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列斯離開教堂的時候, 時間已近傍晚。


    初初墜下的落日晃晃悠悠地掛在天際的一角,昏黃的光芒讓整個世界都顯得格外荒蕪。秋天傍晚的涼風吹拂著西列斯的麵頰。他瞧見街道上的一些落葉被風卷起,隨後漫無目的地散下。


    馬車與人群從他的身旁穿梭而過;世界也是如此。


    西列斯乘坐上公共馬車, 在沉默中迴到了拉米法大學。他的心中滿是困惑與不安, 想到了阿瑟頓廣場邊緣那名畫家的畫。陰沉沉的天空與精美的拉米法城建築。


    他感到仿佛有無數雙手伸向這個看似固若金湯的城市。


    ……不過生活還是要繼續。


    西列斯在拉米法大學的食堂吃了頓飯,然後迴到了宿舍。到二樓的時候, 洛倫佐打開門, 睡眼惺忪地與西列斯打了聲招唿。


    “下午好。”


    西列斯瞧了他一眼, 頓了頓, 說:“晚上好。”


    洛倫佐瞧了瞧窗外的天色, 露出一絲震驚的表情,嘟囔著說:“都已經這麽晚了。”他朝西列斯揮了揮手,“那我去吃飯了, 正好明天休息……”


    “明天周一。”


    洛倫佐不可思議地望著西列斯,然後倒退了兩步:“哦,那我還是繼續睡吧。”


    西列斯:“……”


    他無言以對,與洛倫佐告別, 然後迴了三樓。


    日常的洗澡洗衣服之後, 他坐到書桌前, 將從往日教會帶迴來的兩樣物品拿了出來——班揚的盾牌碎片,以及《卡拉卡克的日記》抄本。


    短期來看,這塊巴掌大的盾牌碎片,就如同格倫菲爾贈送給他的那枚胸針一樣, 必定成為他隨身攜帶的物品。


    好在這塊金屬裝飾物整體隻有巴掌大, 即便放在便服的口袋裏也並不顯得累贅。


    隨著十月集市和神誕日的臨近, 西列斯感到拉米法城正逐漸變得混亂與危險;人人都仿佛別有謀算。更不用說, 還有許許多多擁有神秘力量的人參與其中。


    西列斯伸手碰觸著金屬上的劃痕與磕碰後產生的凹痕。那是戰鬥的痕跡。


    ……在這一瞬間, 西列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半個月之前,最後的那一節入門課程,他們在那棟公寓樓裏與歐內斯廷守衛的意外遭遇。


    在那名守衛開槍的時候,西列斯使用【流動的風】這個儀式,讓風吹迷了他的眼睛,導致槍口偏轉。


    但西列斯十分清楚,他當時還有另外一個選擇——使用骰子進行一次判定。


    現在骰子的判定有三種使用辦法。


    第一是他自己,西列斯·諾埃爾這個大學教授的身份。骰子會在他遭遇到超凡力量相關事件的時候,自動跳出判定,這是強製性的,並且西列斯也無法控製結果。


    第二是原先跑團劇情中的角色卡,比如班揚騎士長、切斯特醫生等。當他們與西列斯進行對話的時候,骰子會進行強製判定。這個判定的結果同樣是西列斯無法控製的。


    第三種情況,是西列斯從未嚐試過的——主動對某人進行一次判定。


    他的心中始終縈繞著那種預感,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慢慢有了一種清晰的了悟。他意識到,在這種判定的情況下,他甚至可以控製骰子的點數。


    這種主動判定的結果,是可控的。


    越是毫無力量的普通人,西列斯能夠控製的骰子點數就越多;越是掌握超凡力量的啟示者或者舊神追隨者,西列斯能夠控製的範疇就越是少。


    就拿他們在那棟舊公寓樓裏的遭遇來說,在槍手開槍的那一瞬間,西列斯可以對他的開槍行為進行一次判定,判定的屬性也是由西列斯選擇的。


    假如西列斯選擇判定槍手的體質(這個屬性中包含了視力,也就對應了子彈的精準度),其體質是30。


    在判定的過程中,西列斯的麵前就仿佛會展開從0-100的全部數字。


    如果槍手是個完全沒有任何超凡力量的普通人,那麽西列斯可以從這麽多數字中任意選一個。他可以輕鬆地讓骰子投出超過30的點數,導致這一次的體質判定失敗,進而讓槍手的子彈無法命中目標。


    如果槍手是個啟示者,那麽這些數字中很多都是灰色的,他無法選擇,隻能從剩下的裏麵盡可能挑選對自己有利的。


    如果槍手是一個強大的啟示者,那麽這些數字可能就隻留下十幾個、幾個,甚至唯一的那一個選擇。


    ……盡管有缺陷、並非萬能,但是這樣的力量也已經足夠強大了。


    西列斯心知肚明,當自己的力量增長,那麽即便在麵對強大的啟示者的時候,可供選擇的數字也會越來越多,他的麵前會展開越來越多的命運軌跡。


    如此強大的力量。但是西列斯卻使用了【流動的風】這個簡簡單單的儀式。


    西列斯微微閉上眼睛,捏了捏鼻梁處——在意識到夾鼻眼鏡會給鼻梁留下一道紅印的時候,他就產生了這個習慣。現在,這個動作能讓他保持冷靜。


    他不怎麽願意使用骰子的力量。一方麵這種力量的來源不清不楚,讓他感到警惕;另外一方麵,這種力量本身及其使用方法,讓西列斯感到了危險。


    他的確可以在那個時刻選擇判定槍手的動作。那是一個普通人,他的確可以輕輕鬆鬆地讓那一次開槍沒法命中目標,甚至直接啞火。


    他甚至可以操控命運,投出一個大失敗,導致槍支走火直接打死那個槍手……那都是可以做到的。


    但是過於強大的力量會帶來一種無與倫比的誘惑力,好像他真的可以操控人類乃至於這個世界的命運一樣。但事實上,他隻是一個剛入門的啟示者而已,一個普通人。


    西列斯從不認為自己“理應”操控他人的命運。他甚至清楚自己也是個普通人類,他擔心自己沉浸於這樣簡單而強大的力量,他擔心自己迷失其中,變得傲慢自負、目下無塵。


    所以,他寧願使用【流動的風】這種難堪大任的平庸儀式。


    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西列斯也仍舊將這份力量銘記於心。他不願意主動使用,但是如果真的碰上需要使用這份力量的時刻……


    那麽西列斯也不會矯情到真的束手就擒。


    西列斯睜開眼睛,將班揚騎士長的饋贈放到一旁,然後戴上眼鏡,打開了《卡拉卡克的日記》抄本。


    墨跡與紙張看起來都很新,似乎是最近一段時間才剛剛抄寫出來的。


    這是卡拉卡克這名流浪者的人生最後十年。他始終在薩丁帝國流浪,最後也死在流浪的途中,如同那些注定死在異鄉的流浪詩人。


    在他的日記中,他在不同的城市停留,遇到不同的人:馬戲團、乞丐、妓女、酒館老板娘、小攤販、港口搬運工、流浪詩人、商人、貴族的管家、仆人、馬夫……


    整體來說,他的日記中描繪了不少薩丁帝國底層社會的風貌。如果讓阿方索·卡萊爾看見這樣的資料,那他指不定能興奮得滿眼放光。


    不過對於西列斯來說,也就隻是讓他饒有興致地讀上那麽幾遍。


    他注意到了卡拉卡克日記中的某些要素。


    比如,在薩丁帝國的底層社會,人們對於神明的信仰帶有一種樸素的、平常的“希望神明讓我脫離苦海”的想法,卻未必能有那麽虔誠。


    有時候,他們甚至會在口頭上開神明們的玩笑。


    而這種態度,與薩丁帝國本身的風尚文化、沉默紀神明紛紛隕落、底層居民對神明的力量了解知之甚少等等原因分不開關係。但是起碼,這已經算得上是一種非常明顯的趨勢。


    大眾文化層麵上,神的要素已經越來越少,人們越發關注實際的日常生活。經濟糾紛、家庭矛盾、日常工作、娛樂活動等等,這都慢慢取代了“讚頌神明”的地位。


    這反哺了沉默紀文學中的相關趨勢。


    再比如,流浪詩人實際上並不是卡拉卡克長達十年的流浪時間中,唯一見到過的,神神秘秘的群體。


    在馬戲團中,他遇到了一位自稱可以看清星辰運行軌跡的女占星師;在小巷子裏,他遇到了一家販賣可以讓人保持理智的酒水的小酒館。


    在港口做臨時工,幫忙搬運一些來自海上的貨物的時候,他曾經遇到過一些奇奇怪怪的海洋生物和古董,那都被某些特定的客戶收走了。


    卡拉卡克在薩丁帝國的某個港口當了三個月的臨時搬運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座城市的什麽港口。他流浪的時候從未注意過城市,除非是一些有名的大城市。


    而他那一次抵達的港口,顯然是個小城市中的小港口,日常的貨物吞吐量並不是很大,卡拉卡克時常能休息。趁這個休息的時間,他就會寫下一些在港口搬運貨物時候的經曆和想法。


    他抱怨著貨物的沉重和奇怪氣味,他抱怨著那些神神秘秘的客戶的古怪要求,比如讓他們在搬運的時候都得穿上厚重的衣服,不能直接接觸到貨物,也不能偷偷摸摸查看箱子裏的貨物究竟是什麽。


    這事兒讓卡拉卡克記得很清楚,主要還是因為有一個搬運工控製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真的看了箱子裏的貨物是什麽。


    一開始這人還沒什麽異常,甚至得意洋洋地說他看到了,那是一種來自深海的奇怪生物。但是當天晚上,這人就瘋了。


    西列斯看到這一段的時候,心中不由得生出寒意。他似乎隱隱明白了那些貨物究竟是什麽,但是又有一種古怪的感覺。


    ……來自海洋的貨物?生物?


    這個世界上唯一與海洋有關的神明就是戰士與海盜之神阿莫伊斯,硬要說的話,高山與河流之神翠斯利也算得上搭邊。


    但是,這兩者似乎都與描述中的貨物沒什麽關係。


    不過……西列斯想到,起碼在康斯特公國,他似乎從未聽到過與海洋有關的消息。似乎這是一個極度內陸的國家,與海洋隔得很遠。


    但也有可能是因為,迷霧阻隔了康斯特公國對外探索的道路,讓他們隻能停留在原本的土地上,苟延殘喘地發展著。


    西列斯不由得一歎。


    另外一個讓西列斯比較在意的地方,就是關於卡拉卡克的家鄉。


    正如西列斯曾經猜測的那樣,卡拉卡克的家鄉的確是被迷霧覆蓋了。而他也正是因為這樣,才不得不背井離鄉,在薩丁帝國的各地流浪。


    迷霧覆蓋其家鄉,實際上發生在卡拉卡克還年輕的時候。所以,在卡拉卡克生命最後十年的日記中,他沒怎麽提及這事兒,隻是不斷地說起兩個元素。


    “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前,我不停地做噩夢,就像是一種奇怪的征兆。”“對於螞蟻窩來說,即便是幼小的孩童,也可以輕易地毀滅。”


    噩夢。孩童。


    西列斯不由得微微一怔。


    此前他拿到的僅僅隻是卡拉卡克與流浪詩人接觸的那部分資料,其中隻是提到了孩童和螞蟻窩這個比喻。


    但是現在,當他真的拿到全部的內容,看到卡拉卡克提及噩夢與孩童這兩個元素的時候,西列斯卻猛地想到了畫家利昂的手稿,和他的夢境。


    迷霧、海麵。孤島、人偶。星星、紅泥。


    西列斯幾乎下意識抬頭,望了望窗台上的木製人偶。他仍舊清楚地記得,在他也曾經夢到這個畫麵的第二個夜晚,他對於那個人偶的印象就是:一個小女孩。


    而卡拉卡克提及的噩夢……


    在夢境與虛幻之神阿卡瑪拉隕落之前,祂讓整個世界的人類做了三天的噩夢。


    西列斯心中琢磨著,卡拉卡克的噩夢與阿卡瑪拉的隕落有關係嗎?如果有,那麽在噩夢之後降臨的迷霧與阿卡瑪拉的隕落有什麽關係?


    神明隕落會帶來迷霧?還是相反,迷霧使得神明隕落,那是一種攻擊神明的方式?


    如果迷霧和神明的隕落沒什麽關係,這兩者的出現隻是巧合,那麽迷霧又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個世界的不同地點?


    西列斯心中困惑不解。他想,或許他可以去查找一下阿卡瑪拉確切的隕落時間,這樣他就可以和卡拉卡克開始流浪的時間做個對比。


    不過與此同時,他也開始懷疑,他居然又一次遇到了可能與阿卡瑪拉相關的事情,那今天晚上他會不會又夢到那個奇怪的場景?


    ……他衷心希望自己不要。


    即便格倫菲爾說那可能是神明的“純粹力量”,甚至西列斯本人就有可能掌握那樣的力量,但是他仍舊覺得,他現在對於神明的力量、啟示者的力量的了解還是太少了。


    以西列斯的謹慎而言,他其實不太想現在去探索所謂的“神明的純粹力量”。


    但是這事兒似乎也不是他能夠決定的。


    他的思緒短暫地走偏了一會兒,然後繼續專注於卡拉卡克的日記。


    他在心中估算著時間。


    流浪詩人出現在薩丁帝國,是沉默紀的第三百到四百年。而卡拉卡克差不多也就是沉默紀370年左右開始生命最後十年的流浪。


    在某種意義上,他們共同陪伴了彼此的最後時光。


    西列斯微微歎息一聲,然後將這本日記合上。閱讀這本日記帶給了他意外的一些收獲,比如,神明隕落似乎就若有若無地與迷霧扯上了關係。


    迷霧出現、神明隕落。這兩件事情都發生在沉默紀。沉默紀的開端就是一位神明的隕落。


    這個時候,西列斯突然產生了一個問題。


    在已知的信息中,所有人都公認,神明全都隕落於沉默紀。這是一種被世人認可、形成了公共記憶的事情。


    如果有人問起,“沉默紀之前是否有神明隕落”,那麽他可能得到的是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以及一句帶著點情緒的迴答,“可是誰都知道,神明是在沉默紀隕落的”。


    然而事實是,有不少神明都在陰影紀的時候就已經銷聲匿跡,比如李加迪亞、比如露思米。並且,許多神明的隕落時間都是不確定的。


    祂們為什麽會銷聲匿跡?又真的全部都在沉默紀隕落嗎?為什麽神明的隕落不會發生在陰影紀?


    西列斯想了片刻,又覺得自己這麽空想並無意義。他可以去了解一下神秘的陰影紀的相關曆史。他記得……凱洛格的專業就是陰影紀的曆史。


    這位來自堪薩斯公國的學生,之前就已經幫過西列斯不少忙。或許這次西列斯又得去請她幫忙了。


    西列斯這麽想著。


    等他抬頭,恍然從卡拉卡克的日記世界中脫離出來的時候,時間已經十點多了。窗邊寂靜的夜色顯示出一種寂寥枯冷的氛圍。


    窗微微開著,偶爾刮進一陣涼風。西列斯摘了眼鏡,起身去把窗戶關攏,隨後就收拾好東西,洗漱並且入睡了。


    令他意外的是,他並沒有做夢,更沒有夢到那奇怪的迷霧中的海麵。


    西列斯在床上卷著被子發了會兒呆,然後想,或許格倫菲爾說的第一種可能才是真實的?或許,他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並且因為利昂手稿過度緊張了?


    不知道是因為欣慰還是因為失落,西列斯鬆了一口氣。


    他早早地起床洗漱,生物鍾一如既往地讓他的起床時間穩定在早上七點。


    這是周一的清晨。周一他沒有課,而且自從完成了曆史學會的入門課程之後,周一下午他也沒有安排了。這讓他的空閑時間變得多了起來。


    西列斯在洗漱的時候想了想自己今天的安排。除開寫小說、寫論文、看學術雜誌這些事情之外,他一時半會兒居然沒想到什麽自己能做的事情。


    隔了片刻,當他在書桌前翻看自己的草稿本的時候,他才突然想到昨天因為卡拉卡克的日記內容而產生的一個問題:阿卡瑪拉的確切隕落時間。


    這不算太難找,西列斯認為圖書館中與沉默紀有關的曆史專著必定會提及此事。


    於是,他去食堂吃了頓早飯,之後就直奔圖書館。


    他詢問朗曼夫人沉默紀的曆史專著,而朗曼夫人給他指了二樓的借閱區。西列斯在二樓,一本厚重的大部頭中找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


    “夢境與虛幻之神,漂亮的彩虹泡泡,阿卡瑪拉。祂隕落於沉默紀的356年,一個萬物開始凋零的秋冬之交。”


    356年。西列斯怔怔地想。


    而卡拉卡克開始流浪,也正是356年的年底!


    西列斯隔著玻璃鏡片,靜默地注視著自己指尖碰觸到的,那個小小的“356”。他想,這好像也說不上是什麽大發現,但是卻意外地令他感到震撼。


    如果阿卡瑪拉真是隕落在卡拉卡克的家鄉附近,而如同西列斯曾經想的那樣,卡拉卡克的家鄉離康斯特公國不遠,甚至就在康斯特公國,那麽……


    畫家利昂為什麽會在康斯特公國接觸到阿卡瑪拉的力量,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西列斯怔了片刻,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實際上,他還是有許許多多未曾理解的謎團,但是他的確是發現了一些什麽,並且有一條脈絡,因為《卡拉卡克的日記》和利昂手稿,而隱隱地連接在一起。


    那些……隱藏在曆史的迷霧中的,故事與巧合;謎題與真相;選擇與生死。


    “……哦,西列斯,沒想到能在這兒見到你。”一個壓低了的聲音在西列斯耳邊響起。


    有那麽一瞬間,西列斯感謝這個聲音,感謝他將自己從那些混亂的、龐大的、複雜而詭秘的思緒中拉扯出來。他感到了一絲輕微的解脫。


    隨後,他抬頭望向來者,露出了一個輕微的笑容:“布萊特教授。”


    矮壯的布萊特教授在西列斯的對麵坐下來,看看周圍,發現圖書館的二樓閱覽室此刻並沒有什麽人,於是聲音就不再像是說悄悄話一樣輕微。


    他說:“上午好。你來找書?”


    西列斯沒打算將自己找到的信息告知自己曾經的導師。布萊特教授知道這個世界上存在一些危險,但是他從未追根究底,所以西列斯也不打算讓他參與進這些危險的事情。


    所以,他隻是說:“是的,為了我的論文。”


    “哦,我知道。”布萊特教授說,“薩丁帝國的流浪詩人?”


    西列斯點了點頭。


    “你收集到他們足夠多的作品了嗎?”布萊特教授問,“需要我幫幫忙嗎?”


    “收集了一部分,大概有幾十首。我拜托了一位來自堪薩斯公國的學生。”西列斯說,“現在最讓我困擾的,反而是他們作品之外的東西。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文化,乃至於那個時代的薩丁帝國。


    “此外,因為我認為這些流浪詩人是李加迪亞的信徒,所以我還想要找到一些與李加迪亞有關的資料。”


    布萊特教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但是他也歎了一口氣:“拉米法大學的圖書館裏可能找不到那些你想要的資料。


    “還記得我說過什麽嗎?有些人會莫名其妙地將我們正在研究的古籍帶走,隻留下抄本……有些連抄本都不會留下,特別是那些與神明相關的書籍。


    “所以,你想要找的資料,估計也就隻能在這種大部頭的學術專著上尋找了。”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指的就是西列斯麵前這種厚重的書籍。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倒也不算意外。他想著自己是否可以從曆史學會或者往日教會那邊下手……再讓班揚騎士長幫忙找找?


    他正想著,突然地,麵前的布萊特教授話鋒一轉,神秘兮兮地說:“不過,其實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


    他一臉矜傲的樣子,等待著西列斯接話。


    西列斯微微一怔,隨後說:“您有渠道可以幫助我嗎?”


    布萊特教授這才滿意,他說:“你是我最值得驕傲的學生,我當然會幫助你。我認識一位藏書家……等我找找他的名片。”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名片,然後從中找出一張,遞給西列斯。


    他說:“丹頓·卡爾弗利教授。一位慷慨的藏書家。有空的話,你隨時可以去拜訪他,他是位已經退休的教授,天天都呆在家。我想他對你的論文選題也會十分感興趣。”


    西列斯接過名片,十分真誠地向布萊特教授道謝。


    布萊特教授擺了擺手,說:“我很看好你這篇論文。如果真的能證明那群流浪詩人的確是李加迪亞的信徒,那麽你這篇論文說不定能出名。”


    他嘟嘟囔囔地說。


    隨後,他又認真地補充說:“所以,在寫完論文,選擇投稿的期刊的時候,可以試試更好的期刊。不要妄自菲薄,起碼也得是你那篇畢業論文的‘優秀’級。”


    西列斯點了點頭,低聲說:“我會的,教授。”


    布萊特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說:“我得走了,上午還有課,來圖書館借一本參考書。正好和你說了丹頓的事情……”


    他像是在提醒自己別忘事一樣,挨個將自己的想法說了一遍,然後歎了一口氣,與西列斯道別。


    西列斯望著他離開的背影,然後垂眸看向布萊特教授遞給他的這張名片。他的心中想了想這一周未來的安排……


    於是他也歎了口氣,不得不承認,他今天就得去拜訪丹頓·卡爾弗利了,不然誰知道他能將這事兒拖到什麽時候。


    西列斯便將那本書還迴去,然後離開了圖書館。


    他注意了一下卡爾弗利的住址,那是拉米法城的北郊,恐怕是一棟獨立的大宅,光是趕過去就要一兩個小時。


    於是西列斯也不著急。他慢悠悠地迴宿舍收拾了一下東西,寫了點小說,換了身正式點的衣服,然後去校外吃了頓午飯,順便買了份禮物,接著才搭乘一輛出租馬車,顛簸著前往北郊。


    大概在下午一點多的時候,他遠遠看見林間的樹梢遮掩處顯露出一棟房屋的一角。正如他想象的那樣,那是一棟坐落在郊野樹林之中的宅邸,漂亮而優雅地藏身於自然野趣之中。


    馬車在宅邸門前的車道上停了下來,西列斯付了車費,然後獨自走上前。宅邸的管家已經注意到了來訪的客人,殷勤地詢問西列斯的來意。


    西列斯遞出名片,提及了布萊特教授的姓名,以及自己的名字、來意等等。


    拉米法大學教授的身份是個十分體麵的職業,所以管家很快就將西列斯迎進了門,然後請他稍微等等,自己去找卡爾弗利教授。


    趁這段時間,西列斯打量了一下這棟房屋。這是棟三層的宅邸,外部的牆體是白色,內部則大量使用棕色,曆史悠久並且保養良好。丹頓·卡爾弗利必定是個有錢人,說不定還是個貴族後代。


    他上了年紀,獨居在荒僻的遠郊,但是卻歡迎訪客。西列斯的腦海中勾勒出一個模模糊糊的形象。


    隔了片刻,管家又一次出現,邀請西列斯去往三樓的書房,卡爾弗利教授就在那兒等待他。


    西列斯獨自走上打磨光滑的地板。吱吱嘎嘎的聲音讓他覺得這棟宅邸中似乎根本沒什麽人。他在心中再一次迴顧了一下來訪的意圖,然後推門走進了三樓的書房。


    他瞧見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說不上有多虛弱但的確已經蒼老的身影。丹頓·卡爾弗利教授看起來七十歲上下,穿著一件棕灰色的格子毛衣,膝蓋上搭著一塊毯子。


    他的聲音顯得有些疲憊:“下午好,年輕的客人。”


    “下午好,卡爾弗利教授。”西列斯說,“我帶了份茶葉給您,希望您會喜歡。”


    “哦,那很好。我現在喜歡這種飲品。”卡爾弗利說,“請坐。聽說您想找本書?”


    “是的。”西列斯點頭,然後坐到了卡爾弗利的對麵。


    他想了想,說:“我最近正在撰寫一篇關於薩丁帝國的流浪詩人的論文,我認為這批流浪詩人很有可能是李加迪亞的信徒,所以我在尋找與這些流浪詩人以及李加迪亞相關的資料。”


    他說完這段話之後,卡爾弗利的目光閃爍了一下。


    他說:“李加迪亞?”


    “是的。”西列斯點了點頭。


    卡爾弗利看起來思索了片刻,然後推動著輪椅往書架那邊走。西列斯起身想要幫忙,但是卡爾弗利卻說:“哦,請坐、請坐。我自己來。”


    西列斯便站在那兒,等待著卡爾弗利找到相關的資料。


    趁這個機會,他順便看了看書房——不得不承認,卡爾弗利藏書家的名聲並非信口胡言。這寬闊的書房裏起碼有十來個書架,所有書架上都放滿了書籍。


    書房裏充滿了一種墨水和紙張的氣味。剛剛卡爾弗利就坐在書桌後,再往後是半圓的弧形玻璃。窗外,西列斯瞧見開闊的綠色與初秋的棕紅。


    西列斯隱隱聽見書房的盡頭傳來一陣交談的聲音,但是他沒能聽清。這是個占據了寬闊麵積的房間,盡頭處更是直接被書架擋得嚴嚴實實。


    隔了片刻,卡爾弗利迴來了,他的膝蓋上放了兩本書。等他將輪椅推到西列斯的麵前的時候,他將那兩本書遞給了他。


    西列斯伸手接過,下意識看了看,發現一本書名為《旅途之上》,像是本遊記;另外一本名為《詩人的命運》,粗略一看像是傳記。


    兩本書的扉頁上都貼上了寫著丹頓·卡爾弗利這個名字的藏書票。


    卡爾弗利說:“最符合你的要求的,恐怕就是這兩本書。”


    “謝謝,您真是太慷慨了。”西列斯不由得說。


    卡爾弗利微笑起來,他坐迴了書桌後麵,然後說:“不過,我借出這兩本書也是有要求的。你知道什麽罕見的書籍嗎?”


    罕見的書籍?


    西列斯微微一怔。


    “看來在你來之前,我的老朋友沒有跟你說清楚我這兒的規則。”卡爾弗利笑了起來,並不算開朗的笑,但顯得十分溫和,“任何向我借書的人,需要說一些罕見的書籍名稱做交換。


    “當然,我不會向你索要書籍,也不會要求你說過的書籍我都未曾閱讀過。但是……你知道,一名合格的藏書家需要有些規矩。”


    西列斯點頭,說:“即便如此,您也已經非常慷慨了。”他想了想,便說了兩個書名,“《卡拉卡克的日記:一群被遺忘的人和他們生命的盡頭》,以及,《帝國上空的陰影:被驅使的皇帝與貴族》。”


    一本是西列斯從往日教會那兒借來的,一本是卡羅爾送他的畢業禮物。以原身記憶中的閱讀量,他也未曾讀過這兩本書,恐怕應該稱得上罕見。


    卡爾弗利像是陷入了迴憶之中,隔了片刻,他迫不及待地說:“後一本我的確閱讀過,不過前一本,我從未聽說過。能問問,您是從哪兒得到的嗎?”


    他的目光放射出渴求而貪婪的光,一下子就打破了那種優雅而溫和的表象。不過西列斯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他。


    於是西列斯說:“我是從往日教會那兒借閱的,這與流浪詩人有關。”


    他大致講了講這本日記的內容。


    “往日教會。”卡爾弗利陷入了沉思之中,隔了片刻,他喃喃說,“或許我能找找某個老朋友。”


    “如果您需要……”


    西列斯想講明自己手上就有一份抄本。


    “哦不,年輕的客人,諾埃爾教授。”卡爾弗利笑了起來,“我喜歡這種尋找書籍的過程。現在,尋找帶來的樂趣更甚於閱讀書籍本身。這恐怕是一個收藏家必備的品質。


    “況且,我可不會輕易消耗與您之間的交情,我還指望您告訴我更多我沒能聽說過的書籍。”


    西列斯也輕輕笑了一下。


    他想,那或許很多。比如《德布利斯夫人和情人的十三封信》,他相信卡爾弗利不可能聽說過。但是,他也不可能真的說這本書。


    因為得知了自己未曾閱讀過的一本書籍,所以卡爾弗利顯得十分興奮和激動。他邀請西列斯一同去他的藏書室參觀。


    西列斯這才明白,書房裏的藏書不過是九牛一毛,都是卡爾弗利最為珍愛的書籍,所以才會特地放在書房裏。


    而藏書室則位於地下室。那是一個極為寬闊的空間,擺放了密密麻麻的書籍。在西列斯看來,這裏比拉米法大學圖書館的藏書還要多一些。


    一些仆人的身影穿梭其中,手中捧著書籍,忙碌地整理和記錄。


    西列斯突然明白了自己之前在書房裏聽見的那陣交談聲是從何而來的了。


    想必三樓的書房和地下藏書室有著直接聯通的途徑,所以卡爾弗利需要什麽書的時候,可以直接讓仆人們送上去。


    卡爾弗利向西列斯介紹著自己的藏書室,以及自己多年來收藏書籍的一些習慣。


    卡爾弗利教授是位頗為講究的藏書家,每一本藏書的扉頁,他都貼上了一張屬於他的藏書票。不同時期收藏的書籍也擁有不同模樣的藏書票。


    他為西列斯介紹著其中一些藏書票來曆及其繪製者,對每一本書及其藏書票的來曆都如數家珍。


    這樣龐大的、繁瑣的工程,卻出現在他所收集的每一本書籍上。這更加襯托了卡爾弗利為這畢生鍾愛事業所付出的精力之多與歲月之久。


    他有一種謙卑但隱含自矜的語氣說,他的確算得上是拉米法城收藏家中有頭有臉的人物,他還未曾在康斯特公國內部找到任何一個比他家的藏書更多的藏書家。


    西列斯稱讚著他的藏書量,並且好奇他是如何收集到這麽多書的。


    “東城的書販集市,那是我常去的地方。”卡爾弗利說,“還有一些其他的交易會。一些認識的書販,他們也會為我保留一些罕見的書籍。


    “除此之外,我的老朋友們也會幫幫忙。當然了,我也會幫他們注意一下他們想要的東西。我們是一個聯合體。”


    西列斯恍然。


    他有些好奇卡爾弗利時常提及的老朋友了。那或許都是拉米法城中的名流人物?


    不過他沒有追問這個方麵的問題。他隻是轉而說:“我聽聞有一些書籍會被城內的某些人帶走,這是真的嗎?拉米法大學圖書館對此頗有意見。”


    卡爾弗利的臉色微微變了變,他說:“如果隻是自己收藏,那當然沒什麽問題。”


    西列斯從這句話中聽出了略微古怪的成分。


    顯然,卡爾弗利收藏了一些不那麽“普通”的書籍,並且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西列斯沒想到自己隨口提起的話題能戳中卡爾弗利的痛腳,他便說:“那自然。書籍總是十分珍貴的。”


    這話讓卡爾弗利笑著點了點頭,他坐在輪椅上,與西列斯共同望著他收集的龐大數量的書籍。


    片刻之後,他說:“有時候我感到我的生命就在於此。”他近乎呢喃地說,“我的性命、我的故事、我的過去、我的死亡……都將匯聚於此。”


    西列斯垂眸望著他,望見這個老人枯白的手指。


    他命不久矣。西列斯隱隱產生了這個預感。


    “……我命不久矣。”卡爾弗利歎息了一聲,“而我沒有子女、沒有子侄。我也不希望這些書籍陪伴我進入墳墓。年輕的客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西列斯的到訪似乎勾動了卡爾弗利的一些思緒。


    西列斯低聲說:“因為文字是永存的。而我們卻不是。”


    卡爾弗利微微瞪大了眼睛,他下意識仰頭望著西列斯。最後,他的聲音顫抖著說:“是的。那些書籍,它們亙古永存,即便沒有我,也是如此……”


    他的聲音逐漸低下去。西列斯聽見他在呢喃著說些“生命”“價值”之類的話。


    西列斯想了想,又說:“不過,文字終究是人類書寫出來的,不是嗎?神明也會隕落,但是人類創造的作品卻是永存的。”


    卡爾弗利沉默了許久,最後緩慢地點了點頭。


    隔了片刻,他說:“你這樣的說法,恐怕不怎麽得到我的一位老朋友的喜歡。但是,私心裏,我認為你說得對。”


    西列斯沒有說什麽。


    卡爾弗利又說:“好了,這兩本書就送給你吧。算是你聽了這麽多抱怨的酬勞。”


    “這沒什麽。”西列斯說,“不過,還是謝謝您。”


    卡爾弗利笑了一聲。


    西列斯又參觀了這棟宅邸的不同樓層,並且欣賞了一下卡爾弗利的老朋友贈送給他的一些畫作、雕像和其他的藝術品。


    卡爾弗利留他吃了一頓晚飯,並且讓管家親自將西列斯送迴拉米法大學。他說十分歡迎西列斯以後再來拜訪他。


    西列斯帶著點愉快的心情迴到了拉米法大學。


    但是他的愉快心情很快就被打破了。


    因為這個周一的夜晚,他又一次夢見了迷霧中的孤島、人偶與夜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被骰子控製的世界[西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諸君肥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諸君肥肥並收藏被骰子控製的世界[西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