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 教授。”


    兩名學徒一同走進西列斯的辦公室。


    “早上好。”西列斯讓他們在沙發上坐下,然後遞給他們一份書單,“第二份書單。距離學期結束還有七個星期。”


    朱爾斯接過, 然後低頭緊張地看著。


    多蘿西婭看起來放鬆得多, 看了兩眼之後,就大膽地問:“教授,我們今天要確定我們的論文題目了, 是嗎?”


    西列斯點了點頭,說:“是的。不過首先我們來探討一下第一份書單的最後幾個問題吧。”


    朱爾斯和多蘿西婭都點了點頭。兩個小時的時間在這樣的討論中就度過了一半。在將近十一點的時候, 西列斯將話題轉向了他們的論文。


    多蘿西婭更為主動,所以西列斯就從她的論文開始。他問:“你自己有什麽想法嗎?”


    “我已經思考過您之前提出的幾個問題了。”多蘿西婭這麽說,“我仍舊想要研究阿特金亞的讚美詩體例變化。


    “但是我想集中研究某一段特定的時期和特定的國度,不僅僅隻是以阿特金亞的隕落作為唯一的要素和研究對象,還要探索社會、經濟、文化風俗上的變動。


    “這些都是可以從讚美詩的體例變化中感受到的,時代的變化。”


    西列斯點了點頭,說:“這可能需要收集不少資料。”


    某種程度上,多蘿西婭的這篇論文與西列斯關於流浪詩人的論文有些相似。他們都想要將某個特定群體放到特定的時代環境中去研究。


    從這個角度來看, 多蘿西婭可以說是完美繼承了西列斯的理念。


    “我知道的, 教授。”多蘿西婭自信地說,“我能做到。”


    西列斯點了點頭, 也沒有就多蘿西婭的自信多發表什麽意見。他知道多蘿西婭是啟示者,而從她接連不斷帶迴的她爺爺的想法來看, 她的背後可能也是一個古板而曆史悠久的家族。


    不過西列斯還是說:“如果有什麽需要的話, 你可以來找我。”


    多蘿西婭認真地說:“我會的。”


    接著就是朱爾斯。朱爾斯是個勤勉刻苦的學生,性格一板一眼、過於內向。但是西列斯欣賞他身上那股較真、固執的性情。


    朱爾斯說:“我打算研究和對比, 在安緹納姆出現前後, ‘子女教育’這個話題在文學中演變的不同情況。”


    “教育?”西列斯微微一怔。


    “是的。”朱爾斯有點靦腆和緊張地笑了一下, “或許您不知道,我並非拉米法城本地人。我來自康斯特公國靠近無燼之地附近的一座城市,馬爾茨。


    “馬爾茨並沒有拉米法城如此繁榮,但是我們也享有不錯的教育資源。而按照一些上了年紀的人的說法,在沉默紀,我們從未享有過如此良好的教育環境和氛圍。


    “我的父母,以及其他霧中紀的父母,他們會主動將孩子送到學校,讓後代接受教育;但是在更早之前,情況並非如此。”


    多蘿西婭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臉上露出了一抹陰沉的表情,她接話說:“是的。你們應該看出來,我來自古老的貴族家庭。


    “在我的家族中,直到一兩百年前,也仍舊保留著家庭教師、內部教育的一些傳統,女性尤甚。如果不是因為我爺爺是個開明的人……


    “教授,您可能因為與我爺爺的隔空交流而感到他是一個古板、刻薄的老頭,但他在我們家族已經足夠開明,起碼他願意讓我到拉米法大學念書。


    “如果不是他,那我可能就隻是成為家族的聯姻棋子,將來嫁給一個不認識的貴族老頭或者傻瓜,一輩子和其他的貴婦人聊些脂粉、花園、仆人、情人的話題,永遠也無法離開這個圈子。”


    年輕的多蘿西婭·格蘭特露出一個氣憤的表情。


    她一下子被朱爾斯的話勾動了心中的憤懣。恐怕不久前剛剛發生過什麽,才會讓她的情緒瞬間爆發出來。


    朱爾斯不知所措地望著她。


    而西列斯說:“現在你已經逃離這樣的命運了。”


    多蘿西婭蒼白的麵孔上緩慢出現血色。過了片刻,她語氣硬邦邦地說了一句:“抱歉。”隨後才慢慢柔軟下來,“我明白您的意思,我很感謝您。朱爾斯,你也是。”


    朱爾斯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他結結巴巴地說:“呃、呃……你以後,會……會過上你想要的生活的。我相信。”


    多蘿西婭勉強笑了一聲。


    隔了片刻,朱爾斯才繼續說:“而教授您之前開出的第一份書單中,有一本書給了我極大的啟發。”


    西列斯想了想,說:“《從家庭圖書館到公共圖書館》?”


    那其實是一本講述沉默紀到霧中紀圖書館變化的曆史書籍,之所以會出現在朱爾斯的書單上,是因為信仰安緹納姆的往日教會,恰恰是大力推廣城市公共圖書館的支持者。


    西列斯暗地裏認為,往日教會之所以這麽做,就是為了讓那些帶有舊神汙染或者其他危險性的古老書籍,從家庭的私人館藏中,去到公共的城市圖書館,這樣就可以讓往日教會排查一些風險。


    不過在客觀上,往日教會的確推廣了此事,並且安緹納姆的態度顯然是支持的。這在一定程度上開發了民眾對於閱讀、知識、教育方麵的能力。這是最簡單的公共基礎教育方式。


    這是從一個側麵了解安緹納姆對於書籍,尤其是文學的態度的方式,不過西列斯也沒有想到,朱爾斯居然會因為這本書而聯想到了家庭與子女教育方麵的問題。


    西列斯讚賞了這個主題,並且說:“看來你已經找到了具體的作品?”


    既然要對比從沉默紀到霧中紀的觀念發展,那麽必定需要從確切的作品中勾連脈絡,正如西列斯也希望自己能夠選定流浪詩人中的特定某位詩人一樣。


    朱爾斯連忙點點頭,將自己選定的三本書說了出來。西列斯聽完之後點點頭,說:“都是久負盛名的小說,不過從未有人從這個角度來研究。”


    他讚賞了兩位學徒的論文選題,並且也鬆了一口氣。如果他們自己沒能選定一個題目的話,那麽還得西列斯親自指導他們。


    好在他的兩名學徒看似古怪不聽話,但其實能力還是挺強的。


    西列斯轉而說:“繼續閱讀書單,整理論文的脈絡。如果有任何問題的話,那就聯係我。你們都知道我的通信地址。


    “另外,作為我的助教,你們接下來一段時間也有一些事情需要做。”


    朱爾斯和多蘿西婭認真地聽著。


    盡管一開始覺得助教的身份是個麻煩,但是現在他們已經意識到,這恐怕是一個留校的好機會。朱爾斯自不必說,即便是多蘿西婭,她也認為留校任教是個不錯的工作。


    並且,大學教授這個身份,也足夠和她的家族那邊交代。


    西列斯說:“首先,基礎教育那邊的專選課,我之前布置了一份課堂作業,這周五應該就會上交了,到時候需要你們批改一下。明天下午我會帶給你們。”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照實打分,不要手軟。”


    朱爾斯認真地應了下來,但是多蘿西婭,作為同樣經曆過拉米法大學基礎教育的學生,她卻忍不住瞧了瞧西列斯,心想,一門專選課的課堂作業……都不能稍微心慈手軟一點?


    多蘿西婭不知道應該同情西列斯課上的那些學生,還是應該擔心自己的論文是否能夠達到西列斯的標準。


    “至於另外一件事情,”西列斯並不知道學徒心中的想法,他隻是繼續說,“這周五下午就是俱樂部活動的時間了,你們應該已經收到通知了。”


    多蘿西婭和朱爾斯同時點點頭。


    西列斯便說:“學校發了活動經費。我給你們一部分,每周五下午,你們買一些茶點、飲料、零食之類的帶過去。總共是15名學生。”


    說著,他從抽屜拿出一張百幣鈔,遞給他們。多蘿西婭看看朱爾斯,朱爾斯就說:“你拿著吧。”


    西列斯說:“這個學期我會進行六次俱樂部活動,這張百幣鈔你們看著用。如果剩下錢,也不用交給我。”


    西列斯說的比較委婉。他其實想說要是用不完你們就自己花,但是想想覺得這樣直說不太好,所以就沒這麽講。


    不過,多蘿西婭看著也不像缺錢的人;朱爾斯家境或許普通一些,但是現在是西列斯的助教,每個月都有補貼,也不會窘迫到哪兒去。


    說完這些,西列斯想了想,便說:“其他就沒什麽了。你們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教授,您的俱樂部活動,具體會是什麽?”多蘿西婭立刻好奇地問。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說:“明天你們就知道了。好了,去吃飯吧,想必你們也餓了。”


    西列斯這樣的迴答顯然沒法解惑,但他決意要將謎題留到周五,多蘿西婭也無可奈何。


    多蘿西婭嘟囔著說:“您真適合保守秘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多蘿西婭的這句話幾乎一下子就讓西列斯想到自己守密人的身份。在兩名學徒走後,西列斯收斂了表情,目光冷淡地垂眸望著自己的右手。


    那枚骰子就消融在他的右手,自那之後就沒有出現過,除了在跑團角色強製判定的時候,在那個時間停下的空間中,骰子會再一次出現在他的麵前。


    其他時候,他壓根無法見到骰子,更不必說與其溝通了。


    這一點讓西列斯略微有點不安與惱火。


    最後,他隻能歎一口氣,暫且將這事兒放到後麵。畢竟,他還有許許多多其他的事情需要處理。


    下午,公選課結束之後,西列斯叫住了凱洛格。


    “教授。”凱洛格的手指繞著自己的辮子,她問,“怎麽啦?”


    凱洛格的身上帶有一種異域的氣質,讓西列斯感到十分奇妙。他說:“還記得上周我跟你說的那本遊記嗎?我已經和伊曼紐爾聯係上了,他樂意為我翻譯。”


    “那真是太好了!”凱洛格毫不掩飾自己的欣喜,傻乎乎地笑了起來。


    西列斯也微微笑了一下,他轉而說:“凱洛格,我記得你的專業是陰影紀曆史?”


    “是的,教授。”凱洛格用力地點點頭。


    西列斯便說:“之前我還說如果你需要什麽,可以向我詢問幫助。不過這一次,我又得向你求助了。我想問你的是,陰影紀是否有神明隕落的相關記載?”


    “神明……隕落?”凱洛格一下子就愣住了。


    西列斯望著她,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沒有?”


    凱洛格搖了搖頭,她又說:“教授,陰影紀曆史,不是很齊全,丟失了很多的……資料。所以,我們大多數時候都在盡力,複原那些資料。然後,讓曆史貫通成為一個整體。”


    西列斯點頭,說:“我明白。首先確定這個世界在陰影紀是如何變化的。”


    “對的。”凱洛格說,“所以……我沒法迴答您這個問題。因為,陰影紀的曆史就是……斷層的,割裂的。起碼在我們已知的曆史中,沒有神明隕落的記錄。


    “但是,有些神明……在陰影紀的時候,就已經……沒有什麽消息了。所以,我也不那麽,確定。”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聽著。


    他知道陰影紀的曆史並不完全,人類失去了許許多多關於那個時代和紀元的信息,但是他也沒有想到,迄今為止,人們仍舊對那千餘年的曆史知之甚少,甚至有斷層的曆史陰影。


    西列斯便說:“既然這樣,你可以推薦給我一些關於陰影紀神明的相關書籍嗎?”


    “當然可以!教授,我們一起去圖書館吧。”凱洛格說,“我需要從我的借閱記錄中找一找,我之前有讀到過,但是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具體的書名了。”


    西列斯點了點頭,收拾好所有的東西,然後與凱洛格一起走向圖書館。


    他注意到一個自己之前不知道的信息:“借閱記錄?”


    “對,在朗曼夫人那邊,留著教授和學生的所有借閱記錄。”凱洛格解釋說,“當然,隻有本人可以查看,朗曼夫人是這麽說的。”


    西列斯若有所思起來。他想到的是,所有的教授和學生的借閱記錄都存在嗎?


    那麽,他是不是可以調查一下,卡貝爾教授曾經借閱過圖書館的什麽書?


    他仍舊對辦公室裏放著的那條項鏈十分不放心。他曾經問過往日教會的多米尼克,是否可以讓往日教會派出調查員來處理這東西。


    然而遺憾的是,現在這條項鏈十分正常,從未表現出“活性”。換言之,在他們看來,這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條項鏈,也不可能用他們慣常的處理方式去處理。


    但是即便項鏈看著正常,西列斯也不可能碰觸那東西。他隻能將項鏈暫時放在一邊,不去碰它。


    這麽一時半會兒冷處理還可以,但是他不可能永遠把這東西留在自己的辦公室。如果能調查出卡貝爾教授究竟是從哪兒得到的這條項鏈就好了。


    之前他無從下手,因為卡貝爾教授離開的時候,將自己的東西收拾得太幹淨。辦公室裏的那堆紙,西列斯也已經整理並且閱讀過了,並沒有任何可用的信息。


    ……那堆紙張檔案中唯一有用的,就是西列斯曾經無意中抽出的那一張手稿。


    但是,如果卡貝爾教授真的在圖書館那兒留有借閱記錄的話,那對於西列斯調查他過去究竟在研究些什麽,是個很好的幫助與進展。


    更何況,西列斯從未想到過圖書館還會留有借閱記錄。類比一下,說不定卡貝爾也會對此疏忽,留下線索與痕跡。


    西列斯就這麽暗自在心中下定了決心。


    他們不一會兒就走到了圖書館。凱洛格問朗曼夫人要了一本厚厚的冊子,從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然後按順序翻閱。


    不一會兒,她說:“找到了!教授,那本書的名字是《陰影下的神明與信徒》。一本薄薄的小書。”


    西列斯聽她說是薄薄的小書,便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然而當他真的拿到這本書的時候,不由得有些發怔,因為,那實在是太薄的一本書了。


    總共可能也就一百來頁,還包括了插圖和序。這更像是一本睡前讀物,而非正經的學術著作。


    凱洛格看起來有些羞慚,說:“抱歉,教授。我隻能想到這一本。”


    “這沒什麽,凱洛格,你已經給了我很大的幫助了。”西列斯說。


    凱洛格搖了搖頭,看起來仍在和這事兒較勁。她認真地說:“我會幫您問問我的教授,看看有沒有其他的一些資料。不過,那可能都是些論文。”


    “那很好。”西列斯斟酌著語氣,“凱洛格,我非常感激你的幫忙。”


    他不是一個特別會表達感動、感激這類情緒的人,他自己知道這一點,所以就隻是用真誠的語氣感謝了這名來自異國的學生。


    凱洛格愣了一下,最後傻笑了起來:“謝謝您,教授。我也非常……感謝您。”


    等凱洛格離開之後,西列斯思索了一下,對朗曼夫人說:“我想問問,您這兒有卡貝爾教授曾經的借閱記錄嗎?”


    “卡貝爾教授?”朗曼夫人奇怪地問,“你為什麽會想要他的借閱記錄?”


    西列斯將準備好的理由搬出來:“您可能不知道……卡貝爾教授已經失蹤了。我現在使用的就是他的辦公室。


    “我在辦公室中找到一些手稿,其中有一些非常有意思的主題。我懷疑那可能與卡貝爾教授的失蹤有關,所以我想試試能不能從他的借閱記錄中尋找到線索。”


    這些說法都是真的,不過未必能與借閱記錄串聯起來。畢竟,西列斯認為,卡貝爾教授的手稿所對應的書籍,絕對不可能是大學圖書館的藏書中能夠出現的。


    但是這樣的理由已經能夠說服朗曼夫人了。


    朗曼夫人的臉色變了變,她嘀咕著說:“我早知道……這位曾經的教授不是那麽體麵的人。”


    西列斯微怔,問:“怎麽?”


    朗曼夫人說:“這可能是我的偏見,不過,您覺得一名圖書館管理員,能喜歡那種總是不按照規定時間還書的人嗎?更何況,卡貝爾教授還迴來的書總是不那麽幹淨。”


    拖延還書的時間、不怎麽幹淨的書籍。西列斯心中思索著這兩條線索。


    他正想著,朗曼夫人已經從那本厚厚的借閱記錄冊中找到了卡貝爾教授的那一張,然後遞給了西列斯。


    她說:“拿著吧。之後得還迴來。”


    西列斯道謝,隨後又問:“朗曼夫人,您知道哪兒能雇傭到抄寫員嗎?”


    “學校裏就可以。圖書館側麵的那個小屋子,那裏頭就有抄寫員。不過他的要價可能昂貴一些。”朗曼夫人說,“如果你想要找便宜點的,就得去外頭,找找那些出版社。”


    西列斯明白地點頭,與朗曼夫人告別。


    最後他還是為了省事,直接讓學校圖書館的抄寫員幫忙抄寫。他將十張翻譯稿和自己小說手稿前半部分交給了抄寫員。


    那名麵部表情僵硬、眼神笨拙的抄寫員翻了翻,確認了一下數量和字數,最後說:“10個公爵幣,明天下午可以來拿。”


    ……果然有點貴。不過西列斯還是付了錢,並沒有還價。


    解決了這個問題,西列斯也鬆了一口氣。他去食堂吃了頓飯,然後迴到宿舍,洗漱、洗衣服、整理房間。他注意到書房裏的書籍資料已經越堆越多了,而且自己沒能看完的書也越來越多了。


    他不由得歎了口氣。


    從藏書家卡爾弗利那兒得到的兩本書、剛剛從圖書館借來的一本小書,以及卡貝爾教授的借閱記錄。光是這幾樣東西,就足夠他研究許久的。


    西列斯想了片刻,最後便決定首先研讀《陰影下的神明與信徒》。主要是因為這本書足夠輕薄、簡短,同時也是此刻的西列斯最為好奇的東西。


    總共就一百來頁。西列斯在晚上八點之前就全部翻完了。


    他沉吟著,心想,這本書上的內容是真是假?


    正如絕大多數人印象中那樣,神誕紀、信仰紀、帝國紀,這三個紀元是神明與人類共同發展的紀元,同時也是神明庇佑人類、人類信仰神明這種雙向關係最為穩定的時刻。


    但是到了陰影紀,事情卻突然發生了改變。


    如同“陰影紀”這個名字一樣,就仿佛有一片陰影突然覆蓋了整個世界。神明、人類,無一幸免。


    這本書有些像是西列斯不久前讀過的那本《拉米法城的幽靈》。


    西列斯是因為西城的那個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傳聞,而選擇在交易會上購買《拉米法城的幽靈》。在過去的半個多月的時間裏,他斷斷續續地將其翻完了。


    書中的內容讓他略微有些失望,因為那帶著太過分的謠言、臆測與編造的成分,更像是奇幻小說,勝過城市怪談。


    當然,從奇幻恐怖小說的角度來看,這本書的內容居然也挺有意思。


    而現在西列斯手中的這本《陰影下的神明與信徒》,也同樣更像是路邊攤文學。


    其中概述了陰影紀時候神明與信徒的狀況。這就是最讓西列斯感到不滿意的地方,因為一些在陰影紀銷聲匿跡的神明,在這本書中被胡亂編造出了一些經曆。


    比如李加迪亞,這本書的作者寫道:“至於李加迪亞,這位離家與旅途之神,大概是打算自己親自踐行神格,所以真的踏上了旅途。”


    西列斯:“……”


    這編得有點隨意了吧?


    他特地翻到封麵上看了看作者的名字:詹·考爾德。他記住了這個名字,將其歸類為路邊攤文學一大巨頭。


    整本書就充斥著這種胡編亂造、瞎說八道的氛圍,毫無考證、毫無依據、毫無引用,與真正的曆史專著相差甚遠,甚至連那種狀似一本正經的小說都比不過。


    於是,西列斯越看越覺得心情十分輕鬆,到最後甚至忍不住被某些內容逗笑了。


    這種心情在看到這本書的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戛然而止。


    “……這就是陰影紀神明們的狀況,僅供讀者一樂。至於後來的神,我是無從下筆的。”


    後來的神?什麽後來的神?


    西列斯驚愕地望著這最後一句話,心中產生了無數的想法。


    當然,最簡單的一種理解就是,陰影紀之後的神明。也就是神明們在沉默紀的相關事跡。這自然是一種理解辦法,並且與前文相照應。


    但是……“後來的神”?


    這種用詞就很不對勁。如果真的指的是陰影紀之後,也就是“後來的神(的情況)”,那為什麽不明確一點,說清楚就是沉默紀乃至於霧中紀時候的神明?


    舊神們都已經隕落了,又有什麽“無從下筆的”?


    西列斯再一次翻到了封麵,以及勒口,尋找關於作者的介紹——然而什麽都沒有。詹·考爾德就像是一個曆史中遊蕩的幽靈,沒有他的生年、經曆、照片,任何一丁點兒相關的信息都沒有。


    西列斯將目光重新定格在最後那句話。


    “後來的神”。


    他想,這是指安緹納姆嗎?


    在那些舊神之後,後來的神,也就隻有霧中紀才出現的安緹納姆了。


    但如果是安緹納姆,那為什麽不直接提及祂的名字?安緹納姆是神明中極為寬容的一位,從往日教會的作風中就可以看出來。


    如此避諱,以“後來的神”稱唿,讓西列斯怎麽都不能理解。


    除非……


    西列斯想,除非那不是安緹納姆。


    這個可能性讓西列斯猝不及防地產生了一種深重的不安。


    他知道絕大多數人,在麵對這四個字的時候,會產生之前兩種聯想。但是他卻偏偏想到了第三種可能。


    後來的神……後來的神……


    後,來。他將這兩個字分開來看了。這或許基於一個小說家的本能,一種遣詞造句上的微妙感觸。後來的神。


    他突兀地聯想到了卡貝爾教授留下的那張手稿。


    在那份手稿中,卡貝爾教授疑似摘抄了一些字句。其中就提到,有什麽東西始終沉寂在黑暗之中。


    ……後來的神?


    西列斯深深地洗了一口氣,將這四個字信手寫在了自己的筆記本上。


    他合上了這本書,有一瞬間感到自己剛才輕鬆愉快、甚至被作者逗笑的情緒十分可笑。


    ……算了。或許這個作者隻是和讀者開個玩笑罷了。或許那指的就是安緹納姆,或許那指的就是沉默紀時候的神明。


    西列斯努力開導自己。他又想,更不用說,骰子毫無提示。


    【靈性+1。知識+3。】


    西列斯:“……”


    他一瞬間閉上了眼睛,感到內心充斥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


    靈性……漲就漲吧。主要是,知識在這個時刻居然一口氣漲了三點。這實在有點不可思議了。“後來的神”。這四個字就如此重要嗎?


    之前格倫菲爾告知他與庇佑者相關的消息,他的知識屬性也才漲了三點。難道這四個字就足夠與那些複雜的信息相提並論嗎?


    可是……骰子提示知識加了這麽多,似乎在某種程度上,反而驗證了西列斯的那個猜測。


    後來的神。那指的是……


    西列斯深吸了一口氣,不再想那麽多。他感到自己看待這個世界的心情似乎更加小心翼翼了。倒不如說,他感到這個世界的秘密似乎並沒有那麽簡單。


    他拿著這本小書,思索著。


    如果最後那句話被證明是另有蹊蹺,那麽之前那些看似胡言亂語的內容,是不是同樣有真有假?甚至於……都是真的?


    不,不可能都是真的。西列斯幾乎下意識否認了這個猜測。


    比如,書中說撒迪厄斯和露思米生了個孩子,佩索納裏因此懷恨在心最後報複了祂們……這都是什麽啊!西列斯完全沒法相信這種道聽途說的八卦。


    而且,神明可以擁有後代?西列斯從未聽說過這方麵的傳聞,就更加半信半疑了。


    拋開這些,露思米因為生孩子所以導致力量流失因此不得不在陰影紀銷聲匿跡的說法……居然……有那麽一些些的可信度。


    西列斯情不自禁地歎了一口氣。


    他搖了搖頭,最終還是將這本書束之高閣了。他或許因為那四個字而受益良多,但是最終還是無法相信這種略顯誇張和不可思議的說法。


    真要相信其中的一些說法的話……西列斯琢磨了一會兒,又想,他覺得,如果詹·考爾德真的是一個了解許多秘聞的人,那麽這些誇張與滑稽的說辭,很有可能同樣是一種偽裝、一種粉飾。


    就好像將殘酷的黑童話,改編成可以講給孩童聽的睡前童話。盡管彼此關聯,但實際上已經完全不是一迴事了。


    他想著,還是將其中的一些說法記錄在自己的筆記本上。


    比如李加迪亞之所以在陰影紀毫無消息,是因為祂去旅遊了;比如撒迪厄斯和露思米生了個孩子;比如佩索納裏與祂們決裂;比如阿莫伊斯沉迷戰鬥忘記迴應信徒……


    比如阿卡瑪拉睡過頭了;比如埃爾科奧酒精中毒;比如貼米亞法和布朗卡尼一起吃了頓飯;比如梅納瓦卡其實暗戀翠斯利……


    西列斯每寫下一條就感到自己的底線被挑戰了一下。到最後,將一切寫下來的時候,他幹脆就翻過了這一頁。


    時間已經進入深夜。西列斯注意著時間,思索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慢慢更改一下自己的生物鍾。


    深海夢境每隔21天會來臨一次。而他隻要進入那個夢境,第二天必定是淩晨四點醒來。


    西列斯平常不可能天天淩晨四點起床,但是他可以稍微提前一下自己平常的起床時間,免得深海夢境來臨的時候,他的身體太過於不適應。


    曾經的地球獨居小說家非常清楚,想要保持身體健康,最好早睡早起,並且保持一個良好的、穩定的作息,盡量不要打破。


    比如之前幾次,他連著淩晨四點起床,就感到自己的身體十分不適應。當然,這具身體年輕、健壯,那種疲憊非常輕微,甚至可以忽略不計。


    但是西列斯仍舊感到一種微妙的倦怠。


    往常西列斯是在七點到八點這一個時間段內起床,具體什麽時間全看他的生物鍾在什麽時候喚醒他。現在,西列斯決定之後六點到七點起來。最好能夠穩定在早上六點。


    ……那是一個冬天都未能見到初升的太陽的時間點。


    於是,這一天晚上,西列斯在晚上十點的時候入睡了。不知道是否因為他接觸到了阿卡瑪拉的力量,所以他感到自己幾乎躺到床上之後就立馬入睡,並且睡眠質量十分良好。


    周五清晨,六點,他按照自己的想法準時醒了過來。


    西列斯怔了片刻,最後不得不承認,阿卡瑪拉的力量,起碼在睡覺這件事情上,是非常令人愉快的。


    周五上午,西列斯有一節專業選修課。他之前布置了課堂作業,正好在這一節課上收上來。學生們的表情看起來更想和自己的作業本相親相愛一個學期。


    但是西列斯不為所動。作業收齊了之後,他就開始授課,並且準點下課。


    這節專選課是會持續兩個學期,主要講解沉默紀文學以及其中的三個代表人物。西列斯打算第一個學期講完前兩個。


    最後一個科南·弗裏蒙特,以及整節課的總結,西列斯則打算放到第二學期。


    課堂結束之後,下午一點就是西列斯的俱樂部活動時間。時間還是比較緊張的。西列斯去食堂吃了頓飯,之後去圖書館附近拿了抄寫員寫好的稿件,隨後就直奔主城堡一樓的活動室。


    活動室是由學校統一分配的,之後西列斯的俱樂部活動地點也將固定在這裏。


    他過來的時候,活動室裏已經坐了好幾個人。朱爾斯和多蘿西婭在分發一些飲品和點心,他們瞧見西列斯,便主動上前打招唿。其餘人也紛紛喊著教授。


    西列斯點了點頭,將收上來的專選課作業交給兩名學徒——他注意有幾名專選課的學生,比如安吉拉·克萊頓,目光就緊張地盯著西列斯手上的作業本。


    這事兒讓西列斯感到了些許好笑。


    現在時間還早,距離俱樂部的開始還有二十來分鍾。他瞧見了好幾個熟悉的麵孔。這些學生中有彼此認識的,也有完全不熟悉的,他們彼此交談著,慢慢熟悉著。


    時間將近一點,十五名學生都已經抵達了。西列斯看了看時間,便決定開始這一次的俱樂部活動。


    一開始是自我介紹以及學生們的自我介紹。西列斯提及了他會優先在俱樂部中挑選自己未來的學徒,這是教授俱樂部的一條潛規則。


    在這之後,西列斯也問了這些學生,他們希望在俱樂部中得到些什麽。盡管西列斯已經安排了六個不同的主題,但是他還是希望從學生們這裏得到反饋。


    在收集了一些信息之後,西列斯正式開始了這一次的俱樂部活動:火車、鐵路和遊記。


    這個世界沒有公路片這種說法,但是有非常多的遊記、旅行日記等等類似的文學作品。這與這個世界曾經被迷霧籠罩的曆史是分不開的。


    因為曾經被迷霧籠罩,所以人們總是好奇那些被迷霧籠罩的土地上曾經發生過什麽,如果有人前往,又會發生什麽。


    因此,在書店裏,非虛構文學中的遊記總是非常受歡迎的。


    至於火車、鐵路,這其實是近幾十年間才逐漸流行起來的一種出行方式。而這也與無燼之地的開發有關。


    隨著迷霧的消散、枯萎荒原的顯露,不同國家之間的聯係也逐漸變得穩定。為了保持貿易的聯通和貨物的穩定運輸,更快捷、高效的交通方式不得不提上議程。


    火車最開始出現是為了運輸貨物;甚至最開始,是利用人力或者畜力在特定的鐵軌上拉動車廂。隨著運力的提升,客運才逐漸提上議程。


    西列斯了解過這個世界鐵路運輸的發展方式。與地球類似,這個世界同樣經曆了一場類似工業革命的生產力發展過程。


    他甚至懷疑,在沉默紀的時候,這個世界非神秘側的那個世界,早已經無限接近地球互聯網出現之前的狀態。


    但是,迷霧的出現與神明的隕落讓一切都戛然而止。


    煤塊的發現的確讓這個世界的鐵路運輸變得更快了;但是,也沒有從本質上改變這個世界的能量使用方式。這個世界能燒熱水,但是,沒有發達的工業體係和真正意義上的工業國家。


    來自地球的靈魂可以感受到這個世界在某種意義上的停滯不前,畢竟那是他的文明已經走過的道路。


    不過,他也無意真的插手其中,改變這個世界的運作方式。


    他隻是淺嚐輒止地,在自己的俱樂部上,談及了無燼之地以及各個國家之間和內部的鐵路運輸網絡。一些乘坐過火車的學生們目光發亮地分享自己的體會,並且得到了其他人羨慕的目光。


    這年頭,能夠離開自己生活的家鄉,體驗奇特的交通方式、見到不同地域的風景,那已經是一件非常罕見的事情。


    因此,來自堪薩斯公國的凱洛格在短暫時間內,受到了俱樂部學生們的歡迎。康斯特公國的學生們詢問著國外的風土人情,好奇著那個陌生而遙遠的國度。


    西列斯樂見其成,將俱樂部的一部分時間交給了學生們的自由討論與聊天。這本來就是一個輕鬆悠閑的下午。


    在秋日的暖陽之中,他們交談並且了解著彼此的生活。


    這樣愉快的氛圍甚至感染了西列斯,讓他的心情也變得放鬆了不少。他意識到自己的神經在很長的時間裏都變得過於緊張和不安了。


    他用各種事情將自己的時間排得滿滿當當,但人畢竟不是機器。


    因此,這個周五的下午以及晚上,西列斯選擇讓自己忘掉那些煩心事。守密人、啟示者、無燼之地、迷霧、秘聞、曆史……什麽都不重要。


    他享受了一晚上令人愉悅的安穩睡眠,然後在周六上午抵達曆史學會390號房間的時候,感到自己輕快的心情一瞬間不翼而飛。


    因為他在研究部的這間辦公室,顯而易見地被人闖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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