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媽媽, 展信佳。


    “……這是一個寒冷的冬天。聽聞雨季也將持續多日,希望您能注意身體。我在十月集市上購買到了一條不錯的羊毛圍巾,希望您能喜歡。那應該能幫助您抵禦嚴寒的侵襲。


    “……我很抱歉, 我無法在冬假的時候迴家陪您, 因為一位朋友邀請我前往無燼之地遊曆。您知道,我的專業讓我對那片神秘的土地充滿了好奇。


    “我會注意安全。到時候, 我會與您寫信, 分享我在無燼之地的見聞。希望您也能為我高興, 因為我恰好躲開了令人厭煩的雨季和寒潮。


    “……我的一位朋友提及了他名下的一家空店鋪, 我們或許會合夥做點生意。到那個時候, 您就更加不必擔心我在拉米法城的生計了。


    “不過我們還沒能決定究竟做什麽生意。或許您能給我們提供一些建議?


    “……其餘的生活一切如常。學校和曆史學會那邊的事情已經告一段落,希望接下來兩周在無燼之地的生活, 能夠帶來一些新鮮的見聞。


    “……


    “希望冬日的暖陽能照耀您的心靈。”


    *


    西列斯靜靜地坐在火車臥鋪包廂的一側, 望著小窗外的風景。


    這是10月21日, 周四。他踏上了前往馬爾茨的火車。


    貼米亞法與布朗卡尼的瘋狂信徒所做出的事情, 此時已經告一段落。昨天西列斯前往神誕日慶典觀禮, 之後聽聞多米尼克說明了他們的調查結果。


    博林·埃爾加。這位舊神追隨者生於霧中紀350年,今年正好五十歲整。他出身優渥, 家中原本開著一家名聲不錯的餐館。


    因此,在幼年時,埃爾加就已經與許許多多的食物、食客打交道。


    說不好他是在什麽時候誤入歧途。或許是一些來源不明卻十分稀少的食材、或許是一位另有圖謀的食客、或許是一些罕見而古怪的食譜。


    總之,在埃爾加三十歲左右的時候,已經成為餐館主廚的他突然選擇關閉這家經營了幾十年的老店鋪,轉而與一些神秘的商人、古怪的探險者,以及一些奇怪組織的成員廝混在一起。


    按照多米尼克在埃爾加家中調查出來的結果, 這個組織似乎正是當代“溺欲食客”們的聚集地。往日教會已經在根據那些信息更深入地調查這個組織。


    他們得到的信息, 大多來自於埃爾加與其他人的通信記錄, 其中包括了埃爾加與商業合夥人、與其他密謀者,以及與克拉倫斯·德懷特的通信。


    埃爾加與克拉倫斯的第一封通信,出現在霧中紀380年,也就是二十年前。


    當時的埃爾加剛剛關掉家中產業,並且加入了那個組織。


    他的精神處於一種極端亢奮且激烈的狀態。這種精神狀態讓他的家人感到十分擔憂,因此找到了一位精神醫師為埃爾加進行診斷和治療。


    而那名精神醫師,恰巧就與克拉倫斯·德懷特有一些關聯。確切地說,布朗卡尼的相關信仰,在精神病學這個剛剛發展起來的領域中,有著十分強大的存在感。


    人們認為精神疾病可能出自一種極端不虔誠、瀆神的心理狀態,認為那是來自神明的懲罰——即便舊神已經隕落——又或者是自身牽扯到了一些過於陰森詭異的東西。


    換言之,在這個時代,當人類對於大腦病變、精神疾病不夠了解的時候,人們就會理所當然地認為那與神秘力量有關。


    況且,這個世界也的確存在著神秘力量。


    因此,自我約束、自我反省、自我懲戒,這就成了許多精神病人的治療方法,甚至連精神醫師都會使用這樣的診斷流程。


    於是,當時的埃爾加就被這名精神醫師推薦到了克拉倫斯·德懷特那裏,希望能借此機會治療埃爾加。


    這實在是一樁奇事,起碼當調查員們發現埃爾加與克拉倫斯早期的通信內容的時候,這種奇異的感覺就越發明顯。


    當時他們還不知道彼此的信仰在某種程度上是完全對立的,因此,他們僅僅隻是就精神狀態、自我升華、苦行與放縱這些話題進行著探討。


    從某種角度來說,貼米亞法和布朗卡尼,祂們所象征的的確就是精神意義上的滿足與充沛。不管是苦行還是縱欲,那都殊途同歸——起碼在這些信徒看來,的確如此。


    因此,隨著埃爾加與克拉倫斯的通信日漸頻繁,他們似乎也逐漸吸納了彼此觀念中的一些成分。


    比如,苦行實際上可以說是一種精神上的享受與滿足;而貪婪地進食,則可能是身體意義上的一種酷刑,那的確有些摧殘健康。


    他們沒意識到自己的思維似乎在某種程度上走入了誤區,朝著一個極端卻也截然相反的方向頭也不迴地走去。而這個時候,也沒有神明會來糾正他們的想法,給他們指明前路。


    終於,在十四年前的一封通信上,埃爾加和克拉倫斯做出了大膽的、近乎“瀆神”一般的舉動。他們重新定義了貼米亞法和布朗卡尼,認為這兩位神明本質上是互通的、一體的。


    祂們是一體兩麵,而非截然對立。


    他們似乎從某些偏門的資料、古籍中得到了一些佐證,並且在通信中含糊其辭地提及這些出處和一些零散的字句,比如“同源而生”這樣的說法。


    在埃爾加死前,他也曾經對西列斯說出了,“祂們終究是一體的……曾經如此,終將如此”這樣的話,似乎十分相信這個理念。


    不過遺憾的是,在事件後續的搜查過程中,他們並沒能找到這些說法的出處。


    總之,當埃爾加與克拉倫斯得出這個結論的時候,他們歡欣鼓舞,認為自己如同信仰紀與帝國紀時候的神明代行者,正向世界宣揚著神明的理念與力量。


    這種強烈的、不可思議的情緒激勵著他們,讓他們想要做到一件“大事”。


    他們進一步推導出,在過往,之所以人們無法喚醒、複活貼米亞法與布朗卡尼,是因為這些信徒所得到的信息斷代了。


    他們認為,過去的人們並不知道這兩位神明本質上是一體的。因此,每一次的嚐試都隻局限於其中一個方麵,因而徒勞無功。


    隻有同時將這兩位神明一起複活,才能得到“圓滿”,才能真正喚醒祂們。


    ……說真的,當西列斯聽聞這些想法和“理念”的時候,他居然在某一瞬間覺得,埃爾加和克拉倫斯可真夠不可思議的。


    他們做到了邏輯自洽,卻沒想到,他們所有的邏輯都是建立在一個錯誤的基礎之上,都隻是基於他們自己對於這個世界錯誤的、片麵的理解。


    不管怎麽說,基於他們這樣的想法,埃爾加和克拉倫斯開始了自己的行動。


    十四年前,埃爾加已經成為了那個組織的重要一員。當時恰逢新任大公繼位,啟示者這邊也出現了一些頻繁的異動,總之,那是一個混亂的時間,也正給了埃爾加和克拉倫斯可趁之機。


    因此,埃爾加通過組織內部的關係——那個組織在食物、奢侈品、享樂這些方麵擁有著不錯的勢力,特別是在某些貴族中——成為了皇宮的內務官。


    而克拉倫斯則在那個時候,正式成為了曆史學會長老會的成員。


    多米尼克在向西列斯說到此事的時候,語氣頗為不滿,多半是認為曆史學會不作為,讓一位瘋狂的、虔誠的舊神追隨者成為了學會的高層。


    而西列斯卻想,或許正是因為,彼時黎明啟示會與曆史學會徹底決裂,夏先生消失,於是曆史學會內部也出現了一些變動?


    一些更為保守的、頑固的年長者成為了曆史學會的掌舵人,而克拉倫斯隻是恰逢其會,並非曆史學會特地提拔他。


    於是,埃爾加和克拉倫斯由此開始了各自的行動。


    從他們的通信中可以看出,他們的行動——包括格雷森食品公司和酷刑研習會,包括克拉倫斯在曆史學會內部提出一些瘋狂的課題——一切的行動目的都有的放矢,最終的目標便是為了喚醒他們信仰的神明。


    令西列斯稍微感到意外的是,一開始埃爾加其實並沒有想到在大眾範圍內推廣食品,他實際上還是想要由上至下,首先從大公、貴族們的吃食開始動手。


    他大概蟄伏了幾年的時間,安安穩穩,確保自己不被懷疑,確保自己已經得到了大公的信任,然後才開始慢慢動手。


    他會將一部分食物替換成帶有“精神汙染”的東西,或者在食物的製成過程中加入一些神明的元素。


    在某個時間段,大概是七八年前的時候,埃爾加和克拉倫斯之間的通信中充滿了焦躁與不安的成分。他們感到自己的行動進展太慢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夠達成所願。


    隨後,他們決定加快進展。


    格雷森食品公司也正是在這個時候誕生的。不過這一家當時還普普通通的食品,並沒有如同他們預想中那樣流行起來,隻是不溫不火地發展著。


    在這段時間裏,他們兩人的通信中也略微有著灰心喪氣的成分。


    如果隻是這樣,那麽他們或許沒法做出什麽轟動全城的大事。他們的生命可能就在無知無覺的瘋狂之中消耗殆盡。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確切地說,就在今年年初的時候,埃爾加所在的那個組織中有人突然發現了一樣奇怪的物品。


    在信件中,埃爾加以近乎狂喜的語氣說,他們可以利用那樣東西,將一切惡心的、廉價的材料改造成美味的、極具誘惑力的食物。


    那是什麽?一張來自於無燼之地的畫像。


    在那帶著廚師帽的奇怪男人的目光注視之下,任何製成的食物——甚至都不需要製成——都會自動美化成十分美味、有吸引力的絕佳美食。


    唯一的問題就是,那並沒有太長的保質期。


    那就像是一種欺詐——同時欺詐人類的視覺、嗅覺和味覺,並且也欺騙了人們的腸胃。至少在格雷森的食品尚未暴露真麵目的時候,人們也沒有聽說什麽吃壞肚子的事情。


    而這樣的食物恰恰符合了埃爾加與克拉倫斯的想法。


    外表華麗內裏腐壞的食物,那不是一種酷刑嗎?那不是一種享受嗎?那不正是一體兩麵的東西嗎?


    埃爾加花費高價買下了這幅畫像,並且用了一段時間研究其用途。畫像隻有一幅,因此最開始他們無法大規模動工。


    直到……與此同時,曆史學會的研究部,在克拉倫斯的主導之下,開啟了一個不那麽引人矚目的研究課題——複製時軌。


    曾經愛德華·貝洛在向西列斯講解克拉倫斯所主導的課題的時候,他說複製時軌這個課題並沒有得出太合理的、可以大規模應用的成果。


    但是,從埃爾加和克拉倫斯的通信來看,這個課題實際上是成功了的,隻不過其效果並沒有受到太大的重視,因為這隻能用以複製書籍、繪畫、文字這種“經人書寫”的時軌。


    研究員似乎是在儀式時間中,完全不抗拒時軌所攜帶的汙染,反而主動接受汙染的侵襲,並且感悟那種狀態,從而創造出類似的時軌——描摹,可以如此形容。


    因此,這樣的複製過程是極其危險並且沒有挽迴餘地的。


    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愛德華才會說那不是一個“太合理的結果”。


    不過對於埃爾加和克拉倫斯來說,他們不需要管那麽多。他們本身就是已經受到嚴重汙染侵襲的啟示者,甚至欣喜於自己受到汙染,因為那是神明留下的印痕。


    於是,在複製了大批量的畫像(同時也消耗了大批量的啟示者)之後,在今年年中,他們的計劃正式開始。


    他們的通信中,也提到了格雷森食品公司的食材來源。主要就是拉米法城警局裏那些無人認領的屍體。而他們之所以可以這麽做,是由於克拉倫斯的關係。


    正如埃爾加的家人懷疑他擁有精神疾病,他才因此得以認識克拉倫斯一樣,這年頭甚至許多的犯罪行為都被認為與“瀆神”“不虔誠”有關,警局同樣會因為罪犯的問題而諮詢克拉倫斯這類人。


    於是,克拉倫斯就以“研究精神疾病和瀆神行為是否會影響到生理狀態”為由,將那些無人認領的屍體要了過來。


    就此,萬事俱備。


    之後的事情也就是西列斯所知道的一切——從格雷森食品公司的瘋狂擴張、美食小鎮的瀕臨失控、十月集市馬戲團的小動作,以及酷刑研習會的種種行為。


    伯特倫·費恩的朋友從無燼之地帶迴來的食譜恰逢其會。事實上,西列斯並不覺得那些食譜本身會有什麽問題,但是經過了格雷森的加工改造,最終的成品卻未必“幹淨”。


    而酷刑研習會實際上一直在暗中配合著格雷森的舉動。這個組織很多成員都是西城的居民,畢竟……總的來說,西城的生活比東城的要壞上不少。


    因此,酷刑研習會的成員也為格雷森在西城的推廣,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他們本身也十分需要這樣廉價卻“美味”的食物。


    拋開這些幕後的故事,最讓西列斯好奇的一件事情,便是這一切的最後,那個“儀式”。


    顯然,埃爾加和克拉倫斯將那幅畫像,應該說,最初始的那幅畫像,當作是貼米亞法(和布朗卡尼)的化身,也就是舊神追隨者理念中的,“神的遺蛻”。


    很難說他們究竟是從何處確認這條消息的。


    在從那個秘密組織的成員手中購買到這幅畫像之後,埃爾加就著手搜尋這幅畫像的具體來源。那是那名成員從某個無燼之地的探險者手中購買的。


    因此,一切的調查也要從無燼之地開始。


    不過,在事發之後的案件調查中,多米尼克並沒有從那紛繁的信件中找到他們的調查結果,或者他們是否真的進行過十分深入的調查。


    似乎埃爾加和克拉倫斯就是在調查、搜尋資料的過程中,默認了那幅畫像正是貼米亞法留下的過往痕跡,是他們所需要的時軌。


    或許是這兩人將一部分往來的信件損毀了,也或許他們的調查記錄留存在無燼之地的某個地方、某個人那裏。


    總之,他們對於這幅畫像的調查,似乎隻帶來了一個結果——他們與那神秘的馬戲團有了聯係。


    在神誕日前夜晚宴的事件結束之後,多米尼克也派人去尋找那個馬戲團。然而十月集市的馬戲團卻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消失無蹤,這實在令他們感到遺憾。


    畢竟,這令他們的調查過程缺失了一個極為重要的環節,也就是,埃爾加和克拉倫斯這兩個人,究竟為什麽會與無燼之地的馬戲團扯上關係。


    當然,從比利,也就是格雷森食品公司的管理者那裏,他們也得知了部分信息。


    比如,是埃爾加將這個馬戲團的聯係方式給了他,讓他去聯絡他們,並且讓這個馬戲團在拉米法城內做一些不太合法的勾當。


    又比如,在比利與馬戲團的聯絡過程中,馬戲團本身似乎並不清楚埃爾加是怎麽得知他們的存在的,也並不知道比利會聯絡他們。


    埃爾加好似是從別的地方得知了馬戲團的存在,但是這個“別的地方”究竟是什麽,是十分成迷的。


    總而言之,將這幅畫像看作是神明化身的埃爾加與克拉倫斯,在無窮的瘋狂中選擇向這位“神明”獻祭。


    他們最初的想法來自於“失控的時軌”,也就是所謂的人類的“精神失活”。他們便決定“培育”畫像的活性。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使用”了無數的啟示者。


    而在畫像果真得到一些“活性”之後,他們就開始了大型祭祀的準備。


    在費希爾世界,祭祀的確是一種無比盛大的活動,並且綿延多年。每一年安緹納姆神誕日的慶典,就可以說是一種祭祀活動,隻不過獻祭的意味更為淡薄,慶祝的意味更為濃厚。


    早期的祭祀來自於信仰紀和帝國紀人們對於神明的崇拜,這種崇拜活動是十分單一且單方麵的。彼時的人類甚至無法想象神明的力量。


    而後期的,特別是沉默紀左右的祭祀活動,則無一例外來自於人類對神明力量的崇拜與敬畏,並且,人類也同樣渴望以“庇佑者”的身份獲得這樣的力量。


    祭祀活動也從最開始的單方麵獻祭,變成了後續近似於等價交換的過程。當然,僅限於信徒。


    在某一個階段,神明似乎有意迴饋部分力量給自己的信徒。


    ……這些內容被寫在了埃爾加和克拉倫斯的通信之中,並且也間接促成了他們對於大型祭祀的想法與構思。


    既然曾經的神明會對於祭祀活動有所反饋,那麽現在的他們不也應該可以使用這種辦法,來喚醒那些沉睡的神明嗎?


    起碼,他們希望得到神明的迴應,希望確認神明的確仍舊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


    他們是如此想的,畢竟在他們看來——舊神隻是沉睡,而非隕落。


    而他們的祭祀活動也的確是喚醒了某種……東西。可那不能說是神明,甚至不能說是神明的意誌。那隻是神明的力量。


    基於格倫菲爾曾經關於神明“純淨力量”的解釋,西列斯認為,他們可能隻是因為晚宴、食物、暴欲等等概念,而陰差陽錯地吸引了貼米亞法的力量。


    ……是的,隻是貼米亞法的力量,西列斯這麽覺得。這場獻祭並沒有吸引布朗卡尼的力量。


    當時他們攻擊埃爾加,所有的攻擊都被一種紅色的霧氣擋了迴來。埃爾加似乎認為那是祭祀過程中神明對於信徒的保護,但是在西列斯看來……


    如果結合之後“紅色霧氣連接了埃爾加的大腦與那幅畫像”這樣一幅場景,那麽西列斯認為,這隻是某些東西正在“護食”的表現而已。


    它將埃爾加看做它的食物,而那些攻擊則是搶食的行為。


    ……神明力量的本能。


    正如同阿卡瑪拉的力量會讓人們沉浸在夢境之中,貼米亞法的力量則會本能地吞噬、進食。


    西列斯在意識到這件事情的時候,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


    彼時多米尼克正因為無窮的疑問而感到十分抓狂。


    他想知道那幅畫像究竟來自於哪裏,他想知道這麽多年裏究竟有哪些人在暗中支持埃爾加與克拉倫斯的活動,他想知道……康斯特大公,是否知道這兩人的圖謀?


    在神誕日慶典上,即便前一日經曆了如此複雜、可怕的陰謀,康斯特大公仍舊一臉嚴肅、冷靜地宣布了枯萎荒原開發計劃,好似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多米尼克也無法對大公進行更多的調查,除卻一些例行的問話。甚至提出的問題過於細致一些,都會被宮廷官員和其他貴族訓斥一番。


    到最後,多米尼克也認為,從大公這邊恐怕無法得到更多的信息了。


    不過大公夫人反而意外地給他們提供了一條信息。她說,皇宮中的食物有時候會讓她覺得難吃和惡心,希望他們能夠調查一下這些食材來源。


    多米尼克知道格雷森食品公司的食材都是什麽——拉米法城警局裏那些無人認領的屍體——但是,那是埃爾加得到那幅畫像之後,擁有了“變廢為寶”的能力,才可以這麽做。


    在過去那麽多年裏,皇宮中的那些問題食材,埃爾加又是從哪裏搞過來的?


    這個問題讓多米尼克若有所思。他對西列斯說,恐怕這將是一場漫長的調查過程。即便埃爾加和克拉倫斯的陰謀已經被揭穿和解決,但是他們的過往卻有著無數需要調查的地方。


    畫像的來源、食材的來源、參與者的處置……


    說到參與者的處置,格雷森食品公司的某些高層、資助者,以及酷刑研習會的絕大部分成員,當然都已經被逮捕並且在審查過程中。


    但是,埃爾加和克拉倫斯的家人,這卻是另外一個問題。


    他們可能了解,或者猜到了這兩人的圖謀,但是他們並未真的參與其中。所以,他們是否應該被定罪、如何定罪,就成了一個難題。


    這個事件的主要調查人員是往日教會,因此往日教會也將這些人控製了起來,但僅僅隻是審問和調查,暫時沒有下一步的行動。


    西列斯也在往日教會見到了失魂落魄的霍雷肖·德懷特。


    這個往日裏看上去從容不迫、自持理智的年輕學生,此刻目光呆滯,神情鬱鬱。當他望向西列斯的時候,他的目光驟然亮了起來,像是突然找到了一個可以求助的對象。


    他如此祈求地望著西列斯,問:“教授,您覺得他們錯了嗎?”


    西列斯想到那封放在辦公室抽屜裏,寫給霍雷肖的信。信中他期待著苦難記事社團最終成型的論文,並且想著挑一個時間寄出去。


    可是現在看來,這封信似乎沒法寄出去了。


    西列斯最終給霍雷肖的迴答是:“任何觀念走向極端,都會是可怕的。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而非觀念的世界。”


    霍雷肖呢喃著這句話,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西列斯沒有和霍雷肖多說什麽。他能夠見到霍雷肖,還是因為他與往日教會的關係不錯,所以私下裏過來了一趟。


    他希望這名學生與這個事件沒什麽關係,但那擋在食堂門口,身上泛著藍色光輝的身影……似乎又使得西列斯的希望破滅了。


    即便霍雷肖本人沒有助紂為虐的想法,但是他的行為似乎已經這麽做了。


    除卻霍雷肖,另外一個當天出現,並且令西列斯感到在意的人,便是那個出現在廚房門口、擁有灰白色頭發的神秘人影。


    他不知道那會是什麽人,可那個人很有可能看見了西列斯做出的判定。


    西列斯迴顧了那一天可能出現在皇宮、可能出現在廚房門口的人,最終得出了一個結論:那有可能是來自黎明啟示會的人。


    西列斯曾經向黎明啟示會寫信,希望他們對晚宴事件做出一些行動。


    但是,在那天晚上,西列斯並沒有在晚宴現場發現黎明啟示會成員的身影,之後也沒有從多米尼克那邊聽說有神秘人士幫助他們的說法。


    以西列斯聽聞的黎明啟示會的作風來說,他們不可能對舊神追隨者的舉動毫無反應。他們理應做出什麽來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因此,那個姍姍來遲,出現在廚房門口的人影,很有可能就是他們派出的援助之手。隻不過,對方的行動有些遲了,最終還是西列斯直接用判定救了場。


    這反而令西列斯有些擔憂。


    那個人注意到了他的判定嗎?西列斯當時的聲音挺輕的,可整個廚房也十分寂靜。


    此外,就算對方沒有聽見他所說的判定內容,但是西列斯就那麽簡簡單單地解決了一個舊神追隨者、阻止了一場舊神複活的行動,這同樣顯得十分奇怪,並且引人懷疑。


    一個普普通通、剛剛成為啟示者沒幾個月的文學史教授,可以做到這樣的力挽狂瀾嗎?


    ……西列斯不得不為此頭疼。


    當然,也有一個好消息。


    克拉倫斯·德懷特的確發現了西列斯是黎明啟示會的成員,這件事情在埃爾加和他的通信中有所提及,並且克拉倫斯也的確調查了西列斯的過去。


    不過,幸運的是,克拉倫斯並不認為西列斯與他們的圖謀有關係,他認為西列斯提出的“神明三要素”隻是黎明啟示會再一次行動的象征。


    因此,在信中,克拉倫斯隻是說他會在曆史學會的範圍內解決“這名新出現的黎明啟示會成員”,不需要埃爾加插手,甚至於根本沒有在信中提及西列斯的名字。


    西列斯懷疑他可能在其他場合與埃爾加說到過自己,但是不管怎麽說,現在這兩人都已經死在絞肉機中,所以他似乎暫時可以放下自己身份暴露的擔憂——死人最會保守秘密,不是嗎?


    哪怕這個世界擁有讓死人開口說話的能力,但是,應該也沒人會想著去問克拉倫斯這種問題。


    ……西列斯告誡自己不要杞人憂天。


    克拉倫斯已經死了。他倒不如去擔憂那個,當初派人闖進他辦公室的罪魁禍首。如果克拉倫斯和那人的立場一致,那麽他或許會得知西列斯隸屬於黎明啟示會?


    而那家夥可十分不守規矩。西列斯想。


    總之,這次的事情似乎就這麽過去了。盡管場麵鬧得比較大,一些人也在悄無聲息地死去了(西列斯總會因此感到歎息),但是總的來說,他們起碼沒有讓更加嚴酷的局麵出現。


    最大的影響,或許就是拉米法城內的許多居民,近日來都不怎麽樂意品嚐美食了……


    在這雨水冰冷的時節裏,拉米法城的居民還真是承受了許多。


    後續的調查仍舊在進行中,但是西列斯懷疑往日教會究竟能調查出什麽。畢竟,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一切的線索似乎都歸結於無燼之地。


    ……也就是他旅途的目的地。


    切斯特·菲茨羅伊醫生最終還是決定加入西列斯的旅途之中。他臨時向拉米法大學請了一個假,不過此刻拉米法大學本來就在放冬假,因此他的假期申請很快就被批準了。


    因為這個決定十分匆忙,所以當切斯特醫生想要購買前往馬爾茨的火車票的時候,西列斯所乘坐的那一列火車的位置已經全部賣光了,他隻能選擇略微延後一些的班次。


    西列斯沒有特別在意此事,他安慰了切斯特,並說自己會在切斯特到站的時候,在火車站等他。


    不過切斯特對此似乎頗為憂心忡忡。他希望西列斯注意安全,至少不要在火車上出事。


    ……這位溫和的醫生,似乎有過度保護的傾向。西列斯這麽想。


    不管怎麽說,西列斯還是答應了他,然後在21日上午,獨自背著旅行包,來到了拉米法火車站,登上了前往異鄉的火車。


    他心中頗有一些新奇的感覺。


    這個時代的火車和西列斯印象中地球十九世紀的火車差不多,火車頭、餐車、車廂,以及不那麽幹淨的盥洗室。


    西列斯情不自禁地皺了皺眉,但想到這個時代慣常的衛生條件……最後他也隻能歎一口氣,心想,隻是一天的旅程而已。


    這趟列車有一半左右的車廂都是臥鋪。西列斯按照車票上的編號,找到了自己的車廂和鋪位。此刻包廂裏還空無一人,他不知道自己這一天內的室友是誰。


    他稍微鬆了一口氣,因為這裏的臥鋪車廂環境比他想象中好一些,大概七八個平方,左右兩張單人床鋪,看著挺幹淨。包廂一側是帶著鉸鏈的門,一側是窗,有可以放下的桌板。


    西列斯看了看自己的車票,然後坐在了左側的那張床上,稍微鬆了一口氣。他意識到這兩張床鋪之間的間隔大概有一米多,便放下了心。


    ……說真的,他不是一個習慣自己一個人進行長途旅行的人。即便真的進行這樣的旅行,他也會盡量讓自己處於獨處的環境中。


    他知道這種事情不能強求。倒不如指望自己的“臨時室友”是個比較好相處的性格。


    西列斯很快平靜下來,把自己的背包放好,然後琢磨著這漫長的旅途要做些什麽事情,用以消磨時光。


    他帶了幾本書,主要是之前阿方索和伊曼紐爾留給他的饋贈。他對其中的幾本十分感興趣,因此就特地將其帶在了身邊,正好可以打發時間。


    不過,他此刻正等待著火車發車,以及對麵床鋪的主人到來,因此有些看不進去書。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從背包裏拿出地圖,垂眸觀看並且思索起來。


    他拿出了好幾份地圖,首先看了康斯特公國的火車軌道圖。從拉米法城前往邊境城市馬爾茨,他們需要經過好幾個火車站,其中包括了一些西列斯聽聞過或者沒聽聞過的城市。


    但總的來說,康斯特公國的國境並不算大,國境內的城市大概總共有二十幾座。甚至於,有些城市與城市之間,還被迷霧隔開了。


    這種奇特的景象與國家,恐怕也隻會出現在費希爾世界之中了。


    當然,這裏所說的是城市,而非村莊。在城市與城市的連接處,存在著不少村落和農莊。生活在這裏的人們大多抱陳守舊,不怎麽與外人接觸,但是內部的聯係卻十分緊密。


    西列斯所乘坐的火車,就將一路穿過不少這樣的村落和城市,最終抵達馬爾茨。


    在抵達馬爾茨之後,西列斯就需要重新購買前往無燼之地——準確來說,高爾斯沃的火車票,然後在高爾斯沃重新換乘其他交通工具,前往最終的目的地:黑爾斯之家。


    西列斯將康斯特公國鐵路軌道圖放到最底下,然後觀察著無燼之地的鐵路圖。


    高爾斯沃是一塊較大的區域,同樣擁有不同的城市。西列斯最終想要前往位於枯萎荒原中間偏東南方向的黑爾斯之家,因此他的目的地也是位於高爾斯沃東南方向的比德爾城。


    馬爾茨前往比德爾的火車線路,一天總共有兩班,分別是中午十二點出發和晚上六點出發。前往比德爾會是一個漫長的旅途,他們需要在火車上待上兩天三夜的時間。


    抵達比德爾之後,從比德爾前往黑爾斯之家,他們可以選擇不同的交通方式,那可能也要花費一到兩天的功夫。


    也就是說,光是從拉米法城前往黑爾斯之家,就起碼得花費五天的時間。


    當然,為了確保安全,西列斯選擇的線路實際上是繞了些路的。如果走一個直線、拚命趕路的話,那麽說不定兩三天就能抵達黑爾斯之家。


    不過也沒有什麽必要。選擇絕對安全的線路是愉快旅行的基石。


    因此,西列斯對這漫長的旅途時間有心理準備,隻是靜靜地凝望了鐵路圖片刻,就又收起了這幅地圖,轉而看向了另外一幅地圖。


    那幅據稱來自琴多·普拉亞的探險者地圖。


    黑爾斯之家。


    西列斯的目光定定地望著這個名詞。他這一次前往無燼之地,就是為了探尋這個驛站背後隱藏著的秘密。


    十年之前、去年、今年,這個驛站都傳出了“不存在的城市”相關的消息,就仿佛有人刻意在背後操控著一切一樣。可是,就僅僅隻是這三年嗎?過去十年間,是否每一年都有這樣的傳聞?


    ……或許也不可能是每一年,那肯定會引人懷疑。但說不定隔三差五就會有這樣的消息傳出來,然後吸引一批又一批的探險者前往赴死。


    可說到底,幕後黑手傳出這樣消息的目的是什麽?他們也想要如同埃爾加和克拉倫斯那樣,進行一場盛大的祭祀活動?


    這一切會不會與罪孽與謊言之神,胡德多卡有關?


    此外……


    罪孽與謊言、陰影與欺詐。


    在得知格雷森食品公司的那幅畫像的作用,是將惡心的食材偽裝成漂亮精致的美食之後,西列斯就因為這種欺詐的作用,而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胡德多卡。


    惡罪使徒的其中之一的手段,就是欺詐。他們會讓受害者以為自己沒有受傷,從而錯失挽救自己的機會。


    不過……胡德多卡與貼米亞法?


    這些神明為什麽慢慢地、隱隱綽綽地,似乎與彼此產生了一些聯係?難道真如埃爾加所說,祂們曾同源而生嗎?


    西列斯垂眸望著這幅地圖,陷入了沉思之中。


    “……你被騙了。”在這個時候,一個低沉的聲音突然響起在西列斯的耳邊,帶著一種微妙的、不可捉摸的語氣,“我可從未繪製過這樣一幅地圖。”


    西列斯微怔,下意識抬眸望向來人。


    那是個擁有灰白色微長頭發、麵貌俊朗的男人。他的膚色略深,是健康的小麥色,眼睛則是十分漂亮的翠綠色。他的五官帶著明顯的、不屬於康斯特公國的異域風情。


    他略顯亂糟糟的、帶著點自然卷的頭發被編成了一個辮子,斜斜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他注意到西列斯的目光,便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在說西列斯麵前的那幅地圖。他再一次重複:“那隻是商人騙人的把戲。”


    西列斯這才意識到什麽,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說:“琴多·普拉亞……先生?”


    他的目光若有若無地在琴多灰白色的頭發上轉了轉。


    “你知道我。”琴多這麽說,他的意思是西列斯知道身為探險者的琴多·普拉亞,起碼西列斯聽聞過這個名聲。


    不過琴多看起來對此並不驚訝,或許他的名望在無燼之地的探險者中就是如此之高,以至於遙遠的拉米法城的居民聽聞過他的名字也不奇怪。


    ……這顯得這個男人有些傲慢。西列斯心想。


    西列斯還是較為禮貌地做出了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西列斯·諾埃爾,如果您想知道的話。”


    “好的,我知道了。”琴多說,“既然你被這幅地圖騙了,那恐怕你是第一次前往無燼之地。怪不得毫無防備地查看著自己的目的地。你打算去往黑爾斯之家?”


    的確如此,但是……西列斯沉默地抬眸望著琴多。


    他感到伯特倫·費恩的說法果真是對的,琴多的確不是一個脾氣很好的人,語氣中始終帶著點居高臨下的傲慢,即便他似乎是在提醒西列斯什麽。


    西列斯向來不太喜歡與這種人打交道。


    他便說:“是的。”


    就在這個時候,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琴多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琴多坐到了西列斯的對麵,說:“那看來我們要同行挺長一段時間了。”


    ……這就是他未來一段時間的旅伴,和室友。這就是琴多·普拉亞。


    西列斯陷入了沉默之中。


    有那麽一會兒功夫,他甚至不知道應該說什麽——然後他想,他似乎也沒必要說什麽。他便隻是禮貌地朝著琴多點了點頭,然後收起了所有的地圖,從包裏拿出了一本書,垂眸閱讀起來。


    他的對麵,琴多那雙翠綠色的眼睛,始終若有所思地望著西列斯。


    火車慢慢啟動,窗外的風景如同被飛快使用的膠卷,不停地逝去著。陰沉的天空飄起了雨,但西列斯即將前往域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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