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好, 諾埃爾教授。”切斯特醫生看起來心情飛揚,或許是因為時隔多年,他終於下定決心去麵對自己長久以來的夢魘了。


    他的身旁, 那名年輕男人好奇地望了望西列斯與琴多。


    切斯特便為他們介紹了彼此。那個男人名為阿爾瓦·吉力尼,是切斯特在火車上遇到的旅伴。他們差不多聊了一路, 對彼此都有了一些了解。


    並且, 切斯特還說:“阿爾瓦不太了解無燼之地,打算跟著我們一起行動, 前往黑爾斯之家。”


    西列斯意外地得知了這一點,他禮貌地朝著阿爾瓦點了點頭,並且向他與切斯特介紹了琴多。阿爾瓦看起來完全不知道琴多的名聲,而切斯特反而略微疑慮地看了看琴多, 似乎想到了什麽。


    西列斯轉而說:“琴多同樣打算前往黑爾斯之家,我們四個可以同行。對了,得再去買一張車票。幸運的話,我們四個可以在同一個包廂。”


    十分鍾之後,他們果真幸運地買下了最後一張屬於“初雪之光”號列車上901號包廂的車票。


    阿爾瓦·吉力尼看起來大概二十歲出頭,仍舊是個學生,十分年輕,帶著點年輕人獨有的活力和不安分。


    按照他的自我介紹, 他現在在拉米法城內的一家學院的學習。不過,他沒有直說自己的專業是什麽。這一點現在也並不重要。


    阿爾瓦有些好奇地擺弄著手中的車票,然後說:“真有趣。我沒想過能有一天真的去往無燼之地。”


    西列斯有些好奇地望了望他,不過沒打算在這個時候詢問。


    琴多適時地,也或許有些不耐煩地說:“我們可以去吃晚餐了。”


    他們便迴到了利維旅館。這兒提供一些飯菜, 當然, 價格有些高昂。不過, 他們都沒有特別在意這一點。


    酒足飯飽,他們便坐在餐桌旁聊著天。切斯特與阿爾瓦都是健談的人。


    因此盡管西列斯和琴多始終保持著沉默——琴多是徹底的沉默,懶得說話;而西列斯偶爾還會參與一兩句——但是他們的談話氛圍依舊十分熱烈。


    從他們的對話中,西列斯得知,阿爾瓦家中開著一家印刷廠,算是十分富裕的家庭。不知道是否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他的家人始終不怎麽樂意讓他去往無燼之地。


    對此阿爾瓦有些含糊其辭。不過西列斯能夠理解,畢竟絕大多數的拉米法城居民,都認為無燼之地是個危險、混亂的地方。


    不過,阿爾瓦本身似乎是個有著十足冒險精神的年輕人。因此,在成年之後,他就努力鼓動自己的父母,讓他們同意自己前往無燼之地冒險。


    而不久前,阿爾瓦的父母總算是鬆口了。


    在出了格雷森食品公司這檔子事情之後,他的父母原先打算後悔。但是阿爾瓦搶先買好了火車票,到了時間就準時和他們告別,壓根沒給他們勸阻的機會。


    這也是他們能在這裏遇到阿爾瓦的原因。


    阿爾瓦對於無燼之地沒什麽了解。倒不如說,在過去二十年的生命之中,他仿佛一丁點兒無燼之地相關的信息都不知道。


    一切的了解,都基於在決定了這趟旅程之後,才臨時查找的部分信息。


    他甚至連高爾斯沃、格拉斯通、蓋恩斯德這三個區域都不太了解,隻知道可以在康斯特公國的邊境城市乘坐火車,前往枯萎荒原。


    這一點,切斯特醫生在火車上的時候,就已經聽阿爾瓦提起過了,但現在他們說起的時候,切斯特醫生還是有些不可思議。


    阿爾瓦看起來有些沮喪:“因為,我的父母和其他長輩,都不樂意我去接觸無燼之地相關的信息。他們說……”他在這裏輕微頓了頓,然後說,“他們覺得那地方太危險了。”


    西列斯抬眸看了他一眼。他感到些微的違和感。


    從阿爾瓦這樣活潑外向的性格來看,他的家人應該不會如此拘束、限製他,否則阿爾瓦也不會成長為現在這個模樣。


    但是,他們卻恰恰以“危險”為由,阻止阿爾瓦了解無燼之地的相關消息……這有些奇怪。畢竟,費希爾世界的人們全都知道無燼之地的存在,也時常能從報紙上了解到一些新聞。


    為什麽這麽不樂意讓小輩接觸無燼之地?即便格拉斯通和蓋恩斯德的確十分危險,但是,高爾斯沃可是十分正常、安全的貿易城市。


    西列斯心中的疑慮一閃而逝,不過,他也沒必要對一個第一次見麵的陌生人,如此追根究底。或許阿爾瓦藏著什麽難言的秘密。


    切斯特·菲茨羅伊看起來也是這麽想的,他安慰了阿爾瓦,並且說:“現在,你可以跟著我們一起探索無燼之地的秘密了。”


    阿爾瓦幾乎一瞬間就興奮起來,他激動地說:“我十分感謝!我對無燼之地已經向往許久了,或許我也能成為一名強大而神秘的探險者!”


    他們在餐廳聊到了七八點,然後上樓打算迴到自己的房間。這個時候,一個問題出現了:原本西列斯是打算自己和切斯特住一間,琴多單獨一間。


    但是現在阿爾瓦出現了。總不能讓阿爾瓦和琴多住一間吧?他們是全然陌生的關係。


    於是,切斯特在一旁溫和地提出了一個折中的建議:“不如我和阿爾瓦住一間,教授你和普拉亞先生住一間?”


    西列斯側頭瞧了瞧琴多。


    琴多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看起來不怎麽在意。


    西列斯便也同意了這樣的分配安排,他與切斯特告別,各自迴到了房間。


    走進左手邊的那個房間的時候,西列斯心中才隱約閃過一個問題:琴多在下午的時候,似乎就已經將行李拿進了這個房間?


    他無暇多想,因為琴多已經望了過來,並且說:“你忘了,今天晚上有個交易會。需要叫上他們嗎?”


    西列斯一怔,然後才想起來這事兒。他說:“我去問問。”


    於是他又敲了敲對麵的門。切斯特醫生聽聞西列斯說的事情,思索片刻,最後疲倦地打了個哈欠:“算了吧,教授。我昨天晚上在火車上睡得不好,打算早些時候睡覺。


    “你們去就好。或許明天可以跟我分享一下在交易會的見聞。”


    他又迴頭問了問阿爾瓦,阿爾瓦給予了同樣的迴複——或許是,切斯特醫生不去的話,阿爾瓦也不怎麽敢和西列斯、琴多一起行動?


    西列斯點了點頭,讓他們好好休息,便轉身與琴多一起又下了樓。


    琴多說:“那個交易會位於地下室,得從側麵的小門進去。”


    西列斯低聲說:“我曾經在拉米法城也參加過一個地下交易會,同樣位於地下。”


    琴多笑了一聲,說:“這群人總覺得地下更讓他們有安全感。不過,要是真有人來搜查,堵在地下走也走不了。甕中捉鱉。”


    西列斯也不免莞爾。


    他感到,盡管琴多習慣嘲諷,但是如果嘲諷的對象並非自己,那麽西列斯也可以帶著點輕鬆的心態笑一笑。


    一樓櫃台後的年輕女士仍舊笑容甜美地注視著他們。


    西列斯跟隨著琴多,一同走進了旅館側麵的一道木門,然後沿著台階往下。略微昏暗的地下,西列斯能聞見泥土和灰塵的氣息,並且聽見了越來越響亮的吵鬧聲。


    隔了幾秒鍾,他的眼前驟然明亮起來。這裏是一個十分寬闊、高大的地下空間。不同的人們略微隨意地擺著攤,並且叫賣著。


    西列斯瞧見一些古老的、不知來源的物品。攤主大多神秘兮兮,帶著兜帽,沉默地等待著顧客的到來。


    琴多說:“你可以在這兒隨意逛逛。這裏有穩定的秩序,不用擔心有人偷竊你的物品。”


    西列斯一怔,隨後低聲說:“謝謝。”


    琴多似乎也有想要找的東西,於是自行去挑選購買了。西列斯便饒有興致地沿著過道,欣賞著那些攤位上的物品。


    有不少東西令西列斯大開眼界,就連羽毛都可以成為販賣的物品……甚至於,十分火熱。


    那位攤主注意到了西列斯的目光,便說:“您感興趣嗎?這是可以使用儀式【身體輕盈】的時軌,是真的來自於那群鳥人的羽毛哦!”


    鳥人?西列斯意外地聽見這個說法。


    他謹慎地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麽。


    攤主便失落地歎一口氣,自顧自哀怨地說了一句:“這年頭,鳥人的羽毛都不好賣了!那該死的枯萎荒原開發計劃……”


    西列斯沉默地聽著,在引起攤主注意之前,安靜地走開了。


    他心想,果然,在康斯特大公宣布了枯萎荒原開發計劃之後,這些小攤小販就受到了極大的影響。


    往常可以倒賣的物品,現在已經成了公國官方商品清單上的東西,說不定日後都能成為曆史學會新啟示者入門儀式使用的時軌。


    不過,這也並非西列斯真正在意的地方。他一早就猜測過枯萎荒原開發計劃公布之後,對於市場、商人、探險者等等的影響。


    真正令他感到些許意外的,是“鳥人”這個說法。


    顯然,這並非什麽正式稱唿,而是帶著點輕蔑的通俗說法。


    鳥人……長著羽毛的人?那羽毛也正是來自於他們……


    想到這裏,西列斯突然想到了弗雷德曼的遊記中,提及的,他在某個驛站遇到了身上長著羽毛的人。而那是受到汙染之後產生的身體變異。


    變異。西列斯想。他已經遇到過這種事情了,並且也親眼見證過某人的變異。


    在奧斯汀侯爵莊園,他目睹了奧斯汀侯爵在極度瘋狂之下,膨脹成了一團肉塊,最後被奇怪畫像吞噬的場麵。那是無可挽迴的、瘋狂而扭曲的結局。


    而在無燼之地,這樣的變異似乎更加司空見慣,也更加……輕微而無害?


    那像是成了一種遺傳特質?局限在某些人、某些家庭、某些族裔之中。


    但那的確帶有一種奇怪的力量,就像是……某個固定的時軌?如同那位攤主所說,“鳥人”的羽毛可以成為儀式【身體輕盈】的時軌。


    西列斯一邊思索著,一邊繼續在各個攤位上閑逛著。攤主們有些會熱情地招攬生意,有些隻是沉默而冰冷地注視著西列斯。


    在那樣的目光之中,西列斯感到了某種被窺視一般的感覺,就好像這些人正在審視著西列斯的力量、身份,伺機而動。


    西列斯保持著表情的冷淡,盡管心中對馬爾茨這樣的氛圍感到些許的驚奇,但是他並沒有將這種情緒表露出來的意思。


    在他那冰冷的、深沉的目光之下,許多人也慢慢收斂了自己窺探的視線。


    西列斯最終在一個攤位那兒停了下來,吸引他目光的,是一個古舊的懷表。


    諸如這個懷表一般的舊物,在這個地下交易會屢見不鮮。西列斯瞧見了一些複古的羽毛筆、油畫、古錢幣、茶杯、玩具等等,但那個懷表仍舊第一眼吸引了西列斯。


    因為那懷表的表蓋上,繪製著一個精美的八瓣玫瑰圖案。


    西列斯心中一動,想到曾經本頓送給自己的八瓣玫瑰紙,便不由得停下了腳步,感到些許的巧合。


    在神秘學領域,八瓣玫瑰有著重生、更新等象征信息。那恰巧與西列斯的某些征兆十分符合。這種冥冥之中概念上的契合,讓西列斯忍不住問了問這個懷表的價格。


    一分鍾之後,西列斯花費10枚公爵幣,成功買下了這個懷表。


    按照攤主的說法,這個懷表還自帶了一個十分罕見的儀式,名為【時間矯正】。


    剛開始聽到這個儀式名稱的時候,西列斯還以為這是什麽強大的、能夠逆轉時間的儀式。但是隨著攤主的講解,他就立刻意識到自己想多了。


    事實上,這個儀式的適用場合十分少見。


    人在黑暗環境下,或者其他密閉空間中,在不能了解具體時間的情況下,會無法確切地感受到時間的流逝,從而無法衡量究竟過去了多少時間。


    舉例來說,人們很難確切地數出秒數,總會有這樣那樣的誤差。


    但是在這個古舊懷表所攜帶的恆定儀式【時間矯正】的作用之下,隻要輕輕碰觸一下懷表,然後在下一次碰觸的時候,就能確切地感知到,自上一次碰觸懷表以來,這段時間究竟過去了多久。


    ……這是一個算不上雞肋,但是硬要說的話,好像也想不出什麽應用場景的儀式。


    作為小說家,西列斯倒是能想出幾個有意思的應用方式,比如一個躲在墳墓裏的人……不過說到底,現實可不是小說。


    但是西列斯還是為了自己的興趣偏好,愉快地付了錢。


    他將那懷表握在手中。略微冰冷的硬質金屬表麵,在西列斯的掌心激起一陣涼意。他用指尖挑起表蓋,注視著泛黃玻璃之下的指針走動。


    玻璃上有一道裂隙,仿佛昭示著懷表跟隨曾經主人到處冒險、探索的刺激經曆。


    西列斯用指腹蹭了蹭那道裂縫,確認不會影響日常使用,然後便合上表蓋,將其放到自己的口袋裏。他現在並不在儀式時間中,所以無法體驗【時間矯正】那神奇的功能。


    他繼續在交易會中閑逛,並且碰見了琴多。


    琴多站在某個攤位前皺眉沉思。那名攤主戰戰兢兢地望著他,似乎知曉琴多的名聲,於是此刻表現得就像是被打劫了一樣。


    西列斯走了過去,問:“怎麽了?”


    琴多迴神,隨口說:“我在思考要不要將這東西買下來。”他隨手指了攤位上的某個物品。西列斯望過去。


    他們都沒注意到,攤主在無意中鬆了一口氣。


    琴多所指的是一件仍舊帶著泥土的、看起來像是某種陶製物品的一個碎片,整體像是一個圓柱形。因為隻是一個碎片,所以那被放在十分邊緣的位置,不怎麽起眼。


    西列斯略微困惑地想,為什麽琴多會想買這個東西。


    然後他突然一怔,下意識說:“雕像……”


    “是的。我懷疑。”琴多簡單地說,他轉而問攤主,“你從哪兒得到這個的?”


    攤主是名探險者打扮的男人,他深吸一口氣,似乎想說什麽,但是最後,他瞧瞧西列斯,又瞧瞧琴多,最後沮喪地說:“東北麵的那個考古遺址,您知道嗎?”


    “靠近堪薩斯的那個?”


    “是的。”攤主點了點頭,“我從某個探險者那兒得到了這玩意兒,但似乎並沒有什麽用,就放在這兒試圖賣出去。”


    於是琴多與西列斯對視了一眼,最後果斷將其買了下來。並不貴,他隻花費了5枚侯爵幣。


    琴多像是有些嫌棄那個物品,於是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副黑色的皮質手套,戴上之後,才拿起來那個瞧著像是陶製物品的東西。


    他們走到了交易會的某個角落。人聲逐漸變得安靜。


    琴多擺弄著那個東西,隔了片刻,說:“這像是一根指節。”


    西列斯難免皺了皺眉,凝視著那個小巧的、灰撲撲的東西。隔了片刻,他讚同地點點頭。


    “在杜瓦的日記中,他的確提到了許多的雕像。”琴多若有所思地說,“但是,那些雕像……”


    “是人變成的嗎?”西列斯接上了他的話語,“不過,有什麽能證實這一點?”


    琴多想了片刻,說:“看破虛實的東西?如果雕像隻是表象,而非本質的話……”


    西列斯微怔,隨後說:“我這兒擁有一個儀式。”他頓了頓,“我不保證其效果,不過起碼可以嚐試一番。”


    琴多意外地瞧了他一眼,像是沒想到他居然能給出一個可能的答案。於是他將那東西朝西列斯這邊一遞,說:“那你試試。”


    西列斯垂眸望了望那可能是死在幾百年前的某個人的指節,一瞬間猶豫了一下,然後說:“琴多,可以借用一下你的手套嗎?”


    琴多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西列斯決定,起碼在這一刻,看在琴多過往的善意的份上,無論琴多說什麽,他都會保持平靜。


    但是琴多什麽都沒說。他隻是將左手遞了過來,並且說:“你摘下來吧。”他右手拿著那個奇怪的雕像碎片,所以沒法自己摘下手套。


    西列斯便垂下眼睛,將那黑色的皮質手套摘下,然後戴上自己的左手。他能感受到手套內部,琴多留下的溫度。這讓他感到些微的不適應。


    ……與某具屍體的指節接觸,還是與琴多的體溫接觸,這似乎是一個不需要選擇的答案。


    但是西列斯仍舊感到自己似乎跨越了某個界限。他心想,或許應該讓琴多拿著——但這家夥就直接把這東西遞到了他麵前,所以西列斯甚至沒來得及拒絕。


    現在遲疑或者後悔也沒什麽必要。西列斯很快拋開這些不必要的情緒,單手從口袋裏掏出了一瓶魔藥,喝了一小口。


    琴多帶著點玩味的笑意說:“需要我背過身嗎?”


    “不必。”這點基礎的信任,西列斯還是可以付出的。他簡單地迴答了琴多,然後戴上了始終掛在胸前的眼鏡架,然後望向了那個疑似陶製物品的東西。


    三秒鍾之後,他的左手輕微顫了顫。


    琴多說:“看來結果已經十分明顯了。”


    西列斯深吸了一口氣,低聲說:“的確如此。”


    那是一截已經變成灰黑色的、幹癟的人類指節。大概是食指中段的那根骨頭,骨頭外邊覆上了一層薄薄的皮肉。在坍圮神廟中沉睡百多年,現在終於重現天日。


    也沒人知道,這根指節的主人究竟遇到了什麽。


    西列斯閉了閉眼睛,然後摘掉了眼鏡。他說:“這東西……或許我們可以找個地方埋了。”


    琴多的目光帶著點奇異的意思。他說:“你真好心,諾埃爾教授——你居然還是一位教授?”


    “是的。”西列斯簡單地迴答,“在拉米法大學。”


    琴多點點頭,坦誠地說:“我不怎麽了解拉米法城,所以也不知道那所大學的名聲如何。不過看起來,你果真是位文化人。”


    他們一邊聊著,一邊離開了交易會。


    西列斯問:“你說我是文化人,不過我感覺你也應當受過良好的教育?”


    從琴多的談吐,以及他那標準的康斯特語言來看,琴多顯然已經擁有這個年代中出類拔萃的學識了。但是他總用一種戲謔的語氣稱唿西列斯為“文化人”。


    “嗯……”琴多看起來遲疑了一下,最後,他說,“我接受的是較為封閉的私人教育。和你想象中的學校並不一樣。”


    “家庭教育?”


    “差不多吧。”琴多含糊地說,“至於你,恐怕是位學院出身的學者吧?”


    西列斯對於琴多將矛頭很快從他自己,轉到西列斯身上這樣的做法毫不意外。琴多似乎習慣了對自己的過去諱莫如深,並且總是攻擊性略強地反問對方的情況。


    西列斯說:“的確如此。我出身一個小村落,在母親的堅持下一直讀書上學,隨後考進了拉米法大學,成為研究學者,最後成功留校……十分平淡的經曆。”


    當然,他忽略了卡貝爾教授那陰差陽錯的過往。


    琴多似有若無地應了一聲,沒有多問什麽。西列斯也沒有多說什麽。他們到了旅館之外,在夜色遮掩下,將那枚指骨埋在了某棵大樹之下。


    西列斯靜靜地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心中生出了輕微的感歎。


    那微小的指骨,與神廟、與神明、與力量相比,顯得十分不起眼。實際上,那也的確隻是使用5枚侯爵幣就可以購買的東西。


    人的生命被偽裝成其他東西,然後順理成章地放上天平,成為交易的一端。這神秘力量的背後,隱藏著足夠殘酷的現實與冰冷的規則。


    他們站了一會兒。盡管琴多看起來對西列斯的行動不以為意,但是他卻意外地站在那兒,沒表現出什麽不耐煩的意見,隻是偶爾仍舊會用那種若有所思的眼神看一看西列斯。


    片刻之後,他們迴到了利維旅館的三樓房間。那副黑色手套在琴多嫌棄的目光中,直接被扔進了街邊的垃圾箱。他們很快各自洗漱,躺上床入睡。


    西列斯禮貌性地道了聲晚安。昨天晚上在火車上的時候,他們並沒有互道晚安,但是今天,西列斯認為他理應向琴多道一聲晚安。


    燈已經熄了。在黑暗中,琴多那邊沉默了許久,最後才傳來一聲輕輕的“晚安”。這個時候,西列斯早已經在阿卡瑪拉的力量作用之下,沉沉地陷入了安然的睡眠之中。


    在許久之後,安靜的房間裏又傳來一聲輕笑。那雙翠綠色的眼睛近乎沉靜地望著窗外的夜色,隔了一會兒,才終於閉上,並且慢慢睡了過去。


    第二天中午十一點,在吃過早午餐之後,他們四人準時來到了馬爾茨那灰灰破破的火車站,等待著火車的啟動。


    臨出發之前,阿爾瓦這位年輕人突然說,未來三天兩夜的火車恐怕會十分難熬。他提議帶些玩樂的東西帶上火車。


    西列斯與琴多對此都可有可無,切斯特醫生現在處於一種精神十分活躍的狀態,像是重迴了年輕時候那種的昂揚、愉快的情緒之中,於是立刻點頭同意。


    阿爾瓦便立刻從自己的包裏掏出了一副牌,看起來是早有準備。他說那是時下剛剛流行起來的一種娛樂方式。


    其他人都沒聽說過,恐怕是在年輕群體中更受歡迎。


    等到“初雪之光”號進站,他們進入到901號包廂之後,在等待列車發動的時候,阿爾瓦向他們慢慢介紹了這種娛樂方式的玩法。


    901號包廂的意思是,9號車廂的第一個包廂。一節車廂大概有十個左右的包廂,每節車廂都有著單獨的盥洗室。


    他們的包廂位於這節車廂的前端,距離車廂末端的盥洗室有點遠,不過空氣質量相對地也就好了不少。


    進去的時候,四個床鋪都是展開的狀態。他們分配了各自的床鋪,最後西列斯和琴多選擇了上層的兩個床鋪,而阿爾瓦和切斯特則是下鋪。


    他們把上層的床鋪疊起來,行李則放到床鋪的下方。隨後,他們圍繞著小桌坐了下來。


    琴多自然而然地坐到了西列斯的身邊,而切斯特和阿爾瓦看起來也毫無意見,自顧自坐了下來。西列斯側頭望了望琴多,得到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於是西列斯也沒什麽意見。


    阿爾瓦已經興高采烈地講解起玩法。


    在他的講解中,西列斯慢慢明白了過來。


    這個遊戲的玩法有點類似於地球的某些紙牌遊戲,不過牌麵並非撲克牌,而是以過往十三位舊神作為主牌,每張舊神牌又擁有三張附屬的信徒牌。


    信徒牌並不是截然不同的。每一張舊神牌都擁有一張通用的“虔誠信徒”牌,以及兩張獨特的、隸屬於某一位特定舊神的特殊信徒牌。


    另有兩張功能牌,一是萬能牌,一是空白牌。


    因此,這個名為“命運紙牌”的遊戲,總共擁有54張紙牌。


    真夠巧合的。西列斯心不在焉地想。如果不是因為他清楚這個世界與地球不一樣,那麽他都要以為這樣的紙牌遊戲是從地球流傳過來的了。


    畢竟,撲克牌就擁有54張牌。


    命運紙牌需要起碼四個人的參加,三名玩家和一名荷官。玩家需要在遊戲開始的時候首先抽取一張舊神牌。舊神牌不能亮明。


    這個遊戲的勝負手就在於,在不暴露自己舊神牌的前提之下,玩家需要湊齊舊神牌加上附屬的三張信徒牌,形成一套牌組。


    一旦暴露或者被指出舊神牌,這名玩家就算出局。


    抽取舊神牌之後,荷官就會進行洗牌。未被抽取的舊神牌也會被放迴牌組之中進行洗牌。荷官會在洗牌後抽出三張公共牌,並且在每一名玩家迴合的開始補足公共牌,同時給玩家分發一張手牌。


    公共牌中,除了舊神牌會是暗牌,不會暴露牌麵之外,其他牌都會是明牌。這就意味著,荷官在補足公共牌的時候,會比玩家更早看到牌麵,因為他需要確保舊神牌保持暗牌狀態。


    玩家的每一迴合,可以選擇將一張手牌交還給荷官(暗牌且進入廢牌堆),但不能要求更換;也可以選擇將一張手牌與一張公共牌進行更換,但是這樣就必須將自己的手牌明牌放進公共牌之中。


    玩家最多可以持有五張手牌,最少需要持有兩張手牌。


    由於在交還手牌、更換手牌的過程中,很有可能會暴露自己舊神牌陣營和已有的信徒牌內容,所以玩家必須仔細考慮如何進行牌組的重組。


    此外,由於玩家最多可以持有五張手牌,陣營之外多餘的一張牌也是值得考慮和思索的。


    舊神牌的變更僅有一種情況,即與公共牌中的舊神牌進行交換,並且在交換過後,原舊神牌就需要明牌,並且遭到廢棄,由荷官保管。


    當然,玩家如果被發放了第二張舊神牌,也可以選擇不交換,暫時保留在手牌中。(不過這也存在一些特殊情況,阿爾瓦在此刻補充說。)


    如果三張公共牌都是舊神牌,荷官會確認玩家是否想要進行交換;如果沒有玩家交換,那麽這三張舊神牌都會明牌,隨後廢棄,並且荷官將重新補足公共牌。


    廢棄的舊神牌不會再次洗牌。所以,隨著遊戲的進行,剩餘的舊神牌越來越少,玩家的舊神陣營會越來越明確和清楚。到了最後,時間也會成為一條催命符。


    由於總共隻有十三張舊神牌,所以,三名玩家加上一名荷官的配置是最常見的。


    每一輪遊戲都按照玩家的順時針或者逆時針的順序進行,隻有輪到這名玩家的迴合,荷官才會給他發牌,玩家才能進行交還手牌或者交換公共牌的舉動。


    兩張功能牌的效果是:


    萬能牌隻有在荷官發放手牌時才可以生效,如果被放進公共牌,那麽荷官會將其拿走,放進廢牌堆,等待下一次洗牌。


    萬能牌可以替代任何一張信徒牌,不能替代舊神牌。


    空白牌隻有在荷官發放到公共牌中才可以生效,並且由當迴合的玩家決定這張牌將會是什麽。當迴合的玩家可以選擇交換這張牌,也可以不交換。


    同樣,空白牌可以替代任何一張信徒牌,但不能替代舊神牌。


    說到這裏,阿爾瓦大大地喘了一口氣,看起來像是已經口幹舌燥了。


    切斯特醫生溫和地說:“或許我們可以上手玩一玩?”


    阿爾瓦點了點頭,然後格外認真地補充了一句:“不過,你們得知道。這裏頭還有一些特殊規則。畢竟,光我說的這些內容,可不能稱得‘命運紙牌’。”


    西列斯饒有興致地問:“是什麽規則?”


    “嗯……比如有些舊神牌是不能轉換成另外一張舊神牌的。”阿爾瓦說,“因為這兩個陣營是截然對立的,比如生命和死亡。


    “而有些舊神牌,如果你拿到之後,手中的舊神牌也對得上,那就必須得進行轉換。”


    “必須轉換?”


    “是的。比如手牌中的舊神牌是‘快樂的酒鬼’。如果之後荷官發放了‘晚宴的主廚’,那就必須將酒鬼牌轉換成主廚牌。當然,公共牌中出現了主廚牌是沒什麽關係的。”


    琴多在此刻發出了不明意義的笑聲。


    西列斯微怔,在這一刻感到一種突然的寒意。


    酒鬼和……主廚?


    切斯特帶著點感歎的意思,說:“真有意思!還真有一種命運的感覺——照這麽說,荷官就是決定玩家命運的人了。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個遊戲。”


    阿爾瓦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發。他說:“這個是我家印刷廠承製的紙牌,印刷了一千多套,就是前段時間剛剛發售。在一些年輕群體中慢慢流行起來了。”


    西列斯對這個紙牌遊戲的發明人感到一些好奇,他詢問了其中詳情,但是阿爾瓦搖了搖頭,遺憾地說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誰下的單子。


    在簽了訂購協議之後,那位客人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反而讓印刷廠自行決定這些牌的去向。盡管已經付了錢,但這還是搞得阿爾瓦的父母十分莫名其妙。


    最後,這牌和這遊戲規則,就被隨意地推廣到了阿爾瓦和他曾經的中學同學中,並且逐漸有了些許熱度。


    切斯特迫不及待地說:“好了!讓我們來玩一局吧!”


    西列斯被推舉為第一局遊戲的荷官。或許是因為他那張冷淡從容的臉,讓人無法想象他要怎麽投入這樣的玩樂遊戲之中。


    阿爾瓦從紙牌中挑揀出十三張舊神牌,然後在桌上洗亂了,重新疊好,自己從中隨便抽了一張,而琴多和切斯特也從中各自抽了一張。


    隨後,阿爾瓦將紙牌遞給西列斯。


    西列斯接過那與撲克牌類似的紙牌。大小、手感,都十分相似。他不禁從中抽出一張——那是離家與旅途之神,李加迪亞。


    西列斯因為這抽牌的結果而微微怔了怔。


    片刻之後,他迴過神,歉意地笑了笑,然後不假思索地,用得自地球的嫻熟洗牌技術,把在場三個人都震了震。


    琴多下意識直起身,目光在西列斯細長蒼白的手指,和那一疊經過劈裏啪啦洗牌的紙牌間來迴轉悠。


    阿爾瓦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大唿小叫著說:“等等!那也太帥了吧!教授,請你務必再展示一次!”


    他現在也跟隨著切斯特一起稱唿西列斯為教授了。


    切斯特甚至忍不住把那副紙牌拿過去看了看,然後感歎說:“教授,你可真是‘命運紙牌’名副其實的操縱者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西列斯瞧了瞧切斯特醫生,遲疑片刻之後,便說:“這很簡單,隻是一種洗牌的辦法而已。”


    車窗之外,火車頭傳來悠長的汽笛鳴叫聲。他們將要出發了。


    三個人跟隨西列斯學了學洗牌的技術。可這真不是什麽容易學會的東西,曾經的賀嘉音也是因為老是跟朋友玩些紙牌遊戲,所以才熟能生巧。


    他的手指如此靈活優美,輕巧地便將紙牌分開、彎折、捏著邊緣、彈開,然後紙牌就一張一張、乖巧地依次落下去。如此賞心悅目。


    可其他人嚐試起來,要麽丟三落四,要麽把紙牌彈到了其他地方,搞得自己狼狽不堪。


    到最後,阿爾瓦便沮喪地說:“教授,我看還是你一直當這個荷官吧。我們的手法可真夠垃圾的。”


    西列斯莞爾,並且答應了。


    荷官這個身份又一次成了他的囊中之物,並且——這可是命運牌局。


    十二點的火車。他們無所事事,在火車上一口氣玩了三四個小時。


    阿爾瓦是個活潑的玩家,興致勃勃、喋喋不休,並且總喜歡複盤,對待自己的失敗也不怎麽上心,看起來完全是在享受遊戲的樂趣。


    切斯特醫生溫和、內斂,但是牌技卻出乎意料的臭,並且運氣也不怎麽好。阿爾瓦說的,酒鬼牌必須替換成主廚牌的情況,就隻有切斯特遭遇過,而且還是兩次。


    至於琴多,盡管這名探險者始終表現得有些不耐煩、脾氣不怎麽好,但是他打牌的時候意外地沉穩、隱忍,並且一擊必殺。


    某一局的時候,他甚至在觀察、思索了大半局之後,一口氣將切斯特和阿爾瓦的舊神牌全揭曉了。


    阿爾瓦再一次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驚恐地說:“你是怎麽發現的?!”


    琴多瀟灑地聳聳肩,然後說:“隻要記住每一輪你們兩個都交換了什麽牌,那就非常容易推理了。”


    “每一輪……都記住……”切斯特望向琴多的目光更像是在看怪物。


    琴多補充說:“當然,也不是每一局遊戲都可以這麽做。隻不過剛剛你們表現得太明顯了。竊賊牌換虔誠牌?說真的,這也太迫不及待了,明明你手中還有足夠空牌位。”


    竊賊牌是舊神牌罪孽與謊言之神,“世界的陰影麵”胡德多卡(簡稱陰影牌)的其中一張特殊信徒牌。而虔誠牌則是通用信徒牌“虔誠信徒”的簡稱。


    阿爾瓦瞪大眼睛,看起來沒覺得用竊賊牌交換虔誠牌有什麽問題。


    而西列斯則在一旁低沉地解釋說:“這得結合完整的牌局來看。當時舊神牌大半都已經遭到廢棄,隻剩下四個選擇。


    “陰影牌、旅途牌、戰爭牌、死亡牌。你將竊賊牌交換出去,所以你手中不是陰影牌。琴多的意思是,你完全可以將竊賊牌保留在手中,不用這麽急著進行交換,畢竟虔誠牌總是很多的。


    “琴多手中是旅途牌。換言之,你和切斯特,你的舊神牌可能是戰爭或者死亡,不可能是陰影;而切斯特則是陰影牌加上你的這兩種可能。


    “與此同時,切斯特選擇將你交換出去的竊賊牌交換到手牌中,那麽他的陣營就很有可能是陰影。”


    阿爾瓦不禁說:“的確如此。可那又怎麽樣呢?”


    切斯特也點了點頭:“這很合理。但是,怎麽能從那兩種陣營裏區分出可能呢?”


    二選一,有點像是賭運氣。可琴多是怎麽確認答案的?


    “這很簡單。”琴多突然笑了起來,“我得感謝命運才是。”


    他看了西列斯一眼,然後展示了自己的手牌。


    他總共有四張手牌。主牌旅途、通用虔誠、副牌火車(也就是旅途牌的特殊信徒牌),以及,主牌死亡。


    三名玩家和四張主牌,其中一名玩家擁有兩張主牌,而另外一名玩家已經暴露了自己的主牌。因此,阿爾瓦手中的主牌,當然顯而易見。


    阿爾瓦震驚地看了看西列斯,然後大聲說:“我居然敗給了命運!我不服氣!再來一局!”


    然後他們就真的再來億局了。


    直到黃昏的光芒照亮了車窗玻璃的一角,西列斯才提議說:“或許我們該去餐車吃飯了。”


    其他人也都同意了。很快,他們來到了餐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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