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好。”西列斯與奧斯汀侯爵夫人打了聲招唿。


    西列斯需要跟隨侯爵夫人一同前往晚宴地點, 因此他提前來到了北郊的奧斯汀侯爵莊園。他穿了一身西裝,在西裝外套的外麵披了一件厚重的大衣。


    盡管如此,沒有被大衣覆蓋到的腳踝依舊冷得發僵。


    他多少有些佩服女士們在這個天氣穿著長裙的勇氣。


    奧斯汀侯爵莊園此刻並沒有太多人,整體氛圍甚至稱得上平靜。


    盡管奧斯汀侯爵已經死去, 但由於其死亡還在調查過程中, 因此現在處於秘不發喪的狀態,也並沒有太多人知道這件事情, 除了當天的親曆者。


    侯爵夫人的狀態看起來好了不少, 盡管仍舊形容憔悴, 但是望過來的目光已經變得十分沉穩。她低聲說:“感謝您的到來,諾埃爾教授。”


    西列斯朝著她身邊的米莉森特點了點頭——安吉拉和多蘿西婭不在這兒,她們會跟著自己的家人前往參加晚宴。


    隨後, 他說:“奧斯汀小姐是我的學生,這是一名教授應該做的事情。”


    “正因如此, 我才更加感激您。”侯爵夫人說,“過去一個月裏,我早已經明白這群貴族的嘴臉。不怕您笑話,往日裏我是瞧不起平民的。


    “我的家族與我夫家, 都是傳承上百年的貴族家庭。平日裏交往的貴族與貴婦,也都是如此。這就是康斯特公國上層的風貌。我們的關係連成一條緊密的網絡。


    “可實際上,沒有人願意在我丈夫瘋掉的時候向我和我女兒伸出援手。


    “因為我丈夫如此有權有勢, 所以他們認為我丈夫有權利發瘋,我就理應成為他發瘋的‘代價’,甚至陪他一起去死。我可憐的米莉也是如此。


    “他們畏懼我丈夫的權勢,畏懼那神秘的力量, 認為我們活該、我們故意去招惹這些古怪的東西……可我們也隻是些普通人, 誰能想到這一切會陡然發生在我們身上呢。”


    西列斯安慰她說:“您現在已經遠離當初的陰影了。”


    侯爵夫人露出了一個蒼白的微笑, 並且說:“的確如此。”


    他們正聊著,又走來一位客人,是偵探喬恩。他同樣受到了侯爵夫人的邀請,準備參與進晚上的宴會。他望向了西列斯,微微笑著點了點頭。


    按照侯爵夫人的說法,之前那位戴維長老同樣也會參與到晚上的宴會之中。此外,安吉拉和戴維長老從曆史學會中似乎也找到了其他的援手。


    侯爵夫人顯然知道啟示者的存在,但是並不那麽清楚曆史學會的架構,所以沒有明確說出那些援手究竟是誰。不管怎麽樣,晚上似乎是一場秘密行動與秘密對抗。


    西列斯與喬恩跟隨著侯爵夫人與米莉森特一起前往皇宮。


    西列斯注意到,僅僅隻是幾天功夫,奧斯汀侯爵莊園中的仆人就換了一大批,就連管家都換了一個。從側麵來說,侯爵夫人的確正在成為奧斯汀家族真正的掌權者。


    出發之前,侯爵夫人特地和兩位客人叮囑了一些晚宴上的注意事項,比如盡量不要在進食的時候發出聲音、注意不要闖到不被允許進入的地點。


    當然,侯爵夫人同時也說,他們兩個是被邀請過去的客人,所以貴族們通常會表現出較為“寬容”的態度,不會怎麽在意他們的異常舉動——畢竟本來他們沒法來到這裏。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頗為諷刺,想來的確是最近這段時間裏,因為亡夫的事情,而被這些貴族給氣壞了。


    晚宴於晚上七點正式開始。他們在大概五點半的時候抵達了阿瑟頓中央廣場,隨後進入了康斯特公國的皇宮。


    一路上,西列斯注意到拉米法東城內的氣氛似乎十分熱烈,人群奔湧、歡鬧——明天就是神誕日了,這也正常。但是,或許是他的神經太過於敏感了。


    他總覺得這樣熱烈、歡騰的氣氛之下,仿佛隱藏了什麽令人恐懼和不安的東西。


    即便抵達皇宮,西列斯也無法擺脫這種感覺。


    他曾經遠遠地瞧見過康斯特皇宮的樣貌。那是一片漂亮的、鬧中取靜的城堡群。主城堡宏偉高大、尖頂陡峭,附屬建築則十分精巧別致。他們這一次就將去往主城堡。


    天色漸沉。一個陰天,沒有漂亮的火燒雲,因此西列斯隻能遠遠瞧見烏黑的雲,沉沉地壓在他們的頭頂……如同阿瑟頓中央廣場上那畫家的畫。


    是的。西列斯恍然想到。幾乎一模一樣的場麵。


    “……教授,輪到我們了。”


    米莉森特在一旁輕聲提醒。


    他們該入場了。


    西列斯隻能收斂一切思緒,然後靜靜地跟隨著人群往前走。他的手中提著一個包——而這個時代顯然沒什麽安全檢查。於是,西列斯順利地將他一個背包的魔藥和時軌帶了進去。


    有仆人將客人們按照家庭分開,帶到不同的休息室。他們可以在這兒存放物品,整理衣物與妝容,並且從這兒去往大廳,在交談與舞會的氣氛中等待隨後的晚宴開席。


    西列斯注意到城堡中近乎輝煌璀璨的裝飾,以及周圍客人們精致的脂粉氣。這是一個令人近乎困惑的名利場,充滿了虛與委蛇和笑裏藏刀的紙醉金迷。


    休息室裏的刺繡坐墊,都令人感到一種昂貴的厚重感。


    西列斯心中有微妙的不自在,不是很明顯。他很快就甩脫了這種想法——這是這個時代的皇宮,理應如此。


    他們在休息室裏等待了片刻,很快,安吉拉、多蘿西婭和戴維長老就過來了。他們匯合在一起。


    西列斯看了看周圍這六個人,心想,除卻不知所蹤的往日教會和曆史學會的人之外,這就是他們的全部人手了。


    他從包裏拿出了窒息藥水,一人分了一瓶,包括富勒夫人和米莉森特。


    安吉拉有些好奇地望了望瓶中的液體,問:“這是什麽,教授?魔藥?”


    “一種會導致窒息的藥水。”西列斯低聲解釋了一番,包括其效用和使用方法,他沒有說這是魔藥,“如果一會兒發生什麽變故,你們可以見機使用。”


    偵探喬恩饒有興致地把玩著這個小小的玻璃瓶,若有所思地說:“諾埃爾教授,您讓我感到十分意外。”


    西列斯望了望他,目光平靜,什麽都沒有迴應。


    女士們將窒息藥水放進手包裏,男士們則放進西裝的內側口袋。西列斯調整了一下胸口象征著【沉靜的心】的胸針,隨後將掛在胸前的【阿卡瑪拉的眼鏡架】戴了起來。


    身周啟示者們藍色的光輝顯得更為明顯了一點。


    西列斯略微詫異地發現,這個特殊的眼鏡架與他這個“作弊視角”,似乎有些……相得益彰?


    他隱晦地感覺到自己“看”得似乎更加清楚了。以往他隻是能夠通過觀察其他啟示者身上的藍色光輝,得知他們究竟喝了什麽純淨度的魔藥。


    而現在,他似乎連儀式時間剩餘多少,都能夠領悟到。


    比如那神秘的喬恩偵探,他就能看出,對方喝了10%純淨度的魔藥,儀式時間還將持續六個小時。


    在這個視角下,那種“遊戲”的感覺越發明顯了。


    如果在使用這個鏡架的情況下,嚐試進行一次判定,那他是否可以得知更多的信息,以守密人的身份?西列斯如此思索著。


    “我們該去往大廳了。”多蘿西婭提醒說,“如果格雷森提供的材料真的有問題,那麽大廳中的甜品與飲料,很有可能是有問題的。注意不要吃那些東西。”


    他們都點了點頭。


    隨後,他們依次離開休息室,沿著長長的、鋪著華貴地毯的走廊走向了中央大廳。西列斯透過窗戶看到了外麵阿瑟頓廣場的模樣,他注意到那邊似乎聚集著不少人。


    他心中的詫異一閃而逝,很快就走過了走廊,來到了大廳。因此,他沒能聽見——當然,也不可能聽見,那熟悉的一聲怒罵。


    “該死!”多米尼克咒罵著,“怎麽會有這麽多人!”


    他的身邊站著幾名其他來自往日教會的調查員,此刻艱難地保持著身體的平衡。有人迴應著他的疑惑:“我也不知道……格雷森公司……”


    是的,他們正麵對的這一切——阿瑟頓廣場上洶湧的人潮——就是格雷森食品公司搞出來的事情。


    西列斯在上午的時候去往了教堂,告知他們格雷森圖謀不軌。多米尼克便與自己的同事們馬不停蹄地開始了調查。


    很快,他們就找到了更為詳細的相關信息——格雷森食品公司在神誕日前夜這一天,在旗下店鋪開啟了十分不可思議的折扣,半賣半送,聲稱是為了慶祝安緹納姆誕辰。


    這事兒在幾日前就已經在報紙上、各家店鋪的宣傳單和廣告卡上進行了宣傳,包括美食小鎮、十月集市的攤位、西城的肉鋪甜品鋪等等,通通都包含在活動範圍內。


    此外,格雷森食品公司還將會在神誕日前夜的晚上,在阿瑟頓中央廣場免費發放大批量的食材與成品食物。


    這正是現在阿瑟頓廣場人山人海的原因。


    “場麵會失控的。”多米尼克拚命用自己的腿從人潮中擠出一條道路,一邊低聲喃喃,“現在還沒開始發放,人們就已經如此瘋狂。等到活動正式開始,人們為了搶奪食物……”


    他近乎不可思議地望著周圍人那扭曲、癡狂的麵容。


    往日教會的信徒自有食物供應來源,不會在外麵購買食物,因此,他們並不知道,這些曾經品嚐過格雷森食品的人們,會陷入多麽可怕的、執迷的情緒之中。


    西列斯知道,但是他現在並不在這兒。如果他在這兒的話,那他說不定還能瞧見幾個熟悉的麵孔——洛倫佐、費恩一家、科倫斯一家、西城的流浪兒們……


    他們擠在人群之中,昏昏沉沉,為了爭奪即將開賣或即將免費發放的食物,而努力著。


    多米尼克冷靜地往後退了退,來到了一個稍微空曠一些的角落。其餘的調查員都聚集在這兒。


    其中一人匯報著他們在城內的發現:“拱廊街區那邊的人比這邊還多一些!而且那邊那個馬戲團……”這名調查員幾乎下意識地,近乎恐懼——又或者基於其他的情緒,他幹澀地咽了咽口水。


    多米尼克看了他一眼,沒有讓他繼續說下去,他隻是說:“那就把那裏也控製住,別讓局麵繼續變壞!”


    那名調查員緩慢地點了點頭。


    多米尼克又招唿著其他調查員:“讓警員們來這邊維持秩序,去把曆史學會的第三走廊和第二走廊的人通通找過來,讓他們有什麽儀式就用什麽儀式!”


    “那我們去做什麽?”他的同伴大聲問。


    多米尼克近乎憤怒地說:“該死!當然是去找那些罪魁禍首!去找他們的公司地址!去燒掉那些詭異的食物和他們的加工廠!


    “還有,我們得分出一批人,去找搗毀那該死的酷刑研習會,去找德懷特家族的人!他們說不定也混在這些人裏麵,蠢蠢欲動著!”


    他的同伴怔怔地望著他。周圍人聲鼎沸,每個人都如此焦躁。


    多米尼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走吧,我們該出發了。【痕跡追蹤】?”


    “已經準備好了。”他的同伴說。


    多米尼克點了點頭,正要邁步,突然停了下來。他皺起眉,望向那些仍舊在匆匆趕來的人們,格外注意到其中一些人的手中似乎還握著一本書。


    ……書?


    他心中隱隱閃過了困惑,但此刻無暇追究這些事情。那些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之中,多米尼克便搖了搖頭,將此事拋之腦後,跟上了同伴的腳步。


    西列斯也望見了書——他自己的書。《玫瑰的複仇》。


    那熟悉的裝幀驟然讓西列斯明白了什麽。昨天他在十月集市的時候,隔著模糊的櫥窗望向格雷森的甜品鋪子。那裏,就擺放著他的書籍。


    當時西列斯沒能看清楚,這年代的玻璃實在不夠透明。但是現在,西列斯卻驟然明白了過來。


    ……格雷森的店鋪居然在售賣他的書?


    大廳中,一名貴族少女正喋喋不休地向周圍人推銷著這本書。她目光中近乎狂烈的光芒令一些人低聲地議論著什麽。


    “怎麽迴事?”


    “誰在說什麽……小說?什麽小說?愛情……?”


    西列斯聽見有人這麽說。


    那名貴族少女提及了書中的男主角路德維格,一瞬間臉色通紅,露出了一種近乎癡迷的表情。


    周圍有同樣閱讀過這本書的客人加入了她的談話,是個年輕男人,他自然而然地提及了書中的女主角,目光中同樣出現了十分不得體的意味。


    他們自說自話,卻猛地吸引了更多人加入他們的談話。他們提及書中那奔赴自由的愛情,提及那不可思議的複仇行動,紛紛露出了向往的行為。


    西列斯皺起了眉,感到一種十分不對勁的感覺。他走近了兩步,正想參與他們的話題。


    突然地,最早提及《玫瑰的複仇》的那名貴族少女,伸手拿了甜品台的一塊切片蛋糕,然後張開塗了口紅的豔紅的嘴,一口咬了下去。


    西列斯,以及其他人的目光,幾乎本能地跟隨著她的舉動,目不轉睛地凝視著。


    隔著【阿卡瑪拉的眼鏡架】,西列斯頭一迴那麽清楚地看見那塊蛋糕的模樣——白色的奶油、微黃的蛋糕胚、冰涼甜蜜的水果……


    不。不不不,不是這樣的!


    腐爛的泥土、腥臭的脂肪、在黃色脂肪間蠕動著白色蛆蟲……她一口咬了下去,咀嚼著。那蛆蟲就在她潔白的牙縫間穿梭著,然後被咬成了兩截。


    西列斯幾乎下意識閉上了眼睛,隔了片刻才睜開。他清楚地聽見了周圍人咽口水的聲音。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震驚地望向甜品台,這才猛地注意到,那乍一看完全沒什麽問題的甜品,其材料都是些可怕的、令人惡心的東西。


    可人們就那麽麵不改色地吃了下去。


    西列斯甚至看到了一位身上泛著藍色光輝的貴族,微笑著咀嚼著一塊顯然是用新鮮的血和肉糊成的“紅絲絨蛋糕”,並且露出了十分滿意和愜意的笑容。


    他仍舊聞見奶油的甜香,可入目所見,全都是如此瘋狂的東西。


    他又望向了飲料——廢水、糞水、老鼠幹泡水。貴族們風度翩翩地端著玻璃杯,談笑風生,不時品嚐。


    ……西列斯麵無表情地往後退了兩步。


    事到如今,他自然明白了過來。他能看到這幅場景,是因為【阿卡瑪拉的眼鏡架】的功勞——看透虛實。所以,他能看到這些甜品與飲料的真實麵目。


    想必,那些以低廉價格販賣的食物,也都是用某種手段,經過特殊“儀式”,才能將這些“隨處可見”的材料改造成“美味”的食物。


    ……那張貼在天花板上的,戴著廚師帽的奇怪男人畫像?


    西列斯心想,他應該慶幸,自己從未吃過格雷森食品公司的食物嗎?


    ……算了。


    見到這幅畫麵,他應該慶幸自己的意誌屬性沒有減少。


    盡管解決了心中出現已久的一個問題——為什麽格雷森的食品又便宜又好吃?因為“儀式的力量”——但是,西列斯最早靠近這批人的緣由,還沒有得到解決。


    為什麽他們會以一種不太正常的狂熱態度,談及他的小說《玫瑰的複仇》?


    那名貴族少女咽下了蛋糕,舔了舔嘴唇,然後向其他人也推薦品嚐這樣“味道不錯”的蛋糕。西列斯在一旁聽著,欲言又止,最後選擇摘下了眼鏡。眼不見為淨。


    他們的精神狀態顯然有一種不太正常的狂烈。西列斯不想在這個時候鬧出太大的亂子,就隻是站在一旁,靜靜地聽著。


    “諾埃爾教授不愧是拉米法大學的教授。”


    “是啊。我十分喜歡他這本小說。”


    “難怪會被如此廣泛地推薦呢……”


    “的確。似乎有一家食品公司都特地推薦了這本小說吧?”


    “啊!真夠巧的,我就是這麽得知的。我家的仆人去購買食材的時候,注意到一家甜品店采購了一大批,特地放在店裏,還吸引了不少年輕的女性客人呢。”


    “這真是一舉兩得!甜品與《玫瑰的複仇》,聽起來真是十分搭調啊!”


    西列斯:“……”


    十分搭調?


    他瞥了一眼甜品台上的甜品……然後默默挪開了視線。


    他聽聞了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就再也無法忍受這樣古怪的談話氛圍,麵無表情、目光冰冷地走開了——格雷森食品公司正在推廣他的小說?


    西列斯從未注意到這一點。


    這也並不奇怪,畢竟他已經許久未曾踏入格雷森食品公司的店鋪,而有可能踏入這些店鋪的,也未必注意到擺放在一旁的小說正是西列斯所撰寫。


    格雷森為什麽要這麽做?


    西列斯隻是想了片刻,便陡然意識到,他的小說似乎迎合了格雷森——或者說,貼米亞法的追隨者們的某些需求。


    那足夠引發人類的某些原始衝動——愛情,不是嗎?


    有多少貴族少女幻想自己會成為格溫小姐那樣的年輕女孩,與一位神秘、強大的男人邂逅,並擁有一段驚心動魄的愛情故事和冒險之旅。


    有多少年輕男人希望自己能成為路德維格那樣的複仇者,擁有溫柔的女伴、強大的實力、孤獨神秘的過往故事和驚險刺激的冒險經曆。


    人們希望得到書中所描寫的東西;過度的希望等於貪婪。


    貼米亞法的追隨者顯然通過某種方式,放大了人們心中的貪欲。任何的渴望都在此刻被人為放大了:食欲、愛欲,貪欲、求知欲……


    西列斯在此刻想到無數自己曾經忽略的,與“暴欲”有關的話題。


    枯萎荒原開發計劃。無數人們試圖攫取其中的利益,從貴族到商人到妓女,無一幸免。他們拚命伸手,試圖勾到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


    而明天,大公就將正式公布計劃的內容。一切的利益交換都將在今夜塵埃落定。他們心中對於金錢、名譽的渴望正在沸騰。


    事實上,人類的聚集地當然本來就存在著種種野望。可是,現在正有一雙無形的手,偷偷地撥弄著,意圖使人們更加瘋狂與偏激。


    ……不管他們究竟想要做什麽,一切都終將歸結於一個“儀式”。一個被複現的過往片段。這是現在這個時代僅存的超凡力量。


    那會是什麽?


    西列斯若有所思,陷入了對已知信息的迴憶之中。他靜靜地站在大廳的某個角落,靠著窗台的邊沿,想了想,又戴上了眼鏡,不過盡量不讓自己注意到那些可怕的食物。


    突然地,一個泛著藍色光輝的蒼老身影出現在他的麵前。


    他仔細一瞧,不由得吃了一驚:“貝洛主管。”


    站在他麵前的正是曆史學會研究部的貝洛主管。


    “我已經不是研究部的主管了。”愛德華·貝洛這麽對西列斯說,“我已經退出了曆史學會。你可以直接叫我愛德華,西列斯。”


    西列斯想說什麽,最後也隻是說:“希望你能得償所願,愛德華。”


    愛德華微笑了一下。他轉而說:“我在曆史學會的一些老朋友告訴了我今天即將發生的事情——這場晚宴。所以我來湊個熱鬧,或許能幫到你什麽。”


    西列斯點了點頭,望向那些低聲交談的客人們。輕柔的音樂聲始終縈繞在他們耳邊。如果不是甜品台上那些詭異的想讓西列斯給它們打上馬賽克的東西,那麽一切顯得如此正常。


    西列斯問:“您覺得他們會使用怎樣的儀式?為了複活神明……”


    與神明有關的傳說有許許多多,可是這群瘋狂的信徒究竟會選擇哪個部分,這才是至關重要的。從那浩如煙海、漫無邊際的資料中尋找可能的儀式……那如同大海撈針。


    愛德華說:“貼米亞法?我對這位神明不太了解。不過,我聽聞有人說,這件事情裏麵還有布朗卡尼的信徒摻和著?”


    “是的。”西列斯說。


    愛德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於是他說:“您覺得……那與克拉倫斯·德懷特有關嗎?”


    西列斯坦誠地說:“我是如此猜測的。”他反問說,“愛德華,你還記得,你曾經跟我說過,克拉倫斯·德懷特親自主導過一些課題嗎?”


    在見到貝洛主管的這一刻,西列斯才想到,他第一次聽說克拉倫斯·德懷特這個名字,就是在愛德華·貝洛的口中。


    當時愛德華就曾經說過,克拉倫斯曾經親自主導過一些課題的進行,他與曆史學會研究部的關係十分密切。


    可那些課題究竟是什麽?


    愛德華露出了一個頗為微妙的表情。他說:“克拉倫斯的課題……最有名的,恐怕就是封印物相關的課題。”


    西列斯一怔,不由得問:“封印物相關的課題是由克拉倫斯主導的嗎?”


    “主導……其實並不能完全這樣形容。”愛德華這麽說,“但的確是他首先提出的……或者說,是他首先注意到了封印物的存在。”


    西列斯遲疑著說:“可是……就我所知,封印物難道不是因為舊神追隨者首先使用,隨後曆史學會才會跟進研究嗎?”


    愛德華給了一個眼神,隨後說:“所以,克拉倫斯的名聲……”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他想,這並非意味著,克拉倫斯在曆史學會內部的名聲就等同於舊神追隨者。但起碼,人們會懷疑他為什麽會如此了解舊神追隨者使用的物品。


    不過,西列斯又想,既然德懷特家族已經投資了酷刑研習會,那麽在那裏不能研究封印物嗎?為什麽非得在曆史學會同樣進行這個課題?


    克拉倫斯這樣的行為……


    愛德華感歎著說:“封印物在研究部的相關課題……我不瞞您說,有段時間裏,研究部的成員們是十分瘋狂的。他們不理解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封印物,因而十分瘋狂地進行著實驗。


    “時至今日……我想您可能聽人說過,說一些研究員近乎癲狂。這事兒我也不能否認。他們的確因為長期受到精神汙染,而導致精神狀態不佳。


    “這也正是我之前為什麽會對您的課題報以期待的原因。


    “不過,我現在已經離開了那裏。也就不必再考慮此事了。我相信阿斯頓女士會好好研究這個課題的。”


    西列斯同樣點了點頭。


    從愛德華的話中,西列斯想到了一種可能——如果克拉倫斯是故意這麽做的呢?如果他的意圖,就是引發這些研究員心中瘋狂的、強烈的求知欲……


    他想,這似乎也可以說是貼米亞法力量中的一部分。


    ……這座城市,被貪食與暴欲包裹著。


    愛德華繼續說:“除了封印物,還有一些零散的研究課題,比如複製時軌……克拉倫斯似乎希望使用某種方式,讓時軌能夠……複製?


    “這是克拉倫斯今年年初的時候提出的一個課題,不過他們沒能研究出太合理的辦法,後來也就不了了之——您可能不知道,研究部每年有許許多多這樣無疾而終的課題。


    “此外……西列斯,我不知道您是否知道,在十四年前,曾經有個年輕人,提出了一個奇怪的課題,意圖使啟示者複現神明的力量。”


    西列斯迴過神,低聲說:“我知道。”


    愛德華便說:“您知道就好。盡管這個課題失敗了,但是在那之後的一段時間裏,曆史學會內部對於神明力量的探討,也頗為流行了一段時間。


    “在過往,信仰紀或是帝國紀,史書上都有記載關於神明的‘代行者’的事跡,他們就是神明在陸地之上的使者。


    “從這個角度來說,人類的確是可以‘借用’神明的力量的,就如同曾經的代行者一樣。”


    西列斯緩慢地點了點頭。他不禁說:“的確如此,但是恐怕條件是不一樣的吧?那時候是神明主動借用力量,而現在卻是隻能由人類來進行儀式。”


    “儀式……”愛德華低聲說,“是的。的確就是這樣。”


    西列斯一怔。


    愛德華說:“您覺得,人類向神明獻祭,而神明迴應力量、實現人類的願望,這算是一種儀式嗎?”


    西列斯不由得皺起了眉。他說:“有人試圖重現這個過程?”


    愛德華意味深長地說:“的確如此。”


    克拉倫斯·德懷特。西列斯心想。這恐怕就是愛德華所說的,這位長老曾經主導過的課題。


    人類舉行祭祀,並且祈求神明賜予他們力量——是的,曾經人類的確是這麽做的。而當神明仍舊存在的時候,許許多多的祭祀都是成功的,盡管那血腥、落後而原始。


    愛德華說:“那個課題似乎不了了之了,起碼我未曾聽說有什麽確切的結果。但是……我想您明白我的意思。”


    西列斯點了點頭。


    愛德華便低聲說:“如果真是這個儀式——如果他們真的妄圖複現過往的祭祀過程,從而喚醒神明,或者神明的力量……或者起碼得到神明的迴應,那麽,他們肯定需要一個祭台。”


    西列斯的心中幾乎本能地浮現出了一個可能:“後廚。”


    灶台就是貼米亞法的祭台。西列斯想。


    愛德華點頭同意。


    西列斯說:“他們真的……能夠混進皇宮的後廚?”


    這個可能性讓西列斯感到些許的不可思議。他再一次想,這可是皇宮。難道康斯特大公對他們的圖謀毫無所知?


    “我並不確定。”愛德華這麽說,隨後,他說,“我想,我可以去試著查探一番。起碼我也是一位貴族,我知道皇宮的後廚在哪兒。”


    他的目光劃過西列斯領口的胸針。


    他說:“注意安全,西列斯。”


    西列斯點頭,說:“我會的。”


    愛德華微微一笑,與他道別了。這位年長的、曾經的研究部主管,在離開了曆史學會之後,反而有一種……古怪的、精神煥發的感覺?


    西列斯注視著他的背影,心想,或許隻是解開了心結吧。


    他從口袋裏拿出懷表,看了一眼時間。距離七點晚宴的開始,還有半個小時。


    西列斯感到了些微的緊張。


    這個時候,他的麵前又出現了一個人。


    是多蘿西婭·格蘭特。


    年輕的學徒此刻目光有些發冷,她用一種優雅但是足夠輕快的腳步,很快來到西列斯的麵前。她說:“教授!我發現了一點不對勁。”


    “怎麽?”西列斯問。


    多蘿西婭低聲說:“我和我爺爺一同來參加這一次的晚宴。我爺爺年紀大了,容易感到餓。我剛剛沒注意,他便吃了一塊甜品台上的蛋糕,隨後……”


    多蘿西婭的聲音逐漸變輕,像是感到了恐懼。


    “他像是一下子無法控製自己一樣,接二連三地吃了好多塊甜品。”多蘿西婭不安地說,“他不應該這樣的,他年事已高,向來十分注意入口的食物,他不應該一口氣吃這麽多……


    “明明我已經提醒他不要吃那些甜品,但是他還是沒有控製住自己……這不應該發生,教授,我認這很奇怪,在這個該死的晚宴大廳裏……”


    西列斯皺起眉,注意到多蘿西婭那不同往常的焦躁情緒。她仿佛也被什麽東西影響了,西列斯想。


    “冷靜,多蘿西婭。”西列斯平靜地說,“你爺爺呢?”


    “我讓仆人帶他去休息室裏休息了。”多蘿西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認為他不應該繼續參加晚宴了……我認為所有人都不應該。晚宴的食物一定也是……”


    多蘿西婭仿佛因為親人的變故而陡然方寸大亂。


    西列斯思索片刻,便說:“晚宴這邊你不用擔心,我們會關注的。”這話隻是用來安慰多蘿西婭,畢竟現在這裏有百來位客人,他們不可能一一關注。


    但是西列斯還是這麽說了。


    他接著說:“你去陪伴你的爺爺吧,注意一下他的身體,畢竟這些甜品很有可能……”


    他沒有仔細說,也沒有勸告多蘿西婭繼續留在大廳這兒。


    多蘿西婭像是自己也注意到了情緒上的不對勁,麵色更加蒼白了。她遲疑片刻,便說:“我會很快迴來的,教授。”


    西列斯點了點頭,目送她離開。


    他想,多蘿西婭的爺爺?那是否就是他曾經在卡爾弗利教授那兒聽到的那個名字……阿道弗斯·格蘭特?


    他猜測如此。不過現在也不是糾結這件事情的時候。


    在多蘿西婭之後,西列斯便主動觀察起在場這些客人的神態與表情。他自己並沒有感覺到什麽問題,但考慮到他的意誌屬性加上【沉靜的心】的效果,已經達到了95點……


    他能感覺到什麽問題才很奇怪。


    他此前就已經注意到,那些談論他的小說的年輕貴族男女的情緒十分激動。


    而現在,當他再一次仔細觀察這大廳中外表光鮮亮麗的人們的情況的時候,他驟然發現,整個大廳就如同是即將沸騰的一壺開水,已經開始了喧嘩與躁動。


    有人一塊接一塊地不停吞吃蛋糕;有人正與朋友比拚酒量,瘋狂地喝下飲料;有人正興高采烈、情緒極為激動地提及自己的私生活;有人正格外焦躁地走來走去,不停地看著懷表,格外期待晚宴的到來。


    他們打扮得體、風度翩翩,可略微放光的眼神和略顯扭曲的表情,都讓他們像是一群披著衣冠的野獸。男人們目光閃爍間仿佛湧動著嗜血的渴望,女人們談笑顧盼間仿佛訴說著難言的竊喜。


    他們正期待著什麽;他們正渴望著什麽。


    西列斯微怔。在這個時候,他突然發現,甜品台已經空了一大片。


    終於,有人大聲打破了這躁動之前的片刻寧靜。


    “我快要餓死了!”他說,“請問,晚宴什麽時候才能開始?”


    西列斯注意到那是一位從裝扮到服飾全都十分得體優雅的中年紳士,可他此刻目光略微呆滯,拚命地吞咽著口水,像是已經饑餓到難以忍受——那胃酸正腐蝕著他的胃壁,那饑餓正侵吞著他的靈魂。


    周圍都安靜下來,隨後,是無數人的竊竊私語。絕大部分人在附和他的說法,也有人在奇怪為什麽如此著急。


    西列斯還瞧見幾張憂心忡忡的麵孔,恐怕就是知曉今夜可能發生什麽事情的,他們的同伴。他們的身上都泛著藍色的光輝,但也不僅僅隻是他們身上擁有這樣的光輝。


    一名仆人匆匆走過來,有一種恭敬但不失自矜的語氣說:“請各位客人不必著急,大公馬上就來。再過一會兒,晚宴就將開始了。”


    這話好歹讓場麵上的氣氛暫且平靜了一些。


    西列斯感到了些許的困惑。他再一次想,大公知道格雷森食品公司的問題嗎?知道即將發生在晚宴上的事情嗎?


    他可能不知道,畢竟,現在康斯特大公應該更加關心明天的神誕日慶典,以及枯萎荒原開發計劃和後續配套實施的相關法案和規定。


    但是,如果他知道呢?如果他本人也已經受到影響呢?


    畢竟,直到現在,他們也不知道,格雷森食品公司真正的主人,究竟是誰。事情進展得太快。從奧斯汀公爵之死,到神誕日前夜晚宴,時間僅僅過去了兩三天。


    西列斯有些心不在焉地等待著。


    偵探喬恩在這個時候走到了他的身邊。他輕聲說:“感到氣氛的不對勁了嗎,諾埃爾教授?”


    西列斯側頭望了望這位神秘的偵探,沉默片刻,便說:“是的。人們的情緒看起來十分激動。”


    “我一直在思考,教授,思考他們究竟是怎麽影響到人們的情緒的。過去幾天裏,我也尋找了一些關於格雷森食品公司過去的一些事情。”


    喬恩的語氣中帶著一種十分興致盎然的意思,這種謎團對於這名偵探而言,大概是十分有趣、值得思考和揣摩的事情。


    西列斯靜靜地聽著。


    “……食物。”喬恩說,“一切的問題似乎都來自於食物。“


    西列斯點了點頭,說:“這也正是我的想法。不過,食物的來源又是哪裏?我曾經調查過這一點,但最終得出的結論也隻是,那來自於拉米法城外。


    “但拉米法城外有著無限遼闊的土地。或許那來自康斯特公國的其他城市,或許那來自其他國家,或許那來自無燼之地。什麽都有可能。”


    喬恩目光深深地望著那些甜品,隨後,他說:“教授,有時候,你不能將人類想得太好。”


    西列斯微怔。


    “如果往可怕的、陰暗一點的方向去想的話……”喬恩低聲笑了笑,“我和警局比較熟。教授,您知道一年有多少具無人認領的屍體嗎?


    “我恰巧知道,那些屍體在經過了漫長的等待之後,如果還是無法迴到自己的親人或者朋友身邊,或者安睡在墳墓之中,那麽就隻能被送去解剖、發展醫學事業,而那甚至已經是最好的去處。


    “畢竟,誰會理會一具,或者無數具無名的屍體呢。有時候,即便是親人主動捐贈、希望為人體研究做出一些貢獻的屍體,都可能被用以一些不為人知的用途……有些人會倒賣這玩意兒。


    “還記得奧斯汀侯爵嗎?還記得那兩名死去的仆人嗎?還記得他們屍體上那被切割過的痕跡嗎?貴族仆人的死都無人在意,更不用說那些死得更加悄無聲息的平民了。


    “在這個時代,拉米法城掩蓋了無數的秘密,舊城更是如此。而格雷森食品公司,那似乎就是從舊城起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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