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8日。一個難得天氣明朗的周五。


    十二月前半旬的拉米法城陷入了雨雪交加的難堪境地, 不少居民不得不減少外出。絕大部分居民都陷入了冬日清晨難以起床、以及夜晚過於冰冷難以入睡的困境。


    不過,對於受到阿卡瑪拉力量庇佑的西列斯來說,入睡與起床都不算什麽難事。難的是在這種情況下, 仍舊確保身體的溫暖。


    琴多為這事兒頗為擔憂, 他甚至嘀嘀咕咕地嫌棄著拉米法大學提供的宿舍條件。


    他說他聽聞一些消息, 東城的某些高級住宅區會首先安裝上暖氣, 或者地暖之類的便民設施。或許等到他們去買房的時候, 可以專門挑選一下。


    ……其實西列斯覺得自己還是挺抗凍的。


    他高達75的體質屬性也可以證明這一點。不過, 琴多的關心還是讓他感到十分熨帖。


    按照報紙上的說法, 其他一些國家與地區也在這段時間遭受了一些氣象災害,這造成了一些物流運輸上的困難。


    不過, 無燼之地反而因為諾埃爾紙牌的流行,而意外獲得了一段時日的清淨。冬日的寒冷的確也助長了這種紙牌活動的盛行。


    此前西列斯接連收到來自商人蘭米爾和阿爾瓦·吉力尼的信件,前者在信中十分振奮地說, 他已經和吉力尼家族商談了合作事宜,並且很快就將在拉米法城內推廣紙牌。


    同時, 蘭米爾也在信中提及了星之塵礦脈的事情。遺憾的是,他並沒能從其他商人口中打聽到相關的消息。他仍舊在信中建議西列斯去找往日教會。


    當然, 即便是從往日教會那兒下手, 蘭米爾看起來也不認為西列斯真的能得到什麽有用的消息。


    而後者的信中,盡管同樣提及了命運紙牌的事情,但是口吻卻沒有這麽樂觀。阿爾瓦約他們在這周日一起吃頓飯。這也算時隔快兩個月,他們四人再一次重聚。


    不過, 西列斯對於阿爾瓦在吃飯的時候要說的話, 還是十分感興趣的。他曾經拜托阿爾瓦去尋找那位與吉力尼家族簽訂紙牌生產協議的神秘人, 但是此後卻一直沒有收到迴複。


    或許這一次阿爾瓦會提及相關的信息?


    除開這件事情之外, 這幾天西列斯也十分忙碌。深海夢境也將在這個周六和周日重新朝他開啟, 他期待著諾娜那邊的消息,並且也十分想要研究一下那片神秘的牧場。


    此外,他與多蘿西婭·格蘭特約好了這周六前去拜訪。周日除了要與阿爾瓦、切斯特他們吃飯之外,他還得與出版商本頓、期刊編輯一起吃飯,為了他那篇頗為引起轟動的流浪詩人論文。


    周一的時候,布萊特教授就要出院了,西列斯自然要去拜訪一番。這事兒又影響到了西列斯與琴多的約會,不過琴多也不會計較這件事情。


    倒不如說,因為上周他的助教席位終於確定下來,所以他最近春風滿麵——畢竟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現在西列斯的課堂和辦公室了。


    當然,考慮到影響問題,他們在學校裏始終保持著一種較為禮貌的安全距離。不過,琴多倒是覺得這種做法有一種十分……令他竊喜的微妙感。


    這個十二月底,新的一批來自普拉亞家族的檔案資料即將抵達。這批檔案的抵達延誤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不過考慮到天氣問題,他們也很難苛責這個問題。


    當然,在這些忙碌的事務來臨之前,在這個周五,他們首先得搞定俱樂部的這一次外出活動——拉米法博物館的異國藝術展。


    “……所以這算是一次約會嗎?”


    在帶著學生們一起前往拉米法博物館二樓的時候,琴多在西列斯的耳邊輕輕問。


    西列斯低聲笑了一下,說:“假公濟私。”


    琴多不以為然地說:“您說錯了,是順水推舟。”


    這話讓西列斯覺得有些好笑。


    整個二樓異國藝術展的展館,現在就隻有他們十幾個人。因此,學生們很快四散開來,各自按照自己的步調欣賞著來自遙遠國度的藝術品。


    西列斯說:“考慮到運輸問題……這場藝術展恐怕在很久之前就已經定下來了吧。”


    “的確如此。”琴多饒有興致地望著前方懸掛在牆上的一個古舊的船舵,那是木質的,泛著沉沉的、屬於時光的溫潤色澤,雕刻著奇特的花紋,“這看起來還挺好看的。”


    西列斯說:“與李加迪亞的護身符標誌有些類似。”


    琴多瞧了一會兒,然後誠實地說:“都是圓的?”


    西列斯:“……”


    他默然側身瞧了琴多一眼。


    琴多笑了起來。


    他們一起在這個展館裏欣賞著來自異國的藝術品。


    整體上,米德爾頓的藝術風格頗為粗獷,有一種大開大合的肆意感,與康斯特公國的藝術風格十分不一樣。西列斯聽見學生們正嘖嘖讚歎,似乎也得到了不少靈感。


    他們在一幅畫前站定。


    那是描繪海洋、風暴、船隻、水手的畫作。深邃的海洋仿佛倒映著無數陰影與黑暗。天空之上,星辰隱隱綽綽地窺探著這場人類與自然的搏鬥。


    西列斯問:“你對阿莫伊斯有什麽了解嗎?”


    “戰士與海盜之神?”琴多想了一會兒,“我以前對這位神明的印象是,是個驍勇善戰的戰士。但是,祂實際上是一位神明。”


    “是啊。”西列斯略微感歎地說,“神明與神明之間似乎也是截然不同的。”


    他們站在這兒瞧了一會兒。隔了片刻,西列斯突然說:“‘星星墜落在海麵’。”


    “什麽?”琴多奇怪地問。


    “我在兩個地方聽聞過這個概念。”西列斯低聲說,“‘星星墜落在海麵’。一本不知名的手稿,以及,《陰影紀文學摘要》中提及熔化的星星落在海裏。”


    琴多想了一會兒,說:“聽起來像是露思米與阿莫伊斯有什麽關係。”


    “我也認為是這樣。”西列斯說,“不過,究竟是什麽關係?”


    琴多聳了聳肩:“說不定祂們是情人。”


    西列斯:“……”


    他猶疑地望了望琴多,問:“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因為這些神明的故事……總有一種,祂們也擁有人類的七情六欲的感覺。”琴多說,“而星星、海麵……星星總是倒映在海麵上,不是嗎?


    “如同您,您總是倒映在我的心湖之上,一舉一動都可以掀起我心中的波瀾。”


    琴多在西列斯的耳邊輕聲說。


    西列斯心想,果然,最後還是將話題引向了表白。


    但是他還是不禁莞爾,並且說:“我很榮幸。”


    琴多瞧了瞧周圍,發現沒有學生注意角落裏的他們兩個,就輕輕吻了吻西列斯的唇瓣。然後他露出一個狡猾的笑容,說:“這算是偷情的樂趣嗎?”


    西列斯怔了一下,隨後失笑:“隻是親吻就算是偷情了嗎?”


    琴多:“……”


    那他心愛的諾埃爾教授倒是做點其他什麽啊?


    琴多用額頭撞了撞西列斯的肩膀。他們身高相仿,所以琴多總喜歡做這種事情,低下頭,故意撞一撞他的戀人的肩膀,用一種不怎麽強硬的方式抗議西列斯的冷淡。


    西列斯不由得悶悶地笑了一聲。他握住琴多的手,與他十指交握。這種方式總能立刻安撫住琴多。這個自稱有三十歲的男人,有時候有種與年齡不符的幼稚。


    琴多果然心滿意足。


    他們繼續在展館中瀏覽。


    西列斯注意到,其中不少畫作都來自於同一位畫家,這位畫家的名字是弗蘭克·朗希。


    根據畫作下方的簡短介紹,這位畫家是霧中紀這幾百年來,米德爾頓較為出名的一位藝術家。他的作品大多描繪大海、風暴,以及積極求生的水手與海員。


    其他一些作品則是描繪海洋給米德爾頓帶來的種種影響,比如出海捕魚的風潮、海貨的盛行等等。


    他出生於霧中紀的第三百年,在幾十年前去世。在他去世之後,他的畫作才逐漸流行起來,並且他擁有一個獨特的稱號。


    “海民的畫家”。這或許與他的作品始終描繪海洋有關。


    拋開這種與海洋相關的種種藝術形式,展館中還有不少其他的藝術作品,比如描繪米德爾頓城鄉景色的畫作、比如某艘知名船隻的等比例模型、比如水手的雕像等等。


    他們在二樓的展館呆了兩三個小時的時間,期間也有專門的講解員為他們解釋與分析這些作品的優點。不過,以西列斯的觀點來說,那過分以康斯特公國的藝術思潮為中心了。


    當然,目前的康斯特公國對於米德爾頓的了解也不是很多。學生們仍舊十分驚歎地聽聞了這些作品的來曆、風格、曆史等等。


    這一趟參觀結束之後,他們各自與西列斯告別,然後與彼此議論著離開,似乎仍舊在商討一些關於米德爾頓的話題。


    “我們去做什麽,諾埃爾教授?”琴多說,“準備迎接忙碌的周末嗎?”


    “準備品嚐你的手藝,琴多。”西列斯說,“我認為上周的排骨很好吃。”


    “哦,您對那道菜的喜愛都讓我覺得嫉妒了。”琴多用戲謔的語氣說,“不過好吧,那畢竟是您喜歡的,所以我就讓自己學著愛屋及烏。”


    西列斯不禁笑了一聲,他說:“該去集市了。”


    拉米法博物館、集市、洛厄爾街32號、海沃德街6號。周五下午到晚上的時光就在這幾個地點的來迴周轉中轉瞬即逝。


    離開洛厄爾街32號的時候,琴多說:“別忘了帶上布萊特教授那節課的作業,西列斯。”


    西列斯怔了怔,然後才恍然:“沒錯。周一的時候我得將那些作業交給布萊特教授。他們完成得怎麽樣?”


    “嗯……”琴多拖長了聲音,“按照您的標準的話,他們的作業都得不及格。不過,按照我的標準的話,他們很幸運地獲得了良好或者優秀。總之,我可比您寬容多了。”


    西列斯伸手揪了揪琴多的辮子,說:“那他們該慶幸,是琴多助教批改了他們的作業。”


    “當然。”琴多誌得意滿地說,“我十分手下留情。不過……”


    他突然停了停,讓西列斯感到些許的困惑。


    琴多握住了西列斯的手,側頭吻了吻他的掌心,然後還輕輕舔了舔那一小塊細膩的皮膚。他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像是一隻嚐到了甜頭的狐狸。


    他說:“我可不會嘴下留情的,您明白嗎?”


    西列斯:“……”


    他站在那兒,有點猝不及防地怔了一會兒,隨後他低低地笑了一聲:“真是努力了,琴多。”


    琴多剛想說什麽,就被西列斯拽到了懷裏,然後親吻了起來。他十分激動地迴應著,像是想將那種火熱的情愫傳達給西列斯一般。


    窗外又靜靜地飄起了雪花。


    一吻結束,西列斯也不免輕輕喘息了一陣。他感到彼此間蔓延的熱度,不由得稍微沉溺其中。琴多戀戀不舍地說:“還要等很久嗎?”


    “……不會的,琴多。”


    “那究竟是什麽阻礙了您?”


    西列斯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我總希望……第一次會發生在我們的家裏。真正的……‘家’。”


    琴多怔住了。


    “你會有在異鄉飄零的感覺嗎?”西列斯低聲問。他近距離地望著琴多那雙翠綠色的眼睛。距離太緊了,其實看不太清,可他如此了解懷中這個男人。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西列斯。”琴多聲音低啞地說,“您該早點告訴我。我也應該早點告訴您……異鄉,不,不是這樣的。”


    西列斯等待著他將語無倫次的話重新整理好。


    過了一會兒,琴多說:“您所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這不再是異鄉了。我找到了我靈魂理應棲息的地方。”


    意料之中的話語。西列斯想。


    有一種更為真切的動容與情緒彌漫在他的心間。他無法和這個世界的任何人訴說這種想法,但他知道琴多能理解,起碼琴多能理解這種想法的某一個側麵。


    他們都孤獨地在這個世界上尋找著一個答案。這世界就是他們的異鄉。他們不知從何而來,不知歸向何方。但是他們起碼找到了彼此。


    世界成為他們共同的異鄉。所以,那將不再是異鄉。


    西列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你靈魂所在的地方,也將棲息我的靈魂。”他頓了頓,然後說,“琴多,我愛著你。”


    琴多用力地擁抱著他,他的聲音輕輕顫抖著。在這猝不及防的普通日子裏,他們麵臨了一個更為深刻的問題,但是也如此輕輕巧巧地將其解決。


    “我也愛著你,西列斯。”琴多說,“李加迪亞見證著這個誓言。”


    他們靜默地擁抱了一會兒,然後西列斯說:“外麵下雪了,我該早點迴去。”


    “您快去吧。”琴多說,“還有十幾天就是新年了,您有什麽打算嗎?”


    西列斯想了片刻,誠實地搖了搖頭:“對我而言似乎並沒有什麽差別。”


    琴多低聲笑了笑,說:“我就知道您會這麽想。不如到時候和您的朋友們一起吃頓飯,一起跨年。不過,您認識的人可真不少……”


    他琢磨了一會兒,然後歎了一口氣:“諾埃爾教授,我突然能明白您為什麽這麽忙碌了。因為您躋身於不同的交際圈,並且每一個圈子都牽連出這麽多的事情。”


    “……的確如此。”西列斯無法否認這一點。


    教授、啟示者、小說家,這三個身份就給他帶來了無窮無盡的事務,更別提他還有其他一些瑣事需要處理。


    況且,他還有琴多。當然,這是個幸福的煩惱。


    他又輕輕吻了吻琴多,然後與他告別,迴到了海沃德街6號。這個晚上,他稍微整理了下周的課堂內容,以及《加蘭小姐的夢中冒險》這本小說的內容。


    不出意外的話,後天與出版商見麵的時候,他應該會將這本小說帶過去。


    ……他突然意識到,盡管這個周末他不需要去往那些聚會,但是,也仍舊有許多其他的事情絆住了他的手腳。


    很多時候,當他牽涉某些領域的時候,他自己也沒想到,會在隨後的日子裏麵對如此之多的麻煩。


    他不禁歎了一口氣。


    他很早就入睡,第二天清晨起床之後,他思索了一下,便去往了曆史學會,按部就班地繼續封印物的研究。


    西列斯已經逐漸開始了解封印物的使用方法。


    那與時軌的使用方法差不多,但是不需要進行十分嚴格的儀式契合度調整。絕大多數的啟示者在第一次使用封印物的時候,都可以得到近乎滿值的契合度。


    如果將進行一次儀式比喻成打開一個網頁,那麽封印物就像是一個斷網情況下已經保存下來的網頁;盡管可以十分迅速地打開,但是也就意味著這個網頁不可能再出現什麽變化。


    在西列斯的觀察之下,他自己以及助理都在儀式時間中嚐試使用了那根羽毛——那根釘子就不必了,沒什麽嚐試的必要。


    在儀式時間的視角下,他仍舊可以看見藍色光輝隨著自己的心意匯入羽毛,然後羽毛輕輕蠕動了一下,一陣細密的藍色光點出現,籠罩在他的身周,令他有一種【身體輕盈】的感覺。


    對西列斯來說,時軌與封印物的使用似乎沒什麽區別。


    但是對於安奈林來說,這種使用方式就十分神奇了,因為他壓根不需要做什麽“複現”的動作。換言之,儀式的進行變得簡略了許多。


    即便封印物的確讓儀式的進行變得簡單了,但是這畢竟是無害的“失控的時軌”。暫時還沒人知道,長時間使用同一個封印物,會造成什麽樣的結果。


    事實上,西列斯慢慢產生了一個猜想。


    封印物是“失控的時軌”。不過,失控的時軌會造成人類的精神失活,封印物卻不會造成這種情況。因此,封印物是否意味著,這個失控的時軌已經“吸收”到了足夠的靈性?


    從這個角度來說,封印物同樣擁有三項基本屬性——體質、靈性、意誌。


    封印物的確是實際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某樣東西;封印物擁有從啟示者那兒得到的靈性;封印物似乎……沒有意誌,或者意誌屬性為0。


    總之,既然封印物擁有靈性——擁有這種神奇的力量,那麽,西列斯是否能夠對其進行判定呢?


    這個想法逐漸在西列斯心中萌生,是因為他研究封印物的本質目的,是為了與骰子進行溝通。所以,他希望利用判定的力量,試探一下骰子的“想法”。


    說到底,那個性格越來越活潑的骰子,又是什麽樣的存在呢?


    西列斯對於判定這個想法頗為意動,但是也沒急著實驗。他得挑選一個合適的、不為人注意的時間來進行這樣的研究。


    將近十點的時候,他離開了研究部。在曆史學會門後空間的大廳裏,他突然聽見有人正在叫自己的名字。


    “……諾埃爾教授!”


    一個略微眼熟的年輕人跑到了西列斯的麵前。


    西列斯瞧了瞧他,然後想起了他的名字:“拉裏·蘭普森先生,上午好。”


    拉裏·蘭普森。是西列斯在進行“複現自我”的儀式實驗的時候,第一批充當實驗者的啟示者。當時與他一起的還有曆史學會的抄寫員巴特。


    盡管拉裏也姓蘭普森,但是他與西城的蘭普森一家並沒有什麽關係。拉裏顯然家境良好,並且在一家音樂學院學習口琴。


    對這個年代的人們來說,藝術是一種奢侈品,隻有家境優渥的人們才有可能毫無心理負擔地去學習這些東西。


    “上午好,諾埃爾教授!”拉裏十分激動地與他打招唿,“自從上一次和您見麵以來,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我還想著什麽時候能與您相遇,向您表達一下我的謝意。”


    “不用這麽客氣。”西列斯說。


    拉裏連連搖頭:“不不,您可能不知道,那個‘複現自我’的儀式對於我們這些普通啟示者的幫助有多麽大。我們從來沒有想過,有可能借助一個儀式來減少精神汙染。那就像是一個奇跡!”


    他的情緒有點激動,手舞足蹈。一副牌就從他的口袋裏掉了出來,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他哎呀一聲,連忙將其收拾起來。


    西列斯幫著他一起收拾,並且注意到這正是命運紙牌。


    他有些意外地說:“這是命運紙牌?你從哪兒得到的,拉裏?”


    這副命運紙牌顯然是很早之前的版本,和阿爾瓦在火車上拿出來的那一副別無二致。


    ……對了,阿爾瓦是繪畫專業的學生,或許他與拉裏認識?


    “咦,您也知道嗎?”拉裏有些意外地說,“您知道,我是安布羅斯音樂學院的學生。我們學院隔壁,就是一家美術學院。


    “兩邊學院經常會舉辦一些互動交流的活動,我在那類的活動上認識了一個學畫畫的年輕人,他教我們打這種牌。我們已經是老牌友了!


    “不久前,他還跟我們說了一種新鮮的玩法,叫諾埃爾……諾埃爾……諾埃爾紙牌?”


    拉裏突然目瞪口呆地望著西列斯。


    西列斯默然片刻,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有口難辯。最後,他在心中輕輕歎了一口氣,說:“你說的是阿爾瓦·吉力尼?我之前去往無燼之地遊曆的時候認識了他,我們共同創造了這種新玩法。”


    拉裏不由得驚愕地看著西列斯,隔了一會兒,他突然又激動起來:“教授!您真是一個天才!不僅能發明‘複現自我’的儀式,還能創造這種新鮮有趣的紙牌玩法!我真是太佩服您了!”


    西列斯心想,為什麽從拉裏的語氣看來,發明紙牌玩法還比前麵那個儀式更為重要?


    他不禁失笑,便說:“現在,這種玩法很流行嗎?”


    “在我們這兩個音樂美術學院裏是很流行。”拉裏說,“因為我們平常也沒什麽事情好做的。打牌的時候得瞞著老師們……不過,我上次瞧見,那個看似很嚴肅的專業主任,口袋裏也裝著一副牌。


    “明明是沒收我們的,但是卻裝進了自己的口袋……真是的,說不定哪一天,我們能成為牌友?”


    他陷入了一種微妙的糾結之中。


    西列斯望著他,頗有一種想笑的感覺。不過,他聽拉裏提及音樂美術學院,又想到曆史學會的啟示者,突然心中一動,便想到了一個問題。


    “對了,拉裏,你有在曆史學會見到過一個年輕畫家嗎?”西列斯頓了頓,“他和你的年紀相仿,可能稍大一兩歲,戴著金邊眼鏡,身材比較瘦,總是背著畫板。”


    拉裏認真地聽著,然後有點困惑地說:“您的意思是,他是啟示者?”


    “應當是。”西列斯說。


    拉裏迴憶了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抱歉,教授,據我所知,曆史學會沒有這樣特征的年輕畫家。”


    西列斯微怔,不由得說:“如果是你不認識的人,那有可能嗎?”


    “也不是沒可能。”拉裏先是承認了這一點,隨後又說,“但是,在整個拉米法城,藝術相關的圈子就這麽大。


    “年輕畫家、金邊眼鏡,而且還是啟示者……起碼我沒聽說過這個人的存在。或許您也可以問問阿爾瓦,對畫家的圈子,他比我更了解一些。我恐怕沒法幫到您。”


    西列斯明白地點了點頭:“謝謝你,拉裏。”


    “這沒什麽……教授,是我得向您道謝。”拉裏認真地說,“當我踏入啟示者這個領域,並且加入第二走廊的時候,我從未想過,隱藏在時軌與曆史中的陰影和汙染會如此嚴重。


    “是您拯救了我的人生。所以,您無須向我道謝。我想,在曆史學會之中,還有無數像我這樣的人樂意向您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這是您值得擁有的。”


    西列斯微怔,隨後就低聲說:“我明白了。”他頓了頓,又說,“改天見,拉裏。”


    “改天見,諾埃爾教授。”


    與拉裏的這一次會麵讓西列斯產生了不少的想法。他想,他似乎低估了“複現自我”的儀式對於這些啟示者的意義。


    他很快將這些想法拋之腦後,在阿瑟頓廣場附近吃了一頓午餐,然後搭乘出租馬車前往了北郊——格蘭特家族所在的宅邸。


    不出所料,那是十分莊嚴肅穆的古老宅邸,有著十分漂亮的花窗玻璃,以及很有藝術氣息的園藝裝飾。多蘿西婭打扮得十分得體,冬日裏也穿著典雅的長裙,在門口等待著西列斯。


    “下午好,多蘿西婭。”西列斯說,“你不覺得冷嗎?”


    “下午好,教授。”多蘿西婭說,“所以我們可以盡快到會客廳去,我得喝上一大杯熱茶才行。”


    西列斯因為學徒這樣的話而不由得莞爾。他們走進溫暖的室內,這才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


    多蘿西婭介紹說:“今天家裏不止有您一位客人,有個我爺爺的老朋友,今天帶著外孫突然來拜訪,剛好與您撞上了。”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得知這一點。


    多蘿西婭繼續說:“那是位畫家,您可能聽說過他的名字……”


    西列斯聽到“畫家”這兩個字就若有所悟,他說:“奧爾登·布裏奇斯?”


    “……您怎麽知道?!”多蘿西婭驚訝地望著他。


    西列斯怔了怔,沒想到真的是這位畫家。他說:“我之前與他在拉米法博物館有過一麵之緣。”


    多蘿西婭這才恍然:“沒想到您早已經認識他了。”


    這句話讓西列斯心中產生了莫名的感覺——他是說,“早已經”。


    這話很有“先知”的意味,不是嗎?


    不久之後,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這種微妙的情緒。


    格蘭特家族的會客廳十分寬大,落地窗外可以看到漂亮的冬景:雪地、樹林、結冰的小溪。想必春夏秋冬,四個季節都有著不一樣的風景。


    會客廳的兩側牆麵都是高至天花板的架子,一麵是書架,一麵是展示架。與窗戶正對的那一麵牆則是壁爐,並且懸掛著一副十分漂亮的風景畫。


    木質的地板保養良好,展現出格蘭特家族優渥的家庭背景和存款。沙發上,兩大一小正坐在那兒。兩位老人西列斯都曾經見過,但意外的是,那個年輕的男孩西列斯竟然也見過。


    ……埃米爾·哈裏森。深海夢境中的兩株幼苗之一。被外公逼著學畫畫、從幽靈先生那兒得到了一個魔方、父親不知所蹤、馬上要去上學的,那個埃米爾·哈裏森。


    他的外公居然就是奧爾登·布裏奇斯!


    西列斯一邊保持鎮定與泰然自若,與這三人打招唿,並且絲毫沒有表現出自己認識埃米爾;但是另外一邊,他在心中略微驚愕地想,這未免也太巧合了。


    命運的巧合……發生了這麽多遍,他很難再繼續自欺欺人,認為自己的命運沒什麽問題了。


    當然,他本來就知道,自己的穿越背後,一定有著無人知曉的秘密。但是,一個不怎麽確定其中內情的秘密,和一個的確發生在自己身邊的“神秘事件”,他認為後者更加令人焦慮。


    西列斯想到一些不久前就令他感到巧合的事情。


    比如,蘭普森太太與科倫斯太太彼此相識;比如,偵探喬恩恰巧就是發現金盞杯的人;比如他在達羅家族的檔案中發現了那份他找尋許久的談話錄的線索。


    此外,還有一些更為久遠的事情,比如多蘿西婭與安吉拉是密友;比如安吉拉的繼母是他在另外一個神秘組織的同伴;比如卡貝爾教授的失蹤居然間接與民俗學家阿方索·卡萊爾有關。


    一樁樁一件件,就仿佛他的周圍展開了蜘蛛布下的網。每個人都被網羅其中,無一例外。


    想到這裏,西列斯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端起前方桌上的熱茶喝了一口,略燙的溫度讓他有些猝不及防,同時,也讓他驟然從這線團一樣的思緒中抽離。


    別想了。他想。命運——命運。顯然,這和骰子有關,這和他守密人的身份有關。而他早就知道這件事情,隻是現在,這局麵以一種更為戲劇化的方式,展現在他的麵前。


    ……這麽多的巧合!


    西列斯微微閉了閉眼睛。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徹底冷靜下來,並且將注意力投諸眼前的局麵。


    “……我先前拜讀了您的論文。沒想到曆史上還隱藏了這樣一批信徒,以流浪詩人的身份信仰神明,卻從未有人發現這樣的信仰。”


    那位畫家奧爾登·布裏奇斯這麽說。


    多蘿西婭的爺爺阿道弗斯·格蘭特哼了一聲,然後才說:“是因為也沒人關注那群流浪漢。不過,”他的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能發現這一點,也的確算得上是一種成就。”


    西列斯迴過神,便接上他們的話,較為謙虛地做出了幾句迴應。他們就這篇論文談論了一會兒,隨後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了多蘿西婭的學業上。


    提及孫女,阿道弗斯的態度反而好了不少,他問:“所以,諾埃爾教授,您覺得西婭學得怎麽樣?”


    “多蘿西婭是個很有進取心的學生。”西列斯這麽說,“她需要更多的時間來將這種進取心化作實際的成果。


    “另外……”


    他斟酌了一下話語。


    多蘿西婭現在並不在這兒,所以西列斯可以更加直言不諱地與阿道弗斯說明此事。


    他說:“我認為,或許是因為家學淵源,多蘿西婭對於阿特金亞這位神明……似乎有些過於關注了。作為一名研究學者,她所研究的對象不應該局限於專業內如此特定的一個領域。”


    研究神明並不算是壞事。現在拉米法大學甚至都有神學院的存在了。


    但是,隻局限於一位神明,甚至於所寫的論文、所想的研究課題,都隻與這位神明有關,西列斯覺得,這顯然有些浪費多蘿西婭在研究領域的天賦。


    不過他的話讓會客廳的氣氛凝滯了片刻。


    阿道弗斯坐在沙發上,緩緩眯起了眼睛,他警告地說:“諾埃爾教授,既然您知道這是家學淵源,那就沒必要在此置喙西婭的選擇。這是格蘭特家族的後代應當做的。”


    應當做的?


    研究阿特金亞這位神明嗎?


    西列斯默然片刻。


    奧爾登在一旁笑眯眯地打圓場:“哎呀,老夥計,別說得這麽難聽。諾埃爾教授是西婭的導師,他比我們更清楚西婭的學業情況。


    “或許,西婭的確需要研究一些其他的事情,拓寬眼界對吧?”


    阿道弗斯一怔,語氣這才稍微平和一些:“……我明白了。諾埃爾教授,抱歉,我剛才有些失態了。”


    說著,他搖了搖頭,帶著一種沉重的歎息與頹唐之意。


    一旁,年輕的埃米爾瞪著一雙好奇的眼睛,望著這些大人們,聽著他們說一些自己不懂的話。


    奧爾登說:“我的這位老朋友啊……”他突然也歎了一口氣,“諾埃爾教授,您也認識卡爾弗利教授。那是我們十分親切的一位密友。


    “他死在這個冬日甚至還未真正來臨的時刻。那對我們而言,是一次重大的打擊。我們突然意識到,原來我們的年紀已經到了‘死了也不稀奇’的時刻了。


    “所以,我們也突然意識到,似乎隻有家族的後代們可以繼承我們的遺誌。我的老朋友對於西婭一直都十分寬容溺愛,但也有一些基本的要求。


    “……阿特金亞。的確。這是格蘭特家族的宿命。”


    他意有所指,似乎也不指望西列斯能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必須在這個時候說出自己的想法,讓西列斯有個心理準備。


    西列斯緩緩地點了點頭,心想,格蘭特家族或許是阿特金亞的追隨者?


    這倒也不算令人意外。阿特金亞是音樂與藝術之神,是畫框的美麗紋路。與藝術相關的人士就很有可能與這位神明分不開關係,恰如商人們都很有可能是梅納瓦卡的信徒一樣。


    此外,阿特金亞在過去整個曆史中都顯得較為無害。祂的信徒中的確存在不少的瘋子與執拗之人,但那無妨這位神明的聲譽。


    音樂、繪畫、文學;藝術。這些東西總是天然帶有一種讓人感到無害的氣質,甚至會讓人駐足欣賞。


    阿特金亞在曆史上的存在感可以類比李加迪亞。祂們都在某一批特定的人群中享有絕對的聲譽,但是又不如梅納瓦卡這般深入人們日常生活的方方麵麵。


    不過,阿特金亞與李加迪亞的不同之處在於,後者的信徒通常都是一些異鄉人——貧窮、潦倒、落魄,帶著點自我流放與自我厭棄的氣質。


    即便有不少人是基於享受生活、探索未知的想法踏上旅途,進而信仰了李加迪亞,但這也隻是李加迪亞信眾中的少數人。


    大多數李加迪亞的信徒,就如同薩丁帝國的流浪詩人一樣,是較為受到普通民眾的鄙夷的。


    而阿特金亞的信徒卻截然相反。從事藝術,尤其是藝術鑒賞這一領域的人,大多看起來十分體麵,尤其是時代所限,基本上隻有商人和貴族才會負擔得起品鑒藝術的成本。


    至於藝術家,那是另外一種情況;可無論如何,與“一事無成的流浪漢”相比,“生活潦倒的藝術家”聽起來也要讓人容易接受得多。


    ……從某種程度上說,阿特金亞的信徒是無害的。


    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藝術家又通常擁有較高的靈性。即便他們本身沒有什麽害人的意圖,但是他們也很容易牽扯上一些危險的事件。


    比如,畫家利昂。


    他曾經進入深海夢境,卻未曾明了深海夢境的本質,以及那片農場的存在。在鄉下獨居二十年之後,利昂徹底陷入了瘋狂,畫出最後一幅作品之後,他就此辭世。


    西列斯因為閱讀了他的手稿,而與阿卡瑪拉的力量扯上了關係。盡管結果是好的,但那是因為西列斯擁有超出常人的意誌屬性。


    如果是普通人讀到這份手稿呢?那恐怕隻能陷入無窮無盡的瘋狂之中了。


    “奧爾登說的沒有錯。”阿道弗斯聲音低沉而緩慢地說,帶著一種蒼老的意味,“我讓西婭去念大學,已經是破例了。她需要為家族做點貢獻,而非僅僅隻是享受這樣的破例。”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語氣,然後說:“我並非希望多蘿西婭放棄研究阿特金亞,格蘭特先生。隻不過,作為一名研究學者,即便是為了畢業考量,她也需要著手了解一下不同的學術領域。”


    “她可以不畢業。”阿道弗斯說,“我的西婭擁有著格蘭特家族作為後盾,沒人真的認為,失去一個研究學者的名頭,就讓她格蘭特小姐的‘聲譽’受損了。”


    西列斯:“……”


    ……他突然意識到,當多蘿西婭在課上跟他轉述阿道弗斯的一些想法的時候,她很有可能還稍微做了一些粉飾。


    事實上,這位阿道弗斯·格蘭特,就是一個十分頑固、守舊、堅定自己立場的老頭。隻不過他的確十分寵愛他的孫女,所以樂意在無關緊要的地方放任多蘿西婭的想法。


    西列斯意識到自己不可能改變阿道弗斯的想法,包括坐在一旁的奧爾登·布裏奇斯也是一樣。


    他便說:“我明白了。說起來,格蘭特先生,我昨天剛剛前往了拉米法博物館異國藝術展,您聽聞過這個展覽嗎?”


    提及藝術,他們談話時候的氛圍便好了不少。兩位老人饒有興致地聽著西列斯介紹米德爾頓的文化、藝術等等,偶爾還會問出幾個好奇的問題。


    他們這麽度過了較為愉快的一兩個小時,談及文化、藝術,偶爾提及家人和孩子的教育問題。他們尤為談及了埃米爾·哈裏森。


    西列斯這才知道,埃米爾的父親果然是因為向往無燼之地的神秘,因而拋妻棄子,前往了無燼之地,過去幾年都沒有任何消息。


    提及這個討人厭的女婿,奧爾登的語氣便不由得惡劣起來,無法維持那種溫和的表象。


    西列斯也從中窺見了他對於埃米爾、對於女兒的複雜情緒。不過,那畢竟是奧爾登的家務事。以幽靈先生的身份介入其中似乎是更好的選擇。


    時間將近三點,仆人端來了下午茶。西列斯趁這個機會去了一趟盥洗室。當他在洗手的時候,他的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年輕的男孩的聲音。


    是埃米爾·哈裏森。


    他說:“先生……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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