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好。”


    “下午好。”西列斯說。


    666號房間, 五名啟示者齊聚。


    西列斯剛坐下來,埃裏克就對他說:“你和第二走廊扯上了什麽關係?”


    “什麽?”西列斯怔了一下。


    埃裏克說:“我聽見有人在議論你的名字……並不是你的課題的事情。”他迴憶了一下,“似乎在討論你的……手稿?”


    “我聽說了。”達雷爾插話說, “你丟了一份手稿?我聽到有人在抱怨曆史學會的安全性。”


    富勒夫人也說:“我這兒已經在擬失物清單了。第一走廊似乎打算把近日裏啟示者們丟失的東西匯總在一起。”她頓了頓, “看起來並不是非常在意你的這份手稿。”


    安吉拉眨了眨眼睛,然後說:“長老會這兒沒什麽消息。”她轉而說,“不過, 我來之前,聽到有幾位長老似乎在討論汙染程度的事情……似乎有個啟示者被治好了?”


    西列斯不由得說:“你們的消息都非常靈通。”


    “那當然。”安吉拉驕傲地說, “我們可是把五個部門一網打盡了。”


    西列斯便將今天上午發生的事情完整地說了一遍。他沒說那份手稿其實還在。既然已經把這事兒說出去了,那麽西列斯便打算真的讓它“丟了”。


    中午的時候,他就是去買了一本筆記本,然後真的在450號房間試著將自己原先草稿本上的內容複寫了一遍。


    做戲要做全套……起碼今天在曆史學會是這樣。


    西列斯這麽一說,他的同伴才恍然大悟。


    “似乎有人在懷疑你那份手稿的下落。”埃裏克迴憶著說,“我聽到一位女士在說,‘他的確弄丟了’這樣的話。”


    西列斯心想,看來那是多麗絲。


    果然, 有人在通過多麗絲試探他。隻不過, 這件事情肯定繞不開第二走廊的負責人格雷斯先生。


    不久之前,格雷斯先生還放棄了繼續調查那位博物館守門人偷竊的案子。如果這兩件事情連起來看的話……第二走廊這位負責人的立場, 似乎有些難以辨清。


    他是長老會某些人的走狗嗎?還是說,那隻是陽奉陰違的敷衍?


    西列斯並不想在這個時候下判斷。但是他的確感到曆史學會內部派係林立、氛圍複雜。他想, 這可能就是大組織的通病。


    如果是民俗學會那樣的組織, 氛圍說不定好一些,但是機會與知識就不會那麽多。


    有得必有失。


    “太遺憾了, 教授。”安吉拉說, “我想你的筆記本上一定記錄了許多靈感。”


    西列斯也不禁歎了一口氣。


    ……因為他居然還得將草稿本上的內容原封不動地抄一遍。


    算了, 這也算是整理他過去一段時間的種種想法。


    氣氛沉悶了片刻。


    接著,富勒夫人感興趣地問道:“所以,你真的成功祛除了一個啟示者受到的汙染?”


    “不能完全這麽說。”西列斯說,“他自身的因素也占據了很大一部分,我隻不過做到了引導的工作。”


    “那也足夠了。”埃裏克驚歎著說,“相信我,你會在學會內部大受歡迎的,特別是第二走廊和第三走廊的啟示者們。”


    這已經是今天第二次有人對西列斯這麽說了。


    西列斯說:“這隻是一個成功的案例。”他說,“還沒有一套完整的、成體係的治療辦法。”


    達雷爾忍不住說:“這已經足夠厲害了!”


    “但不具有普適性。”西列斯嚴謹地說。


    達雷爾愣了一下,然後嘟囔著說:“這就是學者吧……”


    西列斯:“……”


    安吉拉第一個忍不住,笑出了聲。她努力忍了忍,畢竟這是她的專選課教授。然而她實在忍不住。一位嚴謹認真的教授與一個粗心馬虎的年輕男孩……他們的對話雞同鴨講,實在讓安吉拉忍俊不禁。


    之後富勒夫人和埃裏克也難免笑了起來。


    在同伴們的笑聲中,西列斯不禁歎了一口氣,說:“這真的隻是一個巧合……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做到科林這種程度。”


    富勒夫人笑著說:“我們當然明白。不過,教授,我們的意思是,你大可以自豪一下。畢竟,你的確成功使一名啟示者擺脫了汙染的困擾。”


    西列斯搖了搖頭,並不想邀功。


    埃裏克就說:“那我們等待著你的完整治療方案。”


    “沒錯!”安吉拉說,“我可以感到,教授,在今天上午的事情之後,長老會內部對您的看法發生了改變。這是好事。”


    富勒夫人若有所思地說:“或許他們也被舊神的意誌汙染了。”


    這話讓其他人都靜了靜。


    安吉拉和達雷爾不知所措地望著富勒夫人。


    最後,西列斯說:“他們會等待更多的案例、更安全有效的……一個儀式。他們不會真的參與到現在的實驗階段。”


    埃裏克忍不住點了點頭,說:“大人物總是如此。”


    經過這個略顯嚴肅的話題之後,安吉拉開了個玩笑:“看來我以後不必擔心被汙染了——當然,我仍舊會注意安全的。”


    西列斯點了點頭。


    之後的話題轉向家常,他們聊到了彼此的生活與工作。


    富勒夫人在和安吉拉聊一些煩人的行政工作。


    安吉拉抱怨著長老會中層出不窮的文件、檔案,以及那些繁瑣的會議,富勒夫人則提到,最近第一走廊正在整理近幾個月來加入曆史學會的入門啟示者名單,正到處核實準確的入會時間,實在麻煩。


    一時間,她們兩個十分有共同語言。


    西列斯想了想,看向埃裏克,問:“我想問一件事情,埃裏克。”見埃裏克點頭,他才繼續說,“格雷森食品公司在西城,是不是已經完全占據了市場?”


    埃裏克愣了一下,迴憶了片刻,然後才說:“差不多……是的。在食品,不管是成品還是食材,這些店鋪幾乎都是格雷森,又或者格雷森供貨的。


    “不久前我和我太太、女兒去西城的一家餐廳吃飯,聽到餐廳老板在說,西城的大部分餐廳也改成了由格雷森供應原材料。


    “格雷森的食材又便宜又好用。我太太這麽說,鄰居也這麽說,包括餐廳的老板、廚師、客人們都是這麽說的。真不知道他們從哪兒得到這麽實惠的原材料。”


    埃裏克這麽一說,西列斯也產生了些許的疑惑:“格雷森的食材……真的品質這麽好?”


    他一直聽聞格雷森的食材便宜又好吃,但是他自己沒買過,格雷森的一些成品菜肴,他也未曾嚐試過,隻有在之前去往費恩家的時候,買了一次格雷森的甜品帶給安東尼和費恩太太。


    因此,盡管他始終聽聞格雷森的一些消息,但是卻沒有什麽實感。


    埃裏克連連點頭,甚至露出了一點迴味無窮的表情:“的確很好。我每天都期待迴家的時刻,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飯菜。”


    西列斯感到了些許的微妙。他再一次產生了那種想法——格雷森食品公司的生意這麽好……真的不是摻雜了什麽奇怪的物質嗎?


    他轉念又想,或許隻是價格戰?


    在未曾壟斷市場的時候,以低廉的價格、良好的品質衝擊其他的競爭對手;在壟斷市場之後,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漲價了。這是商業競爭上屢見不鮮的做法。


    或許格雷森食品公司就是這樣的打算。


    西列斯思索著。


    一旁,安吉拉和達雷爾也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達雷爾突然說:“格雷森……是南郊美食小鎮的那家公司嗎?”


    “南郊?”


    “美食小鎮?”


    幾人的重點不太一樣。


    達雷爾繼續說:“我爸媽在報紙上看到了美食小鎮的宣傳,然後打算明天一起去遊玩一天。聽說有很多好吃的。”他露出有點期待的表情。


    “美食小鎮啊……”安吉拉看起來也有點期待。


    “南郊……”埃裏克有點困惑,“在南郊具體哪裏?”


    “怎麽?”西列斯意識到埃裏克的疑惑並不是在美食小鎮這個地名上。


    “南郊……大概就是休斯山東麵一些。”達雷爾比劃著說。


    埃裏克眉頭皺了起來,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抱歉……我的意思是,你們過去的時候盡量小心一些,不要靠近休斯山。”


    “休斯山有什麽問題嗎?”達雷爾明顯地一愣。


    休斯山就是南郊那塊山脈的其中一座,聽起來平平無奇,甚至是一些遊客和攀登者常去的地方,因為那裏可以俯視整座拉米法城。


    埃裏克說:“我一直在整理第二走廊之前的檔案,這事兒你們應該知道。”他首先說,見其他人點點頭,才接著說,“我發現,休斯山附近,似乎……總是出事,這十幾年來。”


    ……十幾年?西列斯的心中隱隱劃過一絲靈感。


    “十幾年?!”安吉拉同樣震驚,“但是……休斯山,還有周邊的一些山脈,不是許多人旅遊和外出放鬆的地方嗎?”


    整體上,拉米法城四個方向的郊區都有著各自的區域屬性。


    西郊是交通要道。因為拉米法城最早開發的區域就在這兒,所以西城連接著康斯特公國其他的許多城市,因而西郊也就成了拉米法城與外界的交通中轉站。


    拉米法城的火車站也坐落於西郊。


    北郊是一些權貴人士的宅邸坐落處。正如西列斯曾經去拜訪過的卡爾弗利教授一樣,許多有錢的貴族都喜歡在北郊建一棟別墅,偶爾想要清淨的時候去住一段時間。


    東郊坐落著拉米法城下轄的許多村落,比如西列斯的出生地默林鎮就在那兒。這些村落之外,同樣是一些道路。不過並沒有西郊那麽發達與健全。


    至於南郊,那是山脈與河流經過的地方,比如橫貫南北的坎拉河,從北麵更遠處的源頭處出發,最終就匯入了南郊的戴恩湖。


    因為風光秀麗,所以南郊是許多拉米法居民出城進行短途旅遊的目的地。美食小鎮建在南郊,也是一個相當不錯的選擇,那可以吸引足夠的遊客。


    而現在,埃裏克卻說休斯山在最近十幾年事故頻發。


    “有舊神追隨者聚集在那兒?”富勒夫人若有所思地想,“不過,拉米法城官方也不可能將這種事情公布出來。”


    “……的確。”安吉拉怔怔地說。


    看起來,作為貴族小姐,安吉拉就曾經去過南郊遊玩,甚至於,去過休斯山。


    在沉默之中,達雷爾小心翼翼地問:“那麽……我跟我爸媽說,明天的行程取消?”


    氣氛緩和了一些。


    埃裏克搖了搖頭,說:“不,不用。隻不過,我覺得你們最好避開休斯山。”


    達雷爾立刻點了點頭,他說:“那就好!我還想去美食小鎮吃東西呢!”


    富勒夫人若有所思,隨後說:“不如明天我們一起去?”她笑了起來,“埃裏克可以帶上你的太太和女兒,安吉拉也可以叫上你的朋友。


    “我想,拋開休斯山的問題來說,美食小鎮會是一個不錯的遊玩地點。”


    安吉拉一怔,便點了點頭:“對啊!”她的心情莫名好了起來,“這的確個好選擇!我也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出去玩了。九月的天氣十分惹人喜愛。


    “要是到了十月十一月,我可真不願意出門。”


    埃裏克想了想,突然意識到自己也已經很久沒有和妻子女兒一起出門遊玩了,便也點了點頭。


    西列斯同樣點頭。他想,或許他可以叫上洛倫佐,請他吃頓飯。他的室友給了他很多幫助,包括學術以及生活上——他不厭其煩地幫西列斯拿信。


    於是,這個提議便全員通過了。


    因為這件事情,所以他們這一次的聚會提前結束了。安吉拉和埃裏克都忙著迴去和各自的朋友、家人說說明天的出行。富勒夫人同樣要迴家準備明天的出行。


    達雷爾要迴家寫作業——這事兒引得安吉拉猛地笑了出來,但是她瞧瞧西列斯,想想自己的專選課作業……笑容便逐漸消失了。


    西列斯則打算去沙龍。


    說到沙龍,他便突然想到了黎明啟示會的事情,於是斟酌著將一些信息說了出來。其餘幾人都津津有味地聽著。


    他們都還沒有加入學部,要麽是沒有感興趣的,要麽是根本沒時間;所以現在,聽到西列斯加入了黎明啟示會,不禁感到驚訝與好奇。


    但是說到這事兒同樣引起了曆史學會某些大人物的關注的時候,他的同伴們便歎息了起來。


    “教授,你真得注意一下安全問題。”安吉拉說,“不管是明麵上神明三要素的事情,還是暗地裏黎明啟示會的事情。”


    她有點緊張兮兮地瞧了瞧周圍,嘟囔著說:“我總覺得我們應該換個地方聚會。曆史學會給我一種不太安全的感覺。”


    富勒夫人與埃裏克的表現更加成熟一些,但是說的內容也差不多,都是讓西列斯注意安全和保密。


    唯獨達雷爾有點不同的意見。他大概是覺得不服氣,所以說:“憑什麽教授就隻能任由那些大人物威脅,還得保持警惕。”


    西列斯望向他。


    達雷爾想了想,又說:“我們不能反客為主嗎?”


    這個詞語說出來,西列斯深感達雷爾的中學課程果然是有用的。


    “反客為主?”安吉拉眨了眨眼睛,似乎對這事兒非常感興趣的樣子。


    西列斯感到些許的溫暖——為同伴們的擔憂與關心,但是他還是說:“我不能讓你們冒著同樣被關注的風險。”


    “不,”富勒夫人若有所思地說,“沒人會想到我們在暗自幫助你。畢竟,隻有卡羅爾才知道我們是一起的。但他也不可能知道,你就是黎明啟示會的成員。”


    西列斯並沒有將卡羅爾也是黎明啟示會一員的事情說出來。他有些驚訝地望著最為年長的富勒夫人。


    因為富勒夫人的年齡與閱曆,所以,很多時候他們這個小組都會聽取富勒夫人的意見。


    富勒夫人頓了頓,然後接著說:“我們的目標並不是真的做出什麽針對或者反擊,而是……”她思索著,“起碼調查清楚,究竟是誰在暗中作祟。”


    達雷爾立刻讚同。年輕的男孩總是不樂意隱忍。


    安吉拉也立刻同意。她的文學史教授受人詰難,這事兒讓她十分悶悶不樂。


    這三人都已經下定決心,於是本來搖擺不定的埃裏克也立刻倒向了他們,甚至勸著西列斯:“我覺得,我們不能一直保持被動的狀態。”


    他都已經用上了“我們”這樣的詞語,於是原本還有些猶豫的西列斯隻能歎息一聲,同意了這個提議。


    安吉拉小聲地歡唿了一下,看起來十分激動,口中還嘟囔著什麽“第一次行動”之類的話。達雷爾同樣如此。


    而三名更為年長的啟示者寬容地看著他們。


    這個學習小組的維係最開始或許隻是為了布魯爾·達羅,但是慢慢地,經過了博物館守門人的案件、西列斯被針對的事情之後,他們逐漸形成了自己的理念與做事原則。


    盡管仍舊弱小,但正在成長。


    接著,安吉拉有些嚴肅地說:“我認為,我們的確得換個地方聚會了。”


    最開始他們選定666號房間,是因為他們已經習慣了這裏。但是現在,他們都在暗戳戳反抗曆史學會高層的某些大人物了,這個房間就不是那麽保險了。


    “或許我們可以模仿黎明啟示會,在沙龍開設一個私密的學部?”達雷爾提議。


    安吉拉猶豫了一下。


    富勒夫人搖了搖頭:“我想,黎明啟示會是特殊的。而其他的學部都必須在第一走廊登記所有的成員,而不是保密。”


    處理沙龍相關事務的富勒夫人,對學部的相關事情十分清楚。那的確在一定程度上是保密的,但是表麵上如此。但是對於曆史學會的內部人員來說,這種名單簡直一清二楚。


    達雷爾立刻搖頭,推翻了自己剛才的建議。


    富勒夫人說:“我知道城內的一家私人俱樂部,就在曆史學會的南麵一些。”她微笑著,“那裏有我的投資。或許,我們每周六下午可以去那兒聚會,可以保證足夠的隱蔽。”


    達雷爾歡唿一聲:“真酷!”他說,“富勒夫人,您太厲害了!”


    富勒夫人眸中湧現出真實的笑容,她溫和地說:“我很榮幸。”


    在年老的時刻,她竟然仍舊可以找到某種年輕時候才有的熱忱。她已經享有過足夠漫長的人生、足夠幸福的家庭、足夠豐厚的錢財,隻剩下寂靜的死亡等待著她。


    所以,她樂意去維持這段出現在人生盡頭時候的友誼。


    “豪斯維爾街18號。這是那家俱樂部的地址。”富勒夫人說,“正好明天我們要去南郊,到時候我會將俱樂部的名片給你們,還有我們聚會的房間。拿著名片,才可以進入俱樂部。”


    他們都點了點頭,隨後與彼此道別,離開了曆史學會。


    西列斯並沒有離開,他還有黎明啟示會的聚會。


    在去往沙龍之前,他想了想,戴上了眼鏡,然後才走向沙龍的入口廳。入口廳自動將他的外表改變成之前使用的郵差模樣。


    不過西列斯又將其換成了荷官的樣子。戴上眼鏡的荷官顯得更加斯文了一些。


    隨後,他踏入了沙龍。他隱隱察覺到一些目光向他看來,但是他不知道那算不算是錯覺,就幹脆懶得理會了。他走向舞台,去到了幕布的後麵。


    黎明啟示會的房間裏,騎士、報童和貴婦都已經抵達了。


    “荷官!”騎士主動與他打招唿。


    荷官朝著他點了點頭。


    四人圍坐在茶幾的四周。貴婦這一次沒抱怨自己與繼女之間的矛盾,她反而同樣說起了美食小鎮,以及南郊關於休斯山的一些傳聞。


    她憂心忡忡地說:“美食小鎮的營業讓許多人都往那兒去,真不知道會不會出什麽事情。”


    報童笑了一聲,清脆稚嫩的聲音說著十分現實的話:“不過,你也不可能把他們全都趕走。人們都喜歡品嚐美食。”


    “那的確。”貴婦點了點頭。


    騎士說:“什麽美食小鎮?”


    其餘三人不約而同地朝他看了看。


    報童搖了搖頭:“你真落伍,騎士。”


    騎士敲了敲自己的金屬盔甲。


    “好吧,”報童改口說,“就是南郊的一個地方。那兒有許許多多的美食。”


    騎士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荷官說:“或許美食小鎮的幕後公司並不知道南郊的問題。”


    貴婦愣了一下,然後歎息著說:“也是。”


    普通人不可能知道南郊時常出事。而啟示者在人群中的比例,又能有多少?況且,知道這事兒的人還得是交際廣泛,或者有獨特信息來源的人——比如埃裏克。


    荷官心中有些好奇,貴婦是怎麽知道這事兒的?不過他想到貴婦同時是有名的大商人、即將成為貴族夫人,並且還是一位資深的啟示者……他便立刻覺得,她能知道也並不算離奇。


    他們的話題在這時候轉向了啟示者與普通人的一些對比,並且自然而然地談到了啟示者的一些麻煩,比如失控的時軌和舊神汙染。


    隨後報童就提到了西列斯·諾埃爾這個名字。她說:“我聽聞這個人找到了一種處理汙染的辦法,這真是一件好事。”


    荷官感到騎士仿佛若有若無地瞧了他一眼。他保持著沉默。


    騎士說:“我也聽說了。今天似乎有一個成功案例,在學會內部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成功了?”報童看起來十分吃驚,“我還沒聽說呢。”


    貴婦說:“再等等,看有沒有更多的成功案例。如果有的話,那我也希望他能治愈我的大腦。”她指了指自己的頭。


    “關於汙染,”荷官在這個時候說,“我有一個……猜測。”


    其餘三人都望向他。


    荷官麵容平靜,慢條斯理地說:“既然啟示者是借用過去某人的力量,而長期使用某一途徑的力量,可能會成為那位神明的信徒……


    “那麽,這是否意味著,來自那位庇佑者的意誌汙染,使啟示者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報童看起來像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原本清脆的聲音也變得有些沙啞:“……變成另外一個人?你在說什麽?”


    “複活。”荷官幹脆利落地說,“如果一個人完全、徹底被汙染了,那麽是不是,來自過去的幽靈,在他的身上複活了?”


    報童和貴婦的臉色同時變得蒼白。騎士的麵容被金屬頭盔擋住,看不到具體的表情。


    隔了片刻,貴婦說:“你這可不是什麽好的猜想。”


    荷官說:“我隻是產生了這個想法……在目睹了某些人被感染——深度感染——的模樣之後。”


    “我認為那不可能是真正意義上的‘複活’。”報童低聲說,“他們的靈性並不一樣……”


    靈性。荷官注意到報童使用了這個詞語。


    他知道,靈性與意誌這兩個詞語及其指向的東西,在啟示者的知識體係中,本來就是存在著的。


    卡羅爾曾經在跟他說起撒迪厄斯的形象的時候,就提到過靈性與意誌。但是,這兩個概念對於普通的啟示者來說,似乎不清不楚。


    可報童卻能清晰明了地說出,“他們的靈性並不一樣”。


    荷官眸光微動,驟然想到卡羅爾曾經的話。


    “人類死後,靈性消散,脆弱的意誌已經無法驅使沉重的軀體。”


    死亡意味著靈性的消散。假設一名啟示者受到一名庇佑者的意誌汙染,但是後者早已經死亡,靈性早已經消散了。


    可是……如果……荷官突然想到一個令他心驚肉跳的可能。


    如果啟示者借用力量的對象……未曾死亡呢?


    如果借用力量的對象是普通人,那應該沒什麽關係——1%純淨度的魔藥對應的許多儀式,比如【無形的盾】,其借用力量的對象就是仍舊活著的許多普通人。


    但是這些儀式並沒有帶來什麽問題。換言之,普通人的意誌不足以撼動啟示者的意誌,這是力量與靈魂上的區別。


    而更高階段的儀式,比如借用庇佑者的力量,那都是已經死去的、曆史中的人了,靈性必定已經消散了。


    所以……隻有幾種例外情況。


    借用神明的力量,借用仍舊存活著的其他啟示者的力量,以及,借用過去的自己的力量。荷官想著。


    神明隕落之後,祂們的靈性,或者說,神格,會消散嗎?


    在想到這個問題的那一刻,荷官幾乎本能地給出了否定的答案。那是基於常識得出的答案——神格怎麽可能如此輕易地消散?


    神格恰恰意味著神明的力量!


    而借用過去的自己的力量,以及借用其他啟示者的力量……荷官說不出這種風險的具體情況。但是他總覺得,這就像是一個微妙的悖論。


    過去、曆史的力量。時光的力量。那究竟算是一種什麽力量?那難道是源源不斷的嗎?


    啟示者借用過去的力量,而另外一個啟示者還可以在未來借用這個啟示者曾經借用的力量?無限套娃?


    在沒有搞清楚啟示者力量的本質之前,他或許永遠會產生這種困惑。


    在沉默了片刻之後,騎士突然說:“你想說的,其實是舊神追隨者們複活舊神的渠道吧?”


    荷官坦誠地說:“是的。”


    報童與貴婦一怔,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與其擔心過去的某個人在此刻複活,不如擔心那些已經隕落的神明,以某種方式在這個世界上重新得到一具身體。


    這兩者的意義,可謂截然不同。


    貴婦有點困擾地說:“真能發生這種事情?”


    報童用一種帶著微妙譏諷的語氣說:“那畢竟是神明。誰知道神明的力量究竟意味著什麽。”


    貴婦也歎了一口氣。


    “好了女士們,”騎士說,“這隻是荷官的一種想法、一個猜測。我們沒必要這麽擔憂。”


    他這麽說,但是荷官已經明白,騎士知道了他想要暗示什麽——布魯爾·達羅曾經說過的,“容器”。


    於是荷官便說:“是的,我隻是隨口一說。”


    他們的話題便轉向了其他的方麵。不過都是一些家常話題,報童和貴婦甚至聊到了養花養草的事情。


    下午四點,這一次的聚會結束。


    報童與貴婦率先離開。


    黎明啟示會的房間裏,騎士摘下了自己的頭盔,鬆了一口氣,然後嚴肅地問:“這是你的猜測,還是已經得到驗證的結論?”


    “一個猜測。”西列斯說,“不過,我沒想到其他符合邏輯的可能。”


    卡羅爾噎了一下,然後煩惱地說:“那可真夠——!”


    西列斯轉而問:“你們對於布魯爾未婚妻的調查還是沒有什麽進展?”


    卡羅爾搖了搖頭,他說:“這件事情現在是第二走廊的一個小組在負責的。但是……或許你也能明白,第二走廊每天會接到不少案子,而布魯爾的事情是半個多月以前發生的。


    “這麽長的時間裏,調查毫無進展,所以……”


    “……即便那是一樁滅門慘案?”


    卡羅爾帶著一種難以言明的情緒,說:“那隻會成為報紙上的一樁奇聞、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現在隻是過去半個多月,等到幾個月、幾年,誰還記得達羅家族?”


    西列斯因為卡羅爾這樣的話而皺了皺眉,他抬眸看了看卡羅爾,感覺這個總是大笑著的男人,現在顯得過於嚴肅與悲觀。


    西列斯便說:“如果他們真的想要複活舊神,那麽必定會露出馬腳。”


    “或許。”卡羅爾說,“……抱歉。最近發生的事情讓我……”


    西列斯靜靜地望著他。


    那種平靜、鎮定的目光讓卡羅爾也冷靜了下來。他說:“不久前我和格雷斯吵了一架。就是第二走廊的負責人。因為博物館守門人的那件事情——還記得嗎?”


    西列斯微怔。他想到,難道當初埃裏克聽說的,有人和格雷斯先生吵架的事情,其中一名參與者就是卡羅爾?


    卡羅爾說:“我算是第一走廊和第二走廊的聯絡人……或者說,長老會的預備成員。”他有點猶豫,但是沒就這件事情多說什麽,“總之,格雷斯放棄調查的事情讓我十分惱火。”


    西列斯說:“因為某些大人物?”


    “不盡然。格雷斯沒有討好的意思,他隻是覺得不必在那個案子上浪費時間,既然東西已經找迴來了……而我希望,至少調查一下西城地下幫派究竟在做些什麽。”


    卡羅爾露出有點煩悶的表情。


    最後,他說:“我隻是感到,曆史學會……我是指,啟示者這塊,人們的態度與想法,還有他們的立場……”他搖了搖頭。


    西列斯伸手拍了拍卡羅爾的肩膀……金屬盔甲。


    “算了。”卡羅爾突然爽朗地說,“其實我也明白,第二走廊的事情太多,忙不過來。而格雷斯有義務優先其他性質嚴重的案件。”


    “的確。”西列斯同樣點了點頭。


    第二走廊放棄繼續調查地下幫派,同時也算是放棄調查布魯爾的案子。或許還有其他的……很多案子都不了了之。西列斯能理解,就像卡羅爾說的那樣,事件太多。


    但是他真正憂慮的是,這兩件事情很難說就這樣結束了、收場了。如果因為他們此刻的疏忽與敷衍,而在未來導致什麽難以挽迴的後果呢?


    曾經的布魯爾·達羅,不就是因為他們的輕率,而失去了可能的生機嗎?


    西列斯在心中歎息了一聲。


    卡羅爾說:“我會繼續關注的……如果有消息的話。我衷心希望,這一次你的猜測不要成真。”


    西列斯保持著沉默。


    “對了,擺脫汙染的事情,繼續加油。我相信絕大多數的啟示者都是支持你的。”卡羅爾說,並且委婉地提醒,“也不必太擔心某些高層。有更多的高層等待著你的結論與成果。”


    西列斯點了點頭,說:“我會的。”


    叮囑了西列斯之後,卡羅爾看了看時間,便與西列斯道別。房間裏轉眼就隻剩下西列斯一個人。


    他若有所思地在那兒坐了一會兒,然後同樣離開。隔了片刻,郵差打扮的男人重新迴到這裏,從書架上取出筆記本,將其裝到了自己的郵差包裏,並且等待了一段時間,隨後離開。


    西列斯乘坐公共馬車迴到了拉米法大學,去食堂吃了頓晚飯,然後在宿舍裏整理並且抄寫了草稿本上的內容。他思索著要如何處理這本草稿本。


    其實裏麵的內容並不是很多。往常西列斯習慣使用零散的草稿紙,而非本子。但是因為要隨身攜帶,不是那麽方便,所以西列斯後來又買了一本本子。


    不過,他每日要記錄的東西很多,所以小本子很快就用完了。這已經是他的第二本草稿本了,剛剛啟用不久。


    他思索了片刻。為防止曆史學會那邊使用什麽尋物儀式——比如他自己就曾經學過的【痕跡追蹤】,或者其他什麽古怪而高深的儀式,於是他最後還是決定將事情做絕。


    他從抽屜裏拿出火柴盒——偶爾他會用來點燃煤油燈——然後將這本草稿本徹底焚毀。在這之後,西列斯才驟然鬆了一口氣。


    房間裏彌漫起一陣焚燒的味道。西列斯等味道稍微擴散一些才打開窗戶。


    之後,他聽見樓下傳來開關門的聲音,知道是洛倫佐迴來了,便出門與洛倫佐談及了明天去往美食小鎮的事情。


    洛倫佐望著西列斯的表情十分不可思議,他說:“真稀奇,你居然願意出門了。”


    西列斯無言片刻——他怎麽不願意出門了?他不是常常去外邊?


    洛倫佐笑了起來:“好的,感謝我親愛的室友的邀請。我去過那兒,明天就帶著你去找好吃的玩意兒。”


    西列斯點了點頭,又說:“我有一些朋友也會去,不過我們應該不會一起吃飯,隻是跟你提個醒。”


    “這沒什麽。”洛倫佐聳聳肩,“明天幾點?”


    “早上八點出發。我們大概會在將近十點的時候抵達。”西列斯說。


    “沒問題。”


    與洛倫佐約定好了這件事情之後,西列斯返迴三樓,寫了一封將要寄給商人蘭米爾的信。


    昨天下午的時候他就已經拿到了遊記翻譯稿和自己小說前半部分的抄寫稿,但是之後他給自己放了個假,懶得處理那些正經事兒,於是就把這封信推遲到了今天來寫。


    西列斯在信中提及了遊記出版,以及詢問自己的小說是否可能出版的事情。打完草稿並且在信紙上抄寫完畢之後,西列斯將信紙以及其他的稿件塞進信封,放在一旁。


    明天要去往南郊。保險起見,西列斯往自己的背包裏塞上了各種東西,魔藥、胸針、黑傘,他通通帶上了。


    帶著一點微妙的不安,西列斯洗漱之後就躺在床上睡了過去。


    感謝阿卡瑪拉的力量。即便心事重重,西列斯也還是收獲了一夜愉快的睡眠。


    第二日清晨,他與洛倫佐一起出門。他先去校外的馬車行寄了信,然後才搭乘出租馬車,前往南郊的美食小鎮。


    馬夫聽聞他們要去南郊的美食小鎮,不由得說:“最近去那兒的人真多。”


    這說法立刻就讓洛倫佐來了點興趣,他與馬夫幾乎聊了一路,而西列斯隻是心不在焉地聽著,偶爾才說上一兩句話。


    在馬夫的形容中,近來東城的人士尤其喜歡在休息的時候,帶著家人一起去往美食小鎮。那成了這一兩個禮拜家庭旅遊的熱門目的地。


    洛倫佐幾乎眉飛色舞,他說:“我先前就去過那兒。的確是個好去處,畢竟那兒的東西確實很好吃,有些甚至從未見過。”


    馬夫也點了點頭,帶著點期待說:“看來我也得帶我太太去一趟。”


    在一個多小時之後,他們抵達了南郊的美食小鎮。


    一下車,西列斯就不由得吃了一驚,因為這兒聚集的人群數量,實在令人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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