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車上閱讀有一種不知日月的感覺。


    當西列斯從文字中抬眸, 他感到恍如隔世。窗外,他們早已經遠離了拉米法城,正在一片略顯荒蕪的大地上穿行中。昏黃的落日顫巍巍地掛在世界的一角。


    西列斯看了一眼懷表, 發現時間竟然已經四點多了。


    琴多正坐在西列斯的對麵, 那雙翠綠的眼睛在略微暗淡的光線下顯得格外醒目。這是西列斯頭一迴在這個世界遇到特征如此鮮明的人。


    康斯特公國的居民們大多擁有黑色或者棕色的頭發與眸色,除卻五官更為深刻一些, 大體上與曾經賀嘉音所在的地球國度類似。


    即便是凱洛格、伊曼紐爾這樣來自堪薩斯公國的人, 他們的頭發和眼睛顏色也差不多是黑色、棕色。


    除卻那種將頭發編成辮子的習慣, 以及略微帶有差異的五官之外, 他們與康斯特公國的居民也沒有太大的差別。


    但是琴多·普拉亞的……畫風——是的, 西列斯想到了這個詞——會讓他想到一些更為異域、幻想層麵的東西。


    灰發棕膚綠眸,簡直像是從奇幻小說中走出來的人物。


    再加上他那神秘強大的探險者身份, 以及……那與黎明啟示會可能存在的關聯, 都令西列斯對他有些在意。


    那灰白色的頭發。西列斯心想。琴多會是那個出現在皇宮廚房外的男人嗎?


    可是, 他怎麽會和這件事情扯上關係?他是黎明啟示會的成員?說到底, 琴多·普拉亞這個屬於無燼之地的探險者, 怎麽會在這個時刻,出現在拉米法城?


    西列斯在晚宴當天上午給黎明啟示會送去了信件, 十個小時之後,琴多就來到了拉米法城?這不符合這個時代的交通工具速度。


    除非琴多本來就在拉米法城。


    可他在拉米法城的話,也不太可能是因為晚宴的事情;直到奧斯汀侯爵暴斃身亡,他們才真的確認,有一夥人正打算在神誕日前夜晚宴上做出什麽“大事”。


    說到底,琴多為什麽會出現在拉米法城?與黎明啟示會有關嗎?


    不過這些想法,西列斯都沒有在琴多的麵前表露出來——他總不能直接問琴多, “你是否看到我做出的判定”。


    他感到一種更深層次的警惕與不安, 來自於這位強大探險者的實力與不明的目的。


    琴多手中正拿著一份看起來像是手稿的東西閱讀著。西列斯收起書籍的動作驚醒了他, 他抬眸望了過來,那雙綠眸讓西列斯想到了貓的眼睛。


    “你真是一位安靜的旅伴。”琴多說,“在那兒看了一下午的書。”


    西列斯垂眸望了望那本書籍,然後說:“隻是我對此比較感興趣。”


    “是關於什麽方麵的?”琴多問。


    西列斯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我本身研究沉默紀的文學,這本書名為《沉默紀迷霧之下的文學》,主要講述的就是迷霧出現之後,沉默紀文學的變化與發展。”


    琴多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隔了片刻,他突然低沉地笑了一聲:“你真是個文化人。”


    那笑聲讓西列斯的瞳孔微微縮了縮。他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熟悉——是的,那笑聲,就如同那個出現在廚房門口的神秘男人。


    他心中感到更多的懷疑與疑慮。


    琴多卻似乎不管那麽多,他朝著西列斯揮了揮手:“我可不樂意整日待在包廂裏,我得出去走走。”


    說完,他便站起來,走了出去。


    西列斯注意到他穿了一身黑色的風衣,內裏則是十分方便行動的貼身服飾。盡管的確是秋冬的服裝,但是並沒有厚重到行動困難。


    他的身上並沒有什麽配飾,除卻用皮繩將自己頭發紮了起來。不過,西列斯注意到,在琴多的脖頸處,掛著一條黑色的細鏈。項鏈連接的掛飾消失在琴多的領口。


    這樣的打扮很符合這個男人探險者的身份。當然,也與拉米法城居民的著裝格格不入。


    ……琴多·普拉亞究竟為什麽會出現在拉米法城?


    西列斯獨自坐在那兒,緩緩皺起了眉。最後,他搖了搖頭,將種種思緒都壓了下去,隨身帶上錢包、火車票等等貴重物品,然後同樣起身離開包廂。他去了趟盥洗室,然後去餐車吃了飯。


    餐車食物的味道還算不錯。不過坐在那兒的乘客們卻似乎都沒什麽胃口。他們隱約談論著的,正是不久前發生的格雷森食品公司的事情。


    普通人並不知道具體的內幕,所以他們隻知道格雷森那看似廉價、美味的食物,其實都是用一些十分惡心的食材製成的。


    在一些風言風語中,人們的說法逐漸變得誇張,從過期腐爛的原材料,到死老鼠、汙泥水、排泄物等等。正因如此,最近拉米法城內的居民們日漸有了厭食的衝動。


    此刻也正有餐車中的乘客們正在討論此事。西列斯聽得不自覺想到了當初晚宴時候看到的景象,吃飯的動作便不由得停滯了。


    終於,有人忍不住斥責道:“這是餐車!請你們不要談論這麽惡心的話題!”


    正在談論、並且語氣越來越激動的幾名乘客一下子沉默下來。隔了片刻,他們道歉並且離開了。


    西列斯深吸一口氣,這才平複心情,繼續吃自己的晚餐。


    但是他忍不住戴上了【阿卡瑪拉的眼鏡架】。雖然他此刻並沒有吞服魔藥,但是……這起碼是個心理安慰。


    吃過晚餐,西列斯在火車上轉了轉。他能瞧見許許多多的乘客,他們形容各異、神態萬千,有時候與西列斯無意中對上目光,也會露出不同的反應。


    因為冬假的開始,所以此刻乘坐火車的乘客們,有不少都是從拉米法城趕迴自己的故鄉。他們提著大包小包,有一瞬間令西列斯想到了他的故鄉。


    最後,西列斯站在車廂連接處,目光望著車窗外逝去的風景,在這一刻,終於有了一點自己正在旅行途中的感覺。


    不僅僅是從拉米法城去往無燼之地,更是從地球來到費希爾世界。


    他將前往一個未知的目的地、他將見到不同形貌的陌生人、他將擁有一段未知的旅途。命運的未知感從未比此刻更為強烈。


    說真的,起碼在這一刻,西列斯能理解那些離鄉遠行的遊客,為什麽會想要得到李加迪亞的庇佑。


    他怔怔地發了會兒呆,然後才驟然迴過神,迴到了自己的包廂裏。


    壁燈已經自動打開了。夜幕降臨,窗外天色漆黑,隻餘下偶爾出現的一星半點的零散燈光,不知道來自於哪個農莊的夜燈。


    他想,媽媽應該已經收到自己的信件了。


    西列斯坐下來,想了片刻晚上做什麽——看書?但是他已經看了一下午的書了。他便坐在那兒,靜靜地望著窗外,然後思索著。


    下午看的那本書給西列斯帶來了一些全新的領悟。


    《沉默紀迷霧之下的文學》。迷霧之下。


    在迷霧出現前和迷霧出現後,文學的內容、形式與風格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轉變,就仿佛有些詞語的含義與象征都發生了崩散與解離。


    原本死亡隻是死亡;在那之後,死亡不隻是死亡。


    對於西列斯,或者說,穿越過來的賀嘉音而言,他有時候難以想象這個世界的迷霧究竟意味著什麽。


    他曾經以為那更像是一場天災,就像是突如其來的地震或者台風之類的,摧毀了建築與家園,也摧毀了文明與輝煌。人類在那之後振奮精神、重建家園。


    但是他突然意識到,那也很有可能是一場綿延多年的末日。


    世界曾經慢性死亡。而僅存下來的人類,他們是在一位神明的庇佑下苟延殘喘。


    西列斯想到了深海夢境中,那沉睡在海床之上的城市與文明的廢墟。他終究忍不住想到一個問題:迷霧究竟從何而來?


    一切的曆史記載,哪怕是文學記載,對於迷霧的描述都僅僅隻是:突如其來爆發的灰黑色霧氣。如果向其他人問起此事,他們的迴答也大致雷同。


    似乎每個人對於這個過往曆史事件的記憶,就隻剩下了“突如其來”“灰黑色霧氣”這些字眼兒,而非……具體的某個人。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想,是的,任何曆史事件,理應與某個具體的曆史人物的掛鉤。再不濟,也應該與某個具體地點、事件掛鉤。


    可費希爾世界的迷霧從來不是這樣。這些覆蓋世界、籠罩大地的迷霧,就如同理所應當,就那麽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這個世界,並且得到了所有人的默認。


    西列斯想到更早之前,他對於阿卡瑪拉隕落時間的查證。


    在夢境與虛幻之神阿卡瑪拉隕落之前,祂讓整個世界的人類做了三天的噩夢。


    在《卡拉卡克的日記》中,卡拉卡克曾經提及,在他的家鄉被迷霧覆蓋之前,他曾經一直連續被噩夢驚醒。而他開始流落的時間,恰巧就對上了阿卡瑪拉隕落的時間:沉默紀的356年。


    因此,在西列斯的心中,神明隕落就與迷霧誕生產生了聯係。


    神明是在沉默紀隕落的,而迷霧也是在沉默紀出現的。


    一個令人疑慮的巧合就是,不管是神明隕落還是迷霧出現,在費希爾世界的人們(並非舊神追隨者的那些人們)的口中,那都如同板上釘釘、毋庸置疑的客觀事實。


    要是有人問他們“舊神真的已經隕落了嗎”,他們會投來一個奇怪的目光,並且說,當然,舊神當然已經隕落了,現在隻剩下安緹納姆一位神明。


    同樣,要是有人問他們“迷霧的確覆蓋著費希爾世界嗎”,他們也會投來奇異的、看傻子一樣的目光,並且說,難道你對曆史毫無了解嗎?迷霧真的覆蓋著我們的世界。


    這種……態度上的一致性,讓西列斯在無形之中,不免將這兩樣事件聯係在了一起。


    可究竟是神明隕落導致迷霧誕生,還是迷霧誕生導致神明隕落?


    這真是一個現在的他無法解答的問題。


    這個世界——西列斯再一次不經意地想到——隱藏著許許多多的秘密。人們的過去、世界的過去、神明的過去。每一個時光的拐角,就將帶來命運的窺視與注目。


    ……包廂的門突然被打開了。


    西列斯恍然抬眸望過去,看見琴多走了進來。


    琴多的目光中看起來有些火氣,他帶著些不滿地說:“你去過餐車嗎?那兒的話題可真夠令人倒胃口的。”


    西列斯說:“因為發生在拉米法城的事情,不是嗎?”


    琴多點了點頭,然後品評說:“令人惡心的舊神追隨者——我期待著他們有一天能認清現實,然後自覺消失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別來礙眼。”


    他這麽說,反而引起了西列斯的好奇。他斟酌了片刻,終究還是沒能忍住那種困惑,不禁問:“我聽聞,在無燼之地,也有許多舊神追隨者?”


    琴多瞥了他一眼,嘀咕了一句什麽,然後坐到西列斯的對麵,用一種“我真的很無聊所以我才樂意為你解答這種蠢問題”的語氣,慢吞吞地說:“的確如此。


    “無燼之地的舊神追隨者絕大部分都位於格拉斯通,甚至於蓋恩斯德。其中很大一部分是與無燼之地中那些部落的人混在一起。


    “當然,還有一些是探險者。探險者隻是一種十分刻板的稱唿,探險者與探險者也是十分不同的。一些冒險團也被認為和舊神有關。


    “不過……要我說,在無燼之地長時間停留的人們,都和舊神分不開關係,隻不過未必會成為舊神的追隨者,投入那根本毫無意義的複活事業之中了。”


    他用著十分諷刺的語氣,顯然並非真的認為那“事業”就是字麵意義上的事業。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是因為……神明的力量?”


    “可以這麽說。”琴多說,“既然你打算去無燼之地,那就應該知道啟示者和庇佑者的存在吧?時至今日,在無燼之地,仍舊有著自稱為庇佑者的探險者。


    “當然了,他們其實都是啟示者。隻不過,他們隻會借用其中一條特定的路徑的庇佑者力量,因而認為自己隻是庇佑者。


    “他們全然忘了自己的力量實際上來自於安緹納姆,而非其他神明。可這又能怎麽辦呢?他們總歸覺得那力量已經被自己掌控了。”


    說著,琴多帶著點戲謔的意味,飽含惡意地笑了起來。說不上來他那種惡意究竟針對早已經隕落的舊神,還是安緹納姆,還是那些不自量力的探險者。


    西列斯默然片刻,因為琴多那令人意外的攻擊性。


    他已經發現了,這位傲慢、冷酷的探險者,說不上有多壞,但總是帶著點莫名的糟糕脾氣與嘲諷語氣,好像他掌握著什麽別人不知道的真相,於是就理直氣壯地高人一等一般。


    西列斯不想評價他人的性格。不管怎麽說,琴多是位強大而資深的無燼之地探險者,如果他願意,那他說不定能為西列斯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


    於是西列斯遲疑片刻之後,便問:“我想請教——您是否在無燼之地,聽聞過胡德多卡的信徒活躍的事情?”


    當西列斯的口中出現胡德多卡這個神名的時候,琴多突然收斂了臉上一切的表情,微微眯起眼睛望著西列斯。


    他帶著點微妙的,更接近於警惕的情緒,像是貓科動物豎起了自己的耳朵,問:“你為什麽想知道這個?”


    西列斯想了想,便說:“我曾經的一位教授,他得知了一些關於胡德多卡的信息,然後就去往了無燼之地,此後不知下落與生死。


    “我這一次前往無燼之地,實際上也有一部分目的是為了調查他的下落。”


    琴多緩慢地點了點頭,然後說:“黑爾斯之家?”


    “是的。”西列斯低沉地說,“這就是我前往黑爾斯之家的目的。”


    琴多那雙翠綠色的眼睛興致盎然地望著西列斯,他說:“真夠巧的,我也是為了此事來到拉米法城,也是為了此事即將去往黑爾斯之家。”


    西列斯這下真的吃了一驚,他斟酌了一下,然後說:“是胡德多卡的信徒打算做什麽嗎?”


    琴多說:“我正在調查某個過往的秘聞。”提到此事,他的目光變得深沉了些許。在昏暗的燈光下,那宛如翡翠的瞳孔靜靜地望著西列斯,“關於胡德多卡的隕落。”


    西列斯微微一怔。


    胡德多卡的隕落?這不正是卡貝爾教授在調查的事情嗎?


    他想了想,說:“胡德多卡……我記得祂隕落在沉默紀的早期?”


    “是的。沉默紀134年。”琴多說,“我沒有調查到祂具體隕落的地點,從一些旁證來看,那很有可能在無燼之地的某處。”


    西列斯思索著,感到有必要稍微坦誠自己得到的信息。他不知道琴多具體都調查出了什麽,但是他們現在的目標似乎是一致的。


    於是西列斯便說:“我從那位教授那兒得到了一些信息。他得到了一份來自無燼之地某個考古挖掘現場的手稿,其中提及了一些……內情。


    “似乎胡德多卡的隕落與祂的信徒有關。”


    琴多略微訝異地望了望西列斯,隨後似笑非笑地說:“我倒不知道胡德多卡的隕落和那些信徒有關。不過……事實上,我正在追尋那一次考古發現的遺物下落。


    “我聽聞其中一部分被賣到了拉米法城,於是便來到了拉米法城,但是我卻無功而返。沒想到,那與你的那位教授扯上了關係。”


    西列斯也感到了些許意外。他說:“那位教授已經失蹤了將近四個月。我是在他失蹤之後,在他留下的物品中找到了那份手稿。”


    他略過了卡貝爾教授失蹤疑案的其中曲折,現在也沒必要仔細向琴多解釋。


    琴多也隻是點點頭,隨意地跳過了這個話題:“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次的考古發現。那是今年年初發現的一個遺址,位於無燼之地的東麵,靠近堪薩斯公國——你知道堪薩斯公國嗎?”


    “我知道。”西列斯隻是說。


    琴多便繼續說:“因此,堪薩斯官方很快就派出了考古隊,帶隊者是國內一位資深的考古學家,麥克勞德教授。


    “但是,正因為遺址位於無燼之地,所以當麥克勞德教授抵達的時候,有不少探險者,或者說,盜墓賊,他們已經偷盜了一部分出土遺物。


    “……順帶一提,按照麥克勞德教授的說法,這個遺址是已經坍圮的神廟。”


    神廟。西列斯微微一怔。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現實中聽人說起這個概念。


    費希爾世界的神明,與地球上的一些“神”的概念不盡相同。祂們似乎並不算享受信仰,也並沒有從人類的信仰中獲得任何力量,起碼從西列斯所得知的信息中,是這樣的。


    祂們更像是一群擁有力量的強者,也因為這力量而受到人類的信仰。


    因此,盡管祭祀活動從很早以前就已經出現了,但那都是人類單方麵的獻祭與崇拜。


    那個時候的人們采用著簡陋的祭壇。大部分的信徒都沒有大興土木,為神明建造神廟、宮殿之類的做法記載於曆史中。


    譬如李加迪亞、布朗卡尼這樣的神明的信徒,他們大多都會選擇跟隨神明的舉動,踏上各自的旅程或者信奉著苦行的理念。


    換言之,這個世界的信徒踐行著神明的理念與想法,而非沉浸在經文、祝禱、興修標誌建築物等等規矩之中。


    當然,也不能說沒有。比如樹立雕像、記載神明與神明代行者的語錄等等,信徒們也會去做這些事情。但是……總體而言,他們更傾向於實踐與行動。


    死亡的信徒就真的去崇敬死亡、藝術的信徒就真的去研究藝術、貪食的信徒就真的沉溺美食、夢境的信徒就真的整日做夢……


    這個世界的神明信仰,宗教意義上的氛圍並沒有十分濃鬱。


    西列斯猜測,這很有可能與這個世界“真正”存在著神明、超凡力量有關。人前顯聖不再是什麽神乎其神的技藝,信徒自己也可以做到,無非就是……掌握的力量比較少?


    正如同商業與誓約之神梅納瓦卡的信徒都是些虔誠但不狂熱的商人一樣,許許多多神明的信徒曾經也都隻是崇敬力量。


    當然,在神明隕落之後,這種氛圍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信徒的虔誠在漫長的時光中被扭曲成更為瘋狂的模樣。


    因此,當琴多說那考古遺址是已經坍圮的神廟的時候,西列斯不由得感到了些許的驚訝。畢竟,很少聽聞過往的信徒為神明建立神廟。


    但也不是沒有。即便過去的信徒沒有如今這般瘋狂,但當然也存在著偏激的信仰。


    西列斯聲音低沉地問:“胡德多卡的神廟?”


    琴多像是毫不意外西列斯能猜到這一點,他點了點頭:“貝蘭神廟。在一些古籍……以及一位胡德多卡的代行者的手記中,貝蘭神廟正是胡德多卡本身棲息的地方。”


    西列斯微微一怔,他有些意外地說:“胡德多卡……棲息的地方?”


    琴多用一種敏銳的,甚至可以說是尖銳的眼神瞧了西列斯一眼。他說:“人需要住所,神當然也需要。神的住所……”


    “……神的樂園?”西列斯問。


    琴多停了下來,然後猛地笑了起來,他用一種玩味的語氣說:“西列斯·諾埃爾……先生,我突然對您刮目相看了。您從哪兒得知這個概念的?”


    西列斯注意到那種不同尋常的語氣,他思索了片刻。


    麵前這位探險者神秘而強大,掌握了許多關於無燼之地的信息,此外,他似乎也對與神明有關的秘聞十分了解。


    西列斯不認為自己有必要與他相處得多麽融洽,但是不管怎麽說,他總歸想要從這位探險者的口中得知一些自己好奇的信息。


    於是最後,他坦誠地說:“在一位可能是李加迪亞的信徒與其他人的談話錄中。”


    他清楚地看到,當他提及李加迪亞的時候,琴多那翠綠色的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仿佛萬分愕然。琴多沉默了片刻,然後以某種莫名的、像是意料之中的語氣說:“那恐怕來自貴族的藏書吧?”


    西列斯點了點頭。


    他是從卡爾弗利教授贈予他的那本書《詩人的命運》上,得知“神的樂園”這個概念;其中提及的李加迪亞信徒的談話錄,的確發生在詩人與一名貴族之間。


    琴多嘟囔了一句什麽,像是“真夠巧的”之類的話。隨後他說:“那我真該感謝您的坦誠,您提供的這條信息對我有挺大的幫助。”


    這下輪到西列斯感到困擾了。為什麽這會幫到琴多?


    不過琴多並沒有解答西列斯困惑的意思。他隻是說:“貝蘭神廟正是胡德多卡的‘樂園’。祂的聖所,祂的棲息地,祂的……”


    琴多斟酌了一下詞語。他的康斯特語不錯,聽不出什麽口音,十分標準。但是在這一刻,他仿佛詞窮了。


    最後,他隻是說:“……故居。”


    故居。西列斯心想。這樣的詞語可真夠引人思考的。那仿佛暗示著,神明曾經的確棲居於此,可舊神的時代終究已經過去了。


    不過西列斯現在也沒有和琴多推敲字眼兒的意思。他隻是說:“胡德多卡的樂園是一座神廟,於是祂的信徒也同樣建立神廟,以此……作為信仰的證明?”


    琴多瞧了他一眼:“如果是我,我不會使用‘信仰’這樣的字眼兒。說真的,如果你真的接觸過胡德多卡的信徒,那你就該知道,他們隻是將胡德多卡看作是他們的保護傘罷了。”


    西列斯被琴多語氣中的某些成分逗樂了,但是他忍住了那種笑意,隻是平靜地望著琴多。


    那種平靜幾乎令琴多不自在起來。他像是沒明白西列斯為什麽會表現出這種態度,於是略微困擾地、又不怎麽樂意顯示出這種困擾地,深深地看了看西列斯。


    然後他轉移了話題:“不過……你說的也對。他們的確建立了不少神廟,作為對於貝蘭神廟粗劣的仿製。”


    西列斯想,這奇妙的語氣,就好像琴多真的見過貝蘭神廟一樣。


    不過……如果貝蘭神廟的概念就如同深海夢境一般,是某個並非存在於現實,而是依托於神明力量而生的“地方”的話,那麽,說不定還真的有人接觸過。


    正如西列斯在無意中接觸到了阿卡瑪拉的力量,隨後就被拉入到深海夢境一樣。


    盡管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普通人並沒有西列斯這麽高的意誌屬性。如果他們真的接觸到了神明的力量的話……那也未必是什麽好事。


    想到這裏,西列斯不由得微微歎了一口氣。他轉而問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所以,我能問問,麥克勞德教授究竟在那個考古遺址裏發現了……什麽?”


    他抬眸,與琴多對視了一眼,於是話語的末端不由得停頓了一下。


    夜色已深。隨著他們的對話,時間已經來到了晚上八點。西列斯仍舊可以聽見火車運轉的轟鳴聲。車廂晃晃悠悠,永不停歇。他望見對麵的琴多那雙翠綠色的眼睛。


    在這種密閉的、安靜的小空間裏與某個今天第一次見麵的人這樣交談,這種情況總讓西列斯感到輕微的不適應。


    他盡量讓自己忽略這個問題,但仍舊難免在與琴多無意中對視上的時候,感到些許深藏著的局促。他不會在表麵上顯露出這一點。


    不過,這或許就是來自地球的網絡時代的人類,來到這個稍顯落後的時代的本能反應吧。


    這個時代人們的交流總是十分麵對麵的,即便寫信都可以看出每個人字跡的區別。那並非網絡時代——每個人的麵孔都隱藏在別無二致的數據流之中。


    相比之下,琴多反而沒什麽反應。他隻是懶洋洋地坐在那兒,目光閃爍不定。他的瞳孔在車窗外偶然閃過的光線的照耀之下,會反射出十分複雜而璀璨的光芒。


    他迴答說:“已經坍塌的神廟裏麵,一些古老的紋飾、器物,屍體、骸骨……這些東西對那些曆史學家、考古學家而言,是十分重要的東西,能幫助他們理清某個時間段的曆史與過往。


    “不過,對於我們而言……”


    他做出了一個手勢,大概是“探險者”“啟示者”之類的意思。


    “我們隻需要關注其中的手稿、時軌、古董之類的東西。”琴多說,“而這些東西,正如我剛才所說的,許許多多都已經被盜墓賊偷走了。”


    西列斯略微遺憾地歎了一口氣。


    琴多從一旁的背包裏抽出來一本被細繩隨意捆綁起來的手稿,遞給西列斯,說:“這是在那個神廟遺跡中找到的一本手稿的抄本。


    “我正是在得到了這本手稿之後,才會想到調查胡德多卡隕落的具體情況。不過,沒想到……”


    他低聲嘟囔了一句什麽。隨後,他伸了一個懶腰。


    “你慢慢看吧,諾埃爾……先生。”他似乎刻意地,帶著戲謔的意思,在西列斯姓的後麵停頓了一下,但那種戲謔像是隻有他自己才能明白其中的含義,隻會讓其他人覺得他這個人有些張狂。


    西列斯拿著那份抄本,輕聲道了謝。


    琴多朝著他揮了揮手,然後說:“我出去走走。”


    在琴多離開之後,西列斯不著痕跡地鬆了一口氣,帶著點輕微苦笑,不禁捏了捏鼻梁。一名神秘強大、性情不定的啟示者……真令人感到巨大的壓力。


    ……這可不是他想象中的旅途開頭。他真情實感地想。


    在與琴多交流的過程中,西列斯始終正襟危坐,好像冷靜到麵無表情。但是他心裏清楚,他對琴多的警惕有增無減。


    琴多顯然了解許多關於神明的內幕。而並不非常了解無燼之地的西列斯,不知道這算不算是那些探險者的常態。


    可是,琴多為什麽要對西列斯如此坦誠?甚至願意將這份抄本交給西列斯閱讀?


    ……說到底,他究竟是不是那個旁觀到西列斯判定過程的男人?


    西列斯垂眸思索了許久,最終還是無法得出一個確切的結論。最關鍵的是,他根本無法從琴多的表現中察覺出什麽端倪,對方似乎對西列斯毫無了解。


    但是偶爾,他說起西列斯的名字的時候,又帶著一種奇妙的、戲謔而飽含深意的意思。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如果琴多是為了胡德多卡信徒的事情,才去往拉米法城,那麽他恐怕和黎明啟示會沒什麽關係?


    那他為什麽會出現在皇宮廚房的門口?胡德多卡難道與格雷森食品公司扯上了什麽關係?那幅……用以欺詐食客的畫像?


    年初、神廟遺跡、與胡德多卡有關。


    西列斯心想,他不得不想到那幅畫像,因為那幅畫像同樣是在今年年初被埃爾加得到。


    或許琴多就是因為知道這幅畫像被販賣到了拉米法城,所以才會特地來到康斯特公國?邏輯上,這似乎講得通;可他又為什麽會前往黑爾斯之家?


    況且,西列斯現在出現在這趟列車上,是因為他選擇了“拉米法-馬爾茨-比德爾-黑爾斯之家”這條十分安全卻也漫長的線路。


    琴多為什麽也選擇了這樣的線路?他顯然可以挑選更為快速的路線,畢竟他擁有如此強大的實力,同時也十分了解無燼之地。


    西列斯多少有些不太理解。


    此外,如果琴多真的與黎明啟示會無關,那麽黎明啟示會難道並沒有收到西列斯的信件,又或者,並沒有打算參與解決這件事情嗎?這似乎與黎明啟示會給西列斯留下的印象不怎麽相符。


    ……想了半天,西列斯感到自己的神經實在是有些敏感。他意識到無數問題,卻根本無法解答這些問題,隻是徒勞地給自己的大腦增加負擔。


    於是他搖了搖頭,沒有繼續想下去。他轉而觀察起琴多遞過來的這份抄本。


    這份抄本得自一處已經荒廢的、信徒為神明建立的神廟。西列斯原以為其中的內容會是信徒歌頌神明、讚美神明的記錄,或者其他與信仰有關的話題。


    然而當他開始閱讀之後,他卻感到了些微的驚訝。


    那並非來自於一位信徒。事實上,這份手稿的來源是建造這座神廟的工人。這是那名工人的日記。


    這是日記的其中一部分,當然。其餘的部分很有可能在漫長的時間中遭到了損毀,又或者是在發掘、考古,或者盜墓賊行動中遭到了破壞。


    總之,這份日記較為零散地記錄了整座神廟修建的過程,並且提及了幾件令這名工人略微在意的奇怪事情。


    日記中並沒有提到神廟修建結束之後,工人們的結局。


    他們可能是離開了,而這名工人忘了將自己的日記帶走,於是這本日記就塵封了許多許多年,直到神廟坍圮、遺跡終於被發現,這本日記也就重見天日。


    他們也有可能是被殺死了,不然這無法解釋日記為什麽會出現在神廟之中——難道這些信徒就如此粗心,任由一份無關的日記在神廟中存放了這麽多年?


    西列斯思索著。這份日記出現在一座神廟之中,這本身就在暗示著什麽。


    西列斯花了大概一個小時的時間,將這本日記通讀了一遍。


    由於日記的內容並不算多,西列斯一開始還以為他能很快看完。然而他最後還是頗費了一番工夫。


    主要原因是因為,日記主人來自遙遠的沉默紀,本身的文化水平也不算高,他使用的許多字詞,讓西列斯不得不思索許久,才能領悟到他所知的含義。這極大地拖慢了他的閱讀進度。


    不過,他最後還是感到,這一次的閱讀是值得的。他也明白了,為什麽琴多會樂意如此奔波,特地來到拉米法城尋找相關的資料。


    日記中主要提及的特殊事件與相關征兆,一共可以分為三類。


    第一類是工人們在修建這座神廟的過程中,遇到的一些明顯不屬於胡德多卡信徒行列的人。


    在日記中,這名叫做杜瓦的工人說,胡德多卡的信徒是十分醒目的,因為他們總是穿著黑色的衣服,並且喜歡走到陰影之中。他們厭惡太陽、厭惡白天,厭惡一切與道德、星辰相關的東西。


    因此,在其他人來訪的時候,這些陌生人就顯得十分醒目。


    杜瓦形容了好幾種人,包括“看起來很胖的人”“看起來很瘦的人”“走路晃晃悠悠的人”。


    西列斯琢磨著這三種人的身份——很胖的人,或許指的是商人?西列斯難免會想到格雷森食品公司那名大腹便便的比利,以及博林·埃爾加。


    從這個角度來說,很胖的人或許指的是貼米亞法的信徒。


    畢竟這個時代的基礎工業、農業還沒有發達到讓普通平民發胖的地步。通常來說,身材肥胖的人隻有貴族以及部分商人這樣,生活優渥的富人。


    而很瘦的人,與貼米亞法的信徒對立,那有可能就是布朗卡尼的信徒?


    西列斯如此猜測,但是很難找到實際的證據,證明布朗卡尼的信徒會出現在胡德多卡的神廟之中。無論現在布朗卡尼信徒如何瘋狂,在沉默紀,苦行與罪孽,聽起來始終是完全不搭界的兩位神明。


    如果說胖人和瘦人,西列斯還多少可以猜到一些,那麽“走路晃晃悠悠的人”,西列斯是無論怎麽也猜不到了。


    那也有可能是某個神明的信徒,但什麽信徒會表現出這種情況?


    第二類出現在杜瓦日記中的特殊現象,就是在整個修建過程中,胡德多卡信徒的那種……令人奇怪的匆忙態度。


    他們並沒有要求工人們十分仔細、認真地對待這座神廟。相反,他們隻是要求速度。


    隻求速度不求質量,用這種態度來修建一座獻給神明的神廟?


    就連杜瓦這位泥瓦匠人,都在日記中這麽寫:“雇主們不像是虔誠的信徒。他們花錢的態度也不如其他神明的信徒那麽大方。”


    吝嗇但急迫的態度與情緒彌漫在杜瓦接觸的所有的雇主身上。


    到最後,這種情緒甚至影響了杜瓦和他的同伴們。在日記中,杜瓦說自己今天工作的時候居然出了錯,這可是他這輩子都沒想過的事情。


    奇怪的訪客和奇怪的雇主,這是出現在杜瓦日記中的兩種奇怪之處。


    而第三類,則是杜瓦自己的見聞。他自己根本沒有發現問題所在,隻是將其隨意地寫在了日記之中,但是這一點卻讓西列斯感到了些許的後怕。


    明明事情發生在幾百年前,那早已經是他無法插手的既定事實了,但是西列斯卻仍舊免不了為那個時候的杜瓦感到擔憂。


    某一天夜裏,杜瓦突然醒來起夜。神廟修建的地方亂得厲害,半夢半醒的杜瓦走岔了路,不小心來到神廟背麵的陰影處。


    月光在那一刻消融在神廟半抹陰影的後麵。


    杜瓦無意中瞥了一眼,瞧見一個人影倒在那兒。他打了個哈欠,迷蒙中以為是有人不小心跌在了那兒,於是就大聲喊著那人。


    一邊喊,杜瓦一邊往那兒走。那是寒冷的月夜,杜瓦覺得那人恐怕是凍僵了,畢竟那四肢都顯得十分僵硬。但是走近一看,他意外地發現那居然是一座人形的、仰麵倒在地上,表情驚恐的雕像。


    杜瓦一下子就嚇醒了,他咒罵著為什麽有人將這玩意兒放在這裏,然後搖了搖頭,轉頭離開了——在他們修建神廟的過程中,一批又一批神態各異的雕像運了過來,作為神廟的裝飾物。


    因此,見慣了雕像的杜瓦在那一刻,以為那座雕像隻是運過來的雕像中的一件,被無意中遺落在那裏。


    第二日,杜瓦甚至特地提醒工頭,讓他找人去將那沉重的雕像運迴來。


    杜瓦的日記中,他特地記錄說,在他提及此事之後,工頭十分驚訝地望著他,並且問出了這樣一個令杜瓦印象深刻的問題。


    “杜瓦先生,所以,您踏入了神廟背後的那片陰影嗎?”


    杜瓦茫然但確定地搖了搖頭。


    於是工頭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恭喜你,杜瓦先生。您今天合該多吃點東西、少幹點活兒才對。”


    杜瓦完全沒明白工頭的意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遇到了什麽危險。他將此事記錄在日記中,並且頗為惱火地認為“那群上等人怎麽也不願意將事情說清楚一些”。


    時隔百年,當西列斯閱讀到這一段隱藏在歲月間隙之中的短小故事的時候,他不禁為杜瓦鬆了一口氣,又不禁產生了更多的聯想。


    如果杜瓦真的踏入了神廟背後的陰影,那他會怎麽樣?他會成為同樣的雕像,還是說,會發生其他可怕的事情?


    那雕像又是從何而來……?陰影、雕像,這的確有著十分明顯的關聯,但人類如果真的如此輕易就能變成雕像,那麽修建神廟的過程中,怎麽可能隻出現這一座雕像?


    難道那些被運過來的雕像……


    西列斯正思索間,外頭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喧鬧聲。


    “砰砰!”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用力地敲了敲西列斯所在包廂的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被骰子控製的世界[西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諸君肥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諸君肥肥並收藏被骰子控製的世界[西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