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島上的紅泥有一種濕潤、稠密的感覺。像是濃稠的血, 像是柔軟的蛋糕。


    而他穿著皮鞋。硬質的皮鞋底在紅泥上踩出一個又一個深深的腳印。他的目光偶爾望見海麵另一側的巨大人偶。那遮天蔽日,但卻被無數的絲線纏繞著。


    更偶爾的時候,他會無意中抬頭, 不小心瞥見那被利昂形容成腐爛眼球的星星。他望見漆黑的夜空與閃爍的星辰。而其餘空無一物。


    ……對了, 迷霧。


    他想到了迷霧。在那一刻他才發現,迷霧的確圍繞在他的周圍, 甚至遮擋了他的視野。可他此前卻沒有這種感覺, 也從未覺得迷霧會擋住他的目光。


    這是他的夢。他心想。


    所以, 他的目光可以穿透迷霧的遮擋, 他的視野可以遍布海麵的四周。


    他在孤島的中央停了下來。


    孤島的中央, 正如他所想的那樣,這裏什麽都沒有。不過,他能隱隱感覺到, 有些東西不是藏在孤島之上,而是……之下。


    ……這是他的夢。


    於是,他的目光穿透那厚厚的紅泥,穿透那冰冷的、幹澀的石頭。他的目光望見了深海。


    深海——深海。他望見無數的靈魂, 他望見無數人的夢。


    在這一刻, 西列斯驚醒了過來。


    淩晨四點。西列斯的心中產生了一些不太舒服的感覺, 但是稱不上第一次進入這個夢境的時候,那種被汙染、半瘋不瘋的感覺。


    他隻是感覺有點不愉快。因為一個他以為自己已經躲開,但實際上仍舊糾纏著他的,夢境。


    但是他陰差陽錯地因為這個夢境, 反而明白了什麽。


    那的確是……阿卡瑪拉的力量。西列斯怔怔地想。


    他難以形容自己的目光穿過孤島、穿透海麵之後, 究竟看到了什麽。他仿佛看到深海中無數的水滴、泡泡、元素。每一滴水都是一個人的夢, 而他們的夢拱衛著布滿了柔軟紅泥的孤島。


    那樣的孤島究竟意味著什麽?人偶呢?絲線呢?迷霧呢?星空呢?


    西列斯百思不得其解。他知道這樣的畫麵必定有所象征, 當初他從利昂手稿中得知這個夢境的時候, 骰子提示他的知識屬性加了一點,這就是一個絕佳的例證。


    但是,西列斯卻無法真的得到一個答案。


    他歎了一口氣。往好處想,起碼這個夢境隻是讓他每天淩晨四點驚醒,並不會帶來什麽實質意義上的精神汙染。這算是一個好消息。


    西列斯躺平到床上,目光望著窗外,毫無睡意。


    他睜著眼睛躺到了天亮,感覺自己仿佛浪費了許多時間。


    如果這樣的夢境還會持續,並且自己每次都淩晨四點驚醒,隨後就再也睡不著,那麽西列斯感到自己或許可以早點入睡,然後幹脆四點鍾就起床。


    ……神明的力量是為了讓人調整作息的嗎?


    西列斯一邊慢吞吞地洗漱,一邊無言地想。


    他度過了一個平靜的周二。授課、吃飯、休息、寫作、思考論文、閱讀,時間就這麽一點一滴地過去。


    他收到了來自母親的迴信。信中是一些關心的話。如西列斯所期待的那樣,母親不再給他寄錢了。這讓西列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到了晚上,西列斯猶豫了一下,最後真的在九點鍾的時候就躺上了床。


    不知道是因為他的身體感到了疲憊還是因為其他什麽原因,他以為自己會因為時間太早而睡不著,但實際上,他剛剛挨到枕頭,就立刻陷入了昏沉的睡眠……又或者說,夢境。


    仍舊是那個安靜的孤島與海麵。


    夢境中的他似乎更加安靜、內斂一些。每一次,他都是出現在孤島的邊緣,隨後,他慢慢走向孤島的中心。


    在抵達孤島中央位置之後,他才會有一種自己逐漸能夠操控這個身體、掌控其意誌的感覺。之前的所有行動就像是一種機械的、自發的動作。


    他又一次望向了深海。


    這一次他觀察得更加仔細了一些。他注意到無數的夢境,有的離他近一些,有的離他遠一些。他不太確定這種距離感來自於何方。


    他感覺那些夢境就像是一個又一個的肥皂泡泡,但是卻牢固、穩定。偶爾,會有泡泡破掉。他懷疑那是有人醒了過來,不再做夢。


    深海中的泡泡——他不禁想到了阿卡瑪拉的神位。漂亮的彩虹泡泡。


    他的目光不自覺望了望站立在海麵上的巨大人偶。這是阿卡瑪拉嗎?一個漂亮的小女孩。但是,為什麽祂僅僅隻是站在那裏,變成了一個毫無生氣的人偶,並且,還被無數的絲線纏繞著?


    他好奇,但是謹慎地沒有繼續思考下去。


    他垂眸,繼續觀察那些深海中的泡泡。他能夠遠遠地望見那些泡泡中都發生了什麽。


    有些是無邏輯的、莫名其妙的事情,有些是噩夢、有些是美夢,有些是無盡的重複的畫麵,仿佛夢境的主人困在了一個無限的死循環裏麵。


    他靜靜地望著,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沒有想到的,出奇的平靜與冰冷的感覺。


    他以為自己就會在這種狀況下醒來。但是隔了很久很久,他感到自己幾乎要因為這樣的畫麵而變得麻木、疲倦的時候,他才意識到,他似乎沒法就這麽醒來。


    他好像被困在了這裏。


    他不由得感到了些許的焦躁。但是很快,他又冷靜下來。


    他迴憶起自己過去三次進入這個夢境。第一次,他是因為即將踏上孤島,所以驚醒了過去;第二次是因為即將抵達孤島的中央;第三次是因為他望見了深海中的夢境。


    也就是說,他總得在這個地方做出什麽行動,然後才會驚醒過來,而不是在這兒靜默地等待。


    於是,他猶豫了一下,並且思考了很久,他能夠做什麽。


    孤島上隻有柔軟的紅泥,空無一物。於是他想了想,便邁步朝著海麵走去。孤島的邊緣,紅泥匯入了海水,變成了晶瑩的、透明的水光,很快消融在海麵。


    他的皮鞋踩在了紅泥與海水的連接處。


    他覺得那種感覺有些奇怪,便蹲下來,用手輕輕碰觸海水。


    當他的皮膚碰觸到海水的那一刹那,他感到了一種微妙的、奇怪的、令人不安而緊張的衝動和詭異的……明悟。


    他的手握成一個拳頭,然後轉過來,翻開。他瞧見自己的掌心正捧著幾個夢境的泡泡。


    西列斯在這一刻驚醒了過來。淩晨四點,一如既往。


    那一刻他的大腦中產生了兩個想法,第一是他居然在夢中,從海水裏麵,撈起了別人的夢境,就像是在捕魚;第二個想法則是,難道他以後天天要四點鍾起床嗎?


    那也太淒慘了一點。西列斯心想。


    他為難地歎了一口氣,感到自己真的毫無睡意,這才認命地起床。窗外夜色仍舊漆黑,他感到自己可能是這個城市最早蘇醒的那批人中的一個。


    洗漱過後,西列斯坐到書桌前,打開壁燈。光芒照亮了一方天地。他的目光靜默地凝望著窗外。他思索著夢境中的一切象征的含義。


    如果這樣的海麵、孤島、人偶象征著阿卡瑪拉的力量——並且,深海的那些夢境是真實存在的,那麽,這是否是一個……


    類似於隱秘的神國一樣的地方?


    是阿卡瑪拉存放力量的地點。而這樣的地點同樣隻能通過夢境抵達。


    但是這又讓西列斯產生了一個新的疑惑。


    如果真的有這樣的地方,那為什麽利昂和他都這樣,莫名其妙地就進入了?這種地方總應該是非常重要、隱蔽的場所吧?


    此外,如果阿卡瑪拉擁有這樣一個……換言之,一個用以盛放自己的力量的地方,那麽其他的神明會不會同樣擁有這樣的場所?


    ……聖所?西列斯的心中出現了一個宗教意義上的詞語。


    他不知道這個地方確切的名稱,就暫且將這個地方稱為深海夢境。


    在深海夢境中,他可以看見其他人的夢境,並且從深海中將這些夢境撈起來。既然都可以撈到掌心中了,那麽西列斯就推測自己同樣可以進入或者修改這些夢境。


    甚至於,他想,他說不定能夠將這些夢境主人的意識,帶到孤島之上?


    這些都是他的猜測。


    但是現在的他或許隻能做到旁觀。


    他仍舊需要謹慎地探索這份力量。他不相信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利昂因為這個夢境而徹底地瘋狂了,在他的手稿上密密麻麻地記錄著夢境的內容——那甚至都不止西列斯碰上的這一個夢境。


    西列斯不認為自己就能夠始終安安全全地探索深海夢境。


    況且,半個多月之前,他連著兩天做了這個夢。隨後這個夢就暫停了半個月。半個月之後,這個夢境又一次出現,同樣連著兩天。


    ……不,確切地說,不止半個月。


    上一次做夢是……8月的7號和8號。而這一次則是29號和30號。整整過去了21天,三周的時間。


    他不禁想,這兩天之後,他還會繼續做夢嗎?還是說,又得等上21天?為什麽之前這段時間他沒有做夢?為什麽偏偏是21天?


    西列斯對此迷惑不解。


    如果今天還是會做這個夢……西列斯想,那麽他就去孤島不同的地點打撈夢境試試。如果今天沒有做這個夢,那麽他就繼續等待,靜觀其變。


    他下定了決心,情緒也變得輕鬆了一些。


    時間將近六點,西列斯便換好衣服,去食堂吃了頓早飯。天氣越來越冷,西列斯穿上了一件寬大的風衣,口袋裏放上了那枚胸針,包裏帶著班揚贈送的盾牌碎片和一瓶魔藥。


    不過西列斯並沒有服用魔藥。


    如果每天都服用魔藥,那麽格倫菲爾贈送的那些魔藥很快就會消耗殆盡。現在西列斯還沒有去了解魔藥的市場價格,所以打算省著點用。


    早上八點,他準時出現在曆史學會的177號房間。格倫菲爾已經在那兒等待著他了。


    “早上好,大人物。”格倫菲爾坐在那兒,懶洋洋地說。


    西列斯一頓:“早上好,老師。什麽大人物?”


    “你在曆史學會出名了。”格倫菲爾說,“你是不是和貝洛說,你想要一些受到精神汙染的啟示者參加實驗?”


    “是的。”西列斯說。


    格倫菲爾搖了搖頭:“正如我說的那樣,貝洛是個瘋瘋癲癲的老頭。他把這事兒做得有些……光明正大,讓不少人都知道了。


    “很多人都想要參與你的實驗。或許第一次的實驗他們不會參與進來,但是第二次、第三次……那就未必了。畢竟,那起碼是一種嚐試。許多人連嚐試的機會都沒有。”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想了想,便說:“那也隻能這樣了。”


    “是啊,也隻能這樣了。”格倫菲爾的表情嚴肅起來,“所以,你要更加注意安全了。特別是,最近學會內部十分混亂。”


    “混亂?”


    “因為,黎明啟示會啊。”格倫菲爾歎著氣,說,“一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啟示者,突然就成為了黎明啟示會的成員。


    “這種事情已經十年未見了,一些老頭子可能已經忘了黎明啟示會的存在,結果現在啟示會又跳出來礙他們的眼。真夠不可思議的。”


    西列斯保持著沉默。


    格倫菲爾繼續絮絮叨叨地說:“黎明啟示會的建立者已經消失了很多年,會長——應該是這麽說的,他已經消失了十來年了。”


    西列斯仍舊沉默著。


    格倫菲爾終於意識到西列斯漫長的沉默有些不對勁,於是屈尊停下話頭,瞧了瞧西列斯,問:“怎麽?”


    西列斯說:“我加入了黎明啟示會。”


    格倫菲爾一瞬間露出的滑稽且不可思議的表情,讓西列斯印象深刻、終生難忘。


    格倫菲爾差點從椅子上蹦起來。他湊近了西列斯,看了片刻,嘖嘖感歎:“真夠不可思議的。”


    西列斯卻轉而問:“老師,黎明啟示會究竟是個什麽樣的組織?我沒能從組織內部的那幾個成員口中得知任何有用的消息。”


    卡羅爾倒是的確給出了一些信息,但是那些信息並不觸及根本——黎明啟示會的建立是為了等待黎明的啟示,這都是什麽意思?


    至於報童和貴婦,或許是因為不夠熟悉的關係,她們隻是絮絮叨叨地聊著一些生活上的瑣事,完全沒有就黎明啟示會本身發表任何意見。


    格倫菲爾露出一個悻悻的表情,他說:“黎明啟示會嘛……”他含含糊糊地說,“就是,字麵意思。黎明的啟示。”


    西列斯有些不解地望著他。


    “……算了。”格倫菲爾搖了搖頭,“既然你都加入啟示會了,那告訴你也無妨。曆史學會和黎明啟示會,其實並不是上下級關係。


    “起碼不是表麵上人們看起來那樣的——黎明啟示會是曆史學會的一個學部,這種關係。”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他之前有了這種預感,所以現在聽到格倫菲爾這麽說也不算驚訝。


    加入黎明啟示會不能暴露身份、黎明啟示會是與曆史學會同時期建立的……這兩條信息就顯示出啟示會的奇特之處。


    相比之下,格倫菲爾居然能知道這麽多,反而更加令西列斯感到意外。或許是因為,格倫菲爾曾經是副會長約瑟夫·莫頓的學生,所以才能知道這麽多的隱秘消息?


    格倫菲爾瞧了瞧西列斯的表情,也沒有隱瞞,他說:“我曾經是下任副會長的人選,所以知道學會內部的不少事。不過我和老師鬧翻了,現在的地位比較尷尬。”


    他聳了聳肩,看起來不以為意。


    西列斯也沒有追根究底的意思,隻是說:“我明白了。”


    “那就接著說黎明啟示會吧。”格倫菲爾換了個坐姿,目光有些散漫,“黎明啟示會的建立者——會長,是同一個人。他一手打造了沙龍這個奇特的空間,以及黎明啟示會這個組織。”


    西列斯怔了怔,心想,黎明啟示會的建立者同樣是沙龍空間的打造者?


    他想,怪不得黎明啟示會的房間裏會莫名其妙冒出紙條。恐怕黎明啟示會在某種程度上,還是與沙龍有著極為穩固、隱秘的聯係。


    黎明啟示會可能沒法了解到每個人裝扮底下的真實身份,但是起碼可以了解到究竟有多少種不同的身份。當然,普通的成員可能沒法做到這一點。


    西列斯還從格倫菲爾的語氣中體會到一條信息,他斟酌著問:“所以……這個人,他從四百年前,活到了十幾年前?”


    “的確。”格倫菲爾點了點頭,“沒人知道他為什麽能活那麽久。不管怎麽說,他在十幾年前最後一次露麵的時候,還是精神奕奕的樣子,看起來還能活很久很久。”


    西列斯不由得有些詫異。


    那是將近四百年的歲月。他還沒聽說過這個世界上有能活這麽久的人,即便是啟示者,他們的壽命似乎也隻是比普通人長那麽一些。


    更多的,就如同卡爾弗利一樣,活到七八十歲,也就垂垂老矣。


    “所以有人猜測他與神明有關。但是沒人知道究竟是怎麽一迴事。”格倫菲爾說,“他就一直保持著那種年輕的外表。我們稱唿他為……”


    他想了想,像是在思索怎麽發音。


    最後,他說:“‘夏’先生。”他轉而說,“他當時說這個發音的意思是夏天,但我怎麽也不明白,為什麽他偏偏要用這種古怪的發音。”


    西列斯怔住了。


    在格倫菲爾口中冒出一個純正的漢語發音的時候,他整個人都懵了。隨後在格倫菲爾的講解之中,他驟然產生了一個想法:這位夏先生,是穿越者前輩?


    “他……”西列斯聽見自己略微幹澀的聲音說,“他有說過這個字的發音是從何而來的嗎?”


    格倫菲爾沒注意到西列斯奇怪的表現,可能是因為西列斯向來麵無表情,冷靜淡漠,所以也看不出西列斯此刻劇烈的心理波動。


    他搖了搖頭,說:“沒聽他自己講過。我也沒真的見到過他。不過,我倒是曾經聽人說過,這個說法似乎是他從某個地方聽來的。”


    格倫菲爾想了想,然後確信地點了點頭:“是的,他是這麽說過。是他從某個地方聽聞的說法。”


    西列斯不知道自己應該是輕鬆還是遺憾,緩慢地點了點頭。


    夏先生穿越者的身份存疑。如果他說這個字眼來自於他遙遠的家鄉,那麽西列斯肯定確信他是自己的同鄉人;但是現在這種模棱兩可的說法,卻令西列斯舉棋不定。


    不過他又想,這似乎也並不是現在的重點。這個自稱是“夏”的人建立了黎明啟示會,並且一連活了將近四百年。


    西列斯不禁問:“他都做過什麽?”


    格倫菲爾說:“四百年前,曆史學會和黎明啟示會幾乎同時成立。據說夏先生和曆史學會初代的會長——副會長,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啟示者這邊的會長。


    “據說他們兩個是關係親密的朋友,所以從一開始,這兩個組織就是聯盟的關係。甚至黎明啟示會這個名字,都是那位副會長起的。但是,現在就不一定了。


    “總之,在一開始,他們共同成為了康斯特公國暗地裏的守護者。你應該知道,霧中紀的最開始,迷霧消散,康斯特公國曾經遭遇到其他國家的入侵。”


    西列斯點了點頭。


    “但其實情況並沒有那麽簡單。”格倫菲爾說,“迷霧中本來就蘊藏著許許多多的危險。即便迷霧消散,那些危險也並沒有消失。一些瘋狂的野獸和瘋狂的人類,在那一時刻來到了公國境內。


    “而同樣,那個時候,啟示者的力量還不怎麽成熟,人們隻能通過普通的武器去對抗那些危險……那些可能蘊藏著神明力量與汙染的危險。


    “夏先生就是那個時候站出來的。不知道為什麽,他在那個時候就掌握了嫻熟的啟示者力量,我是說,他完美地複現了許許多多的庇佑者手段——這是在後世,在之後的研究中才確認的。


    “在當時,人們覺得他仿佛神明下凡。恰巧那個時候安緹納姆的名聲流傳了出來,所以人們都覺得夏先生就是安緹納姆派來的使者。


    “……說真的,我也有那麽一點相信這個說法,不然沒法解釋為什麽在四百年前,夏先生就可以使用啟示者的力量,並且如此強大。”


    西列斯也點了點頭。


    他的心中產生了一個想法——或許真是如此呢?或許夏先生就是與安緹納姆有關的呢?所以,他才會知道“夏”這個發音。


    因為……如果西列斯的穿越與安緹納姆分不開關係的話,那麽安緹納姆說不定也知道地球上的一些文字和語言。這是非常有可能的。


    西列斯的種種想法,格倫菲爾都不是那麽清楚。


    他轉而說:“之後的幾百年,就是夏先生和曆史學會一起對抗暗地裏的危險。黎明啟示會同樣如此。但是,隨著人們對於啟示者的力量的開發……情況就慢慢改變了。”


    說著,格倫菲爾就歎了一口氣。


    西列斯微微一怔,然後他說:“有些人……不願意對抗了?”


    “並不是不願意。”格倫菲爾欲言又止,“我不知道怎麽和你形容這些事情。我曾經和你說過,神明們仍舊有‘力量’存在於這個世界。


    “而那也是一種力量。”


    西列斯目光微沉,他說:“有人追逐著這種力量。”


    “近乎瘋狂地追逐著。”格倫菲爾說,“有的人類過於謙卑,認為自己永遠匍匐於神明麵前;有的人類卻過於傲慢,認為神明的力量也理所應當可以被自己掌握。”


    西列斯沉默著。


    他想,曆史學會內部果真派係林立啊。


    有認為“神就是神,人就是人”的,也有認為“神的力量可以輕易被人類掌握”的。兩邊的觀念都十分極端。


    “所以情況發生了改變。”格倫菲爾沉默了片刻,繼續說,“總之,有些人妄圖與舊神追隨者合作——而那是曾經的曆史學會和黎明啟示會對抗的敵人。”


    格倫菲爾緩緩歎了一口氣。


    “十幾年前,確切地說,十四年前,這種矛盾與爭端到達了頂峰。”格倫菲爾說,“我當時也被裹挾其中。然後我和我的老師鬧翻了。


    “黎明啟示會……準確來說,夏先生,和曆史學會也鬧翻了。在一次會議結束之後,他離開了曆史學會,再也沒有出現過。


    “因為黎明啟示會就位於曆史學會的沙龍之中,慢慢地,一些不太了解真相的人們就誤會這是曆史學會的學部。而基於種種原因,曆史學會沒有澄清這個誤會。


    “十年之前,曆史學會最後招收了一名成員,之後就銷聲匿跡。並且,許許多多原本隸屬於黎明啟示會的成員也退出了。最後……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隻剩下三個人?


    “加上現在的你,也隻有四個人。按照曆史學會對於學部的標準來說,這樣的人數是不合規的,這個學部會被強製解散。


    “但是,因為黎明啟示會的特殊,所以沒有人敢讓黎明啟示會解散。人們畏懼夏先生的強大力量,盡管他已經十幾年未曾出現在人前,甚至有人覺得他已經死了。”


    說到這裏,格倫菲爾停了下來。


    他問:“你覺得夏先生死了嗎?”


    西列斯搖了搖頭。


    格倫菲爾便說:“我也是這麽想的。這和黎明啟示會的成立目標有關。”


    “等待黎明的啟示?”西列斯說。


    格倫菲爾點了點頭,又搖頭:“啟示。這種說法應該會讓你想到啟示者,進而想到安緹納姆。不過,黎明啟示會……起碼在成立的時候,並不完全是指向安緹納姆——過去與曆史,並非如此。”


    西列斯靜靜地等待著他接下來的話。


    “……而是指向,未來。”格倫菲爾輕輕一歎,“黎明啟示會等待著迷霧的消散,等待著費希爾世界的未來,等待著——黎明的到來。這就是這個組織的成立宗旨。”


    西列斯怔了片刻,感到了些許的歎息,他說:“那聽起來是個非常美好的願景。”


    “當然。”格倫菲爾說,“我們都希望能夠迎來世界的黎明。”


    他們都沉默地想了片刻。


    然後,格倫菲爾搖了搖頭:“算了,這事兒是太遙遠的事情了。對你來說,現在的關鍵就是保證自己的身份不被發現,別讓某些人知道了。


    “對於一些人來說,他們現在就如同驚弓之鳥。


    “是他們默認了黎明啟示會隻是曆史學會的一個附屬學部,是他們明裏暗裏讓那些成員選擇離開黎明啟示會,也是他們在暗中散布夏先生永遠不會迴來的消息。”


    格倫菲爾露出一個微妙的不屑的表情。


    接著,他說:“我不知道夏先生會不會出現,也不知道這個時候黎明啟示會為什麽會招人。但是,對你來說,保持低調才是最關鍵的。”


    西列斯認真地點了點頭,說:“我會的。”


    格倫菲爾看了看時間,不禁說:“真是一個漫長的話題。好了,我們該做點正事了。首先……”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個一手長的盒子,遞給西列斯。


    西列斯正要打開,格倫菲爾卻製止了他,並且神秘兮兮地說:“別現在打開,這是一個驚喜。等你迴去再看。”


    西列斯無奈,隻能將盒子放在一旁。


    格倫菲爾說:“是個時軌,當然。你需要一個儀式來保護自己。對了,還有,”他又從抽屜裏拿出一個透明盒子,裏麵裝了滿滿當當幾十瓶魔藥,“好好使用。”


    西列斯不禁一怔。


    “別想著拒絕或者感動什麽的。”格倫菲爾警告他,“我可是一位著名的魔藥大師。並且,我很有錢。”


    西列斯哭笑不得,最後隻能道謝,接過了來自老師的饋贈。


    ……他怎麽覺得他天天接受別人的饋贈?格倫菲爾、班揚,更早的還有來自伯特倫·費恩贈送的收益權……這好嗎?


    西列斯心中懷疑。


    “接著,說說最近有產生什麽疑惑嗎?”格倫菲爾不等西列斯說話,又轉而說,“你研究的三要素,那方麵的問題不算。


    “這個理論對我也很有啟發。西列斯,你不愧是拉米法大學的教授,很有學術潛力。”


    西列斯搖了搖頭,最後說:“老師,我的確有一些問題。”


    他最想問的當然是深海夢境的事情。但是格倫菲爾一早就說過了,如果再做這個夢的話,那就不必和他講,因為那是神明的純粹力量。


    西列斯明白他的意思——潛台詞是,如果沒有受到舊神汙染的話。


    當然,在剛才格倫菲爾的話語中,他同樣在告誡西列斯:不要傲慢地認為力量是“理應”被你所擁有的。不要成為力量的囚徒。


    西列斯對此心知肚明。並且,以西列斯的謹慎,他說不定比格倫菲爾還要更加小心和保守。


    所以,西列斯最終問出的問題,也與深海夢境無關。


    他說:“關於……抄寫員這個職業。”


    格倫菲爾恍然。還沒等西列斯完整地說出他的疑惑,格倫菲爾便說:“你的困惑是,他們抄寫了文字,會不會受到舊神汙染,是這樣吧?”


    西列斯說:“是的,我有些好奇。”


    “這分不同的情況。”格倫菲爾說,“如果是普通的書籍,那當然沒什麽問題;書籍沒問題,抄寫員當然也沒問題。這一點你恐怕也能明白。


    “如果是不普通的,那麽不同的啟示者組織,比如曆史學會、往日教會,以及其他一些學會,都有著專門的抄寫員,都是啟示者,並且……如果按照你的理論來說,他們的意誌都非常堅定。


    “嗯……此外,即便是不普通的書籍和資料,也分為許多不同的情況。如果隻是與過去的庇佑者有關,那情況也沒有那麽嚴重;而如果與舊神有關……這事兒可能就嚴重得多。”


    西列斯恍然地點點頭。


    看起來,抄寫員這個職業,是有明麵上和暗地裏兩種區別。明麵上的抄寫員就是普普通通的文字搬運工,但是暗地裏,隻有意誌堅定的啟示者才能真正擔任這個重任。


    而即便是意誌堅定的啟示者,也可能在抄寫有關舊神的記載的時候,精神受到汙染,並且陷入瘋狂與迷亂之中。


    ……西列斯一直以來的困惑得到了解答,又或者,加深?他始終不明白,究竟是誰抄寫了畫家利昂關於夢境的手稿。


    抄寫員肯定不可能抵抗這種舊神力量的侵蝕。那麽這些抄寫員……就將永遠沉溺在瘋狂之中嗎?


    西列斯感到一種微妙的歎息。


    格倫菲爾也不由得停頓了片刻,然後才繼續說:“的確常常會出現問題,你的想法沒有錯。但是,我們也不能因噎廢食。


    “很多危險的書籍上都蘊藏著重要的知識……過去與曆史,甚至於一些強大的儀式。我們的敵人,比如舊神追隨者,他們可能會肆無忌憚地去尋找、閱讀。


    “如果我們不這麽做,那麽我們的力量就會弱於他們。而抄寫出來的抄本,就沒有原本那樣危險、詭異的力量和汙染,就像是經過了一層過濾。


    “當然,我想你也明白,抄寫員的過濾並非萬能,有些汙染可能仍舊殘存在抄本之中;甚至於抄寫員在抄寫的過程中受到汙染,隨後又將自己的汙染帶到了抄本之中……這都是有可能的。


    “不過,絕大部分的抄本都是沒問題的。因此,抄寫員在啟示者組織內部,是非常重要的角色和職業。”


    西列斯認真地點了點頭。


    他突然想到,以他的意誌之高,他是不是可以嚐試成為抄寫員?


    如果他受到了舊神汙染,那他可以使用骰子對自己進行判定……是的,以守密人西列斯·諾埃爾的身份,對大學教授兼啟示者西列斯·諾埃爾的身份進行判定。


    那會不會算是一次主動的判定?他是否可以操控這種判定的結果?如果可以的話……


    西列斯驟然產生了一種危險的念頭:那麽,他就真的可以肆無忌憚地去搜尋古老的書籍和物品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還是將這個很有吸引力的念頭壓了下去。


    一方麵是他不希望自己迷失在這種捷徑之中,另外一方麵,他也非常清楚,如果他真的這麽做,那麽他必定會引起許多大人物的注意,他的處境恐怕會比現在更加危險。


    一個普普通通的啟示者,他怎麽能夠抵抗這麽強大的舊神汙染?


    西列斯不願意引起他人的注意。


    ……那麽隱藏自己的身份呢?他心中某個聲音仍舊不甘寂寞地說。


    西列斯心知肚明,他之所以對這個想法心動,是因為,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麽久,他還沒有看到任何迴家的希望。所以,他想要采用一些激進的辦法。


    但是,他又想,他也隻不過來到這個世界一個多月而已。時間並沒有過去太久。


    隻是他遭遇了太多事情,讓他的時間流逝都顯得漫長了起來。


    最後,西列斯還是將這個想法壓了下去。但是他有意在之後可能的機會中,嚐試對自己主動進行一次判定,看看是否真的可以操控骰子的數值。


    在西列斯走神的這段時間裏,格倫菲爾說:“有許許多多的抄寫員最後都失控了,就像是舊神的汙染在他們的身體裏不斷地累積,然後達到了一個閾值之後……砰!爆炸!”


    西列斯說:“舊神的汙染是可以累積的嗎?”


    “我是如此猜測的。”格倫菲爾聳聳肩,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迴答,“的確有一些辦法可以緩慢消除舊神的汙染,但是現在還沒有根除的辦法。


    “所以,西列斯,你知道你提出的理論有多麽的令人著迷了嗎?”


    西列斯說:“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這也是好東西。”格倫菲爾明白他的意思,“足夠好。好到你可以為之冒上一些風險。畢竟,這可以拯救無數人的生命。”


    西列斯認真地點了點頭。


    格倫菲爾笑了一聲。


    西列斯不太習慣談論這種話題,他便轉而說:“我在貝洛主管那兒聽聞了封印物的概念。老師,會有人刻意製造封印物嗎?”


    “刻意?”格倫菲爾說,“當然。不然,你以為研究部的那些啟示者就真的能夠發現這種東西的運用了嗎?是因為有些……瘋狂的舊神追隨者,他們使用了封印物,所以曆史學會才會開始研究。”


    西列斯明白地點點頭。


    格倫菲爾告誡他說:“封印物這種東西,非常的……奇怪。令人不安。盡量不要使用這種東西。當然,研究還是可以的。”


    “我明白。”西列斯說,他又說,“我同樣從貝洛主管那兒聽聞,生物留影是您發明的,老師。”


    格倫菲爾非常醒目地翻了一個白眼,嘟囔著:“這老頭,怎麽什麽都往外說。”


    西列斯微微笑了起來。


    格倫菲爾咳了一聲,說:“是的。不過這種東西得看運氣,看運氣。並不是所有東西都可以形成生物留影的。有時候……”


    西列斯有些不解地看著格倫菲爾。


    格倫菲爾怔了片刻,突然笑起來:“我開始不自覺代入你的三要素理論。當然,那足夠好用。我的意思是,有時候,或許意誌足夠強大的人類,才可以留下這種生物留影。


    “進而,在遙遠的未來,為我們提供幫助。”


    西列斯說:“那聽起來十分……”他琢磨了一下,“神秘。”


    格倫菲爾被他的詞語逗笑了。


    西列斯沒有笑,他隻是說:“這樣的話,老師,我們真的不能提前為未來的自己做準備嗎?”


    格倫菲爾一怔,問:“什麽?”


    “提前做一些什麽,然後讓未來的自己可以利用過去的自己的力量……或者提前拜托其他人來成為被借用力量的人。”西列斯說,“總之就是,提前做好準備。”


    這是西列斯在入門課程的時候就想到的一種辦法。


    格倫菲爾陷入了沉思之中。


    過了幾分鍾,他才驟然驚醒,說:“這是一個異想天開、精妙絕倫的主意!”


    他看起來像是十分驚喜,甚至有些喜出望外了。


    “你真是一個天才!”格倫菲爾說,“如果這種想法真的能實踐的話,那麽啟示者未來的戰鬥方式會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


    西列斯說:“現在隻是一個想法而已。你真覺得這個思路會影響這麽大?”


    “當然!”格倫菲爾瞪大了眼睛,“這是一條全新的道路。別人想的是從過去借用力量,而你想的卻是用現在影響未來……真不可思議!”


    西列斯微微一怔。格倫菲爾這麽一說,西列斯反而明白了為什麽他會如此激動。本質上,這是不同理念的差別。


    未來。西列斯心中微微一歎。


    費希爾是個擁有悠久曆史、深邃過往的世界。這裏的人們同樣如此。迷霧籠罩了他們的世界,所以,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是務實,甚至於悲觀的。


    他們絕望於自己未來的不可見。他們的未來同樣籠罩在一片迷霧之中。


    而從地球來到這裏的異鄉人,他卻並非如此。


    他們的理念是天差地別的。


    格倫菲爾望著西列斯,看起來有些不理解,不過他又想到西列斯還沒完成入門課程多少天……他的心態立刻就平衡了,又或者說更加的不平衡了。


    “你的確是個天才。”格倫菲爾說,“不過,你在啟示者這條路上,還有很漫長的路要走。總之,我會來試著驗證你的想法的。


    “如果真的成功了……”


    格倫菲爾笑了起來,他製止了西列斯的話。


    他隻是說:“那將是屬於你的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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