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凱洛格提及的這句話, 西列斯同樣印象深刻。


    《陰影紀文學摘要》這本書,是凱洛格提供的那份書單上,給西列斯提供啟發最多的書籍。他再一次從文學這個角度窺見了彼時神明與信徒的關係。


    應該說,在漫長的帝國紀結束之後, 當陰影襲來——無論這樣的陰影究竟代表著什麽——神明與信徒的關係也隨之發生了微妙的轉變。


    往常, 人們敬畏神明、信仰神明。無論是哪一位神明, 普通人都會保持著最基本的尊重與畏懼。他們不敢高聲議論神明的存在, 隻能誠惶誠恐地敬仰著那種超出他們理解範圍的神明偉力。


    但是到了陰影紀,情況就變了。一個劇團甚至可以寫出劇本諷刺自暴自棄的神明信徒。這種事情在過往的時候從未發生過。


    西列斯對此頗為好奇。他想知道什麽樣的社會環境造就了這樣的文學創造。


    在陰影紀,神明的地位難道發生了變化嗎?這與陰影紀可能存在的“大事件”又有什麽關係?


    遺憾的是, 書中並沒有提及相關的史料。也可能是這部分史料還未能被人們發現,起碼康斯特公國這邊是這樣。


    正因為這樣,西列斯也對鄧洛普教授前往的那個考古遺跡十分感興趣。他期待著他們能在那裏發現什麽轟動世人的巨大突破。


    最後, 西列斯同樣以在《陰影紀文學摘要》中結尾的一句話結束了這一次的俱樂部活動。


    “‘我們仰望著世界,但或許有一天,世界將為我們傾倒。’”西列斯說,“人類的文明在誕生之初就始終在神明的懷抱中發展著。但從陰影紀開始, 一切都發生了改變。”


    台下的學生們望著西列斯。


    西列斯想了想,便說:“十二月份的某個周五,我們會去外麵參觀一個展覽。下一次的活動, 我們可以來討論一下經濟活動對我們的生活,以及文學,造成的影響。”


    他聽見有學生說這是一個有點奇妙的話題,是他們從未想過的。此外, 他也注意到, 他的兩名學徒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昨天西列斯與他們見麵的時候, 給了他們新學期的書單, 同時也詢問了他們關於這學期論文的想法。兩名學徒有著各自淺顯的想法,但還沒能真正決定下來。


    或許西列斯的俱樂部活動課題,也可以為他們帶來靈感。


    學生們離開之後,西列斯稍微鬆了一口氣。一周的教學活動又過去了,接下來是屬於“啟示者”與“小說家”西列斯·諾埃爾的時間。


    ……雖然仍舊十分忙碌。


    “咚咚。”門口傳來兩聲敲門聲。


    “恭喜您,即將迎來周末了。”琴多說。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後搖了搖頭:“你這麽說,仿佛在諷刺我一樣。”


    “諷刺您什麽?”琴多歪了歪頭。


    “……忙碌。”西列斯偏頭平靜地瞧了他一眼,“別否認,琴多。我看你是太期待周末過去之後的周一了。”


    琴多低聲笑了笑,然後走到西列斯的身邊,握住了他略微冰冷的手:“……您的手總是這麽涼。總之,是的,我的確十分期待我們新的約會。”


    西列斯反而因為他如此坦然的態度而有些語塞。


    之後,西列斯收拾完東西,與琴多一起離開了教室。


    “明天您要去曆史學會?”琴多問。


    “不。”西列斯搖了搖頭,“明天上午我要與出版商見麵,論文……還有新的小說。總該提上日程了。”


    琴多倒是歎息了一聲:“解決了學術論文,還有小說等待著您。當然,我是非常期待您的新作品的,我現在也是您的忠實讀者了。


    “不過,諾埃爾教授,您不覺得您給自己找了太多麻煩嗎?”


    “總要把這些事情解決掉。”西列斯客觀地說,“當然,我也覺得有點忙碌。”


    琴多嘀咕了一句什麽,隨後又說:“而且,還有西城那家店鋪。”


    “……不用在這個時候提醒我。”西列斯無奈地說。


    琴多笑了起來,他那雙翠綠的眼睛裏閃過戲謔與溫柔的笑意。他說:“有時候,我還挺喜歡瞧見您苦惱的樣子。”


    西列斯:“……”


    ……這還是他熟悉的那個琴多嗎?


    時間有點晚了,他們便直接去食堂吃了晚餐。第二日上午,西列斯帶上自己論文的抄本,前往阿瑟頓廣場與出版商本頓見麵。


    意外的是,商人蘭米爾也出現了。


    仍舊是他們最早見麵的那家餐廳。本頓已經準備好了點心與熱茶,笑眯眯地坐在那兒。在他的身旁,蘭米爾也笑眯眯地坐在那兒。


    ……瞧見這兩名商人笑眯眯的模樣,西列斯就感到今天的談話似乎別有用意。


    不過他們還是首先聊到了論文的事情。


    “您不必擔心。”本頓十分殷勤地說,“自從您跟我提起這事兒,我就已經提前為您聯絡好一家期刊了。當然,我也得問問,您的論文寫了些什麽?”


    “薩丁帝國的流浪詩人。”西列斯頓了頓,因為注意到本頓有點茫然的表情,便又補充了一句,“他們是李加迪亞的信徒。在論文中我給出了例證。”


    “什、什麽?!”本頓幾乎下意識提高了聲音,“您確定?您的論文牽涉到一位舊神?”


    “呃,並不能這麽說。”西列斯誠實地解釋,“隻是確認了一批詩人的信仰。”


    他從文學角度來分析這事兒——畢竟一位作者的信仰的確可以影響到他的作品——但是麵前兩位商人看起來並非這麽簡單地評價此事。


    蘭米爾在一旁說:“你看吧,本頓。我早說了,諾埃爾教授是位十分傑出的年輕學者。你不必擔心他的論文質量。”


    “……我當然明白這事兒!”本頓說,他忍不住補充說,“我隻是感到……教授,您這篇論文也太嚇人了!您怎麽能把這種大發現隱藏在普普通通的學術論文裏!”


    西列斯保持著平靜的默然。


    他覺得這個發現也沒有那麽重要。但他的想法似乎與這個時代的人格格不入。當然,也可能是因為他了解這背後有更多可怕的內幕,所以並不在意流浪詩人們的信仰本身了。


    他將論文的抄本遞給本頓。本頓翻閱了一下,大致瀏覽了一會兒,然後感歎著說:“您真是……誰能想到這麽年輕的您能有這麽重要的發現。


    “要我說,在這篇論文發表之後,曆史專業的教授恐怕會巴不得您去研究曆史,而不是繼續埋頭在文學的領域。”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他想到布萊特教授此前也是這麽說的。他便說:“我仍舊專心於文學。”


    “的確如此。從您對於創造小說的熱忱也可以看出來。”本頓順理成章地轉移了話題,“所以,您的新小說打算什麽時候發表呢?”


    西列斯遲疑了一下,然後跟本頓提及了曼特爾教授的事情。當然,他稍微粉飾了一下詞匯。


    “因此,”他說,“我恐怕不得不使用筆名繼續創作了。”


    本頓慢慢張大了嘴,然後又猛地閉上,他近乎憤慨地說:“真是個不知好歹的老頭子!”


    西列斯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這麽說。


    本頓便轉而說:“既然如此,您的做法當然是可以的……”


    “教授,不過我不認為您需要十分擔心這件事情。”蘭米爾在一旁不以為然地說,“這位……曼特爾教授,他可能以為他隻是隨手打壓一個年輕教授,讓年輕人漲些記性。


    “但是,等您的論文發表之後,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這必定是一份‘傑出’級別的論文,說不定那位曼特爾教授都沒發表過這樣的論文。


    “等到那個時候,這位倚老賣老的老教授可能都不得不退位讓賢了。”


    本頓連連點頭,示意自己也是這麽認為的。


    西列斯對此反而沒有那麽樂觀,或者說,他也並不希望事態發展到那個程度。


    他便說:“我能明白,謝謝你們的好意。不過,我還是需要換個筆名來寫作了。”


    這種做法是因為他目前所涉及的事情越來越危險。如果繼續以本名寫作的話,那麽這些危險很有可能波及到與他“小說家”身份相關的人士。


    哪怕這個筆名與他的關聯很容易調查得到,但是能起到些許作用,西列斯便覺得滿意了。


    本頓點了點頭:“當然,這沒問題。新的小說,您打算寫什麽呢?”


    “探險類,應當是。”西列斯朝著蘭米爾點了點頭,“不久前我前往了無燼之地,在那兒得到了許多靈感。蘭米爾先生也了解此事。”


    蘭米爾欲言又止,最後訕笑著點頭。他的表情大概是在說,那可不是“許多靈感”那麽簡單。


    本頓倒沒有想那麽多,他隻是說:“探險類小說,這也是一個好選擇。對了,教授,您是否考慮過,在報紙上連載小說?”


    西列斯一怔,說:“在報紙上……連載?”


    “如果您打算整本出版的話,也不是不行。”本頓說,“不過,這可是一個嚴寒的冬天,許多讀者都期待著在如此寒冷的天氣裏獲得一些文字的慰藉。


    “如果您能在報紙上連載小說,那就再好不過了。這能讓您的文字早點與讀者見麵……隔段時間就能發表上去,等到全文連載結束,再出版一個全本,這不是更好的選擇嗎?”


    西列斯點了點頭,明白了過來。他斟酌了一下,然後迴複:“這的確是個好選擇。”


    以現在西列斯這樣忙碌的生活狀態來說,寫小說隻能是抽空來做,而且還是優先級較低的事務。如果要寫完整本的話,這事兒不知道能被他拖到什麽時候去。


    連載倒是將任務分到了不同的時間段。況且……連載這事兒他很熟悉啊。他甚至已經近乎本能地在思考,把一個章節斷在哪兒才最能讓讀者魂牽夢縈。


    他便微微笑了一下,說:“那麽就在報紙上連載吧。”


    本頓也笑眯眯地拍了拍手,並且說:“那麽,您就可以想想筆名,然後定期交稿了。通常來說,是一周到半個月的時間連載一次,您可以自行安排時間。


    “到時候將您的小說內容寄到出版社那邊就可以,您之前也去過。收信人可以直接寫我的名字。”


    西列斯點了點頭。


    蘭米爾在一旁適時地說:“那麽,你們的事情聊完了,該輪到我了。”


    西列斯有些感興趣地望向他。自從無燼之地分別之後,西列斯還未曾聽聞蘭米爾相關的消息。他有些奇怪,為什麽蘭米爾會出現在這裏。


    這位無利不起早的商人,為什麽會參與他和本頓的談話?


    “諾埃爾教授,首先我得為您在無燼之地的舉動道謝。不管怎麽說,您拯救了我的生意,以及無數探險者的生命。”


    西列斯低沉地說:“並不能這麽說。我隻是盡力做到我認為應該去做的事情。”


    蘭米爾笑著點了點頭,看起來並不想否認西列斯的想法。不過他仍舊說:“您這麽想是您的事情,我們這些受您關照的人,終究是需要感激您的行動。”


    他大概是看出來西列斯不怎麽喜歡這種談話,於是很快就轉移了話題:“不久前我才迴到拉米法城,並且拜訪了諸多同僚。我從伯特倫·費恩先生那兒,聽聞了您正打算開店?”


    “的確如此。不過,還沒能想好究竟要做什麽。”西列斯說,“我的十一月十分忙碌,恐怕得過段時間再來考慮這事兒。”


    蘭米爾恍然點了點頭,他殷勤地說:“我明白了。教授,如果您需要我的幫助,人脈或者門路,或者什麽工廠,那麽請盡管來找我。您也曉得我家的地址,到時候寫信就行。”


    西列斯謝過了他的好意。


    話說到了這份上,蘭米爾便提及了他這一次出現的真正目的。


    “您知道嗎,近來在無燼之地,有一種紙牌頗為流行。”蘭米爾試探性地說,“我聽聞那被稱為諾埃爾紙牌,便一下子想到了您。”


    西列斯:“……”


    他不由得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蘭米爾注意到了西列斯的表情,便說:“果然,這事兒與您有關,我就猜到了。這紙牌是您發明的嗎?”


    一旁的本頓投來好奇的目光。


    西列斯搖了搖頭,他最後還是解釋說:“不,並不是。紙牌的發明者現在不知所蹤。印製這些紙牌的工廠,您應該也聽說過,是吉力尼家族的印刷廠。”


    本頓驚唿一聲,說:“吉力尼!諾埃爾教授,如果您還記得我給您的那些八瓣玫瑰紙的話,那些紙張就來自於吉力尼的工廠。”


    西列斯心想,果然。


    他轉而說:“紙牌的發明者給吉力尼印刷廠下了訂單,拿走了第一次打樣的那副紙牌,隨後就消失了。阿爾瓦——您知道的,蘭米爾先生,就是與我們同行的那個年輕人。


    “他將一副紙牌帶在身邊,用作無聊時候的消遣。最先的玩法是傾向於湊足特定條件的紙牌,我認為這種玩法有些枯燥,於是便提出了對戰的玩法。


    “這恐怕也是目前無燼之地流行的玩法。據我所知,吉力尼家族對於這幅紙牌並沒有特別上心,阿爾瓦本人也更傾向於大力推廣,而非限製版權。


    “如果您想要與他們合作的話,那麽您可以直接去吉力尼家族進行相關的商談。”


    蘭米爾一直認真地聽著西列斯的話,直到他話音落下,這才說:“那麽,您呢?”


    西列斯不禁一怔,有些意外地說:“我?”


    “是的,這樣對戰的玩法是您創造的,所以您是怎麽想的呢?”蘭米爾十分耐心而溫和地問。


    西列斯這才意識到,盡管這種卡牌對戰對於來自地球的他而言是司空見慣的,但是對於費希爾世界的人們來說,這是嶄新的、富有創造性的玩法。


    他完全可以以此牟利,即便他從未這麽想過,甚至壓根沒意識到這一點。


    西列斯幾乎不假思索地說:“我並不擁有這樣的玩法。我隻是……應該說,我隻是提出了一個想法,隨後我與我的同伴們共同將這個‘想法’擴展成切實的玩法。


    “您是打算大力推廣這種紙牌玩法嗎?”


    蘭米爾說:“的確如此。不過,我總得詢問一下您的意見,畢竟,我十分感激您此前的幫助。”


    ……言下之意是,如果是其他人,蘭米爾恐怕就不會這麽詢問了?西列斯心想。商人,不出意料。


    他便說:“當然沒問題。具體的合作事宜,您可以與吉力尼那邊商量。”


    關於命運紙牌的事情,在他們四個還在無燼之地的時候,他們便已經決定好了。那畢竟是阿爾瓦帶來的紙牌,所以往後的一切商業事務,都會交給阿爾瓦背後的吉力尼家族來決定。


    當然,阿爾瓦一直說這最後的收益會分給他們一部分。


    蘭米爾滿意地點點頭:“那再好不過。”


    本頓在一旁有些好奇地問:“所以,那究竟是什麽玩法?”


    時近中午,他們就一同在這兒吃了頓午餐。席間,西列斯與蘭米爾一同向本頓解釋了紙牌的玩法。本頓看起來十分感興趣,便說:“看起來我得去問問吉力尼家族,拿一副紙牌來玩玩。”


    西列斯說:“他們現在應當在繪製新的牌麵。”這事兒他聽阿爾瓦講過,“此前的牌麵比較簡單,但是不怎麽適應對戰的玩法。他們想將紙牌的數值與能力都寫在牌麵上。”


    蘭米爾饒有興致地說:“那的確是個好主意。”他若有所思地說,“或許可以首先在拉米法城內推廣這個玩法。”


    本頓也十分有興趣地提及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這就是商業領域的事情了,西列斯就沒參與他們的對話。


    一頓飯臨近結束,蘭米爾倒是突然歎了一口氣。他說:“聽起來是十分有前景的生意,隻是希望城內的老頭子們不要礙事。”


    “怎麽?”


    “賭博這種生意我是不參與的,首先得讓您知道。”蘭米爾先擺明了自己的立場,“但是,即便是不賭錢的娛樂活動,也有不少上了年紀的老貴族看不慣。


    “他們希望年輕人繼續這種古板、枯燥的生活——安安分分地學習,走上他們的老路。畫畫的家族繼續去畫畫,從政的家族繼續去從政……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些老貴族們,他們想掌控家族後人的生活與思想,如同他們過去一輩子始終在做的事情一樣。而年輕人們的觀念卻離他們越來越遠。雙方的衝突一直存在。


    “而如果我想推廣這種紙牌遊戲的話,普通居民反而是最不需要擔心的。我擔心的,就是這些不怎麽討人喜歡、老是斷人財路的老貴族們。


    “他們大概會覺得,這種娛樂活動腐蝕了他們家族中年輕人‘純潔的靈智’。哈,也不想想自己這種腐朽到極點的觀念,如何教育出跟得上時代潮流的年輕人。”


    蘭米爾最後的話顯得有些偏激,恐怕是積怨已久。


    但西列斯能在某種程度上理解他的想法——想想多蘿西婭·格蘭特,想想那個在夢中畫廊裏不斷行走的男孩埃米爾·哈裏森。


    他不禁想,從各個角度來說,經過了四百年的漫長發展,霧中紀的人們已經抵達了一個十字路口。他們需要做出一個選擇,而這個選擇的權利總是握在每一個人的手中。


    飯後,三人便與彼此告別。


    本頓說:“下周您的論文就將發表了,到時候,我會提前將期刊寄到您這兒來。您大概聽說過那份期刊的名字,是《文學家評議》。”


    西列斯恍然,說:“我的確知道。那是十分不錯的學術期刊了。”


    本頓笑著說:“與您此前那本小說帶來的收益相比,我隻是提供了十分微小的幫助。總之,慶賀您的論文發表,期待您明年的大作!”


    《玫瑰的複仇》目前仍舊在給西列斯帶來源源不斷的收益,並且已經推廣向了。西列斯認為這本小說最後大概能給他帶來五千公爵幣的收益。


    ……呃,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也得歸功於那群舊神追隨者不遺餘力的推廣。


    西列斯心中轉悠著這些念頭,隨後微微笑了一下,向本頓的好意道謝。


    走之前,他突然又想起來一件事情,便說:“對了,蘭米爾先生。我知道您之前從事星之塵的生意,我想問一下,您是否知道其他星之塵礦脈的所在地?即便是已經荒廢的星之塵礦脈也可以。”


    蘭米爾有些意外地聽見這個問題,隔了片刻,他意味深長地望了望西列斯,大概是以為西列斯了解星之塵的某些特殊之處——實際上也的確如此。


    不過,蘭米爾恐怕怎麽也不可能猜到,西列斯究竟知道了什麽。


    “我可以試著幫您打聽打聽。”蘭米爾說,“不過,您恐怕不能抱太大的希望。幾乎所有商人都會將這種事情保密。當然,如果您有辦法的話,也可以從往日教會那兒下手,那邊可比我們了解得多。”


    西列斯了然地點頭,向蘭米爾道謝。


    與這兩名商人道別之後,西列斯便前往了豪斯維爾街18號。他的心意逐漸聚攏在今天的這一次會麵上,因為不出意外的話,埃裏克·科倫斯會在今天帶來達羅家族的相關資料。


    布魯爾·達羅死在八月初,而現在已經是十一月底。將近四個月過去,這個案子仍舊毫無進展。這也是令西列斯感到略微泄氣的事情。


    不過,他們仍舊得盡力而為。


    因為這一天中午沒有在豪斯維爾街18號吃飯,所以西列斯抵達的時候,時間已經將近下午一點。他的同伴們都已經落座,並且目光肅穆地盯著麵前的大堆資料。


    那總共分了兩疊,左邊一疊顯得更為整齊一些,右邊一疊則十分雜亂無章。


    “下午好。”西列斯說,“這就是……”


    “達羅家族的相關資料。”安吉拉輕聲說。


    即便是最為活潑的達雷爾,此刻也用一種非常嚴肅的表情盯著麵前的紙張,像是有點出神。


    埃裏克一直保持著沉默。


    富勒夫人拍了拍手,說:“好了,各位,別那麽消沉。逝者已矣,我們需要做的就是查清楚這件事情。”


    他們都點了點頭,同意了這個說法。隨後,房間裏的氛圍總算輕鬆了一些。


    富勒夫人首先對西列斯說:“恭喜你,教授。你的那篇課題總結,下周就要問世了。即便隻是麵向曆史學會內部的成員,但也是屬於您的非凡成就。”


    西列斯一怔,隨後才明白過來,富勒夫人說的是他那個“複現自我”的儀式。富勒夫人所在的第一走廊,原本就會負責處理這些行政內務,因此也同時負責出版這些課題成果。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意識到,陰差陽錯之下,他在拉米法大學和在曆史學會的兩項研究成果,居然在同一周發表了。


    他不禁說:“這的確算是一個好消息。”他頓了頓,便將學術論文的事情也與其他人分享了。


    安吉拉發出了由衷的讚歎:“您真厲害。”


    西列斯因為她這樣幼稚的誇獎而不禁莞爾。


    短暫的輕鬆過後,他們便開始整理與閱讀麵前的大堆資料。


    這些資料實際上分為兩類,一類是曆史學會的第二走廊在事件發生之後的調查,西列斯在其中不少文件結尾看到了克拉麗莎·伯尼這位啟示者的落款。


    另外一類,則是達羅家族內部資料的抄本。埃裏克為此格外介紹了一番。


    達羅家族是傳承悠久、現已衰落的貴族家庭,因此其家族藏書庫有著十分豐厚的書籍數量。第二走廊在調查的時候,隻是將一部分應當有用的資料收集了起來,並且進行了抄寫。


    “所以還有很多資料根本沒人看過?”達雷爾忍不住問,“第二走廊就不擔心錯過什麽重要線索嗎?”


    埃裏克無奈地說:“的確如此,但是……實話實說,那的確是一個十分龐大的藏書庫,所以第二走廊也沒有那麽多的時間一一調查。”


    達雷爾怔了怔,明白了過來。


    “所以那些資料現在放在哪兒?”西列斯不禁問。


    “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被曆史學會封存在某個地方。”埃裏克說,“我聽聞,如果這樣的貴族家庭出事,那麽他們的遺產會被銀行暫時保管?”


    富勒夫人和安吉拉都點了點頭。


    富勒夫人更是補充說:“直到有繼承權的人出現,才會由銀行,或者其他遺產代辦人出麵,交給繼承人。如果過上幾十年都無人繼承,那就會進行拍賣,或者捐贈。


    “這些條款會在貴族的遺囑上格外列明。當然,真正能夠觸發條款的情況……也是少之又少。”


    說著,她不禁搖了搖頭。


    埃裏克便說:“是的,我也這麽聽說了。不過,由於達羅家族的事情涉及到了舊神追隨者,這些家族藏書以及檔案就被另外封存了。


    “我帶過來的這些是整理之後的一些內容。比較粗略,不過可以讓我們對這個事件有一個粗略的了解。”


    他們都點了點頭,便繼續閱讀,偶爾與彼此交談兩句,交換閱讀到的信息。


    西列斯隨手拿了一份調查報告翻閱。那是對於達羅家族藏書的調查與整理。


    “……


    “達羅家族的藏書位於宅邸的地下室,大體是一百平米左右的地下空間,收藏了總數約為1000本左右的書籍,以及其他數量不計的獨立檔案、資料、手稿等等。


    “據調查,達羅家族是在四百年前來到康斯特公國,他們幫助了當時的康斯特公國度過難關,因而得到了彼時大公的賞識,受封爵位。


    “但是經久以來,家中後輩並無才學出眾之人,家族便逐漸衰落,現已不能稱為合格的貴族家庭。但其藏書仍有可讀價值。


    “根據學會內部某位啟示者提供的信息,我查找了藏書庫的相關檔案,但並未找到與‘信徒麵見神明’的相關記載,不確定是否有人將其帶走,或是其他可能性。此事存疑。


    “大部分藏書並非康斯特公國的語言,這與達羅家族的來曆相符合。經過考證與對比,這些書籍的文字與沉默紀薩丁帝國堪薩斯城附近的文字相符,因而可以暫且判定達羅家族來自曾經的堪薩斯城。


    “除卻上述堪薩斯文字的書籍之外,其餘書籍則都是在達羅家族出現在康斯特之後收集的藏書。未能調查出有價值的線索。


    “書籍之外,包括檔案、文件、手稿在內的相關資料也都存在這個問題。目前正在嚐試聯係能夠閱讀堪薩斯文字的相關人士。


    “其中存在部分康斯特文字的資料,但在進行閱讀之後,我發現其內容基本與此次案件無關,是家族情況的記錄,以及一部分家族成員的日常記載。


    “唯獨可能與此次事件有關的,是其中一份手稿上記載的一段對話。


    “手稿上提及某位作家對達羅家族某位先祖與一名詩人的談話錄十分感興趣,因此向這份手稿的主人,也就是達羅家族的某人借閱這份談話錄。而那段談話正發生在沉默紀的堪薩斯城。


    “我懷疑這件事情可能與達羅家族的過往經曆有關,並且能夠提供一些相關的、更為古舊的信息。不過,我們未曾在康斯特文字的相關檔案中找到線索。


    “考慮到此事發生在霧中紀的第一個一百年,彼時達羅家族恐怕還未能擺脫堪薩斯的影響,或許家族中人會同時學習康斯特語言和堪薩斯語言。


    “因此,這位作家所借閱的資料,很有可能是由家族中的某人進行口頭翻譯。無法找到康斯特文字的譯稿也是十分合理的。


    “這份談話錄應當隱藏在堪薩斯文字的那部分。此事待查。


    “除此之外,關於布魯爾·達羅那位神秘的未婚妻。我們試圖在藏書庫,或者其他地方尋找他們的婚契或是婚書一類的東西,但是並未找到任何相關的資料。


    “以上是對於達羅家族藏書及檔案的相關調查報告。


    “克拉麗莎·伯尼。400年8月29日。


    “……”


    這份調查報告並沒有對達羅家族的事件調查做出任何貢獻,但是西列斯的目光卻定格在了其中一句話上。


    “談話錄”?


    ……達羅家族的某位貴族先祖,與……與奧爾德思·格什文,與那位流浪詩人的談話錄?那麽這位借閱談話錄的人,也正是《詩人的命運》的作者,阿奇博爾德·喬恩?


    西列斯十分驚詫地意識到這種巧合。


    他知道達羅家族是四百年前才來到康斯特公國;他也知道《詩人的命運》中提及那個家族是從堪薩斯城遷徙而來,因此才會保留先祖與流浪詩人的談話錄。


    但是他完全沒想到,這兩個家族居然是同一個!恰好就是布魯爾·達羅的家族!


    這樣的巧合讓西列斯不由得驚歎起來。


    其餘人問他怎麽迴事,西列斯便將他發現的事情說了出來。此外,他又問埃裏克:“有可能得到這份談話錄嗎?”


    埃裏克琢磨了一下,然後遺憾地搖了搖頭,說:“我恐怕無法得到那些被封存的資料,或許曆史學會內部更高的職位的啟示者會有辦法?”


    西列斯心中一動,立刻想到了卡羅爾,他思索了片刻,便說:“我明白了。這篇談話錄對我的課題十分有用,或許我應該想想辦法得到這份談話錄。”


    達雷爾摸著下巴,有點好奇地問:“哪個課題?”


    西列斯一怔。


    安吉拉立刻笑了出來:“教授,您的課題太多了!”


    西列斯:“……”


    難道是他想忙成這樣的嗎?現在想來,在地球寫小說的日子簡直宛如一條鹹魚了。


    其餘人都笑了起來。


    這個時候,富勒夫人突然說:“你們瞧這份報告。”


    她將那份報告放到桌子的中央。


    富勒夫人說:“這是案件發生之後,第二走廊的啟示者前往達羅家族的宅邸,然後進行調查……相當於第一現場的調查報告。”


    西列斯大體閱讀了一番,然後敏銳地發現了一個問題:“他們並沒有調查垃圾桶。”


    “是的。”富勒夫人輕聲說,“但是他們的確調查了周邊的情況,也詢問了鄰居相關的線索和問題……為什麽他們忽略了垃圾桶?”


    西列斯沉吟片刻,問:“你們有誰看到警方的調查報告嗎?”


    “在我這兒。”埃裏克說,“和第二走廊的調查差不多,同樣沒有注意垃圾桶。”


    他們麵麵相覷。


    安吉拉輕聲說:“這不會是……有問題吧?”


    案件調查自然需要調查人員將案發現場附近的情況都摸排清楚,而不管是警方還是第二走廊,他們也的確做到了。但是,他們卻也偏偏忽略了案發現場附近最明顯的一個特征物:垃圾桶。


    可是,為什麽之後私人偵探前來調查的時候,反而可以注意到垃圾桶的情況?


    西列斯心想,是偵探喬恩的問題嗎?


    但是,偵探喬恩的角色卡屬性是心理學專長,他是怎麽做到發現其他啟示者都沒能發現的線索的?


    西列斯的心中猶豫而緩慢地劃過一種可能性:難道這些角色卡的屬性,與他記憶中並不一樣嗎?


    或許,這位神秘的偵探,他隻是使用了某種辦法臨時提升了自己的屬性?借助啟示者的力量?這並非不可能,可為什麽第二走廊的啟示者沒能發現垃圾桶裏的東西?


    他們就這種古怪的局麵討論了一會兒,幾乎人人都覺得那個垃圾桶有問題,又或者垃圾桶裏麵的東西有問題。


    “這麽說來,”安吉拉說,“那就得靠您了,教授。”


    “我明白了。”西列斯低聲說,“我會試著去聯係那位偵探的。”


    富勒夫人溫和地說:“不過,你也別累壞了,教授。我感到你總是奔波在各種事務之中。不久前你才從無燼之地迴來,現在就又投身進拉米法城的無數事務之中了。”


    西列斯點了點頭,謝過了他們的好意。


    他們繼續閱讀這些檔案資料,對於事件的全貌倒是知道得更清楚了,不過也明白了為什麽第二走廊沒法繼續調查這個案子。


    卡羅爾曾經對死去的布魯爾進行了儀式【死者的話】。從這個儀式可以看出,達羅家族的覆滅與舊神追隨者有關,也與他的未婚妻有關。


    然而,他們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找到這個未婚妻,或者與之相關的人士。的確有人聲稱見過這名未婚妻,在他們的訂婚儀式上。


    但是那除了確認的確存在這個未婚妻之外,也並不會帶來什麽突破性的進展。


    為了尋找這個神秘的未婚妻,各種超凡的非超凡的力量或手段都已經用上了,但始終無法找到那個女人,即便他們將搜尋的範圍擴大到了整個康斯特公國。


    如果那些幕後黑手逃到了無燼之地?


    那調查人員隻會更加無能為力。


    他們大致閱讀完了所有的檔案,隨後富勒夫人搖了搖頭:“看起來,從官方這邊已經得不到什麽線索了——哦對了,除了教授說的那份談話錄。或許那上麵會有關於達羅家族的過去的某些記載。”


    “而且,到了現在,也並沒有什麽線索能證明,這群舊神追隨者是否真的離開了拉米法城。”埃裏克說,“真夠令人不安的。”


    有一夥人始終在暗處蠢蠢欲動。這種事情似乎已經成了這個世界的常態。


    他們不禁搖頭歎息。


    時間接近傍晚——閱讀資料讓他們花費了不少時間——他們與彼此告別,然後離開了豪斯維爾街18號。


    本來西列斯想去曆史學會的沙龍與卡羅爾見麵,並且提一提那本談話錄的事情。不過當他踏入黎明啟示會的房間的時候,房間裏已經空無一人了,恐怕騎士、貴婦與報童都已經離開了。


    今天下午荷官並未參加他們的對話。不過這也並不稀奇。他們的見麵是十分寬鬆的,偶爾其他人也會不出現。


    但錯過今天,西列斯也就隻能等到下周再向卡羅爾說明自己的請求了。


    他去了費恩家吃飯,順便聽取費恩太太的意見,挑選了一個合適的發繩裝飾物。那是一個小小的船舵,與琴多的那條項鏈有異曲同工之妙,可以墜在發繩的一端。


    今天他沒與琴多見麵,一來琴多自己也有事情,二來他也跟琴多說了達羅家族的事情,不確定自己什麽時候能結束,因此就讓琴多不必等他。


    迴到宿舍之後,西列斯難得有了一段空閑的時間。他便從抽屜裏拿出了發繩的編織材料,順便將那個裝飾物編上去。


    整體來說,這個發繩就類似於地球上的那種鬆緊發圈,不過西列斯覺得自己編得不怎麽樣。好歹也是親手製成的……希望琴多不要嫌棄。他想。


    有時候西列斯覺得自己的手指在編織這事兒上實在顯得笨拙。或許下一次還是不要嚐試這種禮物了。他有點頭痛地想。


    他花費了一段時間把這醜醜的發繩盡量整整好。他挑選了一種墨綠色的粗繩材料,那顏色與琴多的眸色頗為貼近,稍微深沉一些。大概能在周一的時候完成,他是這麽希望的。


    這些天他一直佩戴著琴多贈送給他的項鏈,偶爾會感到一種微妙的、毛茸茸的情緒。他總是用毛茸茸來形容這種情愫,或許是因為琴多本人也給了他這種感覺。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不由得莞爾。時間接近七點,他就沒有繼續編織,而是去洗澡洗漱。


    火爐的確給他在這個冬天帶來了不少慰藉,而如果不是琴多堅持,那西列斯自己可能不會如此輕易接受“明火取暖”。


    洗過澡,西列斯坐到書桌前,隨後從書架上拿出了一本書。他坐到書桌前,謹慎地服用了魔藥,並且佩戴上【沉靜的心】的胸針,以及【阿卡瑪拉的眼鏡架】。


    在這些準備完成之後,他才終於打開麵前這本顯得十分古舊的書籍。


    《一個名叫科南·弗裏蒙特的男人的一生》,第二卷 。這是他今晚打算閱讀的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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