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奈林·莫爾站在西列斯的身邊, 一臉嚴肅地問:“教授,您有什麽東西遺失嗎?您的那份手稿……”


    上周六在辦公室的時候,他親眼看到西列斯在一本草稿本上記錄著什麽。不過, 他走得比西列斯早一些, 並不知道西列斯將那本草稿本帶走了。


    西列斯眸光微動,突然意識到什麽,於是說:“我得找找看。”


    他沒有在這個時候明確說自己是否丟了什麽東西。


    他的確並沒有在這間辦公室裏放任何重要的東西, 資料、筆記本、手稿,什麽都沒有。這裏隻是他平常到研究部落腳的一個地方, 並不重要。


    但是,這裏——應該說,390號房間的門把手,理論上隻有他一個人的權限。即便是他的助理安奈林,也不可能在西列斯不在場的情況下進入390號房間。


    那麽問題來了:誰闖入了他的辦公室?誰將這個房間翻成如此雜亂無章——椅子、書架倒在地上,一些用以裝飾的書籍都被翻開,就連窗戶都大開著——誰做了這樣的事情?


    更關鍵的是,如果那個闖入者真的是想要找到西列斯提出的課題的相關資料, 並且帶走, 那麽他反而並不應該如此囂張。


    他如此大搖大擺,將一切都弄亂搞砸, 就像是要給西列斯一個下馬威——“我知道你的辦公室在哪裏,並且, 我可以自由出入。”


    這是非常高調、張揚的行為, 與了解西列斯的課題進程這樣的目的截然相反。


    找到了也就算了;如果沒找到,那不是打草驚蛇, 讓西列斯意識到有人在暗中對付他?他就更加不可能在辦公室留下重要線索和資料了。


    所以……他的目的並不是真的想要找到課題的相關資料。


    況且, 如果那個人真的能夠避開門把手的權限從而進入390號房間, 那麽他在曆史學會中的地位必定很高,必定掌握了一些特殊的信息和權限。


    既然如此,他何必到390號房間來?直接從研究部的貝洛主管或者西列斯本人下手不行嗎?何必要把房間搞成這樣樣子?


    ……說到底,西列斯想,這是有人在警告他。


    就算他沒意識到這是一種警告,那麽他也會因為自己的辦公室被人闖入而大驚失色,進而放緩研究的進程。在幕後黑手看來,找到肇事者之前,西列斯不可能有心情好好做研究。


    而如果他意識到這是一種警告,那麽他就同樣會意識到,能夠不聲不響地闖進他的辦公室的人,究竟擁有多大的權威與力量。


    他破壞了門把手的儀式嗎?強硬地破壞?還是說,他是曆史學會的高層,擁有進入某個房間的能力?無論如何,西列斯看起來是招惹了他無法對抗的敵人。


    安奈林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的嚴肅中帶著一種難以抑製的緊張。


    西列斯站在門口,望著房間裏一片混亂的場景,目光十分不可捉摸。隔了片刻,他說:“貝洛主管呢?”


    “現在應該在他的辦公室。”


    西列斯說:“走吧,我們去找他。”


    他關上房門,沒有改變門內的一切。


    安奈林有些慌張地問:“教授,您打算……”


    “什麽?”西列斯偏頭望了望他,麵色平靜。


    “……放棄這個課題嗎?”


    西列斯有些驚訝地說:“不,當然不是。”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像是意識到了安奈林的想法,於是似有若無地笑了一聲,“你想錯了,安奈林。”


    安奈林有點激動地望著他。


    西列斯說:“這種威脅的最終目的是為了讓我放棄課題的話,那麽,我現在當然應該去問問貝洛主管,那批自願參與我的實驗的啟示者們在哪兒,不是嗎?”


    安奈林連連點頭,他想了許久,最後說:“教授,您太厲害了。”


    西列斯失笑。


    對他而言,辦公室被破壞的確影響了他的心情。但是,他並不是一個衝動莽撞的人。他與他的敵人的矛盾點在於,他的課題。


    而西列斯從來不是一個輕言放棄的人。


    將他的課題完成,證明人類的意誌的確可以抵抗神明的汙染,那就是對他的敵人最好的還擊。


    當然,辦公室被破壞這件事情也不能就這麽算了。


    西列斯來到貝洛主管的辦公室外,一路上安奈林都顯得有些激動。西列斯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先離開,並且叮囑他暫時不要將辦公室的事情告訴任何人,然後自己敲了敲門。


    門內傳來一聲“進來”。


    在開門走進去的時候,西列斯的心中劃過一絲歎息。他想到,研究部其實也並非什麽清淨的地方,看看這一路上,那些啟示者們朝他投來的目光。


    隻不過,貝洛主管應當是站在他這邊的。


    西列斯開門進去,貝洛主管正坐在辦公桌後,微笑地望著他:“西列斯!你來的正好,我正要將那些啟示者帶去你的辦公室。”


    “哦,您可以先等等。”西列斯若無其事地說,“我的辦公室進了小偷。”


    “……小偷?”貝洛主管茫然了一下。


    “窗戶開著,我懷疑他是爬窗戶進來的。”西列斯說,“您不認為曆史學會的安全性值得重新考量嗎?或許其他房間也會被入侵。”


    貝洛主管困擾地望著西列斯,隔了片刻,問:“你有沒有丟什麽?”


    “我丟失了一份手稿——一本草稿本。”西列斯麵不改色地說,“我在那上麵寫了一些關於神明三要素的想法和靈感,是上周六我在辦公室的時候寫的,然後順手就留在那兒了。


    “現在,那份手稿消失了。盡管我可以複寫下來,但是……那的確記錄了我的許多想法。”


    西列斯這麽說,貝洛主管立刻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皺眉說:“真的是來自外界的小偷嗎?”


    “我並不知道。”西列斯低沉地說,“但是,我聽聞曆史學會每個房間的門把手都是一個儀式,隻有被門把手記錄的人才可以進入房間。”


    貝洛主管一下子就沉默了。


    想必這其中有一些蹊蹺之處。西列斯想。就算門把手真的記錄了儀式,但是曆史學會的高層也不可能讓建築中的某些房間真的保持封閉,這是一條潛規則。


    就好像地球上的某些匿名交流網站。用戶們的確可以進入那些匿名的秘密房間,並且網站宣稱隻有這些用戶才可以進入。但是,網站的管理員就真的沒有相關權限嗎?


    一個組織不可能讓組織內的成員和地點藏有一些不懷好意的秘密。


    但這也是不可能公開的私下約定。這是對方送上門來的把柄。


    某些人給了西列斯一個下馬威,那麽西列斯會將其還迴去。對方暴露了自己以權謀私的險惡用心,那麽西列斯就要讓學會內部的某些聰明人明白這一點。


    真的有從外麵來的小偷?怎麽可能!門後空間是完全獨立的、不與外界的聯通的特殊區域。沒有人能夠從外麵爬窗進入門後空間,沒有啟示者資質的普通人就更加不可能進入了。


    有心人會明白,這是曆史學會內部的一次鬥爭。


    西列斯並不知道學會內部究竟是哪位高層在針對他,但是總有人知道。使用這種濫用規則的手段對付學會內部的啟示者……對方身上的威勢會被消解。


    即便他不在意——西列斯猜測使用這種手段的人,多半也不會在意這些虛名——那麽,一張無中生有的、與神明三要素相關的手稿,是否可以起到分化、離間的作用?


    對方沒有得到,但是西列斯說自己丟失了一份手稿。沒人會懷疑一個受害者會說謊,所以每個人都認定對方的確得到了。他百口莫辯。


    曆史學會內部,對西列斯的課題產生疑慮的高層不在少數。所以,既然西列斯這麽說了,那個真正動手的高層,必定會被他人要求拿出那份手稿。


    他說他沒有得到?其他人必定會產生懷疑;懷疑他動搖了,懷疑他有私心,懷疑他是否被上麵的想法說服了。


    即便他反應很快,意識到西列斯在嫁禍他,並且說自己在憤怒之下將那份手稿毀掉了,但是,他手底下的人——西列斯認為他不至於親自動手做這種事情——那個動手的人,卻知道自己並沒有拿到什麽手稿。


    所以,他的手下會懷疑這位上司派出了其他的隊伍。


    一條從上到下的猜疑鏈。隻要西列斯認定自己丟失了一份手稿。而誰知道西列斯到底丟沒丟?他的確有一份記錄著自己想法的手稿,安奈林就清楚地知道手稿的存在。


    並且,西列斯與安奈林在貝洛的辦公室門口分開的時候,安奈林也不知道那份手稿究竟丟了沒有。僅僅隻有西列斯知道那份手稿的下落——就在他的背包裏。


    “……你說得對。”貝洛主管望著西列斯,歎了一口氣,好像全然沒有察覺到西列斯的私心一樣,“我會找到第三走廊的負責人。他們會重新檢查學會內部的安全性,並且,幫忙追迴你的那份手稿。”


    “謝謝您,貝洛主管。”西列斯沒有多說什麽, “請為我重新安排一間辦公室吧。”


    貝洛點了點頭,說:“我會盡快安排的。你可能得等……”他望了望時間,“半個小時。”


    “好的。”西列斯說,“那我去沙龍那邊轉轉。”


    沙龍是很多啟示者放鬆和閑逛的地方。


    貝洛便說:“你去吧。”


    西列斯便立刻去了沙龍。他在入口廳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形象,沒有以荷官的樣貌進入沙龍,而是換了一個平平無奇的郵差形象。


    他之前在沙龍中看到過不少人使用這個形象。


    他不可能在這個時候使用荷官的形象,那就讓西列斯·諾埃爾和荷官聯係在了一起——一個恰到好處的時間,不是嗎?


    西列斯走進沙龍,隨後荷官出現。這樣的順序必定會引起一些人的懷疑。所以,他必須得換個身份。


    郵差背著自己的郵差包走進了沙龍,漫無目的地逛了逛,然後走向了舞台。他掀開幕布走了進去。幕布之後,僅有一條道路出現。


    他知道,這是因為他僅僅隻加入了黎明啟示會這一個學部。


    郵差去到了黎明啟示會的房間。這裏空無一人,因為黎明啟示會約定的聚會時間是周六下午。


    他從郵差包中取出了自己的草稿本。


    他日常備著的本子有兩本,一本是筆記本、一本是草稿本。前者記錄一些更為重要的東西,比如讀書筆記、日程等等,後者則是隨手寫的東西。


    那本筆記本通常都放在他的書桌上,並不會帶出門;而草稿本則是隨身攜帶,也正是上周六,安奈林瞧見他書寫的那本本子。


    草稿本用得快,隨便寫寫就是一兩頁,所以西列斯手頭的這本草稿本是上個禮拜才開始使用的,並沒有記錄多少東西。這算是一個好消息。


    郵差將這本草稿本放在了書架角落,兩本厚重的書籍的後方。他望著那被遮擋得嚴嚴實實的草稿本,唇角露出了輕微的笑意——現在,他的手稿真的丟了。


    很快,半個小時過去,郵差離開了沙龍,迴到研究部。


    他的辦公室已經準備好了。450號房間。


    辦公室裏還站著兩個人。西列斯心想,這恐怕就是自願參加他的實驗的啟示者了。


    貝洛向他介紹了這兩人,然後就離開了。


    這兩名啟示者是一男一女,年齡都在三十歲上下,表情如出一轍的冰冷與憔悴。他們的唇角都會偶爾抽動一下,就像是不受控製一樣。他們的目光都帶著一種倦怠的冷意。


    “上午好。”西列斯向他們打招唿。


    那名男性,他的名字是科林。女性的名字則是多麗絲。這兩個名字看起來都不像是本名,但是西列斯也不在意這些。


    科林在聽到西列斯的聲音之後,輕微地顫抖了一下,他說:“請……直接進入正題。”


    多麗絲也緩慢地點了點頭。


    “那麽,請兩位介紹一下自己。”西列斯與兩人在沙發上坐下。


    當三人真的麵對麵坐下了,西列斯才感到,這幅場景其實和地球上的心理諮詢十分相似。但是,西列斯同樣知道,單純的心理諮詢恐怕無法徹底消除舊神的汙染。


    “我的名字是……科林·萊恩。”科林說,“我是第三走廊的一名啟示者。”


    “我是多麗絲·凱利。”多麗絲說,“我來自第二走廊。”


    西列斯思索了一下:“所以,多麗絲受到的舊神汙染來自於第二走廊的調查。那麽,科林呢?”


    第二走廊接觸到舊神汙染是很好理解的,他們畢竟需要接觸檔案典籍、各種危險物品,甚至直接與舊神追隨者對抗。


    但是,第三走廊更偏向於戰鬥,而非研究與調查。在這種情況下,第三走廊更像是打手。


    科林沉默了許久,最後說:“我受到的並非是……舊神的汙染。而是……”他的目光中像是露出了一絲輕微的恐懼和惡意,他緩慢地說,“我不停……借用力量的,那個庇佑者的,汙染。”


    西列斯微微一怔。


    科林的聲音如同遊魂一般,每一個咬字都顯得十分微弱,因此,他的語氣就仿佛在訴說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


    他說:“就像是……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的思想、他的觀念、他對於神明的……他的虔誠,我通通都可以感受得到。他與我咫尺之隔。


    “……不。他的鬼魂就遊蕩在我的周圍。我能聽見他的聲音,我能感受到他的動作。那是一個無形的人,一個影子。他就在我的影子裏麵。”


    科林猝然顫抖了一下,整個人仿佛虛脫一樣,大汗淋漓。


    他尖叫著:“我不想變成他!”


    西列斯謹慎而冷靜地瞧著這個男人。隔了片刻,他問:“他信仰誰?”


    科林露出了一種掙紮而絕望的表情,最後,他說:“胡德多卡。”


    罪孽與謊言之神,世界的陰影麵,胡德多卡。


    胡德多卡是一位飽受爭議的神明。倒不如說,從來沒有任何一位神明以及祂的信徒,如同胡德多卡和祂的信徒一樣,幾乎人人喊打。


    那畢竟是惡的代名詞。


    不過,明麵上遵循道德和法律的人們對胡德多卡嗤之以鼻,但是私底下卻並非如此。胡德多卡受到罪犯、德行有失的人以及愛撒謊的人的信奉。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祂會庇佑犯罪和謊言。因此,有些人做了壞事之後,也會偷偷向胡德多卡祈求保護,仿佛胡德多卡承擔了他的罪責。


    受胡德多卡庇佑的超凡力量者,被稱為“惡罪使徒”。


    他們的力量通常都與傷害、黑暗、隱蔽有關,就像是黑夜中的刺客。


    有時候,受到惡罪使徒攻擊的人們,甚至都不會意識到自己已經受傷了。因為胡德多卡本身就有謊言的意思,所以,惡罪使徒可以欺詐那些受傷的人們,讓他們以為自己還沒有受傷。


    這種欺詐自然也可以放到別的地方。


    傳言中,有些人會同時信奉胡德多卡和梅納瓦卡。欺詐與商業,天作之合。


    胡德多卡的信徒大多自視甚高,認為自己巧舌如簧、多謀善戰。他們一定程度上是邪惡並且憤世嫉俗的,他們的謊言常常都帶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敷衍。


    或許,那是因為他們認定自己撒謊的行為是受到神明庇佑的。


    ……西列斯突然明白了剛剛科林麵部表情的意思。在說出胡德多卡這個神名之前,他顯得十分掙紮,仿佛想要說出另外一個名字一樣。


    但是最終,他還是選擇坦言。


    這就意味著,他的確已經受到了汙染,一部分成為了胡德多卡的信徒,所以本能地想要隱藏自己;但是另外一部分的他卻仍舊保持了些許的理智。


    不過……西列斯轉而想,如果對方在說出胡德多卡的名字的時候,就已經露出了掙紮的表情,那是否意味著,對方的主體意誌已經偏向了胡德多卡的信徒?


    西列斯想了片刻,便說:“誰藏在你的影子裏?”


    “他!”科林大聲喊叫著,“那個該死的……”


    “科林·萊恩?”西列斯平靜地反問。


    科林的話語驟然停了下來,他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反問:“你是怎麽發現的?!我的謊言不可能被戳穿!”


    西列斯說:“你在兩個地方猶豫了。第一,在你說出你的名字是科林·萊恩的時候;第二,在你說出你的信仰是胡德多卡的時候。”


    “就因為這樣?”


    “就因為這樣。”西列斯說,“試探一次也不會吃什麽虧,不是嗎?”


    科林露出了陰晴不定的神色。


    多麗絲在一旁圍觀著,若有所思,並且不著痕跡地離科林遠了一點。


    西列斯微微歎了一口氣:“像你這樣的啟示者,在第三走廊恐怕不在少數吧?長期使用同一條途徑的庇佑者儀式……”


    他再一次想到了格倫菲爾對於【戰士的黑傘】的評價。借用力量的對象的意誌如果過於堅定,那麽或許,啟示者會反過來受到對方的影響。


    西列斯想到更早之前,自己的一些想法。


    他曾經感到啟示者這種力量使用方式十分不可思議,就像是……小偷。表麵上,所有啟示者口徑統一,說自己是在借用曆史的力量。


    可是,他們借用力量的對象,就真的樂意被他們借用嗎?


    比如班揚,他知道西列斯需要這樣的力量保護,所以主動提供了自己的盾牌碎片。可如同班揚騎士長這樣好心的人終究是少數。


    不打一聲招唿就直接借用別人的力量……真的算得上是借用?


    盡管過去那些庇佑者都是死人了,但是,他們的精神意誌卻會無形中影響著啟示者。這就像是一種潛在的報複行為。


    ……但那稱得上是複活嗎?西列斯的思維突然轉向了這個方向。


    啟示者的力量本質如何,西列斯無法評判,畢竟那是一整套的力量體係。


    但是,具體到舊神汙染、庇佑者汙染這個層麵上,這種汙染如果徹底占據啟示者的全部大腦,那麽,算得上是一種“複活”嗎?


    這就是那些舊神追隨者想要得到的“容器”嗎?


    以科林的表現來看,他在某種程度上徹徹底底地改變了自己的思維方式,改變了自己的信仰與觀念,甚至於改變了自己的性格與人格。


    如此徹底的轉變,讓西列斯深感不安。


    他也曾經體會過那種半瘋不瘋的感覺。可是,那種狀態並沒有持續太久。他不禁想,如果他沒能擺脫舊神的汙染,那麽,他能夠在這種長期狀態中,保持自己的冷靜與本心嗎?


    ……這似乎是一個難以迴答的死結。


    如果可以保持理智,那麽他早就可以擺脫舊神汙染了;而如果他不能保持理智與自我,那麽他當然會被舊神的汙染籠罩,永遠無法逃離。


    西列斯不禁歎了一口氣。


    麵前,科林像是陷入了恍惚之中。


    舊神的汙染、啟示者的汙染……那究竟是一種什麽意義上的力量?西列斯注視著他,並且在心中思考著。


    一種意誌上的、綿延無數年的精神力量?對於生活在客觀唯物的世界裏的地球人來說,他有點無法理解這種主觀唯心的東西。


    ……更像是小說裏的東西。西列斯想。


    他隱隱約約產生了一絲微妙的靈感。小說——那是他的老本行了。而那種靈感……


    他突然想到了不久前格倫菲爾說的話。抄本,是可以排除那些汙染的。為什麽會這樣?僅僅隻是因為抄寫這個動作本身?


    那如果不是完整地抄錄呢?如果加上了自己的見解會怎麽樣?如果……將其變成一個虛幻的……或者起碼,讓別人以為,這是一個虛幻的故事呢?


    這隻是一絲靈感。西列斯想要將其記在自己的草稿本上,卻猛地發現自己已經把草稿本放到黎明啟示會的書架上了。


    他不由得一怔。


    他的對麵,多麗絲的目光靜悄悄地觀察著他。她注意到他的表情,便問:“教授,您想找什麽嗎?”


    “……我的草稿本。”西列斯抬眸瞧了多麗絲一眼,微微一頓,然後搖了搖頭,“我總是帶在身邊。隻不過……”


    多麗絲眸光微動,她說:“或許您可以先寫在別的地方。”


    西列斯點了點頭,沒多說什麽,他從茶幾的抽屜裏找到一張白紙,在上麵寫上了幾個字,然後隨手折疊好放進自己的口袋裏。


    這是他作為小說家的習慣。任何靈感、任何想法,都要記錄下來,以供日後查看。


    在這期間,450號房間陷入了短暫的安靜之中。


    隨後,西列斯望向了科林。科林的目光有些呆滯,但是又有些掙紮,似乎在思索著什麽。


    西列斯沉吟片刻,問:“現在你知道他藏在你的影子裏了。”


    科林的目光緩緩地凝聚起來,他望向西列斯。


    “你自己和你的影子,分得清嗎?”


    科林有些含糊地說:“我……我不知道。”


    西列斯對他的狀態有些好奇,便問:“你現在認為你是誰?”


    “科林·萊恩。”科林毫不猶豫地說。


    “而你的影子?”


    “而我的影子……”科林有點猶豫,“他像是……瘋狂地……在我的身後,追逐著我。他想要來到我的身邊,並且,超越我。”


    西列斯點了點頭,他反問:“這種焦慮令你感到不適應嗎?”


    “……焦慮?”科林看起來不太理解,“您覺得我這種情緒是焦慮嗎?”


    “因為他實際上還在追逐的路上。他還沒有追到你的身邊,更不用說超越你。但是,你卻已經覺得,他好像近在咫尺。”西列斯冷靜地說,“任誰都可以看出你的異樣,這就證明了……”


    科林凝神聽著。


    西列斯說:“他還不是你。”


    科林·萊恩猛地怔住了。


    在西列斯看來,既然科林有著自我和他者的區別概念,那麽他就應當能夠分辨出,哪個是自己哪個是他被感染的部分。


    不過,事情當然沒有那麽簡單。“意識到”距離“做到”,相差甚遠。


    況且,西列斯也意識到,這個時代與他所接觸的那個地球時代並不一樣。在這個時代,人們所能接觸的信息遠遠沒有那麽多。


    從某種意義上說,西列斯曾經身處於地球的網絡時代、信息大爆炸時代,他在互聯網環境中接觸到不同的信息,並且在這個過程中逐漸學會保持自我的立場與本心……


    立場的對立、觀念的辯駁、思想的矛盾、身份的互斥。地球人每天在互聯網上旁觀了無數次爭吵與觀點直接的對碰,而那反過來也映照出他自身的形象。


    他能夠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麽樣子的。


    這種信息量上撲麵而來的考驗,對於費希爾世界的人類來說是不可思議的。


    西列斯已經習慣了那種被他人的想法、觀念糊了一臉的感覺;而他也習慣了——並且自然而然地習得了——把臉洗幹淨。


    但是這個世界的人們,他們整日能夠接觸到的東西也就那麽多,卻不得不在儀式中與另外一個個體無限貼近,確保儀式的契合度。


    在這種潛移默化的作用下,人們的性格自然會發生某種微妙的偏轉。


    更不必說,這種舊神與庇佑者的汙染,是蘊藏在某種神秘力量之中的。啟示者本來就很難抵抗。


    西列斯的目光靜靜地望著科林。


    他想,這就好像人格分裂。有的人渾渾噩噩之中就喪失了人格的地位;有的人庸庸碌碌之中就莫名了解了竅門。


    隔了片刻,科林緩慢地說:“他還不是我。他不是我。”他頓了頓,“您的意思,是這樣嗎?”


    他的目光望向了西列斯,那目光中帶著一種他不自知的期盼與祈求。


    西列斯頓了頓,正要說話,突然地,周圍的一切都靜止下來。他的耳邊傳來一聲骰子轉動的聲音,十分清脆。


    【守密人,科林·萊恩(啟示者)需要進行一次意誌判定。】


    西列斯:“……”


    有那麽一瞬間,他感到了情緒上的波動。


    他覺得骰子在搗亂。明明他與科林的對話進展順利。


    首先,他指出了科林不自知的,自我認知上的偏移。科林在說話時候會不自覺地停頓,他自己沒有發現,但是西列斯作為旁觀者,卻能清楚地意識到。


    其次,他指出了科林情緒上過度的焦慮,情況其實還沒有那麽嚴重,但是科林卻在自我催眠,認為情況十分嚴重。這反過來加深了他的汙染程度。


    最後,他也讓科林意識到了,他其實始終有著“我”和“他”的區別的概念。這就是一個非常好切入的點。


    有些啟示者受到舊神汙染,但是卻不自知。半瘋不瘋——比如西列斯曾經的情況,他當時知道自己瘋了,但是與此同時,他又覺得自己沒瘋。那是一種極端的、癲狂的冷靜。


    西列斯感到那種狀態反而是更加危險的,而非科林這樣人格分裂的情況。


    西列斯認為自己就像是一名心理諮詢師。他就要給他的病人指出一條康莊大道了。結果……骰子橫插一腳,顯得他之前都是無用功一樣。


    ……沒錯。他當然可以直接使用指定某人進行判定的方式,主動判定科林的意誌,讓他試試能否擺脫汙染。


    但是作為一個手頭並沒有劇本的守密人,西列斯不太想做這種事情,不管基於道德還是其他方麵。


    然而他怎麽也沒想到,當科林如此詢問他的時候,骰子卻被觸發了。骰子就仿佛是判定的機器人,遇到符合的條件就自動觸發了判定。


    而且,還是可以西列斯可以控製骰子數值的一次判定。


    ……這是第四種判定方式了。


    前三種分別是他自己觸發的強製不可控判定、跑團角色們觸發的強製不可控判定,以及他可以主動進行的非強製可控判定。現在則是他人觸發的強製可控判定。


    西列斯意識到,每一次的判定,似乎都是命運的轉折點。


    他的右手手掌中出現了那枚骰子。正十二麵體,仍舊是原本的模樣,但是現在卻隱隱帶著藍色的光輝。


    西列斯看了看麵前的科林·萊恩一眼。


    【意誌:39。】


    這就是科林的意誌屬性。


    西列斯此前無法看到他人的屬性,但是在現在這個狀態下,卻可以看到。他心中隱隱有著某種預感,認為這很有可能與他此刻身處儀式時間有關。


    因為今天要來到曆史學會的研究部,所以西列斯早上出門的時候服用了魔藥,以防萬一。


    儀式時間加上可控判定,這兩者就可以讓他直接看到他人需要進行判定的對應屬性值。如果不是在儀式時間中,那他恐怕看不到。


    在儀式時間中,他顯然可以看到更多的信息。


    科林顯然是一位強大的啟示者,他接觸過的儀式與不同的時軌,都比西列斯豐富得多。因此,現在擺在西列斯麵前的選擇不是很多。


    一共三個選項:37、45、83。


    僅有一個擦邊的選項可以讓這一次的判定成功。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最後還是選擇扔出骰子,擲出了37點。他想,這算是自己在暗中幫科林作弊嗎?


    【意誌:39/37,成功。】


    【這是一個幸運的家夥。命運的暗中之手輕輕推了他一把。不過,請記住,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憑空發生。他總歸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影子究竟是怎麽迴事。】


    西列斯微微一怔,注意到這一次骰子的說法中的某些細節。


    “命運的暗中之手”“不可能憑空發生”。


    骰子的判定不是憑空出現的,需要符合相應的觸發條件。


    換言之,如果沒有先前西列斯與科林的對話,如果科林自己沒有意識到“我”與“他”的區別,並且明白過來,那麽科林是不可能觸發這一次判定的。


    這讓西列斯稍微鬆了一口氣。


    這同樣意味著,並不是隻能依靠骰子,才可以讓啟示者擺脫汙染。西列斯與科林的對話之後,科林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情況。在這樣的狀態下,他必定可以慢慢好起來。


    隻不過,骰子的判定更加迅速和徹底。就像是站在命運的十字路口,有人在身後輕輕推了一把。那可能是推向正確的道路,也可能是錯誤的道路。但是無論如何,那都是一種改變命運的推力。


    此外,這也有可能與科林的汙染來自一位庇佑者有關。他並非受到舊神意誌的汙染,而是受到一名庇佑者意誌的汙染,這就讓情況變得簡單了許多。


    單純在神秘側方麵,西列斯當然相信,神明的力量更甚於人類。


    在判定生效之後,西列斯周圍原本停滯的畫麵驟然變動起來。西列斯聽見自己在說:“當然。他並不是你,從前不是,現在不是,未來也將不是。”


    他瞧見科林的目光驟然靈動起來,他的腦袋處有類似於灰黑色的物質突然溢散了出來。下一秒,他整個人就像是洗淨了塵埃,顯得精神奕奕。


    科林不自覺坐直了身體,目光注視著西列斯,然後點了點頭,緩慢而真誠地說:“您是對的。那隻是我的影子。”


    一旁,多麗絲的瞳孔中流露出驚駭的表情。


    西列斯觀察著科林的模樣,沒注意到多麗絲的神情。隔了片刻,西列斯說:“我應該在這兒放上一個【舊神的陰影】的時軌,以便測試你的汙染程度。


    “不過,我想你自己應該有所察覺。”


    科林笑了起來,他說:“教授,我覺得我好多了。”


    從語氣以及神態來看,他也的確像是好多了。當然,不能說這樣的……“治療”,已經徹底祛除了他身上的汙染。但是他的汙染程度顯然已經減輕了。


    ……僅僅通過一次對話。多麗絲想。


    這實在是不可思議。


    西列斯朝著科林點了點頭,然後轉向多麗絲,問:“你呢?”


    “……這太神奇了。”多麗絲沒有掩飾自己那種震驚、恍惚的情緒,她帶著點幹巴巴的語氣,“教授,請……請原諒我,這太神奇了。”


    西列斯了然。


    多麗絲目前的狀態似乎不太適合談話。況且……


    於是西列斯說:“那麽,等你準備好了,你可以來找我。或許下周六?”


    多麗絲認真地點了點頭,低聲說:“感謝您的慷慨。”她猶豫了一下,又說,“我想……您是一個值信賴的人。”


    西列斯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什麽,盯著多麗絲瞧了片刻,然後微微笑了笑,說:“謝謝你的信任,多麗絲。”


    多麗絲看起來鬆了一口氣。


    科林已經從他們的對話中聽出了什麽,他看起來是無條件站在西列斯這一邊的,於是用一種夾雜著警惕與狐疑的表情望著多麗絲。


    但是最後,直到多麗絲率先離開,她也沒有再多說什麽。


    科林有些摸不著頭腦。他望向西列斯,問:“教授,她怎麽了?”


    “或許有人請她來看看我的實驗成果。”西列斯說,“或許有人請她來調查我。不論如何,她已經被你的表現說服了。”


    所以,自身也受到舊神汙染的多麗絲,此刻有求於西列斯。


    科林恍然,他不禁說:“教授,您是個學者。我想,如果您需要什麽保護的話……”科林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您可以信任我。”


    西列斯微怔,隨後說:“那就拜托你了,科林。”


    “這是我應該做的。”科林說。


    在科林走後,西列斯獨自坐在辦公室中,迴憶著剛剛發生的一切。


    過了片刻,安奈林·莫爾走了進來。他說:“教授,真不可思議!那個科林……那副樣子……”


    西列斯說:“你遇到他了?”


    “整個研究部的啟示者都瞧見他了!等他迴到第三走廊,肯定會受到更多人的關注。”安奈林說,“您會受到許多人的追捧與討好的,我認為。”


    西列斯並不是特別在意這件事情。科林能有這麽明顯的成效,是因為他真的明白過來了,並且觸發了骰子的判定。


    如果是別人,那麽效果可能沒有那麽好。


    不過,科林的表現顯然誤打誤撞地讓西列斯的名聲傳了開來。這事兒……西列斯思索了一下,覺得不是什麽壞事,就隨他去了。


    西列斯轉而問:“關於我的那份手稿……”


    “我聽說了,教授。”安奈林惋惜地說,“那實在太可惜了。如果您能完整複寫下來就好了,那起碼損失不是很大。”


    “或許可以。”西列斯沒有明確說,他隻是說,“我並不是整天待在曆史學會,所以請你幫我關注一下這事兒。”


    “沒問題。”安奈林一口答應。


    西列斯看了看時間,便說:“我先離開了。我得去外麵買一本筆記本,然後試著將手稿上的內容複寫出來。”


    安奈林看起來毫無懷疑,連連點頭,說:“您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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