,將他喚醒。


    古遙輕輕蹭了蹭他放在自己臉上的手掌心,眼睛抬起,眼圈發紅地注視著他,聲音卻低低的,有些甕地含糊道:“師哥,你身上不冷了。我為你買的湯婆子,用不上了,我要去黑市找那煉器師退貨……”


    “不行。”容寂拒絕了,“那是你要送我的,還有退迴去的道理?”


    “你現在用不上了,”古遙仍是靠在他的腿上,腦袋歪著,與他手指交纏的那隻手,已有了汗意,他指尖微微曲起,在容寂手背上撓動道,聲音繾綣,“你現在好暖和,用不上湯婆子了。”


    “用得上的。”容寂撥開他遮住視線的額前碎發,“小花,師哥不知道離開了這麽久,你生氣麽。”


    古遙搖頭:“是有些久,可你現在迴來了,我便不生你氣了。”


    他的眼神仿佛長在了容寂的身上似的,一直望著他,動也不動,也不願眨眼。觸及容寂那雙帶著溫度的柔軟目光,一下又有些懷疑,自己這是吃了夢蝶丸麽?


    黎蒼長老不肯給他多的夢蝶丸,說那東西吃多了,意誌不堅定的人會產生依賴,分不清現實和幻境。


    可古遙離不開那東西,便自己偷摸煉製了一爐假冒偽劣的夢蝶丸。


    此時他眼底透出動搖和困惑,夾雜著閃爍不定的難過,埋頭喃喃道:“師哥,你是真的麽?”


    尤其是四周環境,古遙方才便注意到了,猶如幻覺般的白色空間,無邊無際的白,蔓延到視線所觸及的盡頭。更像是在做夢了。


    隻有在夢境裏,他才會這樣抱著自己。


    “我好像在做夢,”古遙還是那樣看著他,視線朦朧,“如果、如果你是真的就好了。”


    容寂心口一抽,指尖有些用力地撫觸他的後頸:“痛不痛?”


    “好像有一點……”


    “痛,我便是真的。”


    古遙又說:“好像也不痛。”


    容寂哪裏舍得真的弄疼他,想他是剛醒來,有些意識朦朧,便叫他坐起來:“你打會兒坐,起來跟我練劍,便能清醒了。”


    “我不起來!”古遙再次將腦袋埋入他的腰間,渾然不知的撒嬌,“不起來,我起來了,你不見了怎麽辦。”


    容寂有了這具肉身後,對萬事萬物的感知要更敏銳,尤其是身體上的感覺,古遙一蹭,他便有些不自在了,胸腔的心不再是屠仙石,而是肉做的心,此時猶如被一萬隻爪子在撓似的。能感受到衣料包裹下,小狐狸瘦削的柔軟身軀,小小一隻,如蜷在他掌心一般小,他的皮膚,臉頰,他看著自己的眼睛,無一不讓容寂覺得燥熱。


    他很不習慣這種難以自製的感覺,克製地繃緊了下顎,聲音也硬了幾分:“你我困在此處,哪裏也去不了,我還能去哪?”


    “這是哪裏,虛空夾縫嗎?”古遙睜眼去看,周遭空間,仿佛抬手便能觸碰到頂端,但卻依舊是一片虛無,他歎道,“這裏好白啊。”


    “是虛空夾縫。”在容寂看過的古籍裏,隻有他師尊臨霄的自述裏,提到過這個地方,至於他究竟是如何從此處出去的,容寂也不曉得。


    如果是虛空夾縫,那便是現實。


    “這是夢!”古遙好像突然發現了什麽,“我的不故呢。”


    容寂:“在這裏。”


    古遙望著他:“我是說劍,我從來不離身的,他也從不離開我,可是我從剛才就沒看見他。”


    不故劍已融入這具肉身,仿佛劍入鞘體,隨容寂的心念而動,他一抬手,劍便出現他的手心:“小花,我和劍都在。”


    旋即,古遙看著劍逐漸消失成光點,融入他的身體。


    花了許久的工夫,古遙睡醒兩次,站起來繞了一圈,終於弄清楚了。


    ——這裏不是他的夢境,而是虛空夾縫,也就是空界。


    除了四周偶爾會出現的一個個黑口,此地再無變化,有些像那種劣質的芥子袋,芥子空間便是如此,偶爾會開一個口。


    一片白茫茫的空間裏,古遙腕間的小黑蛇,似乎是感覺到這裏很幹淨,沒有危險,也悄然溜了出來,樂遊劍獨自屹立在不遠處,雖然劍的四邊都長得一樣,但古遙明顯感覺,樂遊是背對著他們,似乎是不想看見他和容寂。


    古遙見小黑蛇問自己討要吃的,從腰間錦囊掏出三粒由黎蒼長老煉製的蟠桃口味辟穀丹,這種辟穀丹一粒可抵半年。


    “就剩這麽多了,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出去,”古遙坐在地上,遞了一粒給麵前的容寂,“師哥你吃,這是怒劍峰蟠桃林出產的蟠桃味道。”


    容寂修為至此,不吃不喝也不會死。他搖了下頭:“你留著。”


    古遙吃了半粒,分了半粒給小黑蛇:“隻有這些了,還好我沒帶小言來。”


    他進入虛空之前,身上帶了劍,一些符咒,除此外就是稀奇古怪的幾味丹藥。數來數去,就那麽幾樣。


    一共兩粒七花大還丹,一粒在他的項圈裏封存,另一粒在隋忍那裏。


    “不知隋長老現在身在何處,是否安全。”


    如果自己出不去了,還得靠隋長老活著將七花大還丹送到他師祖那裏。可古遙的最後意識裏,隻有隋忍焦急的大喊。


    容寂迴答:“他出去了。”


    “真的麽?!”他與容寂相對而坐,露出一個笑,“若他出去了,我便放心了,我的辟穀丹,還剩兩粒,夠抵一年的餓。”


    古遙托著下巴說:“聽聞到了元嬰境,就是不服用辟穀丹,也可以餓著生存好幾年,餓不死。其實這裏也不錯。”


    容寂低頭看他,再側頭看周圍不時出現的黑洞,這種被臨霄成為“空獸”之物。


    隻是出現在他們周身,卻沒有主動攻擊。


    “師哥會帶你出去的。”容寂說。


    “出不去也沒關係。”隻要有師哥在,他覺得哪裏都好,“而且隋長老說,虛空夾縫隻是流速不同,內裏度日如年,外界卻隻過去幾日,或許……”


    他異想天開地道:“或許我們能在這裏麵活個上百年,我修為更高了,到那時我也不會死了!等我們出去了,我就是化神高手了。隋長老說,這裏最適合修煉了。”


    容寂喚來樂遊:“那便隨我練劍。”


    “不練,我不跟你練劍!我練其他的。”古遙跟滄泱學了後,覺得滄泱長老教得顯然比師哥更好,他才不要跟容寂學什麽劍術。


    “其他的?”


    “我有一神功。”


    古遙從師祖那裏拿到《極樂經》功法,功法便刻入了腦海,饒是不懂,仍存於他的腦中,這麽久過去,忘一半了,但開頭幾篇他研讀過,因此現如今還記得。


    古遙看著他說:“我這種功法,佛家叫歡喜禪,師祖說對我管用,他還說過,與大乘期高手同修,便能十年結丹,百年化神。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騙我,世間怎會有這樣的捷徑可以走!”


    這是什麽功法,在容寂看過的渡靈之法裏,有提過。他不言,隻是迴望小狐狸那靈動又清澈的瞳眸。


    “可我這功法,”古遙歎息,“有人曾告訴我,隻有道侶才能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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