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列斯向安東尼問起剛才發生的那場小衝突。


    而原本已經冷靜下來的安東尼就立刻憤怒起來, 他十分不滿地說:“那真是一個瘋子!我真搞不懂……他說了一個特別莫名其妙的價格,隻到成本價的十分之一!他以為我是個慈善家嗎!”


    西列斯思索了一下,問:“他為什麽說你默認了這個價格?”


    安東尼怔了怔, 然後抓了抓頭發,有點茫然地說:“我也……我也不知道。我沒有默認, 我應該……應該是拒絕了他的價格。”


    看到他這樣茫然的、不知所措的,甚至有點迷糊的表現,西列斯與埃裏克對視了一眼, 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個可能。


    西列斯是因為本來就知道那個中年人是啟示者,所以懷疑他是否使用了什麽儀式, 想要哄騙安東尼以一個超低的價格賣出那塊皮毛。


    而埃裏克則是被中年人離開之前的反應嚇了一跳,以為這個可能的舊神追隨者用了什麽奇怪的手段——比如神的遺蛻?或許安東尼的活性就被吸走了也說不定。


    盡管卡羅爾曾經說過,普通人很難受到失控的時軌的影響, 但是現在, 緊張的埃裏克已經顧不得那麽多了。


    安東尼費解地望著這兩個大人:“你們為什麽都不說話了?”


    西列斯迴過神, 想了想,說:“沒什麽,隻是覺得那個人似乎有些危險。”


    “可能吧。”安東尼嘟囔著,“怪不得我爸爸在我來到這兒之前, 特地提醒我注意安全。這地方真夠古怪的。”


    西列斯問:“你爸爸也來這兒了嗎?”


    “他在其他的攤位上。我隻是拿了一點普通的皮毛過來販賣一些,結果還沒賣出去多少,就遇到了那個瘋子。”安東尼毫不客氣地說。


    西列斯打量了他一下, 然後說:“學會一百以內的加減乘除了?”


    安東尼的表情一僵。即便是在如此昏暗的燈光條件之下, 西列斯仍舊可以看到他額頭上突然冒出來的汗水。


    他咳了一聲,說:“我在學了!”


    西列斯不由得微笑了一下, 他說:“那得繼續努力。”


    他看了看周圍, 發現因為剛才那場小衝突而聚攏過來的人們都已經離開了。他說:“你該迴到你的攤位上了。”


    安東尼猛地驚唿了一聲, 趕忙迴到自己的攤位,免得其他人順手牽羊。


    西列斯擺了擺手,與他道別,然後和埃裏克一同走了出去。


    埃裏克憂心忡忡地說:“你覺得,這事兒真的是……”


    “我不知道。”西列斯言簡意賅地說,“不過,事情可能也沒有我們想象中那麽糟糕。”


    “希望如此。”埃裏克說。


    “等會兒你不必陪我一同去。”西列斯說,“我本來就要迴東城,正好順路。”


    埃裏克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西列斯將話題扯迴了他最早想要找到埃裏克的原因,問:“我沒在那邊的攤位發現什麽值得購買的東西。周三晚上會有更多有趣的物品嗎?”


    “一般來說是這樣。”埃裏克說,他又苦笑起來,“不過,我現在覺得,更加重要的是,周三晚上可能會更加的危險。


    “為什麽往年我沒這種感覺?”


    西列斯輕輕歎了一口氣,同樣點了點頭。


    他問:“你明天……”


    他正要詢問埃裏克明天有沒有空一起去一趟米爾福德街13號,突然地,他們身後的通道又一次傳來了人們的驚唿,而其中還有一聲痛苦的哀嚎。


    西列斯和埃裏克都嚇了一跳,連忙往迴走。他們都聞到了血腥味。


    仍舊是那個攤位。仍舊是那兩個人。而那個不知道從哪兒又繞迴來的中年人,此時手持一把略帶鏽跡的小刀,目光瘋狂地將刀刃放在安東尼的脖子上。


    安東尼的左手衣袖已經被割開了,血液從手臂的傷口上湧出來。那正是他們聞見的血腥味的來源。


    埃裏克看了一眼就飛快地往外跑,隻留下一句話:“我去叫守衛。”


    中年人正大聲地說:“東西呢!我的!東西!你拿了我的東西!”


    安東尼動都不敢動,表情因為痛苦而扭曲了起來,他咒罵著,臉色青白,憤恨地說:“放屁!我根本不知道你說的……什麽東西!”


    “不可能!不可能!”中年人看起來已經瘋狂了,“那不可能!我離開這兒的時候就消失了……!”


    安東尼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麽,他大聲地尖叫著:“你跑走的時候不是跌了一跤嗎!肯定是那個時候把東西落下的!跟我沒有關係,你快點放開我啊!”


    中年人表情一鬆,手上的小刀也掉了下去。他怔愣地站在那兒,放開了安東尼,茫然地呢喃著:“是的,我摔了一跤……撞到了……誰?!誰?!誰故意絆倒我?!”


    他的目光帶著一種極端的癲狂與空洞,在周圍人的麵孔上掃視著。


    安東尼連滾帶爬,下意識爬到了西列斯的腳邊,急促地喘息著。他看起來怕得厲害,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


    西列斯蹲了下來,脫了外套,按住了安東尼仍在不停流出血液的傷口。他不動聲色地把自己的包藏在了安東尼的身後,而安東尼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也同樣擋住了西列斯的麵孔。


    於是,掃視周圍卻一無所獲的中年人,被隨後到來的身材高壯的交易會守衛拖了出去。守衛的腰側鼓鼓囊囊,看起來攜帶著某種震懾人心的武器。


    周圍已經是一片狼藉。血腥味、髒汙的皮毛、混亂的攤位,還有空氣中彌漫的那種汗水的氣味,讓每個人的身影都顯得模模糊糊。


    西列斯垂眸,冷靜地看了看安東尼的傷口,然後說:“你得去看醫生。”


    安東尼喘著氣,然後咽了咽口水。他看了看周圍,發現人都散去了,於是輕聲說:“那個東西在你這兒吧?”


    西列斯微怔,隨後說:“是的。”


    安東尼登時得意了起來:“我就知道!我看那瘋子那麽在意的樣子,我才不告訴他!你看,我沒出賣你,看你以後還拿不拿一百以內的加減乘除來笑話我!”


    西列斯感到一點好笑,又感到一點欣慰。


    埃裏克這個時候走了過來,語氣中帶著一點擔憂:“傷口怎麽樣?”


    “得去看醫生。”西列斯迴答。


    埃裏克趕忙說:“可是交易會這兒沒有醫生。我們得去外麵。”


    他正要說附近哪有診所,更遠一點的通道那兒傳來了一個男人驚唿的聲音。他們抬頭一看,伯特倫·費恩正滿臉焦急地朝這兒跑過來。


    “我聽說一個年輕男孩出事了……”他氣喘籲籲,整個人的表情都變了,額頭不停地淌下汗水,他一句話沒說話,瞧見安東尼躺在地上的模樣,登時驚唿,“安東尼!”


    安東尼翻了個白眼:“沒死呢,父親。”


    伯特倫驟然鬆了一口氣。


    西列斯與埃裏克旁觀著這對父子的對話,感到一點微妙的情緒。


    西列斯想,上一次安東尼看見伯特倫的時候還怕得跟什麽似的,這一次是經曆了成長,還受了傷,所以有些有恃無恐了嗎?


    話雖如此,西列斯還是提醒說:“他的傷口得去看醫生。”


    “醫生、醫生……”伯特倫有些六神無主的樣子,隔了會兒,他才突然說,“家裏就有醫生!”


    西列斯怔了一下,不由得想,那名租客?


    安東尼從地上站起來,臉色有點蒼白,但是目光神采奕奕。痛苦好像都從他的身上消失了,因為他感到自己似乎做了件十分偉大的事情。


    於是他說:“那還等什麽,我們走吧!”


    這會兒,一個年輕的男孩反而比大人們更加有主見。


    西列斯身上也沾了不少安東尼的血液,好在他今天穿了一身深色的衣物,所以血液不怎麽明顯。


    他閉了閉眼睛,感到這事兒搞得一團亂麻。他對伯特倫說:“你的攤位是什麽?我們去幫你把貨品收起來,等會兒去你家裏。”


    伯特倫連忙感謝,說了自己的攤位號,然後迫不及待地帶著安東尼一同裏去了。


    西列斯便和埃裏克一同收拾了父子兩人的攤位,將其打包好——貨品還真的不少。這些貨品都是要每天清晨帶過來,每天深夜再帶走,不能留在這兒。


    歐內斯廷酒館聽聞這邊出事了,於是趕忙過來獻殷勤,讓埃裏克陪同西列斯一起離開,還特地派了一輛馬車讓他們把東西運迴去。


    “那個中年人呢?”西列斯問。


    過來給他們殷勤安排馬車的人,帶著一絲尷尬,迴答說:“他逃走了。我們本來想把他暫時關在廚房裏,但是沒想到……守衛隻是一個恍神,他就消失不見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也不怎麽讓他感到意外。


    既然那個中年人是啟示者,那麽就必定有些特殊的能力,包括那未能說服安東尼的砍價。隻不過,這事兒對於安東尼來說就純粹是無妄之災了。


    西列斯其實還沒能完全理清楚今天在交易會的這一連串事情。


    他暫時不去思考,確認伯特倫和安東尼攤位上的皮毛和其他一些貨品全都已經拿上了,於是提著自己的包,和埃裏克一同上了馬車,讓車夫往米爾福德街駛去。


    直到夜晚的涼意徹底拂去他們心中的緊張與迷茫,並且始終沒有人來襲擊他們,西列斯和埃裏克才紛紛鬆了一口氣。


    “今天這個事情……”西列斯想了想,說,“陰差陽錯。”


    他們仍舊不知道那個中年人的身份,以及那個物品的真實用途;但是從他的表現來看,那可能是十分重要的東西。


    “他來到交易會,說不定就是為了購買這個東西。”西列斯低聲說,同時也在思考和理順思路。突然地,他想到,“我曾經見過這個男人,就在那片購買文具的通道裏。


    “他的確是為了這個東西才來的!”


    埃裏克點了點頭,不禁說:“既然已經買到了,那他應該早點離開,為什麽……停在了安東尼那兒?”


    西列斯想了想,然後提出了一個可能性:“你注意到他的衣服了嗎?十分破舊。那可能不足以讓他度過拉米法冬天的嚴寒,所以他想要趁這個機會,購買一些便宜的過冬皮毛。”


    埃裏克被說服了:“的確,交易會的皮毛也更加實惠。”


    “然後他注意到了安東尼。”西列斯眯了眯眼睛,“一個年輕的男孩,足夠好騙。”


    “但是他沒想到安東尼居然沒被他騙過去。”埃裏克說,“我有些不明白……他究竟是使了什麽手段,才會覺得安東尼一定會同意他的價格?”


    西列斯搖了搖頭:“我也不清楚。這可能和他的身份有關係吧。”


    埃裏克說:“也許吧。他好像……”他琢磨了一會兒,“有些瘋癲。他說自己明白了什麽,說那是自己應得的……可那究竟是什麽?”


    “不知道。”西列斯直白地說,“他明白了什麽,但是那反而令他陷入了恍惚之中,導致他丟了購買的東西。在一段時間之後,他發現自己弄丟了東西,於是匆忙迴來尋找。”


    “……他為什麽會以為是安東尼偷了他的東西?”埃裏克突然疑惑地問。


    西列斯怔了怔:“的確。安東尼與他素不相識,他為什麽認定是安東尼?”他停頓了一下,然後說,“因為他徹底慌了。


    “他好像已經忘了那段恍惚的時間裏發生的事情。他甚至是被安東尼提醒了之後才想起來,自己曾經摔倒了。所以,他隻記得,自己買到那個東西之後,和安東尼起過衝突。


    “他隻能懷疑安東尼,因為他沒有別的懷疑人選。”


    “但那還是顯得過於瘋癲。”埃裏克不由得說,“他的思維好像已經完全僵化了,像是一個瘋子。”


    西列斯想了想,就搖了搖頭:“不管怎麽樣,我們現在似乎沒法知道真正的來龍去脈。先看看安東尼的情況吧,希望他不會有什麽大礙。”


    他們在大概十五分鍾之後來到了米爾福德街13號。


    這棟建築現在燈火通明。伯特倫在一樓等候著他們,看起來已經冷靜下來了。


    他接連向西列斯道謝,一直在說,要是西列斯不在那兒的話,真不知道安東尼會怎麽樣。


    西列斯感到受之有愧,但是麵對一個滿心感激的父親,他也沒有多說什麽,安慰了一兩句。他們將貨物暫時搬迴家裏。


    西列斯問:“安東尼怎麽樣了?”


    “沒什麽大事。”伯特倫說,卻仍舊愁眉苦臉,他補充說,“在樓上呢。傷口已經止了血,但是醫生說……那柄小刀上生了鏽,所以要消毒。


    “但是消毒太痛了……安東尼叫得太慘,我太太不忍心聽,這會兒正僵持著呢。”


    西列斯感到略微無言,隻能說:“你把費恩太太帶下來吧,這樣也不行。”


    “是、是。”伯特倫說,又搖了搖頭,“走吧,你們跟我一起上去。”他看了看埃裏克,“這位是?”


    “他是我的朋友,埃裏克·科倫斯。”西列斯說,“他在歐內斯廷工作。我之前說的,給你推薦的收租人和房屋管理人,就是他的太太。”


    “那太好了!”伯特倫連忙說,“埃裏克,我就這麽叫你了。我聽說是你當機立斷叫來了守衛,才沒能造成更大的危險。我信得過你,也信得過你太太,請她務必來為我工作!”


    埃裏克驚訝萬分,他先是道了謝,然後又說:“我們先去看看安東尼的情況吧。”


    他沒有在這個時候特地為自己標榜什麽。


    三人一同上了二樓。


    西列斯曾經在這兒生活過一段時間,這時候也感到一絲懷念。


    不過從東麵房間裏傳來的啼哭聲,讓他很快丟失了這種閑心。十六七歲的男孩哭起來不是什麽好受的事兒,更別提他身旁還有一位母親痛心而為難的低泣。


    他們走了進去,西列斯聞到了血腥味和濃重的酒精味。安東尼坐在那兒,臉上滿是淚痕,手臂裸在那兒。西列斯看了一眼,發現那傷口比他想象中更為嚴重一些,好在止血及時。


    安東尼的旁邊坐著費恩太太,他們的對麵是那位醫生。


    這名醫生大概三十歲左右,頭發微長微卷,唇邊始終帶笑,看起來溫和又好脾氣的樣子。他這個時候也的確是在好聲好氣地勸著安東尼和費恩太太。


    費恩太太左右為難,而安東尼則沉著臉,整個人的表情都很扭曲。


    三人的出現暫時打破了這個僵局。費恩太太無助地望向自己的丈夫,而伯特倫則上前,攙扶起自己的妻子,將她帶走了。


    安東尼坐在那兒,瑟瑟發抖,表情突然變得十分絕望。


    媽!媽你迴來啊!


    醫生微微笑了一下,在房門關起來的時候,把沾著酒精的紗布按在了安東尼的傷口上,輕柔地擦拭著傷口的邊緣。


    安東尼嗷地一聲叫了出來。


    “好了,安東尼,做個男子漢。”西列斯說,“一百以內……”


    “你答應我不再提那個的!”安東尼眼淚鼻涕一起往下流,咬牙切齒地對西列斯說。


    西列斯便輕輕咳了一聲,說:“好的,安東尼。”


    傷口最終清理幹淨的時候,安東尼整個人的表情都變得空白了。埃裏克帶著他往樓下走,而西列斯幫著那名醫生整理房間裏混亂的場麵。


    一切恢複平常之後,西列斯望向那名醫生,主動說:“西列斯·諾埃爾。我在拉米法大學教書。”


    “切斯特·菲茨羅伊。”醫生自我介紹說,“我是拉米法大學的校醫。”


    “那我們是同事。”西列斯指了指樓下,“我得走了。或許我們以後有見麵的機會。”


    切斯特非常溫和地笑了一下,然後又說:“不過,我並不想在我的醫務室裏瞧見你,諾埃爾教授。”


    西列斯微微一怔,隨後失笑。他說:“當然,我也不希望。”


    西列斯離開自己曾經租住的房間,然後輕微地鬆了一口氣。


    就在剛才,切斯特為安東尼清理傷口的時候,西列斯的麵前跳出了一個強製判定。


    【守密人,切斯特·菲茨羅伊(醫生)需要進行一次醫術判定。】


    【醫術:65/2,大成功。】


    【那柄生鏽的小刀上帶有一些不太健康的成分。幸運的是,這是一位醫術精湛的醫生,他的謹慎與小心,讓他成功剔除了更大的風險,也讓那個莽撞的孩子以及他的家庭免於一場災難。】


    西列斯下意識鬆了一口氣。


    一個大成功(骰子點數0-4),並且這個結果也足夠令人安心——那個中年人果然是個麻煩,即便是小刀也是如此。


    那柄小刀後來被交易會的守衛撿走了。看來他還得叮囑一下埃裏克,讓歐內斯廷的人別去隨便碰那把小刀,最好直接銷毀。


    下樓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在他來到這個世界以後,他遇到的判定大部分都成功了,騎士長班揚和醫生切斯特更是兩次大成功。這是一個好消息。


    壞消息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失敗的判定,仍舊如同利刃懸在他的頭頂。總是成功的判定,也讓人有些憂心忡忡。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走下最後一個台階,聽見安東尼輕微的哭聲以及他的父母安慰的聲音。埃裏克從一樓的門廳那兒走出來,與這個家庭道別。


    西列斯聽見伯特倫對埃裏克說:“你明天上午可以帶你太太過來,來商量一下工作的內容。”伯特倫注意到西列斯同樣下樓了,便說,“西列斯,你明天也過來吧。我們可以吃頓午飯。”


    西列斯沒猶豫,直接答應了伯特倫的邀請。


    伯特倫又說:“對了,你的外套……”


    “不必費心。”西列斯搖了搖頭,“垃圾桶或許是它的好去處。”


    沾滿了血的外套還是不必送到慈善機構了。


    伯特倫笑了一聲,又一次向他道謝。


    隨後,西列斯與埃裏克就與他們道別,然後離開。


    西列斯向埃裏克提及了那柄小刀的問題,而埃裏克也認真地點了點頭,與一直等在那兒的馬車一同離開了。


    走之前,他還特地叮囑西列斯,一定要小心那個中年人遺落下來的物品。


    現在他得去歐內斯廷那兒收尾,而西列斯得去往日教會那兒,解決身上那個莫名其妙的麻煩。


    他不禁揉了揉眉心。站在米爾福德寂靜的街道上,他借著些微的火光,掏出懷表看了一眼時間。已經晚上七點半了。


    這一通折騰。西列斯暗自歎了一口氣。


    他正打算去洛根集市那兒乘坐出租馬車,卻突然注意到不遠處有個泛著藍色光輝的身影正逐漸朝這兒走來。


    西列斯凝神一看,發現那是同樣租住在米爾福德街13號的阿方索·卡萊爾,那位民俗學者。


    ……他果然是啟示者!


    西列斯帶著莫名的心思,與走近的阿方索打了聲招唿。


    “諾埃爾教授!”阿方索詫異地說,“你怎麽來了?”


    西列斯覺得要把今天一晚上發生的事情說清楚實在不容易,於是他便說:“有些事情。我從歐內斯廷的交易會那兒過來的。


    “交易會!”阿方索又一次詫異了起來,“我也剛從那兒迴來。今天的交易會提前結束了,說是有個瘋子傷了人。”


    西列斯略微苦笑著說:“那個受傷的人,就是安東尼——你知道安東尼吧?”


    “費恩太太的兒子?!”阿方索第三次詫異地說,他又搖了搖頭,“真夠混亂的夜晚。”


    西列斯深有同感。


    阿方索又說:“正好遇見了你。你之前給我的那封信我已經拿到了,我給另外一位朋友寫了封信,詢問他了解多少。我對薩丁帝國實在不怎麽在行,我平常主要研究無燼之地的部落。”


    “那就足夠了,謝謝你。”


    阿方索點了點頭:“迴頭我會寫信給你。或者我可以去拉米法大學來拜訪你,我記得拉米法大學的圖書館裏有一本我一直想要閱讀的書籍,但是隻能在館內閱讀,真夠遺憾的……”


    他嘟囔著,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麽。


    隨後他又猛地迴神,對西列斯說:“夜深了,諾埃爾教授。你知道舊城的那個傳說嗎?”


    西列斯怔了一下,這才想起來曾經費恩太太對他說過的事情。她說,人們會在夜晚的舊城街道上,瞧見一些不明來源的影子,所以夜晚八點之後最好不要出門。


    他以為那隻是人雲亦雲,沒想到阿方索也知道這事兒。


    阿方索神秘兮兮地說:“不管怎麽樣,你趕快迴去吧。舊城的夜晚的確有著一些莫名其妙的危險。”


    西列斯思索著,點頭說:“我會的,謝謝。”


    他與阿方索道別,然後離開。


    如果隻是費恩太太這麽說,那麽西列斯還不會過於在意這件事情。但是,阿方索同樣這麽說,並且他還是一位啟示者……這件事情就顯得有些奇怪了。


    難道那些莫名出現又莫名消失的影子是真的存在的?可那究竟代表著什麽?為什麽會讓阿方索也特地提醒他,說那是危險的?


    西列斯不由得感到了困惑,但是卻又無從考證。


    他突然想到自己包裏的那本,關於康斯特公國種種傳說的故事集《拉米法城的幽靈》。他想,或許,其中大部分都是假的,但總有那麽一兩條,是真實的?


    他覺得這個可能性的確存在,但卻不是什麽好事。


    想著,西列斯就暫且把這事兒記下,然後不自覺加快了腳步,搭乘了一輛出租馬車,離開了舊城。


    半個多小時以後,時鍾的指針已經邁過了八點,而西列斯也抵達了往日教會的拉米法中央大教堂。


    如同西列斯此前每一次來到這裏一樣,中央大教堂仍舊顯得古樸、沉靜,靜靜地佇立在夜色之中,仿佛耐心地等候著它的客人。


    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邁步走進教堂。


    這一次,他沒有在中殿見到格羅夫納。他反而見到了一個令他意外的人——班揚騎士長。


    “晚上好……”班揚下意識說,隨後有點驚訝地說,“諾埃爾教授?!”


    西列斯朝他走過去,迴複說:“晚上好,班揚騎士長。”


    “直接叫我班揚就好。”班揚微笑著說,“每天晚上都是由騎士團來巡邏教堂。今天正好輪到我。您有什麽事兒?”


    西列斯點了點頭,想了想,說:“您知道之前凱瑟琳·金西女士為我解決的那樁麻煩嗎?”


    “我當然知道。失控的時軌。那實在是太危險了,幸虧您沒什麽事兒。”班揚說,又安慰他,“不過,拉米法城內基本是安全的,上一次那隻是意外。”


    西列斯:“……”


    他提及凱瑟琳·金西,其實隻是為了確認班揚知道啟示者的相關事情,畢竟他曾經在曆史學會簽署過不能透露啟示者的事情。


    但是沒想到,班揚騎士長卻隨口給他帶來了一點傷害。


    失控的時軌比較少見——可就這麽短短幾天,他都遇到多少啟示者的危險了。


    西列斯保持著表情的冷靜,他說:“班揚,我似乎遇到了一個……舊神追隨者。”


    班揚微微一怔,隨後俊朗的麵容變得嚴肅起來:“請詳細說說。”


    西列斯想了想,描述了一下之前發生的事情。班揚認真聽著,隨後說:“請跟我來。”


    於是,西列斯再一次去往了教堂的後殿。


    班揚說:“教會的武力機製分為兩個部分。”他好心地為西列斯解惑,“一部分就是騎士團,我們主要負責一些明麵上的事務,比如之前的叛教者,還有正常的普通人中間的麻煩。


    “而另外一部分,就是負責啟示者和其他一些事情的。為了避免麻煩和誤解,我們稱唿他們為‘調查員’。”


    西列斯心想,這好像不是一個非常友好的稱唿。


    “調查員以小隊的形式活動。我記得今天晚上駐守的調查員……”班揚思索著,然後在走廊上的一個房間前停下來,敲了敲門,“多米尼克!”


    ……多米尼克?


    西列斯意外地聽見這個熟悉的名字,並且在門打開之後,瞧見那個皮膚略微黝黑,上一次在拉米法大學四樓辦公室見到過的,那個調查員。


    多米尼克·米爾納。


    之前就是他對西列斯說,如果覺得不放心的話,那可以將卡貝爾教授的手稿送到往日教會這裏來,可以直接交給他。


    不過陰差陽錯之下,西列斯直接將手稿交給了格羅夫納。恐怕會讓卡貝爾教授的失蹤得到更多的關注。


    這會兒,多米尼克打開房門,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說:“怎麽……咦,怎麽又是你?”


    西列斯在心中默默歎了一口氣。


    “又是卡貝爾的事情?”多米尼克隨口問。


    西列斯搖了搖頭:“不,是另外的事情。”


    多米尼克開始用一種古怪的眼神打量西列斯。


    班揚瞧了瞧他們,大體複述了剛才西列斯說的話,隨後便說:“你們聊,我去中殿那邊巡邏。”


    多米尼克側身讓西列斯走進這個房間。


    這看起來像是一間辦公室,文檔與資料放得到處都是。多米尼克解釋說:“這兒東西比較多,不好意思。”


    “這沒什麽。”西列斯說,“我想你們應該很忙。”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多米尼克微笑起來,“啟示者來自於吾神的力量,而我們就是追隨他腳步的忠誠信徒。”


    西列斯直到這一刻,才明確感知到,往日教會與曆史學會的氛圍的確是不一樣的。


    他們坐下來,多米尼克的表情便嚴肅了一些,他說:“剛才騎士長的話,你還有什麽需要補充的部分嗎?”


    西列斯想了想,說:“在那個中年人第一次離開的時候,他說……他明白了什麽,認為那是他應得的,並且還向攤主和交易會的工作人員道謝。


    “對了,那位工作人員是和我一起的,他同樣是曆史學會最近入門的啟示者。他的名字是埃裏克·科倫斯。”


    西列斯特地提及了這一點,免得往日教會在調查的時候出現什麽誤會。


    多尼米克看起來不是很在意這一點。


    他說:“那請把那個東西讓我看看。”


    西列斯便從包中拿出那個物品。


    他現在仍舊在儀式時間之中,但是無法從這個類似筆架一樣的東西上看出什麽異樣。然而多米尼克幾乎在看到那東西的一瞬間,目光便有些凝重。


    “怎麽了?”西列斯不由得問,“這個事情很嚴重嗎?”


    多米尼克沉思了片刻,然後說:“這並不是失控的時軌,但是……這個東西出現在這裏,背後的含義卻有些令人憂心。”


    西列斯想了想,問:“舊神追隨者?”


    “是的。”多米尼克像是猛地迴過神,他吸了一口氣,接著說,“總的來說,你可以放心。你知道那些舊神追隨者們,他們總是在搜尋著,他們口中的……神的遺蛻。


    “我在這兒說神的遺蛻,但是我並不是指那真的就是失控的時軌。舊神追隨者口中的定義和我們的定義不太一樣。總之,就是些稀奇古怪的物品。”


    西列斯緩慢地點了點頭。


    “而在某些場合,這些東西可以作為一種憑證。”多米尼克說,“加入某個秘密組織的憑證。”


    西列斯恍然,看了看那個筆架:“這就是?”


    “是的,並且這是我們的老對手了。”多尼米克的聲音有些壓抑,“那群該死的受虐癖。”


    “……受虐癖?”


    多米尼克望了望西列斯,像是在思索是否應該將這些信息告知西列斯。最後,他說:“或許你在曆史學會的課堂也會涉及這些,不過現在告訴你也沒什麽問題。


    “苦行與靜默之神,孤獨的白影,布朗卡尼。”


    說著,多米尼克歎息了一聲。


    西列斯意外地聽見這個名字,他說:“在現代研究當中,人們對於這位神明的評價非常好。為什麽……”


    “為什麽祂的信徒現在不那麽討人喜歡?”多米尼克說。


    西列斯點了點頭。


    多米尼克的身體往後,目光望向了旁邊的壁燈。他似乎想到了什麽,目光有些微的壓抑和痛苦。


    最後,他說:“我曾經是祂的信徒。”


    西列斯怔住了。


    “看起來不像吧?”多米尼克苦笑起來,“可是我的皮膚正是在信仰祂的那段時間裏曬黑的,並且,直到現在也沒法完全恢複。你能想象嗎?那是一種自我受虐。”


    在熾烈的陽光下晾曬著。直到皮膚變得滾燙、黑紅,直到感知到足夠的痛苦。


    西列斯困擾地問:“為什麽要做這樣的事情?”


    多米尼克說:“這正是這群人現在如此討人厭的原因。你應該知道他們曾經作為庇佑者的時候,自我的稱唿為‘苦行修士’,而現在,他們自我稱唿為‘酷刑修士’。”


    西列斯微微皺了皺眉。


    “而他們的組織,也被稱為酷刑研習會,那是一個主要在拉米法城活動的地下組織。聽起來是個挺有趣的組織,我年輕的時候加入過,還以為是研究曆史上的酷刑都有哪些。


    “然而一旦加入,他們就會瘋狂向你灌輸種種理念。他們認為,布朗卡尼現在僅僅隻是沉睡,而之所以如此,就是因為他們的自我的約束、反思、痛苦不夠。


    “他們認為自己需要在極端的痛苦與負麵情緒中,迎來徹悟與新生。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瘋瘋癲癲的,沉迷自我虐待。


    “他們認為自己生活中的任何不順,都是因為自我懲罰不夠,因此招來了神明的怒火。相對應的,他們也會認為,這種厄運是他們‘應得的’東西。”


    多米尼克在那三個字眼兒上加重了聲音,就如同交易會上那個衣衫襤褸的中年男人說的那樣。


    西列斯沉默著,最後說:“或許布朗卡尼並不會想要看到這一幕。”


    “當然。”多米尼克冷笑著說,“他們是在最近的幾十年才走偏的,因為一個瘋子。”


    西列斯望著他。


    多米尼克用一種極端痛恨的口吻說:“埃斯蒙德。”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隨後,他繼續說:“我總覺得這個家夥是真的有病。他可能將痛苦和愉快這兩種感情搞反了。所以,他覺得人們可以在痛苦中迎來嶄新的生命。


    “現在那群酷刑修士,與其說是布朗卡尼的信徒,倒不如說是這個普普通通的人類,埃斯蒙德的信徒。他們追隨著他,並且體驗著他創造出來的酷刑。


    “……那些酷刑,並不需要什麽特殊的道具,而是在日常生活中就可以貫徹的事情。比如,在太陽下晾曬自己。”


    西列斯露出了一種複雜的表情。


    多米尼克指了指西列斯麵前的那個筆架,說:“猜猜這是用來幹什麽的。”


    西列斯望了望。


    一個小巧玲瓏、古樸陳舊的筆架,能夠用來做什麽?


    西列斯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法想出來。


    於是多米尼克說:“這是他們睡覺時候的枕頭。”


    西列斯露出了吃驚的表情,他望著那個筆架:“不難受嗎……就是為了……?”


    “是的,就是為了痛苦。”多米尼克冰冷地說,“所以我說他們都是一群瘋子。我年輕的時候,把皮膚硬生生曬黑了,被我父母罵了三天,然後退出了那個組織。


    “那個時候,我甚至認定布朗卡尼是個邪神。後來,我加入到往日教會,慢慢才明白,並不是神明的問題,而是,人類的問題。”


    西列斯保持著沉默。


    多米尼克說:“你這一次,恐怕就是遇到了一個想要加入酷刑研習會的瘋子。他為什麽會說自己明白了?是因為他把那種屈辱和不滿,認為是神明賦予他的考驗。”


    西列斯緩慢地說:“我不太明白這種……”他斟酌著詞語,“想法。”


    “也沒什麽人能夠明白。”多米尼克歎了一口氣,“這個時代有許許多多的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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