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莎·蘭普森女士的兒子, 名為麥克·蘭普森。


    麥克今年十三歲。他十歲的時候,蘭普森先生和太太開始商量讓他去上學的事情,他們考慮的是西城的一所中學。


    但那時候也隻是考慮, 因為他們還需要攢一攢錢才可以付得起學費和餐費。


    三年之前, 蘭普森一家在盛夏的陽光中暢想著有朝一日搬入東城的大房子;三年之後, 麥克·蘭普森在寒冷的冬雪之中, 躺入冰冷的墳墓。隻有他母親注視著這一幕。


    小教堂隻站著七八個人。路易莎·蘭普森站在最前方, 麵無表情。她的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矮小的棺材。等會兒麥克·蘭普森的屍體就將火化。


    這間小教堂的主教是個滿頭白發的老人。他用昏沉含糊的聲音念著悼詞。


    “年輕的孩子……!”


    西列斯隱約聽見他這麽說。


    “……希望你的靈魂能棲息在吾神的懷抱之中。”


    悼詞很快結束。路易莎露出一個蒼白的微笑,機械地向這位主教道謝。幾個年輕的男人走出來, 將棺材抬到了教堂後麵。路易莎發出了一聲抽泣, 身體顫抖起來。


    她扶著教堂的椅子。有女人走過去安慰她,但很快,教堂裏的人就慢慢散光了。一場葬禮就這麽結束了。


    西列斯走到她的身邊, 輕聲說:“蘭普森女士,節哀。”


    路易莎穿著樸素的黑色外衣,將自己打扮得較為體麵,這才能夠鼓起勇氣參加自己兒子的葬禮。她的眼圈紅著,聲音顫抖:“諾埃爾先生。我的孩子……我的麥克……”


    她跌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滯,淚水在她的臉頰上留下冰冷的痕跡。


    西列斯坐到了她的身邊。


    隔了片刻,路易莎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倒不如說,那是如同死水一般的平靜。她低聲說:“先生,我想請您幫個忙……我樂意為此付出一切。”


    “……請說。”西列斯這麽說。


    他其實並不需要路易莎付出什麽。他想。但是,他現在也無法拒絕一位母親的決心。倒不如說,他覺得這樣能讓路易莎心裏好過一些。


    那些積壓的、瘋狂的、悲痛的絕望的情緒, 總需要一個出口。而路易莎這樣“不顧一切”的措辭, 就是這種情緒的展現。


    西列斯保持著一種沉靜的默然, 靜靜地聆聽著路易莎的話。


    “……當我迴到拉米法城的時候,我想過是否要聯係您。不過我猜那個時候您還沒迴到拉米法城,而且,我還得忙著我丈夫的葬禮。於是,這事兒就拖延了一段時間。


    “在天氣逐漸變得寒冷的時候,我鄰居突然跟我說,達爾文醫院開始了義診活動,像我這樣寡婦可以帶著孩子去看診。我便心動了。


    “我迴來之後,麥克的狀態似乎好了不少。他甚至知道我是他的媽媽,而不是什麽想要害他的鬼魂。但是有的時候,他還是會在半夜驚醒,然後在半夢半醒的時候自言自語,像是在和什麽人對話一樣。


    “我仍舊覺得擔心,於是就帶著麥克去了達爾文醫院。那邊的醫生檢查了麥克的情況,然後給他配了一副藥……為了這藥,我已經傾家蕩產了。”


    說到這裏,路易莎突然抬起了頭,望向了擺在小教堂前方的,一座較為小巧的安緹納姆的雕像。她喃喃說:“我該慶幸,往日教會的葬禮並不收費。”


    西列斯沉默著。


    路易莎突然低低地笑了一聲,然後近乎歇斯底裏地說:“葬禮不收費,可其他什麽東西都要收費!看病收費,吃藥收費,租房收費;活著就要收費,死了卻不需要了!”


    她撕心裂肺地哀嚎了一聲。在她看來,隻要她有足夠的錢,那就可以治愈麥克的瘋病。但是,她恰恰沒有錢。


    因此,他們不得不尋找賺錢的辦法;因此,他們前往無燼之地;因此,家破人亡。


    西列斯遲疑了一下,最後隻能幹巴巴地說了一句:“節哀。”


    他似乎一直在對路易莎說這句話。


    路易莎顫抖著,然後慢慢冷靜下來。她沙啞而含糊地說:“抱歉……”她垂下頭擦拭著眼淚,幹癟的手指上滿是凍瘡,“我能明白您的意思……我能明白。但有些事情……”


    她沉默了一會兒。


    最後她說:“我希望您能幫忙調查麥克的死因。”


    ……死因?西列斯不由得一怔。他想,但是麥克的屍體不是已經被帶去火化了嗎?


    路易莎繼續說:“在那列火車上的時候,我第一次聽聞了……‘失控的時軌’這個說法。那個時候我丈夫……


    “您也看到了,我丈夫像是突然變了一個人。那感覺太古怪了,和麥克有些相似。所以,在迴到拉米法城之後,我又打聽了一些消息。


    “……西城的有些鄰居們知道一些相關的傳聞。他們說的也不清不楚。我隻是大概了解了一些,知道那是擁有神奇力量的物品。


    “然後……我想到了麥克。麥克他……他曾經,拿到過一個東西。我也不知道,我們太忙了,我沒仔細了解那東西到底是什麽。


    “我寧願他是生了病,而不是因為那可怕的、不可思議的東西而徹底變了一個人。我不明白怎麽會出現這種事情,我不明白……我們的生活為什麽突然就變了一個樣子。


    “……三年之前。麥克是在三年之前,精神突然開始變得糟糕。我現在想了想,他似乎也是在三年之前得到那個東西的……”


    西列斯聲音低沉地問:“那是什麽?”


    “我也不知道。”路易莎輕聲說,“那段時間裏,麥克的精神狀態很糟糕,像是突然發瘋了一樣。我們沒時間去仔細查看家中的物品,那時候家裏一直亂糟糟的。


    “我唯一記得的,就是那似乎是一條鏈子,手鏈或者項鏈。麥克一直隨身攜帶著。”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路易莎繼續說:“我認為那可能就是麥克……麥克死亡的真相。但是,這兩天我一直在找,卻怎麽也找不到。我想,說不定是他前段時間跑出去的時候,不小心掉在了哪裏。”


    她用一種期盼的目光望著西列斯:“您有辦法再將那東西找迴來嗎?”


    尋物嗎?西列斯心想。


    他思索了一陣,然後說:“有這個可能。不過,我需要您提供一件麥克的隨身物品。”


    琴多曾經跟他說起過幾個尋物儀式,曆史學會提供的儀式手冊上也講到了不少相關的時軌。


    總之,如果要尋找某樣物品,啟示者首先需要了解這個物品的模樣,其次,需要了解這個物品的主人,最後,最好能夠得到與這個物品相關的某樣東西。


    比如,同樣曾經被物品主人帶在身上的隨身物品。


    西列斯知道這一點,所以向路易莎提出這個要求。當然,他可能需要去尋找一個專門用以尋物的儀式——【痕跡追蹤】是一個可能的選擇,但是他也需要一個合適的“提供力量”的幫手。


    ……如果流浪漢伯恩沒有站在往日教會的對立麵,那麽他高達89點的偵查屬性,可真是絕佳的選擇。西列斯不由得在心中遺憾地歎了一口氣。


    路易莎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隔了片刻,她說:“衣物和生活用品都已經燒毀了。鄰居們覺得那會……他們覺得那會帶來厄運。”


    這話令西列斯皺了皺眉。他想到,在丈夫與兒子接連去世之後,一個寡婦在西城的生活恐怕會十分艱難。但是西列斯一時半會也想不到什麽辦法,能立刻幫助到路易莎。


    直接給錢?但路易莎·蘭普森可不是像吉米這樣的年輕流浪兒。如何提供幫助,也是一個值得考量的問題。


    路易莎說:“……麥克吃飯用的小碗,您覺得行嗎?那是他專用的碗。在他生病之後,我們就一直專門給他準備食物……”


    說著,她的表情又逐漸變得崩潰。


    西列斯適時地說:“當然可以,蘭普森女士。”


    路易莎便深吸了一口氣,說:“請您稍等我幾分鍾,我迴家一趟,將那個碗拿過來。”


    西列斯點了點頭。他沒有跟上去,他知道此刻的路易莎恐怕需要一點獨處的時間。


    他等了不到十分鍾,路易莎便帶著一個略有缺口的陶製小碗迴來了。她說:“這個碗還是幾年前專門購買的。


    “當時我們習慣在一家麵包房買麵包,而那裏有一位點心師,我們與她有些交情。那一陣她的身體也不怎麽好,一直感到虛弱,便離開了麵包房,在家裏做些手工藝的事情。


    “這個碗就是從她後來寄賣物品的那家手工藝品店那兒買來的。”


    說著,路易莎突然苦笑了一聲:“我想,這也是一個挺適合我的工作。”


    西列斯微微一怔,用一種出奇驚訝的表情打量著這個陶碗。


    他想,三年之前?因為身體虛弱而離職的點心師?現在正做些手工藝的活兒?


    ……那不就是埃裏克·科倫斯的太太嗎?!


    西列斯對那位女士的印象定格在一個消瘦、蒼白但溫和的中年女人形象上。他沒想到,在火車上意外遇到的路易莎·蘭普森,居然與科倫斯太太有過交集。


    他記得,科倫斯太太的名字是……


    “……哈莉特·科倫斯女士?”西列斯問,“您說的那位點心師,是這位女士嗎?”


    路易莎猛地望向西列斯,驚愕萬分,她不禁說:“您……您怎麽會認識她?!這太巧合了……您居然知道她?”


    西列斯也有點意外,居然是真的是哈莉特。


    他便說:“我給您留的地址,米爾福德街13號。現在科倫斯太太就在那兒當收租人。”


    “竟然是這樣!”路易莎不禁說,“我去送信的時候,見到了她先生,沒見到她本人。沒想到她居然也在那兒……”


    她的聲音逐漸變輕,看起來也是有些驚訝和感歎。三年過去,時光荏苒,故人重逢。


    她看起來有一種重新建立交情的意動。西列斯也樂見其成,他便說:“或許您有空的時候可以去拜訪他們。他們想必會十分樂意接待您。”


    西列斯一邊這麽說,一邊心想,一直以來,他都是與埃裏克打交道更多。他沒想到,在埃裏克的太太那邊,居然也牽連了這麽一條微妙的、若有若無的線索。


    想到這裏,他突地一怔。隨後,他告誡自己:可別被阿方索那家夥信奉的先知理論誤導了。路易莎與哈莉特的關係隻是一樁巧合。


    ……但願如此。


    這個話題過去之後,西列斯便與路易莎道別。路易莎看起來是打算迴家,而西列斯目送她離開之後,猶豫片刻,又返迴了教堂。


    他找到了這間小教堂的主教,那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並且詢問路易莎的情況。這位主教顯得有些驚訝,但也十分溫和地向西列斯介紹了蘭普森一家的過去。


    蘭普森先生與太太都沒有固定工作,他們在西城各地打工,跑腿、清掃工、車夫、洗衣服、編織等等,他們什麽都做。但是,情況卻從未好轉。


    在大小蘭普森先生接連去世之後,路易莎恐怕會繼續之前的忙碌生活,即便她成了個寡婦。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從錢包裏拿出了三張十幣鈔,拜托這位年老而溫和的主教之後以“慈善捐款”的名義交給路易莎。他不敢給太多,也不適合給太多。


    不管如何,終究是一點心意。他想。


    做完這件事情,他終於鬆了一口氣,感到心中壓抑的情緒被消解了一些。他離開小教堂,外麵的雪停了,路邊有少許的積雪。西列斯找準了方向,然後前往了歐內斯廷酒館那邊。


    在附近的廢棄房屋裏,他找到了吉米。


    吉米穿著厚重的大衣外套,瞧見西列斯的時候便笑著與他打了個招唿。


    “上午好。”西列斯說。


    “上午好,先生。多虧了您,不然我們可能都要被這寒冷的天氣凍死了。”吉米語氣真誠地說,“感謝您的幫助與善意。您給的錢讓所有西城的流浪兒都過得輕鬆了一點。”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低聲說:“不用道謝。”他轉而說,“我來到這裏是為了流浪漢伯恩的事情。安東尼說你見到了他?”


    “是的!”吉米連忙迴答,“就在不久前……讓我想想,周四的晚上,我在坎拉河附近見到了他。”


    坎拉河?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這個地方幾乎一瞬間令西列斯聯想到了麥克·蘭普森。


    麥克是在周三,也就是拉米法城第一次下雪的那一天跑出家門。周五的下午,他的母親在坎拉河沿岸找到了他的屍體。


    而吉米是在周四晚上,在坎拉河附近見到流浪漢伯恩。


    西列斯想,不知道這兩個人最後出現的地點是否一致。流浪漢伯恩會和麥克的死亡有關嗎?


    基於目前的信息來看,西列斯隻是懷疑,而無法確定。


    或許流浪漢伯恩是因為其他的原因前往坎拉河?或許麥克的屍體隻是被丟棄在那裏?或許他們隻是分布在坎拉河的不同沿岸與方向,一死一活,根本毫無交集。


    西列斯思索的功夫,吉米仍舊在繼續說話:“我去坎拉河附近是為了撿垃圾。您知道,北郊有不少貴族的宅邸,所以,偶爾坎拉河的上遊會出現一些貴族不要的垃圾,我們可以撿了去賣。


    “總之,那天晚上,我們就去了那兒。然後我瞧見了一個人影……他……他原本像是上半個身體都浸在冰冷的河水裏。我還以為那是一具屍體,結果等我們走進,他卻突然直起了身體。


    “我這才發現他就是流浪漢伯恩。之後我們聊了一會兒。”


    說著,吉米露出一種恐懼與煩悶並存的神情,仿佛伯恩的出現對他造成了什麽困擾。


    他遲疑了一會兒,然後才說:“他若無其事地和我們打招唿。我問他過去這麽多天去了哪裏,他卻反問我,說他發現我身上的衣服是新的,問我怎麽會有錢買衣服。


    “我當時嚇到了,因為我沒想到他能發現……我含糊地說隻是運氣好,撿到了還算新的衣服。然後他就說……他說他過去這段時間一直在坎拉河附近,但沒怎麽看到我們……


    “他說我們肯定是發財了。我不知道怎麽迴答這話,隻能含糊說了兩句,然後就和他分開了。等我們走遠的時候,他還坐在那兒,上半身都濕透了,但仿佛完全感覺不到冷……一直看著我們。”


    吉米打了個哆嗦。


    西列斯緩慢地點了點頭。流浪漢伯恩能發現吉米穿上了新衣服,這一點並不讓西列斯感到意外。畢竟,那也是擁有89偵查屬性的跑團角色卡,隻是他偽裝成了流浪漢而已。


    但是,他為什麽會出現在坎拉河?為什麽將自己的上半身浸在水裏?為什麽要與吉米聊到錢和新衣服的事情?


    對此西列斯感到頗為不解。


    他又問了問其他情況,但是吉米也隻知道這麽多。當時夜色濃重,他沒看清伯恩的具體情況,比如服飾打扮之類的——這也是他受到驚嚇的原因,因為伯恩反而一眼就看出來他穿了新衣服。


    此外,在那之後,吉米也就再也沒看見過伯恩。


    西列斯思索片刻,覺得很難徹底調查出這事兒的問題所在,於是他暫且收斂了思緒,隻是問:“伯恩的外表是什麽樣子的?”


    吉米想了想,說:“他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有點駝背,目光總是眯著……對了,他在這兒有顆痣。”吉米點了點自己的鼻尖。


    西列斯明白地點了點頭。


    吉米意識到這個話題結束了,於是他猶豫了一下,輕聲問:“先生,我能問一下……您決定好在那家店做什麽生意了嗎?”


    “還在考慮。”西列斯說,“或許年底能做出決定。你覺得兒童玩具怎麽樣?”


    考慮到這個世界對“益智玩具”似乎沒什麽概念,西列斯最後隻是提及了“兒童玩具”。


    吉米迷茫地抓了抓頭發,有點困惑地說:“我不太明白……什麽樣的玩具?”


    西列斯也不由得卡殼了。他突然意識到,如果他真的想要販賣那些玩具的話,那他首先得讓這個世界的人們接受相關的玩法才對。


    他便說:“有機會的話,我可以先做一些樣品出來讓你們嚐試一下。或許……店裏也可以賣點其他東西。”


    吉米點了點頭,頗有興趣地說:“我明白了。先生,我期待著您帶來的玩具。”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然後便與吉米告別了。時近中午,他便直接去了一旁的歐內斯廷酒館吃了頓飯。埃裏克恰好在,西列斯趁這機會也與他聊了兩句,並且提及了路易莎·蘭普森的事情。


    埃裏克也不由得驚歎地說:“那居然是我太太曾經認識的人嗎?那實在是太巧了。”


    西列斯也點了點頭。


    埃裏克說:“希望我太太能安慰到這位可憐的女士。”說著,他又搖了搖頭,“不過,這終究需要她自己走出來。”


    西列斯點頭,但是也不免歎了一口氣。這樣的悲劇,對任何人來說都未必能夠輕言“走出來”。


    吃過午餐,西列斯打算前往貝恩書店,參加小說家聚會。不過,他突然想到自己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去道森街的店鋪看看。


    他曾經讓地下黑市的管理者幫忙整理一下那家店鋪,但是時間拖了這麽久,西列斯卻再也沒有給那邊一些音訊。他擔心那邊出現什麽變故。


    此外,過去一段時間裏,康斯特公國與無燼之地發生的事情也不少。他有些好奇地下黑市的運營情況。


    不久,西列斯抵達道森街,並且又一次見到了上次接待他的那個男人。


    “先生!”男人說,“我對您印象深刻。您決定好要開什麽店了嗎?”


    “有一些想法。”西列斯說,“最近這兒的生意怎麽樣?”


    “哦……”男人突然遲疑了一下,然後有些謹慎地問,“您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請您放心,我們這兒的交易一切如同往常。”


    西列斯心想,越是這麽說,越顯得有問題。此地無銀三百兩。


    他便問:“隻是隨口一問。難道真的有什麽問題?”


    男人不禁訕訕。他說:“並不是……並不是您想象中的問題,先生。”


    他們站在那個空蕩蕩的店鋪的前方。西列斯轉身望向他,目光冷淡而平靜,他問:“那是什麽問題?”


    男人在他的目光中沉默了片刻,最後無可奈何地說:“好吧!好吧,先生。您可能是聽聞了一些消息,但是不管怎麽說,道森街仍舊在運營之中,不是公國高層的爭鬥就能影響的。


    “您千萬別相信那些胡言亂語。我們在這兒開設了許多年的黑市,每一年都有相關的風言風語出現,可下一年,我們仍舊在這兒,並且一直在這兒!”


    西列斯微微一怔,不動聲色地說:“我樂意相信這一點,但是有什麽證據嗎?”


    他想,果然,最近公國高層中間的氛圍頗不太平。


    “證據……”男人猶豫了一下,然後說,“您看我們現在的生意不還好好的嗎?”


    “現在的確如此,但未來怎麽樣,誰都說不準。”


    男人便望了望麵前這家空店鋪,最後,他咬了咬牙,說:“先生……您得知道,我們的背後站著一位公國的大臣。”


    公國的大臣。西列斯微微眯起眼睛。


    整個康斯特公國的行政體係大致可以類比為地球的君主立憲製,不過在康斯特公國,大公的權利要遠比地球相似製度的情況更為龐大。


    當代大公與軍方的關係更為密切,但是與行政官員,也就是現在這個男人所說的“大臣”們的關係稍有疏遠;此外,貴族們的態度則較為曖昧。


    這些貴族有的隻是混吃等死,有的則家財萬貫,有一部分也會參與到公國的行政事務中。不過,很少有貴族真的能坐上大臣的位置,康斯特公國幾百年的曆史中,總共也隻出過幾位貴族大臣。


    熱衷於行政事務的貴族們,大多隻是以一種遊離的姿態,若即若離地以“建議者”“幕僚”“幫手”等等類似的身份出現。


    但也不能否認,這些貴族們的確會對大公、大臣們產生一定的影響。


    ……這個男人口中的“大臣”,是哪一位大臣?


    西列斯的大腦中自然而然地出現了一個名字——那位財政大臣,他想。但是,很難證明他們的猜測是對的。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後說:“我明白了。”


    男人也鬆了一口氣,並且十分殷勤地說:“您不必擔心。總之,您想什麽時候開店都可以,我們衷心期待著您的到來。”


    西列斯不置可否,與他道別,然後在地下黑市逛了逛。他不太意外地發現,整體來說,這兒的生意也正像那個男人所說的,並沒有受到什麽影響。


    當然,由於天氣的關係,一些物品的運輸還是成了難題,所以包括時軌和部分生活用品在內的東西都漲價了。


    在閑逛的時候,西列斯突然意識到,他想要販賣的兒童玩具,與地下黑市的整體風格簡直格格不入。他不禁想,他真能賺到錢?


    當然,很大程度上,他開店的目的是為了消耗當初格雷森公司給他的那點分紅。他總覺得那是不義之財,因此不如將其投放到市場。


    他又多逛了一會兒,意識到地下黑市裏的商品種類十分繁雜,也有不少日常生活用品。如果這兒不是終日不見陽光的地下,那麽道森街簡直就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集市了。


    當然,考慮到其背後的公國大臣,那麽這事兒也並不令人驚訝。


    ……真正令人驚訝的,是西列斯在這兒意外遇上了一個熟人。


    喬恩·曼斯菲爾德。偵探喬恩。


    年輕的偵探正站在一個店鋪的門口,若有所思地望著擺在攤位上的時軌。


    他注意到了西列斯的目光,於是側頭望過來。他明顯地驚訝了一下,然後微笑起來:“諾埃爾教授,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西列斯走到了他的麵前,“冬假的時候我離開了拉米法城。”


    “怪不得。”喬恩說,“我還想著與小說家那邊打聽一下你的下落。”


    西列斯一怔,有些意外地說:“你有什麽事情找我嗎?”


    “呃……”喬恩摸了摸下巴,然後說,“也不能說……有什麽大事。隻不過我多少想和你探討一下格雷森事件,畢竟我們一同經曆發生在皇宮後廚的場麵。”


    西列斯這才恍然。


    以一名偵探的角度來說,喬恩恐怕十分好奇格雷森事件背後隱藏的真相。但是,由於種種原因,格雷森事件的調查與真相始終秘而不宣。


    至於西列斯在無燼之地的發現,那就更少有人知道了。


    西列斯想了想,便說:“或許我們可以換個地方聊聊。”


    “當然!”喬恩爽快地迴答。


    他們便沿著道森街一路往洛根集市那兒走。正好西列斯可以在那兒乘坐出租馬車前往貝恩書店。


    路上,西列斯大致將格雷森事件的前因後果講了一下,其中也稍微提及了發生在無燼之地的事情。當然,他沒有說得十分詳細。


    喬恩若有所思地聽著,時不時點點頭。他沒有過多詢問什麽細節。在西列斯講完之後,他感歎說:“原來其中還有這麽多複雜的過往。”


    西列斯十分讚同他的想法。


    “感謝您為我解惑。”喬恩笑了起來,“對了,我聽聞了發生在曆史學會的事情。恭喜你,教授,您成功追迴了自己應得的名譽。”


    西列斯微微一怔。他不禁想,喬恩指的是“複現自我”這個儀式?


    但是,他怎麽會消息如此靈通?


    西列斯不免有些困惑,但也十分自然地與喬恩道謝。他想,這個偵探身上籠罩的神秘氣息越發濃重了。


    “不用謝,教授。這畢竟是曆史學會欠了您的。”喬恩微笑著說。


    這話令西列斯再一次感到,喬恩仿佛與曆史學會有什麽私仇一般。


    考慮到喬恩曾經加入曆史學會,之後又退出,這種情緒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喬恩似乎正嚐試將西列斯拉入他的陣營。


    聊著,他們便走到了洛根集市。西列斯掏出懷表看了一眼,發現時間已經十二點多了,便與喬恩道別。


    離開前,喬恩似乎想到了什麽,便說:“對了,教授,我發現近來時軌的價格漲得有些厲害,或許是因為天氣,也或許是無燼之地那邊出了什麽變故。


    “總之,如果你想要購買什麽時軌的話,那最好趁早入手,免得之後就買不到了。”


    西列斯想了想,然後說:“我暫時沒什麽需要的時軌……不,或許有一個,【痕跡追蹤】可以使用的時軌。”


    偵探喬恩有些驚訝地聽見這話,然後說:“既然如此……”他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個放大鏡,遞給西列斯,笑著說,“那就將這個放大鏡送給您吧。”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當初在晚宴的後廚,我昏了過去。但是醒過來,一切卻都已經解決了。那是您的功勞吧?”喬恩說,“盡管您並不居功,但不管怎麽樣,我仍惦記著您的恩情,況且您剛剛還為我解惑。


    “總之,我好歹算是一位偵探。這放大鏡既然能夠為您提供幫助,那就贈送給您。”


    西列斯遲疑片刻,最終接過了放大鏡,並且感謝了喬恩的好意。


    他想,按照他的記憶,作為偵探,喬恩的偵查屬性也十分不錯。這的確讓他鬆了一口氣。


    當然,他覺得琴多那兒必定會有尋物的相關儀式。但不管怎麽樣,他也沒必要在這個時候拒絕喬恩的好意。


    很快,他與喬恩告別,然後坐上了出租馬車,前往貝恩書店。徒留下偵探喬恩,仍舊站在原地,靜默地凝視著西列斯離開的方向。


    隔了片刻,喬恩突然笑了一聲。他說:“西列斯·諾埃爾……”他像是有些玩味地念了一下這個名字,然後自言自語說,“看看你能用這個放大鏡發現什麽吧。”


    他笑了起來,並且迴身看了看拉米法西城道森街的方向。他定定地注視了片刻,然後才收迴視線,緩步走入風雪之中。


    拉米法城又開始下雪。


    這陰冷的天氣,讓走入貝恩書店溫暖三樓的西列斯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他很希望,當他離開貝恩書店迴到海沃德街6號的時候,琴多已經在那兒了,並且,火爐已經點燃了。曾經嫌棄明火取暖的地球人終於被陰冷的空氣敲醒了。


    他坐下來。今天的小說家聚會人數更少,隻有他、安東尼婭·卡明、梅納德·戴夫斯三人。


    梅納德帶著點看笑話,也帶著點擔憂的表情,他說:“阿維德那家夥的感冒又加重了。真可憐。”


    西列斯有些驚訝地得知這一點,他說:“阿維德的感冒不是快好了嗎?”


    “是啊,但是初雪一至,情況又變壞了。”梅納德聳聳肩,他有點狐疑地瞧了瞧西列斯,“你好像也感冒了?”


    西列斯無奈地說:“的確如此……不過快好了。”


    安東尼婭便說:“你們都得注意身體。今年冬天前所未有的寒冷啊。”


    梅納德點了點頭,並且說:“我聽說,有一些鐵軌都被突如其來的大雪壓壞了。而這才十一月份。真不知道未來的三個月,情況會變成什麽樣子。要我說,春天就該快點到。”


    西列斯不由得怔了一下。


    他這才猛地意識到,這個世界與地球不同,沒有那麽發達的交通網絡。此外,迷霧也阻隔了許許多多的地區交流。


    換言之,如果這個冬天真的發生重大的氣象災害的話,那麽這個世界的工業、農業以及經濟體係,可能會陷入短暫的崩潰之中。


    可能不會那麽嚴重與可怕,但總歸也可以稱作是一場災難。


    他不免附和了梅納德的說法。


    梅納德摸著下巴:“被大雪壓垮的鐵軌、困住的火車與乘客……這似乎可以寫成一個懸疑故事。不過,我似乎在哪兒聽說過這個故事……”


    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安東尼婭笑了起來,她說:“你最近一直在想新小說的事情。不如安穩度過這個冬天吧,寒冷的天氣總讓人不想拿起筆。”


    “這倒的確如此。”梅納德點了點頭,“隻不過,我老是控製不住自己。”


    安東尼婭倒是十分優雅地笑了一下,隻是說:“你應該學我。我已經拒收出版商的來信了。”


    梅納德目瞪口呆地望著她。


    安東尼婭若無其事地說:“郵差們會將那些信再送迴去。別擔心,我專門為郵差們準備了小費,免得加重他們的負擔。”


    西列斯:“……”


    聞所未聞的拖稿方式。


    梅納德瞧了瞧安東尼婭,最後憋出來一句話:“但是,卡明女士,我也十分期待您的新作。”


    安東尼婭微笑著說:“那你慢慢期待吧。”


    梅納德:“……”


    他唉聲歎氣地把自己縮成了一團。


    西列斯不禁莞爾。


    他們聊到了天氣、新作、食物等等話題。之後,西列斯向梅納德詢問了一件事情:“梅納德,關於你曾經提及的那個偵探俱樂部,我有件事情想要問你。”


    “你說。”梅納德有點好奇地望著他。


    “關於……”西列斯沉吟了一下,“達羅家族的滅門慘案。你還記得嗎?當我第一次來到這兒的時候,你曾經跟我們提及過。”


    梅納德有點茫然地想了想,然後緩慢地點頭:“對……對,我想起來了。那怎麽了?”


    “我有一位朋友調查了‘金盞花’相關的意象。”西列斯說,“她發現金盞花曾經被稱為‘太陽的新娘’。我不確定這條信息是否有用。


    “所以,想詢問你是否有可能為我引薦那位發現了金盞杯的偵探。”


    “原來是這樣!”梅納德看起來對此事十分感興趣,他想了一會兒,便說,“不過,西列斯,其實你也已經認識那位偵探了。”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喬恩·曼斯菲爾德。”梅納德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之前你們的確一起去處理了奧斯汀侯爵家的事情?”


    西列斯點了點頭。他心中有些訝異,畢竟,他沒想到情況會這麽巧。


    他不禁想,這已經是他今天第二次產生這樣的感歎了——第一次是因為路易莎與哈莉特的關係,第二次則是喬恩。


    喬恩居然也牽扯進了達羅家族的事件之中!


    從身份來說,偵探參與進兇殺案,這似乎順理成章;但考慮到喬恩的身份並不簡單,所以西列斯謹慎地在這重關聯上畫了個問號。


    他又詢問梅納德關於喬恩的信息,尤其是聯係方式。不過梅納德十分遺憾地搖了搖頭。他也不怎麽清楚,在偵探俱樂部,喬恩是個十分神秘的存在。


    西列斯不由得遺憾地歎了一口氣。


    如果早知道這事兒,那麽他剛才遇到喬恩的時候,必定會向他詢問了。但是,現在既然已經錯過了,那麽下一次再見到喬恩,也不知道會是什麽時候。


    梅納德倒是興致勃勃地說:“之後我再去偵探俱樂部的時候,我會幫你留意的。”


    “謝謝。”西列斯向他道謝。


    他們在三點多的時候與彼此告別。如果是平常的時候,那他們可能會再坐一會兒,聊聊天,或者在這兒看看書。但現在畢竟是冬天,如果傍晚時分再離開,總會覺得過於寒冷。


    西列斯老老實實地在出門前裹上圍巾、戴上手套和帽子。走迴海沃德街的路上,他仔細思索著今天一天的收獲——麥克、伯恩、喬恩;路易莎、哈莉特。


    他不禁想,要做的事情又多了兩件。


    他難免為此感到無奈。


    當他迴到海沃德街6號的時候,果不其然,琴多已經在那兒等他了,並且,他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堪薩斯那邊已經將您需要的資料寄過來了。”琴多慢慢悠悠地說,“那想必能為您的論文提供不少幫助。”


    西列斯微怔,隨後不由得說:“當然。謝謝你,琴多。”


    “這是我應該做的。”琴多想了想,又突然反悔說,“不,不對。”


    西列斯有些困惑地望著他。


    琴多那雙翠綠色的眼睛也望著他,然後,他理直氣壯地說:“既然我的確給您帶來了幫助,那您該給我點獎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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