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車裏此刻全是食客。


    因為這趟列車人滿為患, 所以餐車也有兩列,位於列車的一頭一尾。西列斯他們選擇了車頭的餐車。


    阿爾瓦眼尖地找到了一張四人桌,搶先過去占位。西列斯他們三人則去挑選食物。等到他們迴來, 西列斯卻瞧見阿爾瓦正與人麵紅耳赤地爭論著什麽。


    西列斯不由得皺起眉,走過去問:“發生了什麽?”


    站在阿爾瓦麵前的是一個中年男人, 他一張臉看起來十分蒼老憔悴,衣著落魄。他麵對年輕的阿爾瓦的時候表現得趾高氣昂, 但是在西列斯過來之後, 氣勢卻一瞬間滑落下去。


    西列斯一瞬間感到那個男人長相有些眼熟, 但是他一時半會兒沒想到是在哪兒見過他。


    “呃、呃……先生, 是這樣的。”那男人指了指阿爾瓦,說,“這小家夥搶了我們的位置,這位置合該是我們的……您明白嗎?”


    西列斯側頭瞧了瞧餐桌, 那上麵什麽都沒有, 空空如也。沒什麽跡象能證明這男人的話。況且,合該?


    西列斯便說:“這小家夥是我的同伴, 您明白嗎?”


    那中年男人漲紅了臉,片刻之後,突然泄了氣, 悻悻然說:“行吧,隨您就是了。”


    然後他便離開了。


    阿爾瓦在一旁氣憤地說:“我明明跟他說了,我的同伴已經去挑選食物了, 他還是喋喋不休地說著我搶了他的座位……開什麽玩笑!難道坐下來之前都不會問一問這兒有沒有人嗎!”


    他嘟囔著,看起來果真被氣壞了。


    “您真令我刮目相看了。”西列斯的身後傳來一聲低笑。


    他側身, 果然看見琴多就站在那兒, 目光若有所思地望著西列斯。隔了片刻, 琴多又說:“沒想到您還能這麽強硬。”


    西列斯陷入了片刻的沉默。有那麽一瞬間,他感到自己真是應付不來琴多這樣的人。好似一切在他的眼中都分為了有趣和無趣。


    因為西列斯曾經的“判定”、因為他對於胡德多卡的了解、因為他來到無燼之地之後的種種表現,所以琴多認為他有趣,樂意與他結交。


    因為“命運紙牌”足夠有趣,所以琴多甚至都樂意和切斯特、阿爾瓦交流兩句。


    西列斯心想,難怪無燼之地的人們認為琴多是一個過於傲慢、難以相處的人。他似乎有著自己的一套生存邏輯和價值觀念。


    不過對於西列斯而言,不管琴多是什麽樣的人,起碼現在琴多是他的旅伴。


    所以西列斯隻是平靜地點了點頭,然後說:“來吃飯吧。”


    琴多目光中的笑意凝固了。他似乎想說什麽,似乎感到自己的“興致”被西列斯那無聊的、冷靜的反應給打斷了。他像是不明白西列斯為什麽能表現得那麽平淡。


    隔了片刻,琴多若無其事地坐到了西列斯的身邊。


    阿爾瓦已經閉上了嘴,用一種茫然的、懵懂的目光望著他們。


    然後,他說:“你們……吵架了?”


    西列斯和琴多同時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眼。


    年輕的阿爾瓦困擾地歪了歪頭。


    對發生了什麽完全不明所以的切斯特醫生端著食盤走過來,滿頭大汗地說:“唿!火車上可真夠熱的!”


    的確。西列斯心想。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此刻隻是輕輕偏過頭,就可以望見窗外那枯敗的景色。


    時值黃昏,整個世界都被一種昏黃的、朦朧的光芒籠罩著。世界仿佛正在慢慢陷入沉睡,可那枯黃的大地、荒廢的地表,又讓西列斯產生一種,世界仿佛正在步入死亡的感覺。


    這是10月23日的傍晚。安緹納姆的生日過去不久,這個世界便將迎來寒冬。


    如果他們此刻正在飛馳的火車之外,那麽他們感受到的溫度可能是十度左右。不過在火車內,溫度卻高得多,起碼有二十度。


    這並非是空調的功勞,而是快速燃燒的煤塊釋放出了極為可觀的熱度。


    西列斯甚至在乘客中瞧見了一些赤膊的男人。他自己也隻是穿了一件輕薄的棉質上衣,並且套了一件外套而已。這外套就是他在十月集市買的。


    火車上絕大多數的乘客都是男人。女人極為罕見。也並非沒有。西列斯瞧見好幾對同行的探險者,一男一女,恐怕是夫妻關係。


    這個時代的性別觀念還沒有開放到未婚男女結伴遠遊的地步。當然,也並非沒有,隻是會被認為那是十分離經叛道的行為。


    在離開餐車迴到19號車廂的路上,他們就在沿路的車廂上看到不少結伴的夫妻探險者。


    他們甚至又一次遇到了那個差點和阿爾瓦吵起來的男人,他正站在一個女人的身邊,輕聲說著什麽,目光中滿是惶恐與緊張。


    那是他的妻子?西列斯心中產生了一絲疑慮。那男人的表現過於恐慌了,看起來和那個女人之間的關係值得揣摩一番。


    而且,一對中年夫妻。西列斯想。他們的年紀完全可以類比埃裏克·科倫斯與他的妻子。他們為什麽會在這個冬日踏上前往無燼之地的火車?


    與此同時,西列斯也注意到,阿爾瓦偶爾會格外專注地盯著那些結伴同行的夫妻看一會兒,似乎有些在意這件事情。


    他沒有多想。不久之後,四人就迴到了車廂。


    西列斯去了盥洗室。車廂上沒有淋浴的可能性,所以他用濕毛巾擦了擦身體。這讓他不得不脫下衣物。幸虧盥洗室有門鎖。


    擦拭過身體之後,西列斯便沒有再繼續穿上外套,而隻是套上那件上衣,迴到了包廂裏。同伴們都沒打算繼續玩牌,此刻各自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要麽看書要麽看報紙,看起來十分悠閑。


    窗外的天空慢慢黑了。西列斯也輕手輕腳地爬上自己的床鋪。


    對麵上鋪的琴多注意到他的動靜,便抬眸看過來,朝著他隨意地點點頭。那雙翠綠色的眼睛在這種昏沉的燈光之下,總能讓西列斯感到奇異的讚歎。


    切斯特和阿爾瓦都在下鋪。高度的落差讓西列斯恍惚感到,他們仿佛迴到了拉米法城通往馬爾茨城的那趟列車,包廂之中隻有他和琴多,而琴多就躺在他的對麵,靜靜地閱讀著。


    他似乎是在看報紙。


    ……報紙是從哪來的?西列斯有些好奇地想。


    琴多似乎看完了一張,然後注意到西列斯的視線。他又抬眸望過來,片刻之後,他探出身體,將其中一份報紙遞給西列斯。


    床鋪的間隙恰好足夠他們傳遞報紙。


    “謝謝。”西列斯低聲說。


    琴多似有若無地笑了一聲。他坐在那兒,脊背靠著牆麵,一條腿彎折著倒在床上,一條腿曲著立起來,報紙就放在他的大腿上。


    西列斯則盤腿坐著。因為琴多就在對麵,所以他的存在感總是浮現於西列斯的視線角落。盡管默不作聲,卻仍舊如此明顯。


    不過當西列斯沉下心閱讀報紙的時候,他就慢慢忽略了琴多的存在。


    這份報紙正是《康斯特國家報》。曾經西列斯在霧中紀393年4月21日這一天的《國家報》上,找到了曾經阿方索·卡萊爾公布自己發現的部落遺跡的相關線索。


    不知道琴多是從哪兒得到這份報紙的。西列斯心想。可能是在餐車的某個角落?


    這份報紙的日期並不是很新,是在10月22日出版印刷的,也就是昨天,他們抵達馬爾茨的那一天。


    報紙上的新聞很明顯地區分了好幾件大事。


    10月19日的格雷森事件;10月20日的神誕日慶典;大公宣布的枯萎荒原開發計劃。這三樣事情不分先後,各自都在報紙上占據了大幅的版麵。


    從報紙上,西列斯了解到,拉米法城的調查隊伍已經確認,格雷森事件與無燼之地的某些“特殊人士”存在著關聯,因此官方正在派遣調查隊前往無燼之地。


    因為此事直接關係到了拉米法城居民的食物,所以人們顯然對此事十分上心。但是,要說真的能否在短時間之內調查清楚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西列斯並不抱太大的希望。


    這裏頭分了兩個不同調查方向,其一是博林·埃爾加加入的那個神秘組織;其二則是那幅神秘畫像的來源。


    盡管後者更為直接、危險,但是顯然,前者才更容易調查、更容易出調查結果。


    ……要讓西列斯說的話,他可能還會加上第三個調查方向,也就是埃爾加所說的“祂們終究是一體的”這樣的話。不過,那樣的調查可能顯得更為危險了。


    西列斯便搖了搖頭,也並不指望在報紙上收獲什麽有用的信息。顯然,如果他想知道內情的話,那還不如等他迴到拉米法城之後,直接去問多米尼克。


    報紙上另外一個吸引西列斯注意的,自然就是枯萎荒原開發計劃。


    神誕日慶典並沒有什麽好說的,無非就是歌頌安緹納姆。不過,西列斯也些微的感歎,因為從某些字眼來看,這個世界的人們的確真誠地感激著安緹納姆。


    這種人類與神明的蜜月期起碼已經持續了四百年。但是未來?


    誰也不知道未來會是什麽樣子。


    西列斯本身對於安緹納姆和往日教會還是抱有好感的,但是他也始終保留著一份警惕。


    畢竟,時至今日,他也仍舊不知道,安緹納姆是否真的與他的穿越有關,而往日教會那種過於友好的態度,是否僅僅隻是基於他提供了叛教者的信息這件事情。


    不管怎麽說,他對於這個世界的了解還是不夠深入。


    無燼之地或許能讓他更快地了解這個世界。西列斯在不經意間想到。畢竟,無燼之地隱藏了這個世界最為重要的秘密——沉默紀的神明隕落與迷霧降臨。


    西列斯僅僅隻是走神片刻,隨後就繼續閱讀報紙。


    關於枯萎荒原開發計劃,現在已經開啟了許許多多的事項,其中首先映入人們眼簾的,就是更多的火車線路和軌道鋪設。


    現在康斯特公國的居民想要前往無燼之地,就必須在邊境城市轉乘其他的火車線路。


    伴隨著枯萎荒原開發計劃的進行,康斯特大公有意在拉米法城,以及其他一些重要城市中,開通直達無燼之地高爾斯沃的火車線路。


    按照報紙上的消息,已經有好幾家私營鐵路公司開始招標了。報紙上也提及了此事對於帶動國內就業、消費等等的影響。


    顯而易見的是,鋪設鐵路需要許多工人;而工人們賺了錢也不可能不消費。許多商人都已經開始蠢蠢欲動。


    康斯特公國的鐵路都是私營的,比如西列斯此刻乘坐的這趟“初雪之光”號列車,其所屬公司就是“德克斯特鐵路聯合公司”。


    德克斯特鐵路聯合公司是費希爾世界的龐然大物,其勢力觸角遍布各個國家,而無燼之地中大部分的鐵路都是由其經營、開發和運行的。


    康斯特大公想要開發無燼之地,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也是需要與這個公司進行談判,然後分配利益,最終才得以公布詳細計劃。


    不過……西列斯不禁想,按照此前他得到的一些信息,比如安吉拉的說法和晚宴上康斯特大公的暗示,大公同樣有意在拉米法城內進行一些開發工作。


    這種開發顯然就是給一些新的、小型公司的可趁之機。


    地鐵。西列斯饒有興致地猜測著這個可能性。真的有可能在這方麵進行動作嗎?


    如果真是這樣……那麽西城的地下通道,不就成了一個老大難的問題?同樣是地下,康斯特大公真的想要開發地鐵的話,那就和那些地下幫派的領地產生了衝突。


    不得不承認,此刻的西列斯是希望康斯特公國整治那些地下幫派的。但與此同時,他也心知肚明,混亂的西城也有著混亂的秩序存在,那是那片區域既有的力量與底色。


    想到這裏,西列斯也不禁低低地歎息了一聲。


    他將報紙看完,合上,抬頭正打算將其還給琴多,卻發現琴多已經背對著他側躺下來,似乎是打算睡覺了。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打開懷表看了看時間,發現他看報紙花費了比自己預計更多的時間。現在已經晚上九點了。


    他便暫且將這張報紙疊起來。他掃了床上一眼,最終將其隨意地放在了枕頭下麵。他輕輕下床,去了趟盥洗室洗漱,隨後迴到901號包廂,同樣睡了過去。


    第二天清晨,西列斯是在一聲刺耳的、隱隱傳來的尖叫中醒來的。


    “發生了什麽事?”他坐起來,幾乎本能地詢問。


    他的對麵,琴多正坐在床沿,並且聳了聳肩,說:“我也不是清楚。列車員大喊著有沒有醫生,於是切斯特醫生便跟著他們過去。阿爾瓦也被吵醒了,同樣跟了過去。


    “至於我。我本來挺想湊個熱鬧,但是……諾埃爾教授,說真的,在這種情況下您都沒醒,實在令我感到驚訝。所以我隻好留在這兒,免得你出了什麽事。”


    所以說,西列斯想,切斯特和阿爾瓦都不在包廂裏。


    他們兩人麵麵相覷片刻,最後西列斯無視了琴多的嘲諷,隻是輕聲道了聲謝,便爬下床,首先去了盥洗室,讓涼水使自己清醒過來。


    等他徹底清醒,迴到901號包廂的時候,阿爾瓦也匆匆趕來,並且說:“有人死了。”


    西列斯停下了給外套扣扣子的舉動,驚訝地問:“誰?”


    阿爾瓦有點為難,最後還是說:“昨天那個和我們吵架的中年男人。”


    西列斯的眉頭緩緩地皺了起來。


    琴多若有所思地說:“那麽看來……我們就成了嫌疑人了?”


    阿爾瓦歎了一口氣:“其中之一。”他的表情看起來有點沮喪,不過突然地,他的情緒又激動起來,“話說迴來,火車上的死屍、不同身份的嫌疑人——還真是絕佳的偵探小說的場景啊!”


    西列斯和琴多保持著沉默。


    阿爾瓦瞧了他們兩個一眼,故作深沉地搖了搖頭,說:“這時候醫生要是在就好了。他肯定會讚同我的意見。至於你們兩個……”


    他露出了一個帶著十足誇張成分的挑釁表情。


    西列斯沒理會年輕孩子的表現欲。他隻是說:“切斯特在哪兒?”


    阿爾瓦萬分無趣地歎了一口氣,然後說:“醫生剛剛就是被叫去屍檢了。”


    西列斯琢磨了一下,然後有些困惑地問:“那我剛才聽見的那聲尖叫,是誰發出的?”


    按照阿爾瓦的說法,切斯特被叫過去,就是為了進行屍檢。但是當西列斯被那聲尖叫驚醒的時候,901包廂已經隻剩下他和琴多了。


    這時間明顯就對不上了。屍體究竟是什麽時候被發現的?那聲尖叫難道不是目擊者的叫聲嗎?


    “似乎是死者的妻子。”阿爾瓦說,“她看見了丈夫的屍體,然後就嚇得叫了起來,現在昏了過去。列車員還在等她醒過來,詢問死者的身份和信息呢。”


    西列斯這才明白。不過他還是感到了些許的困惑——死者的妻子?這位女士為什麽沒有和她的丈夫待在一起?


    他想著,一邊扣上了外套最上方的那顆扣子。他打開懷表看了一眼,發現這才清晨六點。窗外的天色仍舊灰蒙蒙的,像是火車正行駛在濃重的霧氣之中。


    阿爾瓦的話打斷了他的思路:“教授,琴多先生,既然你們都醒了,那跟我來吧。列車員說得問問我們相關的事情。”


    西列斯點了點頭,和琴多一起跟上了阿爾瓦的腳步。


    死者此前睡在3號車廂。不過此刻屍體已經被搬走了。整節3號車廂都隱隱傳來一陣躁動不安的氣氛,以及不少竊竊私語的聲音。


    似乎每個人都在好奇、驚恐於一個人的死亡。


    阿爾瓦帶著他們去到了位於整節列車前端的餐車,也正是他們昨天晚上吃飯的地方。現在,那具屍體就被放在其中一張餐桌上。乍一看,屍體的表麵並沒有什麽外傷。


    死者的表情定格在驚恐和不可思議上。一夜過去,一個鮮活的生命就成了一具枯白的屍體。


    西列斯感到餐車中的氛圍十分僵硬冰冷,每個人都有一種欲言又止,但是又不知道說什麽的模樣。


    切斯特戴著醫用手套,手邊還擺放著一些器皿,看起來是進行了十分仔細的屍體檢查。他麵無表情地站在那兒,看起來更像是懵了,而非真的冷漠。


    他的衣服有些淩亂,看起來十分狼狽,恐怕是還沒睡醒的時候就被拽過來進行屍檢。恐怕他自己也沒有想到,明明隻是一趟出行,卻能在火車上進行屍檢這樣的事情。


    此刻,餐車內不隻是有屍體、切斯特、西列斯等。事實上,這兒顯得格外熱鬧和擁擠。


    有好幾個男人正站在一旁,麵無人色,像是被列車上死人的事情嚇了一大跳。又有好幾位列車員,麵無表情地站在餐車的一個角落。


    比起先前那趟列車上,麵對偷竊事件甚至顯得有些無措的列車員,這些專業往返無燼之地的列車員,似乎就顯得嚴肅、冷漠得多。麵對西列斯的目光,他們的眼神也隻是帶著十分淺淡的禮貌和溫和。


    另外有一位女士,此刻正靜靜地坐在一旁,垂首低聲哭泣著。她穿著一條十分樸素、打著一些補丁的黑色長裙。那恐怕就是死者的妻子,也就是西列斯聽見的尖叫聲的來源。


    他格外注意到,這位女士正是昨天的時候,他們從餐車迴到包廂,沿路看見的那個人。當時,死者正在她的身邊……以一種近乎誠惶誠恐的態度與她交談。


    西列斯的目光在他們身上轉了一圈,就望向了那具屍體。他略微仔細地看了看,尤其是死者那張因為恐懼和死亡而扭曲的麵龐。


    昨天傍晚在餐車遇到這個中年男人的時候,西列斯就感到他似乎有些眼熟。


    現在,當他再一次看到這個男人——尤其是他扭曲的麵龐的時候,西列斯才終於意識到,他究竟是在哪兒見過這個人。


    那兩名偷盜占星師海蒂星圖的嫌疑者之一。在之前那趟列車上,這個男人曾經憤怒地與列車員、與另外一名嫌疑者吵架,堅決否認自己的嫌疑。


    那因憤怒而扭曲的臉龐,與現在因痛苦而扭曲的麵龐,在某種程度上十足的相似,因此西列斯一下子就想了起來。


    昨天他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因為他其實也沒有怎麽仔細觀察那兩名嫌疑者的容貌。當時他的注意力都在海蒂說的話上。到現在,他也不知道占星師海蒂的去向。


    她會在這趟列車上嗎?西列斯心中如此想到。


    意識到了死者的身份——或者說他過去的某一段經曆,西列斯便開始思考那是否可能與他的死亡有關。不過,這名死者究竟是怎麽死的?


    西列斯還沒想出個名堂來,突然地,有兩名列車員朝他們走了過來。


    其中一位用一種禮貌但冷淡的語氣說:“諾埃爾先生?”見西列斯點頭,他便轉而看向琴多,“普拉亞……先生?”


    看起來這名列車員知曉琴多的名聲。


    琴多同樣點了點頭。


    列車員便說:“我們希望能向你們兩位了解一些情況。請問可以跟我們來嗎?”


    阿爾瓦在一旁說:“別害怕,剛剛我們也被問過了。”


    西列斯瞧了他一眼,心想,你這說了還不如不說。他為這年輕人的莽撞歎了一口氣,然後低聲說:“當然可以。”


    琴多繼續點頭,看起來根本懶得說話。不過,他的目光倒是偶爾會在那具屍體的身上若有所思地停留片刻。看起來,琴多同樣意識到這個男人的身份。


    列車員帶著他們去了附近的一個空包廂。隨後一人負責記錄,一人負責提問,看起來對於這次的殺人事件十分看重。


    他們自然地問起了昨天發生在餐車上的事情。西列斯也如實說了。琴多並沒有和死者有什麽接觸,因此也沒什麽好說的。


    列車員在記錄之後,態度溫和地說:“你們的說法和其他人的對上了。我們認為你們沒有殺人的嫌疑,不過,你們和死者的小衝突還是會被記錄在案,或許之後還是需要你們配合調查。”


    西列斯點了點頭。


    他心想,這年代估計也不會調查不在場證明、殺人動機什麽的?


    他隻是沉默了片刻,隨後就說:“不過,列車員先生,我還有其他的事情想要跟您說。”


    列車員意外地得知這一點。


    “我與琴多,”西列斯側頭望向琴多,“我們是一起從拉米法城搭乘火車來到馬爾茨的。在那趟列車上,我們曾經與這名死者有過一麵之緣……不,應該說,巧遇。”


    列車員驚訝地望著他,然後問:“您能詳細說說嗎?”


    “當然可以。”西列斯說,“那趟列車上,一位名叫海蒂的女士被偷了東西,據說是一塊繡著星圖的布料。我認識那名女士,所以就與她交談了一段時間。


    “當時,那名死者就是被懷疑的嫌疑者之一。不過,那次的偷竊事件並沒有得到解決,海蒂女士似乎不打算追究此事。”


    兩名列車員麵麵相覷,其中一名不由得說:“這樣看來,這名死者的死恐怕……”


    另外一名列車員更為年長和沉穩,他搖了搖頭,隻是將此事記錄下,然後沉吟著說:“我們會試著去找找這位海蒂女士,以及她被偷盜的星圖是否真的在死者身上。


    “不過……你們的目的地是無燼之地。也就是說,那張星圖是……?”


    “時軌。”西列斯說,“的確如此。”


    這名列車員的眉頭皺得更緊,看起來是想到了某種可能。


    西列斯也同樣明白他的想法,他問:“您是否在想,那可能是失控的時軌造成的?不過,我想詢問一下,死者的死因究竟是什麽?”


    兩名列車員對視了一眼,猶豫著,看起來有些遲疑不決。


    此時,琴多說:“窒息。”


    西列斯側頭望過去。


    琴多的臉上帶著一種隨意的、戲謔的笑,看起來對於“列車員不告訴西列斯,而他告訴了西列斯”這種局麵,感到十分滿意。


    不過西列斯懷疑他隻是覺得這樣的情況十分有趣,有時候琴多有種故意拆人台的惡趣味。


    琴多說:“死者的脖子上有掐痕,他是被人掐死的。”


    西列斯不禁皺起了眉,並且低聲喃喃:“但是,掐死?死者難道沒有反抗嗎?在一個車廂裏……”


    在一個車廂裏,有人被掐死,其餘人卻一無所知?死者死亡的時候絲毫沒有發出動靜?


    列車員有些無奈地望著琴多,最後歎了一口氣,看起來像是不想招惹這名煞星。最後,他說:“先生,麻煩您將此事保密。我們現在還不知道整件事的情況究竟是怎麽樣的。”


    西列斯迴過神,自然點頭答應。


    他們起身,離開這個包廂。其中一名列車員去往了另外一個方向,看起來是要去調查別的什麽——海蒂是否在這趟列車?西列斯想。


    而另外一個列車員則迴到了餐車。西列斯與琴多跟在他的身後,列車員也沒有阻止,看起來是順其自然了。


    時間慢慢來到七點,外麵的天色逐漸明亮起來,但是霧氣仍舊濃重。他們或許應當慶幸,那霧氣隻是普通的晨霧,並不是什麽特殊的迷霧。


    不過即便如此,濃重的白霧還是讓西列斯的心頭覆蓋上層層陰霾。


    當他們迴到餐車,屍體仍舊擺在那兒,切斯特醫生獨自坐著,已經將那些醫用器皿收起來,但是表情看起來仍舊十分恍惚,沒迴過神。阿爾瓦反而精力十足,正興致勃勃地望著另外一個方向。


    在他的對麵,列車員們正在詢問那位女士和那幾個男人。當西列斯他們迴來的時候,這樣的詢問已經進入尾聲了。


    西列斯沒怎麽聽明白。不過他瞧了阿爾瓦一眼,知道這個年輕人肯定聽到了全程,所以也就不著急了——說真的,他有點不明白,切斯特醫生也就算了,為什麽列車員們會讓阿爾瓦留在這兒旁聽?


    果不其然,當列車員們讓他們全都迴到包廂,等待著後續的調查結果出爐,而他們迴到包廂之後,阿爾瓦就帶著略微激動的語氣,分享著他在餐車那兒聽到的一切。


    “真不敢相信。早知道出門遊玩是這麽刺激的事情,我一早就努力說服我父母了。”阿爾瓦這麽說,“咳——當然,我並不是不尊重死者。死亡是一迴事,但活著的人是另外一迴事。”


    他說是這麽說,不過西列斯和琴多都隻是非常平靜地盯著他看。


    阿爾瓦嘀咕了一句什麽,然後說:“好吧!讓我們進入正題,列車員究竟問了那名女士和那些男人們什麽。


    “那些男人,其實是死者的室友。按照那名女士的說法,她與死者是夫妻關係。但是由於臥鋪車廂最少也要四人一間,而且他們也沒什麽錢將四個鋪位都買下來,所以他們就各自買各自的車票。


    “那名女士是和其他女士住在一起,而死者則和男士們住在一起。他們白天會見上幾麵,比如吃飯的時候,但是大部分時候都是分開的。


    “昨天晚上,他們吃完晚餐之後就分開了。關於我們和那名死者的相遇,那名女士說她並不知情。她說,上車之前他們就約定好了,死者去餐車占座,然後那名女士會去找他。


    “因為死者沒想到餐車裏有那麽多人,所以他們沒有第一時間吃到晚餐。兩人饑腸轆轆地等待了一段時間,因此他們產生了一點小矛盾。


    “呃……在這裏,那名女士說,他們度過了一頓沉默的晚餐,然後就各自迴到了自己的包廂,沒有待在一起。


    “隨後,就是今天早上,她醒過來之後,來到餐車打算與丈夫一起吃飯,結果意外在這兒瞧見了丈夫的屍體……真夠可怕的。”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心想,難怪那一聲尖叫如此刺耳。恐怕任誰都想不到,隻是按照約定前往餐車吃早餐,卻在餐桌上瞧見了昨夜還活著的丈夫屍體……


    想一想,西列斯也感到汗毛倒豎。


    阿爾瓦不由得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至於死者的那些室友。他們昨天才剛剛見麵,其實根本不怎麽了解這名死者。


    “他們隻是說,死者的脾氣不怎麽好,好像有點……呃,不太好的生活習慣。他住的是十人間,有一個上鋪是空著的,本來大家都可以堆放一下東西。


    “死者就是那個空上鋪的下鋪。他把自己的行李放在上鋪,就不讓別人放行李了……這顯得有些奇怪。這兩張床鋪是靠著門的。


    “……或許你們沒見過十人間的模樣,那沒有我們這樣非常獨立、私密的包廂,他們的包廂更像是薄薄的木板分割而成,床架則固定在地板上。


    “那兒也沒有我們這樣的門鎖,都是開放式的。因此,人們可以自由地來來往往。死者的室友們都說,他們沒在昨天晚上聽到任何聲音。


    “死者的床鋪本來就靠著車廂的門,或許有人可以輕而易舉地走進來,殺了他,然後離開……”


    說著,阿爾瓦的語氣也變得低沉下來,像是終於明白,是有一個活生生的人死了。他們在現實之中,而非什麽驚險刺激的推理或者冒險小說。


    他們都沉默了片刻。


    隨後,西列斯帶著些許疑慮地問:“即便如此,難道死者被殺的時候都沒有發出什麽掙紮的聲音嗎?”


    這個時候,切斯特醫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說:“死者身上毫無掙紮的痕跡,他脖子上的手印……很深,毫無挪動的痕跡。我懷疑,死者被下了毒,很有可能是在無知無覺中窒息而死的。”


    “毒?!”阿爾瓦驚唿。


    就連琴多都來了點興趣,他問:“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切斯特瞧了他一眼,然後帶著點對專業的自信,說:“我是專業出身的醫生。在進行屍檢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指甲泛灰。


    “這是一個比較明顯的跡象……當然,如果之後可以進行更為詳細的血液檢查就好了,我現在也隻是憑借經驗進行判斷,未必準確。


    “總之,他很有可能吃下了天仙子屬的植物,具體哪一種很難說,不過這個屬的植物基本都有致幻、催眠、麻醉等等效果,所以,他說不定根本不知道有人正在殺死他。”


    說著,切斯特也不免歎了一口氣。


    西列斯皺起眉,感到一種微妙的不對勁。隔了片刻,他終於意識到那種不對勁來自於哪裏,他說:“可是……如果有人可以給他下藥,那為什麽還要親自動手掐死他?”


    他們麵麵相覷。


    西列斯更加詳細地解釋了自己的想法:“死者中了毒,就說明他對這方麵的藥物、毒素沒有什麽防備之心。


    “而給他下毒的人既然使用了這種植物,那就說明他對植物毒性有所了解,完全可以使用毒性更強,或者其他致命性的藥物。


    “而且,醫生,按照您的說法,這類植物的作用是致幻、催眠,你不覺得,使用這樣的植物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殺死一個人,而是為了得到什麽消息,或者尋找什麽物品?


    “真的動手掐死一個人,這可需要一點決心與足夠殘酷的心靈。”


    切斯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說到底,既然已經下了毒,那為什麽還要多此一舉呢?


    琴多饒有興致地參與著討論。他說:“或許是兇手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所以暴怒殺人?”


    阿爾瓦嘟囔著說:“這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西列斯點頭,說:“這是一種可能性。還有一種可能性就是,下毒的人和殺人的人,他們並不是同一個。”


    阿爾瓦咋舌,不禁說:“可這個家夥,有這麽招人恨嗎?”


    琴多笑了一聲,並且說:“在這列通往無燼之地的火車上,什麽都有可能發生。”


    他提及無燼之地,西列斯便突然想到一個被自己忽略的問題。他問阿爾瓦:“列車員在詢問死者妻子的時候,有沒有問到,他們是為了什麽前往無燼之地?”


    阿爾瓦仔細迴憶了一下,隨後說:“似乎有。那名女士說,他們是為了尋找什麽東西,才特地前往無燼之地。”


    尋找什麽東西?


    切斯特不禁說:“這真是一個含糊其辭的說法。”


    西列斯也讚同地點了點頭。這可不是一個合格的應對丈夫死亡事件的坦誠態度。不管怎麽說,現在人都已經死了,他們的行動估計也完不成了。


    在這種情況下,這名女士還要繼續隱瞞?


    西列斯或多或少有些不解。


    他們討論了一會兒,終究還是無法就現在這樣缺失的信息得出一個真相。在討論的過程中,西列斯也將自己與琴多在曾經那趟列車上,與死者的那次偶遇說了出來。


    阿爾瓦更是大唿小叫,覺得死者的死亡背後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可說到底,那秘密究竟是什麽呢?


    清晨的一番折騰,讓他們都累壞了、餓壞了。切斯特說自己要補一會兒覺。阿爾瓦在興奮勁兒過去之後,仿佛被切斯特醫生的疲憊感染了,同樣打了個哈欠。


    於是,最後就隻有西列斯和琴多一起去列車末端的餐車吃飯。


    ……前端的餐車躺著具屍體呢。哪怕之後再開門營業,西列斯恐怕也不會去那兒吃飯了。逃離了拉米法城的格雷森食品公司,現在卻又被另外的陰影籠罩著他們的食欲。


    西列斯難免歎了一口氣。


    “你好像挺喜歡歎氣的。”琴多說,“真有這麽多煩心事?”


    琴多的好奇像是一瞬間打散了西列斯心中些許的歎息情緒。


    西列斯想了片刻,說:“或許隻是因為我現在正離家遠行。”他停了停,然後說,“所以,愁緒總是圍繞著我。我多想迴到故鄉。”


    他所說的離家遠行,當然不隻是說拉米法城,更是在說他那遙遠的地球母星。


    琴多怔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但是最後,他隻是輕輕應了一聲。他幹巴巴地說:“我能理解。”


    他究竟理解了什麽?


    可琴多並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探討下去,他保持了一種理智而堅決的緘默。


    西列斯略微困惑地瞧了瞧他,最後還是沒有深究。他們去到餐車吃了頓早餐。不過,因為早上發生的事情,所以西列斯仍舊食不知味。


    等到他們吃過早餐,列車員那邊的調查也收獲了全新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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