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傳聞得自一位強大探險者的地圖, 材質使用了一種十分古老的、暗黃色的羊皮紙。指腹撫摸上去,能感受到某種微妙的皮質觸感。


    上麵使用炭筆簡單勾勒了一些路線和標記,整體看起來粗糙而質樸, 完全不如博內特版本精美細致。


    西列斯注意到圖上標注了高爾斯沃的位置,在整幅地圖的左上角。因此,這幅地圖所描繪的位置,大概就是位於康斯特公國西南麵的枯萎荒原某處。


    他瞧見地圖上標記了一個大型驛站, 名為黑爾斯之家。而在這個驛站的四周,則是一些冒險團聚集的位置。周圍的路徑和地形已經被探明了。


    西列斯瞧見黑爾斯之家的下方偏右的位置,有一座峽穀,名為科倫娜峽穀。路線在那兒勾勒出了一個心型的模樣, 那看起來頗為別致, 讓西列斯印象頗深。


    他對比了一下博內特版本的地圖,發現兩份地圖上都出現了這座科倫娜峽穀, 看起來像是一個標誌性地點。


    的確。他想。心型峽穀確實非常罕見。


    西列斯還看到了一個小小的、類似於鑽石一樣的標記, 就位於黑爾斯之家的西麵一些, 近似垂直位於高爾斯沃南部下沿鐵路的盡頭處。


    他心中一動, 心想, 這是礦坑的標記?


    他想到一些更加久遠的記憶。


    在他與伊曼紐爾一同和蘭米爾、本頓商議遊記出版事宜的時候, 蘭米爾曾經說過,他與那位遊記的主人,探險者弗雷德曼, 就相遇在星之塵開采的礦脈鐵路附近。


    換言之,如果弗雷德曼最後去往的那個探險地點就是“不存在的城市”的話,那麽“不存在的城市”必定就位於礦脈的附近。


    會是這個礦坑嗎?西列斯謹慎地思考著這個可能性。


    當然, 他並不覺得自己隨意購買的地圖就能夠將他指引到正確的路線。隻不過, 他需要尋找一個目標。


    想到這裏, 西列斯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一個學期結束了。他在曆史學會的任務也暫且結束了。關於下學期的課程,西列斯已經提前知道了自己的任務,並且大體將課程的教案準備好了。


    這周五上午,文史院會進行一場教授會議,總結這個學期的情況,並且展望之後的兩個學期。之前文史院的行政老師,艾特利教授,已經將此事告訴了西列斯。


    未來的兩周多的冬假裏,他有充足的自由時間。


    西城道森街的店鋪可以準備起來。他想。此外,無燼之地……


    他遲疑不定,不確定自己是否有必要前往無燼之地。當然,阿方索和伊曼紐爾身處無燼之地,這令西列斯感到了擔憂。


    但是,他自己從未去過無燼之地,盡管擁有自保的能力,但是也並非強大的啟示者。他之所以在此刻感到意動,並且不自覺地收集與無燼之地有關的信息,是因為……


    是因為他感到無燼之地隱藏著秘密。是因為他守密人的天性。是因為……


    他需要尋找迴家的路。


    西列斯怔怔地發著呆。窗外,夜色漸深,暴雨如注。


    這是10月13日,周三的夜晚。


    他在夢中睜開眼睛,望見了海麵、迷霧、孤島與人偶。夜空之上,腐爛的星星眼睛靜靜地凝視著他。他孤獨地踏上那柔軟的紅泥,走到了島嶼的正中央。


    他望向了孤島之上,那唯一的一株幼苗。幼苗之上,水滴中泛起了奇妙的光影。諾娜在做夢。


    於是他輕輕伸手,碰了碰那個女孩的夢。


    仍舊是那個黑暗的房間。


    “……啊!幽靈先生。”諾娜輕聲說,“我還在想您什麽時候會出現呢。”


    幽靈先生微笑了起來,說:“晚上好,諾娜小姐。很久不見了,你現在怎麽樣?”


    “我還是在那兒。一個黑暗的房間。和這個夢差不多呢。”諾娜說,“他們讓我喝好苦好苦的東西,不過,我覺得我慢慢好了起來。我能更清楚地聽見那些聲音了。”


    “他們在說什麽,諾娜小姐?”


    “他們好像也被關在這個地方,所以商議著要怎麽逃出去呢。我想和他們搭話,可是他們都不理我,似乎覺得我太年輕了,沒法加入他們的對話。”


    幽靈先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隨後,他說:“諾娜小姐,你知道是誰在喂你喝那些很苦的東西嗎?”


    “我不知道。”諾娜沮喪地說,“房間太黑了,我什麽都看不見。”


    幽靈先生心中一沉。


    房間太黑了,什麽都看不見……?會不會是諾娜的眼睛……


    上一次與諾娜見麵的時候,諾娜說,她有一次痛得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就來到了一個黑暗的房間。可如果這個房間並不是黑暗,而是諾娜看不見了呢?


    幽靈先生想了一會兒,又說:“你之前說,你曾經試著逃出去?”


    “對!”諾娜的聲音輕快了起來,“我都已經走出那個黑暗的房間了,可是下一秒,就有人把我抓了迴去。”


    “你對於這個黑暗的房間,還有什麽了解嗎?”


    “……我也不曉得。”諾娜的聲音變輕了,“幽靈先生,有時候我總在想,我真的在一個黑暗的房間裏麵嗎?還是說……”


    “諾娜小姐,你確實是在一個黑暗的房間裏。你看,你的夢境中的場景,不也是這個地方嗎?”


    “啊!幽靈先生……您現在正在一個黑暗的房間裏麵嗎?”諾娜這麽說。


    幽靈先生說:“我現在就在這兒。”


    “那我來找您!”諾娜說。


    突然地,幽靈先生聽到了不遠處傳來一陣輕快活潑的腳步聲。他聽見門鎖轉動的聲音。那一瞬間,他感到微妙的不安。這是諾娜的夢境,他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在現實中,是諾娜被關在黑暗的房間裏;在夢境中,諾娜卻是從黑暗房間裏解救幽靈先生的那個人。


    幽靈先生試著改變自己周圍的情況,正如同他此前想要嚐試的那樣。但是,不知道是否是因為他掌握的力量不夠強大,所以他根本無法對諾娜的夢境做出任何修改。


    他隻好等待著諾娜開門。


    門開了。幽靈先生瞧見了一片光。外麵是一片綠色的原野。他聽見了孩子們的笑聲。


    ……這似乎是諾娜一開始做夢時候的場景。她與朋友們在郊外玩。而在那之後,場景則變換成為了噩夢。幽靈先生此前也是在諾娜做噩夢的時候進入她的夢境的。


    一個年輕的女孩正站在門口。她說:“幽靈先生,我來找您啦!”


    幽靈先生望向了她,注意到她閉著眼睛,頓時微微皺了皺眉。


    諾娜說:“幽靈先生,您之前跟我說,如果做噩夢的話,那就想想其他的事情,我確實這麽做了!現在,這個黑暗的房間困著我的所有噩夢,而外麵則是那些快樂的事情。”


    “你很聰明,諾娜小姐。”幽靈先生試著往外走了走。


    諾娜側身讓開了門。


    幽靈先生一步跨過了門檻,然後轉身迴望那黑暗的房間,卻發現身後什麽都沒有。諾娜的噩夢像是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很抱歉,幽靈先生。我忘了您會出現在那兒。”諾娜說,“現在,您出來了!那個黑暗的房間已經消失不見了!”


    幽靈先生點了點頭,然後望向了不遠處,問:“那是你的同伴們嗎?”


    他瞧見了一些與諾娜同齡的孩子們,他們正在綠草地上玩耍著,時不時發出幾聲歡笑聲。諾娜仍舊閉著眼睛,但好像能夠看到他們一樣,將頭轉向了那個方向。


    突然地,諾娜說:“我還沒有生病的時候,爺爺就會帶我到城外玩。我在那個時候認識了一些好朋友。”


    她的語氣中帶著點羨慕的成分。


    她又說:“可是後來,我生病了,爺爺就不讓我出去了。後來,爺爺帶了一個東西迴家,讓我去交給一個人。那些人拿走了那個東西,把我關了起來。我再也沒有見過爺爺。”


    “那是什麽東西,還記得嗎,諾娜小姐?”


    “一朵花。”諾娜說。


    幽靈先生心想,所以,諾娜的確直接接觸了那朵銅製番紅花。


    幽靈先生的安靜讓諾娜有些不安,她抬起頭,輕輕抓住了幽靈先生的衣角。她說:“幽靈先生,我還能好起來嗎?我還能再見到爺爺嗎?我不想治好病,我隻想再見見他,讓他不要擔心我。”


    幽靈先生說:“會的,諾娜小姐。”


    諾娜輕快地笑了起來:“我相信您,幽靈先生。”


    “你還有什麽能告訴我嗎?”


    諾娜想了想,說:“那些人的聲音……我聽見的聲音。我聽見他們在說,那些人,那些喂藥的人,他們想要在我們身上做一種實驗。”


    “什麽實驗?”幽靈先生不動聲色地問。


    “……我也不懂。”諾娜沮喪了起來,“幽靈先生,我太沒用了,是不是?”


    “不,不是的。”幽靈先生說,“諾娜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


    “我想離開那個黑暗的房間。”諾娜自顧自地說,“他們把我關起來,喂我喝苦苦的藥,還不讓我見爺爺……”


    幽靈先生問:“你在那個黑暗的房間裏,就隻是做這些嗎?”


    諾娜愣了一下,說:“什麽?”


    “吃飯、睡覺、洗澡、洗漱……諾娜,你會在黑暗的房間裏做這些事情嗎?”


    諾娜逐漸茫然了起來:“什麽……什麽?”


    幽靈先生停頓了一下,然後說:“諾娜小姐,還記得你和爺爺一起生活的日子嗎?”


    諾娜喃喃說:“我當然記得。爺爺會燒好喝的糖,會給我買糖、買新衣服。我們會去郊外玩,爺爺會提醒我每天早上和晚上要刷牙……”


    幽靈先生靜靜地聽著。


    突然,諾娜說:“幽靈先生,我好像從未在這個黑暗的房間裏做過這些事情。他們隻是給我喝藥。我也不知道……我不明白……我好像忘了很多事情……”


    她垂下頭,茫然地思索著。


    “別想那些了,諾娜小姐。”幽靈先生果斷地轉移了話題,“你想離開那個黑暗的房間嗎?”


    “我當然想。”諾娜說,“我聽見的那些聲音。他們也想要離開。他們在商量,他們偶爾也會爭吵……對了,他們打算明天做什麽事情。”


    “是什麽?”


    “我沒聽清,幽靈先生。”諾娜說,“我隻是聽見他們在說什麽……明天。明天有什麽特殊的嗎?”


    明天。幽靈先生想,他也不知道明天有什麽特殊的。


    “你打算跟著他們一起行動嗎?”幽靈先生問。


    他現在認為,諾娜的病很有可能讓她的機體出現了一些問題。她可能沒有行動能力,又或者大腦產生了某種病變……總之,現在的諾娜處於極度虛弱恍惚的狀態。


    但是,具體是什麽樣子,他無法從夢境中的諾娜身上找到答案。除了閉著眼睛,諾娜看起來就是一個正常的小女孩。


    諾娜說:“我會的。我會偷偷跟著他們。”


    幽靈先生更加無法理解現在諾娜的狀態了,他問:“你打算怎麽離開那個黑暗的房間?”


    諾娜說:“就這麽離開。幽靈先生,我可以離開的。隻是外麵有人監視著我。他們想要把我關在那兒。其他人會吸引他們的注意力,我就可以偷偷溜出去啦。”


    幽靈先生誇獎了諾娜的聰明。


    諾娜便輕輕笑了起來,她說:“您等著瞧吧!幽靈先生,我肯定能逃出去的。”


    幽靈先生點了點頭,祝福了她的行動,並且說:“諾娜小姐,關於你爺爺讓你去送的那個東西……你還記得更多嗎?”


    “那個東西……我也不知道。我記不太清了。我隻是去了一個地方,將那個東西給了一個人,然後那些人就不讓我走了。我那個時候覺得好痛……特別特別痛,然後就昏了過去。”


    幽靈先生想,原來諾娜昏迷的事情,就發生在那一天?


    諾娜又說:“之後的事情您都知道了。幽靈先生。我說的是不是有點亂?”


    幽靈先生說:“你現在是在夢中,諾娜小姐。思維跳躍是很正常的事情。”


    即便幽靈先生可以在夢境中保持清醒與理智,但是他認為其他人做不到這樣。況且,這是諾娜的夢境。夢境中的人們總是與現實中的他們不太一樣。


    諾娜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諾娜突然說:“啊,對了!幽靈先生,接過那朵花的人,那是一名醫生!”


    醫生?


    幽靈先生不由得怔了怔,隨後他問:“諾娜小姐,你生病之後,就是在那名醫生那兒治療的嗎?”


    諾娜用力地點了點頭,說:“對!是爺爺帶我去找的那名醫生。後來,我把那朵花給了那名醫生。那朵花可真漂亮,要不是爺爺讓我給那名醫生,我才不願意給他呢。”


    幽靈先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醫生。這是他們在調查博物館守門人偷竊事件的時候,就猜測過的可能性。


    守門人安塞姆·諾裏森不可能無緣無故就去偷竊那朵銅鑄花,換言之,他必定是從某個渠道聽聞了相關的消息,所以才下定決心偷竊——無論他的目的是為了換錢,還是尋求醫療手段。


    因此,一定有個與他接頭的人。


    一開始,他們以為那會是個醫生。畢竟,在諾娜生病之後,安塞姆最有可能去求助的,就是醫生。


    但是之後,在地下幫派的人出現在那棟舊公寓之後,他們就將注意力集中到了地下幫派身上。安塞姆是西城的人,他的確有可能在走投無路之下,選擇投靠地下幫派。


    於是,他們將醫生這個可能性排除了。


    現在看來,或許……那是地下幫派的醫生?西城的醫生……


    幽靈先生又一次想到了切斯特·菲茨羅伊。那個擁有秘密的醫生。


    往日教會對切斯特的調查還在進行中,所以西列斯也並不知道切斯特的秘密究竟是什麽。但是,他生活在西城,而醫生與醫生之間說不定就有什麽交集。


    如果切斯特認識那位可疑的醫生呢?


    這個時候,周圍的場景突然晃動了起來。諾娜驚唿了一聲,說:“幽靈先生,我要醒了!”


    這話讓幽靈先生微微笑了起來。諾娜的話就好像暗示著,這個夢境對她而言才是真實的,而現實反而更像是一個“夢境”。


    他說:“明天見,諾娜小姐。期待著你的成果。”


    “我一定會逃出去的!”諾娜信誓旦旦地說。


    隨後,整個夢境的場景凝結,並且崩裂。他又一次迴到了死寂的孤島之上。他注視著麵前的這株幼苗,敏銳地意識到,幼苗似乎變大了一些。


    正在生長?可成長的養分又是什麽?他感到了些微的困惑。


    寂靜的深海夢境中什麽都沒有。他孤獨地站立著,思緒逐漸轉向另外一個問題:他現在要做些什麽?如果需要“發現”什麽才可以離開夢境,那麽這個深海夢境中,他還能發現什麽?


    他考慮過是否要再進入一個人的夢境,但是最後還是暫時放棄了這個想法。明天再來做這事兒也不遲,他想。


    他現在更加關注諾娜那邊的進展。


    夢境中的幽靈。他想到他給自己安上的人設。一個穿梭在夢境之中,給予孩子們幫助的“幽靈先生”。


    他又想了想自己之前想要在深海夢境中實驗的內容——搜索夢境。


    於是他又一次靠近孤島的邊緣,目光投向了海水。他隨意想了個人,比如安東尼這個年輕的男孩,他想著要找到他的夢境。


    ……但是一無所獲。並非安東尼不在做夢,而是他做不到在如此龐大的夢境海洋中找到其中一滴小水珠。


    他不禁想,是因為他的力量還不夠嗎?他認為以阿卡瑪拉曾經的力量,必定是可以做到的。而他現在卻做不到。


    剛剛在諾娜的夢境的時候,他也無法修改、影響那個夢境。他意識到,這些夢境對於他而言似乎是“隻讀”的,他還需要解鎖更多的權限。


    神明的力量。他想,這意味著他需要掌握更多的神明力量。這算是一件好事嗎?他無法簡單地說服自己。


    實驗失敗。那麽接下來……


    他抬起了頭,望向了夜空。


    深海夢境——或許就是夢境與虛幻之神,阿卡瑪拉的“樂園”。


    大海是人類的夢境,孤島則是阿卡瑪拉棲居所在。那個人偶或許就是阿卡瑪拉的化身,雖然他並不知道阿卡瑪拉為什麽會變成那樣。


    海底是城市與文明的廢墟。他猜測那可能象征著阿卡瑪拉的死亡,又或者這個世界曾經遭遇過的滅頂之災。神明曾經隕落,這個世界的底色就是災難。


    那麽,夜空,和那些被畫家利昂稱之為“腐爛眼球”的星星,又象征著什麽呢?


    於是他抬起了頭,目光望向了那些星星。


    他還沒真的仔細注視過那些星星。


    他看見了昏黃的光芒、崎嶇的星球表麵,還有密密麻麻的如同蛛網一般的絲線。那絲線既纏繞在那巨大人偶的身上,也在這一刻,在他注視著星星的那一刻……朝他伸了過來。


    他恍惚了一瞬間,感到自己如同纏繞在命運蛛網之上的螞蟻。他覺得自己泥足深陷,他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驚懼與不安。


    他感到那些星星突然活了過來。他感到那是宇宙中棲居的瘋狂的巨大的野蠻的怪物的腐爛的眼睛。他感到那眼睛裏爬出了蜘蛛。


    蜘蛛的網在一瞬間就罩到了他的麵前。


    那一瞬間,他醒了過來。


    西列斯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驚魂未定地在黑夜中望向了自己的手。在那些蛛網朝他湧來的時候,他下意識用手去擋。


    那是他的夢境,當然。而那一瞬間,他感到自己的手仿佛被什麽濕潤的、冰冷的、黏膩的東西纏繞了起來。他驚醒了過來。


    淩晨四點,他不可思議地望著自己的手。


    下一秒,他不假思索地說:“判定西列斯·諾埃爾的意誌屬性。”


    他的大腦中傳來了骰子轉動的聲音。他頭一次覺得這個出現在腦海中的聲音十分悅耳動聽。


    【守密人,西列斯·諾埃爾(大學教授)正在進行一次意誌判定。】


    【意誌:92/……】


    西列斯驚訝地發現,出現在他麵前的選項隻有一個:95。


    換言之,即便是他此刻高達92點的意誌屬性,他都無法抵抗夢境中蛛網絲線帶來的精神汙染。


    他徹底地沉下了臉色。他感到一種十分不耐煩的、幾乎想要毀滅一切的情緒,此刻正瘋狂在他的大腦中蔓延著。


    夜色似乎助長了這種情緒的滋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並沒有做出任何選擇。


    隨後,他起身,在夜色中摸索著打開了燈,遲疑片刻,然後服用了20%純淨度的魔藥,並且佩戴了那枚胸針。


    儀式【沉靜的心】在此刻加持上他的大腦。


    【意誌+2(臨時)。】


    西列斯微微怔了下。


    在他的視野中,藍色光輝靜靜地閃爍著,但是他依舊隻有95這個骰子點數可選。


    【沉靜的心】這個儀式在5%純淨度魔藥下的佩戴增益,是臨時增長1點意誌屬性;此前格倫菲爾曾經跟他說過,純淨度更高的魔藥會提供更好的增益效果。


    由此,西列斯猜測,10%純淨度的魔藥可能是臨時增長2點;20%純淨度可能是3點(應該不可能是指數級增長)。


    於是他特地服用了20%的魔藥。


    然而情況是,20%純淨度的魔藥也僅僅隻是增長兩點。換言之,【沉靜的心】這個儀式,最多隻能提供2點臨時意誌屬性。


    這意味著他的情況仍舊不容樂觀。他還需要1點意誌屬性。


    此刻懊悔自己之前未曾進行實驗已經來不及了。他怎麽也沒想到,僅僅隻是直視深海夢境中的星辰,就造成了這樣可怕的後果……


    不,別懊悔了。西列斯冷靜地告誡自己。


    在這個時候指責、怪罪自己。這不像是西列斯過往的風格。他從來不是這樣的人。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在每時每刻應該做些什麽事情。


    ……他需要保持理智,在這個時刻。但是他卻做不到。


    他感到自己的大腦正在沸騰一般地吵鬧著。整個世界明明十分安靜,依舊擁有淩晨的死寂,但是他的耳邊卻仿佛聽見了無數的竊竊私語。他好像聽見了無數人的聲音。


    這並不是他自己的問題,而是他的大腦、他的靈魂,受到了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的影響。他知道這一點,可是他卻無法擺脫。


    需要起碼95的意誌才可能擺脫這層舊神汙染。他想。怪不得畫家利昂隻能在無盡的瘋狂與絕望之中,走向生命的終途。


    那是末路般的汙染。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走到門口,將房門反鎖。這是為了防止有人闖進來,或者,防止他自己在瘋狂的狀態中跑出去。


    片刻之後,西列斯走到了窗前。


    他還需要1點意誌屬性。也可能是2點。他想。


    他隻能選擇在清晨時分,在太陽升起的時刻,靜靜地向布朗卡尼禱告。複現禱告的過程,可以讓他獲得又一個臨時的2點意誌增幅。


    而現在是淩晨四點。這是十一月。太陽會在將近七點的時候升起。


    西列斯打開懷表看了一眼,低聲說:“還有三個小時。”


    這漫長的三個小時。


    他越來越焦躁、越來越不耐煩。在他還沒有清醒意識到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無意識地抓撓著手臂,仿佛有什麽東西纏繞在他的身上。


    ……蛛網。他想。


    他無法進行冷靜的、理智的思考。他應該能夠想到更多的信息、領悟到一些問題。但是他做不到。那是一種無能為力的、對自己厭煩也對整個世界都感到厭煩的情緒。


    他冷冷地嘲諷著自己。在五點的時候,他開始不停地在房間裏轉圈。隨後,他用某種堅定的意誌,驅使著自己站在窗前,靜默地凝視著窗外漆黑的夜色。


    下著雨。他想。這是拉米法的雨季。再過幾天就是神誕日。那時候會有一場盛大的慶典。康斯特大公會在那個時候宣布枯萎荒原開發計劃……


    他用各種已知的、確定的、無效的信息填充自己的大腦,盡力去忽略那種煩躁與近乎崩潰的心境。他感到一種恐懼。


    就像是你最恐懼的蟲子在你突然一個恍神的時刻,靜靜地出現在你的手邊,那麽溫柔地、專注地凝視著你……


    溫柔。他真是瘋了。他竟然用這樣的詞來形容一隻蟲子……他曾經是小說家,在另外一個世界……但那是另外一個世界。


    盡管與這個世界很相似,但那的確是另外一個世界。而他此生還有迴到那裏的希望嗎?這該死的世界……這該死的、瘋狂的、絕望的……這個世界。


    他將身體緊緊地靠在牆壁上,直到胳膊上的肉都仿佛被壓成薄薄的一片。他感到牆壁冰涼的溫度滲入自己的骨頭。那涼意如同蛛絲。


    他好像也成了那個巨大的人偶,被絲線纏繞,無法動彈。


    ……他突然垂下眼睛,看向那六套人偶。它們的眼睛隔著玻璃櫥窗,靜謐地望著西列斯——西列斯·諾埃爾。他在這個世界的名字。


    賀嘉音。他在那個世界的名字。


    他慢慢地發起呆。好像在這一刻,他什麽都不記得了。他就隻知道,那些人偶圓圓的豆豆眼,正無聲地看著他。它們被他身體投下的陰影覆蓋著。


    他們對視著。


    時間就這麽一點一滴地過去。


    六點整。他仿佛聽見時間滴滴答答的聲音。天邊第一縷光芒閃耀在這個世界上。


    可那一刻,他感到一種更加瘋狂的、強烈的情緒出現在自己的心中——星星!那是星辰的光!


    他不自覺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重重地閉上了眼睛,焦躁地感受到自己唇舌幹澀,仿佛已經脫水。在那樣微弱的光芒的照耀之下,他卻感到自己正在被熾熱的陽光烤曬著。


    ……那就是多米尼克曾經提到過的某種酷刑吧。他在茫然之中如此想著。


    他往後退了兩步,跌坐在地上。他幹脆就不起身了,靜靜地坐在那兒,緩慢地深唿吸著。在最初猝不及防的情緒翻湧過後,他慢慢讓自己冷靜下來,恢複平靜——起碼是保持心態的平穩。


    他突然能明白畫家利昂為什麽會隱居了。他也突然明白,為什麽深海夢境中,時間永遠是深夜。星星隻是如同腐爛的眼球一樣,靜靜地望著那座鋪滿了柔軟紅泥的孤島。


    一種冰冷的、枯萎的、幹涸的、卻又柔軟的情緒,突然充滿在他的心中。他說不上來那是因為什麽。他感到極端的疲憊,仿佛此前那種焦躁的、恨不得擇人而噬的情緒是假的一樣。


    又或者那的確消耗了他許多,於是他在此刻覺得累了。不知不覺中,他差一點就這麽睡過去。


    是手中懷表不自覺滑落,跌在地上的聲音驚醒了他。


    在那一瞬間他感到後背已經被冷汗濕透。他不知道自己就這麽睡過去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迴到深海夢境?可直覺告訴他,不、不會是那樣。


    他仍舊受到某個不知道神明的汙染。如果在這樣的汙染狀態下進入深海夢境……


    他發著呆,無法繼續思考下去。那種深重的疲憊仍舊在不停地侵襲他的大腦。他昏昏欲睡,不得不掐著自己的手臂,利用疼痛讓自己保持清醒。


    他神經質地觀察著周圍,仿佛虛空中會跳出什麽奇異生物,將他徹底吞噬一樣。某種焦慮的、急切的情緒始終纏繞在他的心頭。


    他盡最大可能保持鎮定。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想要起身,打開門,去曆史學會或者往日教會求助。任何人,任何人都可以……


    但是他抑製住這種想法和渴望。


    賀嘉音。他默念著自己的名字——你明明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你明明知道怎麽解決。你為什麽要離開這個房間?這不會是你做出的決定。


    他盡量讓自己排除那些不應該屬於自己的想法和決定。他幾乎就要用手撐著地板站起來了,但是下一秒,當他的手接觸到冰冷的地板的時候,他緩慢地將手指蜷縮成一個拳頭。


    ……不。他想。他不會讓其他人——神——幹涉他的意誌。


    人的意誌可以對抗神的意誌。他從來都如此相信,並且,堅信。


    那命運的蛛網纏繞著人類嗎?那命運的蛛網,是否也纏繞著神明呢?在這個世界,人類會死,而神明也會隕落。


    人與神如此相似。


    他的大腦中傳來一聲骰子轉動的聲音。


    【意誌+1。】


    【你需要進行一次意誌判定。】


    【意誌:93(+2)/95,成功。】


    【人的意誌可以對抗神的意誌,這是你所堅持的信條。在命運的麵前,人與神平等而立。你會是時間長河的寵兒嗎?起碼現在看來,你是的。】


    西列斯恍然聽見腦中的聲音,他猛地鬆了一口氣,感到衣衫已經被汗水浸透。他用手撐著地板,讓自己保持著坐姿。


    片刻之後,他終於徹底冷靜下來。


    剛才那種瘋狂的狀態已經遠離了他,現在他可以好好思考了。


    顯然,夢境中的星空是一片危險的禁區。直視那些星星,就相當於主動接納舊神的汙染進入自己的大腦,西列斯也是在猝不及防之下就受到了汙染。


    如果不是他擁有骰子判定的功能,以及在此之前高達92點的意誌,那麽他恐怕在那一刻就已經瘋狂了。


    這麽想來,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後,遇到了兩次舊神汙染。這兩次都是因為深海夢境。


    阿卡瑪拉的力量的無形影響,以及,那些腐爛的星星。


    他想,這都是來自阿卡瑪拉的力量嗎?


    西列斯仔細迴憶了一下深海夢境中的場景,然後搖了搖頭。不,他不認為後者是阿卡瑪拉的力量。


    最直觀的證據就是,夢境中巨大人偶的身上,同樣纏繞著無形的絲線——蛛絲,應該說。現在他已經知道那些絲線是什麽了。


    西列斯認為,那巨大人偶在某種程度上,正是阿卡瑪拉的象征,或者起碼也是祂的一個化身。


    星星與人偶是對立的。阿卡瑪拉的“樂園”受到了“汙染”。


    ……那麽星星到底是什麽?


    如果隻是星星,那麽西列斯毫無疑問會選擇懷疑星辰與光芒之神露思米。但是,腐爛的星星?


    露思米的形象似乎不是這樣的。祂的身上發生了什麽?星星為什麽會腐爛?那些腐爛的眼睛中爬出來的蜘蛛,這樣的畫麵又意味著什麽?


    西列斯百思不得其解。


    與此同時,他又想,他的知識屬性並沒有增加。


    這意味著他並沒有得到什麽新的信息。這倒也的確,畢竟他很久以前就開始懷疑露思米了。現在也不過是將他的懷疑進一步加深了而已。


    西列斯不由得歎了一口氣,心想,所以,在經過了一番掙紮、自我矛盾與鬥爭之後,他隻是收獲了1點意誌。


    ……不,1點意誌其實也十分珍貴了。他這麽想。


    其他的啟示者們甚至都不知道怎麽提升意誌。雖然西列斯自己也沒有特別清楚,但是……精神汙染似乎是一把雙刃劍?


    他迄今為止一共提升了三點意誌,其中兩點都是在受到舊神汙染的情況下,利用自身意誌與神明意誌對抗的過程中提升的。


    換言之……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想,這種舊神意誌的汙染,就像是一種打磨?磨練?


    在這個過程中,如果憑借自身的意誌擺脫這樣的汙染,那就很有可能提升意誌屬性。


    但是,他又轉念想,除了自己這個異界來客,以及被他始終注意、隨時可以進行判定的情況之外,有誰能夠保證自己成功對抗舊神汙染呢?


    除非阿斯頓女士盡快將那個儀式完善,讓其行之有效。


    西列斯不禁歎了一口氣。


    往好處想,他現在的意誌屬性,在沒有【沉靜的心】加持的情況下,就已經達到了93點。


    ……如果意誌達到99或者100,會發生什麽?西列斯不禁想。


    不,倒不如說,有誰的意誌能夠達到99或者100?


    神明?


    話又說迴來,他的儀式契合度為什麽永遠是滿值?因為骰子的存在?


    西列斯就這個問題思索了一下。


    片刻之後,他起身,換掉了身上被汗水浸濕的衣物,在清晨冰涼的空氣中洗了個熱水澡。熱水徹底驅逐了他身體與心靈中的寒意。


    在他冷靜思考之餘,他心中也因為那腐爛的星星而感到了些微的恐懼。


    這個世界過往的曆史中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深海夢境中的星星變成了那樣?高空中的混亂線條、烏雲背後隱藏的東西……


    西列斯在水霧中閉了閉眼睛,感到自己正在麵對一團巨大的迷霧。


    他可能已經踏足其中了,起碼已經牽涉其中。可是,他完全不知道謎底是什麽,也猜不到謎底會是什麽。


    洗過澡,他就不願意用這些謎團折磨自己了。他換了身衣服——冬天到了,他不能隻穿西裝了。他總是穿上高領毛衣,然後套上西裝外套,最後再套上一件大衣。


    等到雨季過去,他恐怕就得換上更加厚重的衣物。


    這個時候,西列斯不禁開玩笑一樣地想,或許他可以用這個借口讓自己下定決心去往無燼之地。為了過冬,不是嗎?


    這是周四的清晨。西列斯出門的時候,時間已經將近八點了。他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讓自己徹底擺脫那種心有餘悸的狀態。


    他在一樓碰到了洛倫佐。


    洛倫佐睡眼惺忪,打著哈欠,正打算出門。


    西列斯與他問好,並且說:“一起去食堂?”


    “不了,我得先去趟辦公室。”洛倫佐說,“鄧洛普教授在等我,他要跟我說下學期的事情。”


    想到無燼之地新發現的地下墓室,西列斯不由得問:“他們正打算出發?”


    “當然,這周日,不是嗎?”洛倫佐這麽說,“所以從現在開始,我就得好好忙碌一陣了。誰也沒想到,會突然有新的遺跡被發現。”


    “那是誰的墓穴?”


    “似乎是一名貴族,而且是陰影紀的。你知道,陰影紀的曆史對我們而言是斷層的,所以這次的考古發現會十分重要,這也是鄧洛普教授急著要離開的原因。”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點頭。


    洛倫佐與他道別,然後快步離開了。


    西列斯去了食堂,吃了點早餐。熱滾滾的牛奶徹底驅除了他心中的陰霾與不安。他想,無論如何,生活還是要繼續。


    上午他與兩名學徒見了一麵。他們的論文都已經完成了,並且得到了西列斯不錯的評價。當然,發表是另外一迴事。


    西列斯給他們推薦了幾個期刊渠道,讓他們投稿試試。


    不過,西列斯本人也隻是剛剛成為拉米法大學的教授,所以即便他的名字掛在這兩篇論文的指導教授後麵,也未必能讓期刊編輯刮目相看。


    學徒們對此事也心知肚明,所以並沒有深談此事。


    他們下學期仍舊會跟隨西列斯,進行相關專業的研究。文學史是一個複雜而龐大的脈絡,文學與曆史在這裏並非獨立的學科,而是相互交織。


    況且,由於這個世界真正存在著神明,所以神聖文本與世俗文本的關係總是分不出個上下,如同多蘿西婭這樣,在這個時代仍舊深入研究神聖文本的學者,也不在少數。


    他們就新學期的課題討論了一下。西列斯交給他們一份書單,算是冬假時候的閱讀任務,不過他並沒有給出太沉重的負擔。


    在十一點多的時候,他們的談話結束了。


    多蘿西婭·格蘭特在離開之前,對西列斯說:“教授,您有空的話,我的長輩想要邀請您來家中作客。”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得知這個消息。


    這個學期裏,多蘿西婭帶過來不少她家中長輩的觀念。顯然,她的家族也是保守的貴族頑固,對於西列斯推崇的某些觀念十分不屑。


    她的長輩居然願意邀請西列斯去作客?


    西列斯沒多想,便點了點頭,說:“有空的話,我會。”


    朱爾斯·漢斯在一旁有些緊張地說:“教授,我也非常樂意邀請您到我家作客,不過我家實在是太遙遠了……”


    “這沒什麽,朱爾斯。”西列斯說,“我記得你家位於馬爾茨?”


    那是一座位於康斯特公國西麵,靠近無燼之地的城市。從拉米法城過去,如果乘坐火車的話,大概需要整整一天的時間。


    “是的。”朱爾斯點點頭,他看出西列斯並不在意此事,便暗中鬆了一口氣,說,“冬假的時候,我就打算迴家。”


    西列斯想了想,問:“馬爾茨靠近無燼之地……你對無燼之地有什麽了解嗎?”


    多蘿西婭本來打算離開,但是聽見他們聊起了無燼之地,不由得有些感興趣,便又走了迴來,靜靜地旁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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