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二月, 當西列斯安排俱樂部活動的時候,他從富勒夫人那兒得知,將會有異國藝術展將要舉辦, 因此便將遊覽藝術展當作了一次俱樂部的活動。


    那就是來自米德爾頓的藝術展。


    在那藝術展上, 名為弗蘭克·朗希的畫家的畫作就十分引人注意。那些畫作都帶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感, 人類麵對風暴的搏鬥、渺小的生命與宏偉的自然的差距……那種感覺迷人也危險。


    弗蘭克·朗希負有盛名的時代距離如今並不遠。他出生於霧中紀三百年, 六十多歲去世, 此後其畫作才立時成名。算起來, 也就這三十幾年間的事情。


    如果麵前這位福斯特·朗希真的與畫家弗蘭克·朗希有關,按照普遍而言二十多歲結婚生子的年紀來算, 那麽那位畫家很有可能是他的……曾祖父?


    福斯特·朗希的康斯特語言有些生疏,不過日常溝通沒什麽問題。在午間吃飯和前往貝休恩大學的路途,西列斯便與這位年輕內向的學生交流起來。


    從他口中,西列斯得知福斯特正是因為家學淵源,才會學習康斯特語言。福斯特本身也曾經前往康斯特、堪薩斯等國家, 了解當地的文化藝術等等。


    西列斯便說:“我曾經聽聞過一位來自米德爾頓的畫家,名為弗蘭克·朗希。他是你的……?”


    “他正是我的曾祖父!”福斯特有些驚訝地說,“沒想到教授會知道我這位曾祖父。您見過他的作品嗎?”


    “康斯特曾經舉辦過一次米德爾頓藝術展, 在展覽上我見到了一些作品。我對米德爾頓的海洋十分感興趣,而那位朗希先生的畫作恰好就是表現這方麵的。”西列斯說。


    福斯特連連點頭。看得出來,因為提及家人,所以這個年輕人意外地激動起來。家庭、家族、宗族、部落, 這些概念都凝聚在米德爾頓人的血脈之中。


    福斯特說:“我的曾祖父就曾經是貝休恩大學的校長,是他一手帶起了米德爾頓的藝術風潮,他教導出了好幾位如今十分負有盛名的著名藝術家。


    “在此之前, 米德爾頓人民對於藝術甚至沒什麽概念。您來自康斯特, 可能沒法想象許多米德爾頓人平常時候的生活。


    “他們的生活重複著每天一樣的內容, 沒什麽值得紀念的東西。他們對於海洋的信仰同樣是枯燥的,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信仰,他們與這片海洋又有什麽關係。


    “是我的曾祖父,開發並且充沛了這個概念。”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聽著年輕人激動的話語,他說:“你十分崇拜你的曾祖父。”


    “是的,教授。”福斯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出生之前,曾祖父就去世了。他生前十分低調,即便畫出了許多厲害的作品,也不怎麽讓他人來品鑒。


    “我父親說,曾祖父總是十分欣賞那種在真實的世界中實踐、描繪並且記錄藝術和美的行為。而曾祖父認為自己的作品還不夠真實,所以不樂意展示自己的畫作。


    “……但是我以為,曾祖父已經足夠厲害了。所以,在他離世之後,人們便立刻蜂擁而上,瘋狂地讚美著他的作品。我很能理解這種瘋狂。


    “在我出生和成長的年代,我曾祖父的作品恰巧是最為流行的時候。我聽家人、同學、師長不停地提及曾祖父,他的觀念、他的作品。


    “我想,曾祖父是一個非常厲害的人。所以我也非常崇拜他,就好像他能暗中鼓舞我一樣。我十分遺憾我沒能真正與他相處過,隻能從曆史的文字中窺見他過去的人生。”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點著頭。


    他想,弗蘭克·朗希的畫作之所以在其死後才流行起來,是因為在他活著的時候,他認為自己的作品還不夠完美?


    這種觀念的確十分像是一位藝術家。不過,西列斯對繪畫這一行也沒什麽了解,他隻是覺得弗蘭克·朗希的作品確實挺不錯的。


    福斯特又說:“不過,我在繪畫這一行上沒什麽天賦,所以在大學的時候,最終就決定學習哲學這個專業。這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專業。”


    “貝休恩大學的哲學會研究些什麽?”西列斯對此有些好奇。


    在拉米法大學,文史院的確也有哲學專業,不過這個專業向來冷僻,研究學者也都古古怪怪的,不怎麽討人喜歡,所以他們也向來低調,不怎麽與外人打交道。


    意外在異國聽聞哲學這個專業,西列斯倒是有些感興趣。


    “就是……人……”福斯特陷入了不知道怎麽翻譯的困境之中,他有點窘迫地說,“就是人與世界的關係的問題?”


    西列斯點了點頭,他能明白。不過,他其實更好奇的是,在這個擁有奇異力量的世界,人們會怎麽構建自己的世界觀?


    不過,他們也沒什麽時間來討論這些話題了,因為他們已經抵達了貝休恩大學。


    貝休恩大學坐落在海邊,看起來更像是度假村,而不是什麽知識學府。這裏的建築大多都是藍白色的,十分清爽亮眼,不過在冬季就顯得有些冷冰冰的。


    建築拱形的圓頂讓整個學校顯得不那麽冷漠,這種建築風格也給人一種平易近人的感覺。學校裏有一些學生走來走去,他們大多身材高挑、目光從容。


    他們看過來的眼神中帶著好奇和不太明顯的打量意味。這群學生,他們帶給人的感覺,反而和學校之外的貝休恩居民有些不一樣。


    西列斯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進貝休恩大學。往日教會那邊的人沒有全部來,隻是來了一部分負責他們的安全。但是即便如此,十幾人的隊伍也仍舊顯得擠擠挨挨。


    他們沿著校門走進去,一路環繞著大學走動。貝休恩大學的占地麵積不小,整個學校都明顯空曠開闊,這一點就與拉米法大學截然不同。


    在貝休恩,大學的不同專業都有著不同的建築,教學樓則是另外設立。這裏有專門為學生提供集體宿舍,以及好幾間熱熱鬧鬧的食堂。這種配置讓西列斯感到了熟悉與親切。


    他與福斯特交流著兩所大學的不同之處,兩人都感到些許的意外。福斯特磕磕巴巴地說:“拉米法大學聽起來,也十分有趣。一棟巨大的城堡,像是傳說故事一樣。”


    西列斯難免微笑了一下。


    他們最終抵達了一棟較為寬闊的二層建築。那名領頭的、來自米德爾頓的年輕教授說:“這裏就是我們文科院的大樓。未來諸位都將在這裏與其他教授進行交流。”


    康斯特人都點著頭。西列斯心想,文科院。奇妙的稱唿。


    他在這一刻感到對故鄉地球難以避免的思念。熟稔的稱唿、親切的教學樓、熟悉的集體宿舍和小賣部……他恍惚感到那些東西距離他如此近又如此遠。


    畢竟,即便對於賀嘉音來說,大學時刻也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對於西列斯·諾埃爾來說,那就是更加遙遠的事情了。


    他怔怔地呆了片刻,然後才突然迴過神,望向周圍人。他們正交談著,以康斯特語言或者米德爾頓語言。那一瞬間,他感到一種微妙的陌生。


    ……異鄉人。不隻是對於米德爾頓這片土地,更是對於整個費希爾世界而言。


    但是……但是……


    但是與此同時,他十分明確地感到了那種,與異鄉人的格格不入所對應的,對於自我的清晰認知。因為他正感到這種陌生,所以才會對更早之前的東西感到懷念,認為那是更加貼近自身的東西。


    他此刻與這些人格格不入,是因為這裏是米德爾頓,而他更熟悉康斯特;而本質上,是因為他來自地球。他擁有與這世界截然不同的文化底色。


    文化。文明。自我認知。


    ……底色?


    他怔住了。


    “……諾埃爾教授?”福斯特遲疑地叫著他的名字。


    西列斯驟然迴神。來自大海的風拂過他的麵頰,帶來一種驚心的寒冷。


    他說:“抱歉,我走神了。我隻是想到了大學時候的事情。”


    “哦,您大學的時候?”福斯特說,“不過,您看起來還相當年輕。”


    西列斯想了片刻,微微笑了一下:“但是,那也是十分遙遠的事情了。成為教授之後再迴憶起學生時代的事情,會感到十分新鮮。”


    福斯特有點懷疑地看著西列斯。


    洛倫佐正巧站在一旁,就插話說:“哦,我明白你的意思,諾埃爾教授。你是說,給學生們布置比自己當學生時候還多的作業,那很愉快,是不是?”


    西列斯:“……”


    他默然無語地瞧了洛倫佐一眼,然後心想,算了,這世界和地球其實也相當相似。


    而福斯特更是驚恐地望了望洛倫佐,隨後那表情逐漸轉為若有所思,隨後是沉思,最後,是心動。


    ……瞧瞧你都幹了什麽,洛倫佐·格蘭瑟姆教授。西列斯不禁搖了搖頭。


    他說:“他們要去下一個地方了,我們也跟上吧。”


    他們三人便繼續往前走。


    而西列斯則心不在焉地思考起自己剛剛想到的問題。


    事實上,他一直以來都有這樣一個想法,也就是,他的意誌屬性之所以會這麽高,是因為他是來自地球的異鄉人。


    他對自己的認知一直都是如此堅定,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是賀嘉音,因此他才不會受到這個世界的舊神的汙染。


    畢竟,賀嘉音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是獨一無二的,不是嗎?正如同琴多那個舊神血裔的身份一樣,他們兩個都對於自己的認知清晰而明確,因此才會擁有堅定不可動搖的意誌。


    但是,西列斯剛剛深入思考了一下這個問題,同時也結合過去一段時間的見聞,他突然感到,這種想法還不夠正確。


    比如那位異國女主教,伊麗莎白·霍西爾。


    她的意誌屬性沒那麽高,至少在跑團劇本的設定上就是這樣。可是,她的身份明明也相當明確。隻不過,她掙紮於兩種自我的認知之間,找不到一個確定的答案。


    ……但是西列斯沒碰上這個問題,他從未覺得“地球小說家賀嘉音”和“費希爾世界的文學史教授西列斯·諾埃爾”這兩個身份會讓他遲疑不決。


    他過於堅定地認可著“賀嘉音”這個身份,因此,即便他現在同樣已經認可了“西列斯·諾埃爾”這個身份,也不會影響對前者的認知。


    但是,為什麽會這麽堅定?


    西列斯突然感到了疑惑。


    因為他守密人的身份?還是說,因為……地球?


    或許他的故鄉比他想象中……更加特殊一點?


    在剛才那一瞬間,西列斯感到自己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同時也感到這種格格不入凸顯了他對於自我的認知。


    這與曾經那位流浪詩人奧爾德思·格什文和格雷福斯·達羅·克裏莫的談話中,提及的,隻有在異鄉才能更清楚地認知自己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換言之,這產生了對比。


    一個人如果孤立地存在著,那麽他不可能對自己有什麽明確地認知;隻有在與人相處,出現差異化的時候,他意識到“我與你”“我與他”這樣的不一樣之處,才能夠意識到自身的獨特性。


    西列斯曾經在進行“複現自我”這個儀式的相關實驗的時候,想到自己在故鄉地球時候,曾經在互聯網上直接接觸到無數他人的觀念、想法。


    這種被他人的念頭糊了一臉然後又被迫自己把臉洗幹淨的做法,他已經十分熟悉。彼時他還認為,這種經曆可能提升他的意誌。


    這兩個世界是不一樣的。即便在某些方麵有著共通之處,但是他也一直都明白,兩個世界的本質是不同的。


    而現在他正在思考的問題就是,這種差異,究竟是有多不同?


    地球和費希爾世界……是否不僅僅意味著時空的差異,更意味著,地球文明與費希爾文明的差異?


    這也就涉及到了西列斯曾經考慮過的那個“底色”的問題。


    他曾經認為,如果那顏色來比喻,這個世界的人們的靈魂可能是藍色的,而其他什麽東西,比如精神汙染之類的,可能也是藍色的。


    因此,當啟示者被汙染,他們可能無法意識到這種差別。因為藍色和藍色,即便有明亮深淺之差,也不會那麽嚴重,指不定無意中就忽略了過去。


    但西列斯的靈魂底色可能是紅色的。因為對比如此鮮明,所以當任何藍色的汙染混入他的靈魂,他都能立刻意識到,並且將其排除。


    或許他現在已經逐漸認可了費希爾世界的這個身份,或許他靈魂底色已經稍微摻雜了一點藍色。


    但是,因為那紅色如此濃鬱、如此深刻,這少許的藍色無傷大雅,所以,他仍舊有著堅定的“地球人”的自我認知。


    ……這是很有可能的。隻不過西列斯以前從未思考過,為什麽他的地球紅能如此“堅固”?而這種“堅固”,又意味著什麽?


    一個下午的時間,西列斯幾乎都困擾於這個問題。


    他反複思考著,並且將過去的一些細節拿出來仔細斟酌。他想到了此前骰子對於這個世界的比喻。但是,他現在突然意識到,這個“世界”,究竟僅僅隻是說費希爾世界,更是更廣義上的世界?


    骰子也曾經說過,地球與費希爾世界的關係比他想象中更為親密一些。


    這種親密,究竟來自於哪個維度?


    這種困擾實際上就來自於,文明。


    單純就這個詞語而言,米德爾頓這個國度也可以說是一種文明。可是,伊麗莎白·霍西爾這個土生土長的米德爾頓人,卻沒有如同西列斯這般堅定的自我認知。


    所以,在現在這樣的語境下,文明必定象征著某種更為龐大的東西。


    西列斯同時也想到一件奇怪的事情。骰子說他在來到費希爾世界的時候,就已經是“守密人”的身份。


    但是,這個跑團遊戲在地球上不可能隻有他和他的朋友這批人玩過,還會有其他玩家和主持人的參與。如果他們穿越,那他們會成為守密人嗎?


    是因為他本身特殊,還是因為地球特殊?還是因為這兩者的結合?


    西列斯產生了一個含糊的想法。他逐漸傾向於第三種可能性。


    也就是說,“地球”加上“賀嘉音”,才讓他能夠成為這個世界的幫手。後者可能是因為他個人的性格、能力等等原因,而前者,則是他擁有如此高的意誌屬性的根源。


    ……他的故鄉地球,才是他的後盾和他最大的武器。


    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們一行人正在貝休恩大學的食堂吃晚餐。幾乎每所大學都有這樣一個專門用來招待外賓的食堂,不怎麽對學生開放,但菜色絕對是食堂的一流水準。


    西列斯一路以來的沉默其實沒怎麽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因為他性格向來如此,而他偶爾迴過神的時候,也會參與進其他人的對話之中,因此沒人意識到他的異樣。


    如果琴多在這兒,或許他能一眼瞧出他心愛的神明正心事重重。不過琴多並不在這兒。


    一下午的思考讓西列斯有了一些想法。他認為,下一次他與骰子溝通的時候,或許他們可以更多探討一下地球相關的話題。


    比如,如果費希爾世界需要幫手,那麽為什麽骰子會前往地球來尋找這個人?


    想著,西列斯就不由得歎了一口氣。他感到自己有點後知後覺了。不,應該說,他沒能在更早之前將一切都聯係起來,沒能意識到地球的特殊性。


    不過現在也並不晚。恰好他正逐漸涉及到“陰影”的話題。這些謎團仿佛是在同步推進的,他想。


    他又開玩笑一樣地想,說不定剛剛他的主持人給他過了一次靈性或者知識的判定,然後他獲得了大成功,所以才能想到這麽多,隻是他自己並不知道這命運的存在。


    ……等等,說真的,骰子那家夥不會偷偷給他判定吧?


    西列斯在這個問題上頗為困擾地想了一下。


    【意誌+1。】


    【你需要進行一次意誌判定。】


    【意誌:94(+1)/25,成功。】


    【你意識到世界的問題,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思考這些問題也隻是徒增困擾,因為你完全可以問問我這孤獨寂寞的老“骰”子。順帶一提,這一次的意誌判定和你剛剛增長的那一點意誌無關。】


    西列斯微微一怔。


    當這些提示出現的一瞬間,他下意識的想法是骰子是否窺探了他的想法?但是下一刻,他就否認了自己的猜測。


    他反而因為這想法而有點慚愧,畢竟骰子老早就跟他說過,它不會做出這種事情。這種懷疑是沒什麽道理的。


    因此……


    骰子的說明實際上分為了兩個部分。


    第一部 分是針對他增長的那一點意誌屬性。顯然,西列斯的想法是對的,他意識到了地球的獨特性,進一步穩固了自我的認知,所以才會擁有這一點意誌屬性。骰子也特地對這一點進行了說明。


    第二部 分則完全與他剛才的思考無關,第二部分才真正有關於他莫名其妙經曆的這一次判定。


    25的數值、意誌判定……


    西列斯的眼睛微微眯起,他驟然迴過神,意識到他們正處於米德爾頓的食堂。


    ……食堂?


    他的目光放到了麵前的這些菜肴,以及周圍的環境上。


    要說意誌判定的話,那就隻有可能是精神汙染,並且25的數值可以說是一種非常微弱的汙染。而骰子之所以在這個時候進行一次判定,恐怕就是為了提醒他這件事情。


    西列斯現在並不處於儀式時間之中,也沒有佩戴【阿卡瑪拉的眼鏡架】,所以完全沒有注意到麵前的場景有什麽問題。


    他想了想,便借口去盥洗室,然後吞服了魔藥,並且戴上眼鏡。當他迴到飯桌的時候,甚至沒人關注他的離去,因為大家都一直在十分熱烈地談論著相關的話題。


    西列斯的目光放在了麵前的菜肴之上。他仔細地看了看,然後才注意到,菜肴沒什麽問題,有問題的是那些餐盤。


    那些盛放著精致菜肴的陶瓷盤子上,都縈繞著一些細微的、朦朧的灰黑色霧氣。十分微小,感覺更像是因為那些餐盤的材料本身,而非其他什麽。隻有通過【阿卡瑪拉的眼鏡架】才能觀察到。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摘下了眼鏡。


    ……他可不想瞧見這畫麵。雖然那些菜肴沒什麽問題,但是他剛剛也吃了不少。這種感覺總讓人有些膈應。


    應該說,正是因為吃了由這些餐盤裝盛的菜肴,所以骰子才會進行這一次判定?


    西列斯謹慎地決定之後給在場每一個人都進行一次意誌判定,尤其是來自拉米法大學的教授們,他們可以說是完完全全的普通人,對啟示者沒什麽了解,萬一中招那就不妙了。


    那些餐盤十分不引人注目,此外真正的問題來自於裏層的材料,而非外層的塗料和裝飾,這就更加引人懷疑了。


    ……問題出在哪兒?是采購這批餐盤的貝休恩大學,還是販賣這批餐盤的商人,又或者是原料供應商?


    “我注意到,這些餐盤十分漂亮。”西列斯突然說,“是米德爾頓的特產嗎?”


    西列斯的話讓其餘人也有些驚訝,他們都將目光放在了那些陶瓷盤子上。一開始人們沒注意到這些盤子,因為菜肴覆蓋在上麵。人們都急著吃飯,無暇關注底下的容器。


    但是現在,晚餐進入尾聲,菜肴都被分食得差不多了,底下漂漂亮亮的餐盤便露了出來。那花紋遍布四周,繁複密集,同時也都蘊藏著一些相當精妙的海洋元素。


    望著那花紋,福斯特·朗希露出了些許困惑的表情。


    貝拉教授驚訝地說:“還真是相當精致!”她看起來很想買幾個帶迴去,當做來自米德爾頓的禮物送給朋友們。


    ……西列斯不得不暗中思考著怎麽阻止貝拉教授的這種想法。


    來自康斯特的人們都對這些盤子讚不絕口。於是作為待客的東道主,那位貝休恩大學的教授便微笑著說:“那麽,我等會兒會去打聽一下這些餐盤的來曆。


    “我的確知道米德爾頓有一些陶瓷商品十分有名,等明天我們在貝休恩遊覽的時候,也可以帶各位去挑選和購買。”


    他們紛紛讚成這個意見。


    時間不早,他們也將返迴旅館。


    貝休恩大學這邊其實也為拉米法大學的訪問學者們安排了住宿,不過他們沒想到會有來自往日教會的那麽多人隨行,所以一時半會沒那麽多房間。


    於是貝拉教授幹脆委婉地拒絕了這事兒。反正他們已經入住了旅館,並且那旅館距離貝休恩大學也不算遠,他們在那兒一直住著就行,也不用再收拾行李搬到其他旅館。


    這也算是兩全其美的辦法。於是,貝休恩大學這邊的負責人便將他們送迴了旅館,然後與他們告別。


    一下午的遊覽下來,他們也感到了疲憊,很快就與彼此告別,然後迴到了房間裏。趁這機會,西列斯快速地剛剛吃飯的每一個人都進行了一次意誌判定,確認他們的情況都良好。


    雖然普通人因為靈性不高,不至於受到過於嚴重的汙染,但是西列斯也不能確保在場這些普通人中間,是否存在一個擁有啟示者資質的人,因此就幹脆全部都判定了一遍。


    絕大多數人的意誌屬性都在正常範圍之內,完全可以自行抵抗25這個數值對應的精神汙染,西列斯的判定也隻是另外加上一層保險。


    不過令西列斯感到意外的是,福斯特·朗希有著高達72的意誌,可以說是鶴立雞群。


    他不由得若有所思地望著福斯特離開的背影。


    這可以說是一個意外收獲了。他想。難道是哲學專業的影響?還是說,福斯特·朗希也同樣擁有某種不為人知的堅定自我認知?


    西列斯正思索間,班揚騎士長走過來,低聲詢問說:“教授,您剛剛特地在餐桌上問起那些陶瓷盤子,並且還佩戴了眼鏡。難道有什麽問題嗎?”


    顯然,騎士長意識到了問題。畢竟【阿卡瑪拉的眼鏡架】就出自往日教會,他們十分清楚這個儀式的強大。


    ……當然,對於西列斯而言,他十分懷疑,這眼鏡架在自己這裏之所以如此強大,歸根到底還是因為,他掌握了阿卡瑪拉的力量,因而進一步強化了這個儀式的能力。


    西列斯點了點頭,他說:“我認為那些餐盤中蘊藏著精神汙染。”


    他沒有解釋更多,不過班揚騎士長已經露出了震驚的表情。


    顯然,班揚不假思索地相信了西列斯的判斷,畢竟西列斯是“複現自我”儀式的發明人,人人都知道西列斯對於精神汙染有著相當深入的研究。


    班揚立刻皺起了眉,他說:“這有些不正常。為什麽貝休恩大學中就會出現這種精神汙染的東西?這顯得……”


    “太危險了。”西列斯說。


    日常生活中平凡無奇事件外表之下,潛藏著的危險。誰能想到,他們隻是在一所大學的食堂裏吃頓晚餐,然後那擁有漂亮花紋、精美工藝的陶瓷餐盤就有一些古古怪怪的小問題呢?


    ……他又想到格雷森的肉和甜品了。真糟糕。


    或許這也就是不久前伊麗莎白主教讓他們按兵不動,首先觀察一下貝休恩的局麵的原因。這座城市並沒有表麵上那麽安全,同樣暗流湧動。


    西列斯沒再繼續糾結這個問題,他說:“可以觀察一下其他人的情況,然後等明天貝休恩大學那位教授的迴複。我們在貝休恩還是盡可能保持低調比較好。”


    班揚騎士長也讚同這一點。盡管今天上午他還與伊麗莎白據理力爭,但是現在他已經徹底冷靜下來。或許,他也終於意識到,他們正在陌生的異鄉。


    這一天晚上,西列斯沒有進入深海夢境。原本他這一天是可以進入夢境的,不過考慮到之後可能得到與那奇怪的陶瓷材料有關的消息,他還是決定將這事兒推遲一天。


    他也難得地有些無法入眠。當然,他心中心知肚明,是因為他想到了他的故鄉地球。是那沉重的牽絆與思鄉之情拖住了他入睡的腳步。


    他知道這是人之常情,也難以避免地同時承認,他不怎麽喜歡這種情緒。那讓他感到些許的軟弱。


    ……行了吧,賀嘉音。他想。成年人在深夜的時候稍微擁有一些軟綿綿的小情緒,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別這麽苛求自己。


    他怔怔地發了會兒呆,然後才輕輕歎了一口氣。他得承認,自己今天吃飯的時候,想到了他的地球的火鍋和奶茶。或許下次和琴多一起試試,能不能在異世界複現一下地球的經典菜肴。


    ……雖然他的番茄炒蛋十分失敗,但是,火鍋和奶茶,這種東西總不可能失敗了吧?


    他在對地球的美食的懷念中睡了過去。


    第二天上午,他們踏上了遊覽貝休恩的路途。不過西列斯十分好奇昨天那些餐盤的問題。他自己現在繼續追問就太醒目了,於是他私下裏和切斯特醫生說了一下。


    醫生顯然驚訝於西列斯沒幾天就又出現了新的需要調查的事件。不過這種驚訝一閃而逝,估計切斯特也已經習慣了。


    他便在之後找了個機會詢問那位教授。


    彼時他們正好在參觀貝休恩的港口,這裏是漁民們的出海的港口,和他們此前上岸的客運港口不同。這個港口的名字是個挺複雜的米德爾頓詞語。


    港口外麵就是大大小小的攤販集市,漁民們在那兒販賣著新鮮打撈上來的魚和其他海貨,貝休恩的居民穿梭其中,挑選購買著自己需要的東西。


    清早的港口正是最為忙碌和熱鬧的時刻。時間來到三月,天氣也逐漸變得溫暖了一些。碧藍色的天空與蔚藍色的海洋交織在遠處,伴隨著藍白色建築前的人聲鼎沸,難得給人一種平和之感。


    那位教授提及,捕魚業以及現在這樣的集市,就是貝休恩的一大重要經濟支柱。


    恰好提及經濟,於是切斯特就說:“說到貝休恩的經濟,昨天您曾經說陶瓷產業也在米德爾頓十分盛行?”


    “正是如此!”那位教授說,“我昨天特地去打聽了一下,這才知道,在深海孤島上,有一些島嶼的泥土十分適合用來製陶。一些漁民巧合地去到那些孤島之上,然後意外地發現了這一點。


    “據說這種做法還是從那些島嶼上的原住民那兒學來的。那些住民用一種十分粗糙的手法來製作陶器,但是卻十分耐用。


    “於是一些商人就特地挖了一些泥土,嚐試製作陶瓷,最後效果果真不錯。他們便將那些島嶼看做是原材料產地,成了他們專屬的貨源。”


    西列斯忍不住問:“那麽,那些孤島上的住民呢?”


    “呃,什麽?”那位教授有些意外,“那些住民……自然是仍舊生活在島嶼上。哦,不過我聽說一些商人會在開采那些特殊的泥土的時候,將一些住民趕走。這也不可避免。”


    西列斯想說什麽,但最後隻是聲音低沉地說:“我明白了。”


    有人能明白他想說什麽,但有人隻是感到這無關緊要。一人問:“所以,這種陶瓷是比較稀有的嗎?”


    那位教授解釋說:“不能完全這麽說。其實最後製成的陶瓷數量還是不少的,不過絕大部分都被上層人買走了,還有一些就是像我們大學那樣的采購。


    “剩下的少量才會麵向市場,而那樣的價格通常會比較昂貴。所以,如果各位想要購買那種特殊的陶瓷的話,那恐怕不太合算。


    “不過,普通的陶瓷也是十分適合當做紀念品的。米德爾頓的地理位置與康斯特相差很大,這裏的陶瓷也相當漂亮精致。”


    好幾人都點著頭,看來是打算買一些帶迴康斯特。


    而西列斯也點了點頭,並且暗自鬆了一口氣,為他們不打算買那些特殊的陶瓷。


    顯然,來自那些孤島的泥土有一些問題,攜帶著某種精神汙染——灰黑色的霧氣,並非是迷霧;西列斯曾經在為那些啟示者祛除精神汙染的時候見到過這樣的汙染,但是他並不知道那屬於哪位舊神。


    單純就顏色來說……或許是胡德多卡?


    但是,如果與迷霧聯係在一起,那或許也可以說是多種汙染混雜在一起?西列斯不太確定這究竟是什麽樣的情況。


    總之,那原材料攜帶汙染是必然的。但是,普通人對此毫不知情,即便是啟示者,或者其他什麽擁有力量的人,如果不是擁有西列斯這樣的力量,那也很難察覺到其中問題。


    畢竟,25這個數值對應的精神汙染,十分微小,甚至普通人都可以憑借自己的意誌抵抗過去。但恰恰由於其微小,一旦積少成多,那麽情況可能十分嚴重。


    一旁,班揚騎士長問出了西列斯也困惑的那個問題:“請問,這種特殊的陶瓷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流行起來的?”


    那位教授愣了一下,想了一會兒,便說:“大概是,三十多年前?我也不太確定。隻是告訴我這件事情的人提及,是經過了一代人對於工藝的改良之後,這種陶瓷才在最近十幾年得到了市場的認可。”


    西列斯幾乎下意識望了一眼更遠處的海洋。


    三十多年前?


    一種微妙的直覺告訴他,這事兒很有可能牽扯到伊諾克·吉爾古德的事情,以及約瑟芬·霍西爾的失蹤。


    切斯特、班揚,以及此刻與他們同行的凱瑟琳·金西顯然也想到了,他們盡可能控製著自己的表情變化。


    好在現在場麵有些混亂,那位教授很快就被其他事情吸引了注意力,沒有再繼續關注陶瓷這事兒。


    班揚走到西列斯身邊,低聲說:“這樣看來,那些孤島上的泥土肯定存在一些問題。”


    “的確如此。”西列斯說,“不過,我們沒有證據證明這一點。你們有攜帶【舊神的陰影】嗎?”


    那是專門用來測量精神汙染的儀式。


    班揚點了點頭。


    “之後我們肯定還會去貝休恩大學的食堂吃飯,到時候你們記得記錄一下自己的汙染。”西列斯斟酌了片刻,然後又說,“最好讓伊麗莎白女士知道這事兒,然後詢問一下她的建議。”


    “我明白了。”班揚點了點頭。他當機立斷,叫來了一名騎士,囑咐他去一趟伊麗莎白那邊,將這事兒轉告主教女士。


    西列斯注意到那名騎士正是達雷爾·霍布斯的哥哥勞埃德。勞埃德離開的時候,特地朝著西列斯笑了一下,與他打個招唿。


    西列斯稍微鬆了一口氣,他低聲說:“希望這事兒不會帶來太大的影響。”


    班揚也忍不住歎著氣。他們沒有多討論這個話題,畢竟現在還在外麵。不過,顯然他們也沒什麽心思遊覽貝休恩了。


    西列斯思考著三十多年前的事情可能的背後真相,但是不得不承認他們如今掌握的信息還太少了。


    在離開港口的時候,西列斯無意中走到了翻譯約翰尼的身邊。


    約翰尼注意到西列斯,猶豫了一下,便說:“教授,有件事情我不太確定是否要告訴你。”


    西列斯迴過神,困惑地問:“什麽?”


    “我剛剛似乎注意到了加勒特·吉爾古德。”約翰尼指了指更遠處的港口,“他似乎想上一艘漁船,但是被趕了下來,然後就離開了港口。不過,也可能是我看錯了,畢竟隔得太遠了。”


    西列斯意外地得知這一點。他說:“或許你沒看錯。不過,不知道為什麽加勒特會被趕下來。”


    “或許他的名聲已經傳到了貝休恩?”約翰尼用一種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語氣說。


    西列斯想了一會兒,不得不承認這是很有可能的。


    他們兩個在這兒停了一會兒,其餘人已經走遠了。他們便不再繼續討論,而是跟上大部隊的腳步。之後他們還去參觀了貝休恩的博物館,對這個國度的曆史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


    正如西列斯此前得知的,米德爾頓是一個從沉默紀延續至霧中紀的國度。不過,這個國家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是一個排外、封閉、自給自足的區域,因此對於外界的情況發展不是特別了解。


    就米德爾頓本身而言,沉默紀的迷霧也曾經打擊了這個國度。


    西列斯懷疑,曾經籠罩這片區域的迷霧來自於布朗卡尼,至少從地理位置、以及之前往日教會提供的舊神隕落情況的資料來看,這種可能性相當大,因為布朗卡尼隕落的位置距離米德爾頓很近。


    不過,也有可能是一些未曾確定隕落地點的神明,比如阿莫伊斯、埃爾科奧、貼米亞法這樣的。他們的隕落說不定就會是在海洋附近。


    想到這裏,西列斯突然意識到,如果貼米亞法的樂園正是“島鯨”,那麽當祂吞噬埃爾科奧的時候,會不會也發生在海洋之上?


    因此,埃爾科奧的星之塵才會直到現在都沒有被人發現,那仍舊被海洋上的迷霧籠罩著。


    這種可能性也反過來進一步加強了,“島鯨”正是貼米亞法的樂園的猜測的真實性。西列斯心想。


    在博物館的遊覽令在場每一個人都感到精彩和戀戀不舍。這些文科類的教授們顯然都十分喜歡米德爾頓的博物館,因為這裏更有一種曆史的痕跡,尤其是這個國家從未斷檔的曆史,更令人沉迷。


    遺憾的是,由於語言的問題,他們仍舊無法領略更多關於米德爾頓曆史的魅力。


    盡管如此,西列斯,以及其他的教授們,還是堅定地掏錢買下了一本介紹米德爾頓曆史文化的著作。據說那就是這個國家博物館的館長的作品。


    他們的這部分支出也算作是拉米法大學支持的學術經費,因此他們自然十分欣喜且毫不猶豫地購入了這本書籍。


    他們在這家博物館耗費了挺長一段時間,之後又大致走馬觀花地欣賞了貝休恩城區的風景,同時真的前往商店購買了一些精致的陶瓷。


    當然,除了陶瓷之外,教授們也挑選了一些其他的紀念品。


    挑選紀念品的時候,西列斯特地喝了魔藥、戴上了眼鏡,確定那些物品沒有問題之後,才鬆了一口氣。他也饒有興致地為琴多、為母親、為朋友們挑選了一些有趣的物件。


    傍晚時分,他們在貝休恩一家知名的海鮮餐廳吃了晚餐,隨後就迴到了旅館。


    這一天的遊覽讓他們越發期待第二天與貝休恩大學的教授們的學術交流。


    而這一天晚上,幽靈先生也成功進入了加勒特·吉爾古德的夢境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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