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突的發生隻在一瞬間。


    當加勒特衝上來一拳把福斯特·朗希揍到在地的時候, 誰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加勒特動手揍了福斯特一拳,然後就露出一種快意的表情。


    他沒有繼續動手,而是自顧自站在那兒,惡意地笑了起來。


    西列斯瞧了他一眼, 然後蹲下來扶起福斯特·朗希, 後者整個人都是懵的,摸著鼻子低聲痛唿著。一旁, 向導艾薩克大聲質問說:“你在幹什麽?!”


    “問問他的好父親曾經幹了什麽。”加勒特冷笑了一聲, “我可是一眼就認出了你。朗希, 嗬,朗希家族。”


    周圍人低聲議論, 也有與加勒特爭吵的。


    繁雜的聲音中, 西列斯低聲詢問福斯特:“還好嗎?”


    “……還好。”福斯特仍舊沒反應過來, 聲音聽起來也有點發愣,“隻是剛剛痛了一下。他……他的意思是, 我父親曾經對他做了不好的事情嗎?”


    西列斯沉默著。福斯特大概會以為他的沉默意味著他對此毫不知情, 但是西列斯實際上是在思考相關的可能性。


    ……弗蘭克·朗希。福斯特的曾祖父。


    他死在三十多年前。他是一名畫家——而在那艘覆滅於深海的船隻之上, 就有著一些藝術家。


    更多的信息被關聯起來。西列斯突然想起來,福斯特曾經說過,他的曾祖父對於自己的繪畫作品一直都不怎麽滿意,所以生前才沒有將其公開展示。


    弗蘭克·朗希似乎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更加寫實一點。


    既然要寫實, 那麽他很有可能就會親自出海,親身體驗一下大海的風浪。而他是否就會在伊諾克·吉爾古德的那艘船上?


    此外, 西列斯也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如果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水手,在出海的時候遇到了一些怪事, 然後陷入了瘋瘋癲癲的狀態, 那麽, 單就這件事情而言,似乎不足以驚動貝休恩。


    畢竟金斯萊屬於米德爾頓南麵最強大的部落巴茲爾。這個事情完全可以由巴茲爾來進行內部處理;但是最終,這件事情卻鬧到了貝休恩。


    這可不是常見的情況。顯然,那些乘客中,有著身份非凡的大人物。


    而弗蘭克·朗希似乎就可以算是其中之一。況且,從剛才福斯特的話語中也可以聽出來,朗希家族正是那些特殊陶瓷的經銷商之一。


    ……他們是否會與“陰影”有所關聯?有這個可能嗎?


    單純就朗希家族的種種信息來看,這個家族似乎是與藝術有所關聯。他們是否有可能是阿特金亞的信徒?又或者,是“陰影”的信徒?


    但是,從福斯特的態度來說,他對於家族的某些傳統似乎毫無了解。


    不過這一點也並不令西列斯感到驚訝。這些古老家族如今的年輕人,似乎都與年長者有著十分明顯的隔閡。


    對話間,福斯特也終於反應過來,他站起來,氣憤地朝著加勒特大喊說:“我父親怎麽招惹你了!”


    加勒特陰森森的目光就落在福斯特的臉上。他一拳將福斯特的臉頰打腫了,但是那似乎也隻是發泄一下情緒,並不能令他感到滿意。


    他說:“你現在就迴家,去問問你的父親。不需要問其他的,就問問他,還記得金斯萊的吉爾古德一家嗎?”


    “金斯萊?”福斯特皺著眉,越發感到困惑。


    但加勒特也懶得跟他多費什麽心思。他擺了擺手,直接走開了。


    “莫名其妙!”福斯特低聲咒罵著,一臉不快地追了上去。


    他們的對話是用米德爾頓語進行的,因此康斯特人都感到十分困惑。西列斯大概能猜到他們在說什麽。他心想,難道在弗蘭克·朗希死後,朗希家族的其他成員去加勒特家裏鬧事了?


    ……這似乎也不是無法想象。或許他之後應該再仔細問問加勒特,尤其是,關於那艘船上的那些乘客。


    現在想來,那些乘客的身份似乎比他們想象中的更加重要。


    西列斯想了想,便說:“我跟上去看看,別出事了。”


    他的身份介入這件事情顯得有些尷尬,不過他與福斯特的淺薄交情,以及在場來自拉米法大學的教授們的好奇目光,也讓他有這個理由跟上去。


    於是,他便與向導艾薩克兩人一起跟了上去。貝休恩大學那邊也跟來了一名教授。另外就是港口的兩名工作人員,他們看起來一臉不耐煩,不明白為什麽會有人在港口鬧事。


    拐角的時候,西列斯走在最後麵,趁他們不注意,就將一號人偶放了出來。人偶走在街角的陰影中,噠噠噠的腳步並不引人注意。


    很快,他們在港口的一個角落裏發現了那兩人,福斯特和加勒特扭打在一起,但是後者差不多是壓著前者打。福斯特鼻青臉腫,卻還是咬著牙與加勒特搏鬥。


    那名來自貝休恩大學的教授嚴厲地說了一句什麽,隨後港口的兩名工作人員將這兩人分開。福斯特喘著氣,目光中流露出一種兇狠的意味。


    那眼神讓在場每個人都怔了一下,因為這年輕的學生此前一直都是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可現在卻好像兇悍了起來。


    加勒特笑了起來,他的笑容比福斯特更加放肆一點,像是在挑釁這個年輕人。如果不是港口的那名工作人員拽著福斯特,那麽他們可能又要廝打起來。


    那名教授首先對著福斯特說了一句什麽,然後對著加勒特更為嚴肅地說了一段話。福斯特喘了一口氣,然後猛地坐在了地上。


    而加勒特聳了聳肩,笑著說了一句什麽,隨後就轉身離開了。西列斯望著他的背影,眯了眯眼睛。


    在拐角處,加勒特被人偶攔了下來。小巧的人偶拍了拍他的鞋子,然後把一小卷錢放在了他的鞋背上。


    加勒特驚唿了一聲,然後說:“這有點太隱蔽了!要是我沒發現,這錢不就丟了?”


    他笑眯眯的,看起來十分高興。他將那卷錢撿起來,隨手塞進口袋裏,然後撿起人偶。他拍了拍人偶的頭,然後說:“把仇人的兒子打了一頓,真舒服。”


    他自言自語了好一會兒,但是人偶卻毫無反應,他就也覺得無趣,將人偶放了下來。人偶便邁著小步子,很快就跑開了。


    加勒特對於人偶的去向有點感興趣,但是考慮到他與幽靈先生的合作關係,最後他還是忍住了,沒跟上去。他迴身望了望角落處正在交流的幾人,尤其是福斯特與西列斯。


    他思索了片刻,然後露出了一抹冷笑。他低聲說了一句什麽,然後轉身一瘸一拐地離開了,再也沒有迴頭看一眼。


    福斯特坐在地上,整個人都在發抖。他沉默著,沒有理會其他人說的話。看起來,剛才他與加勒特搏鬥的時候,加勒特對他說了什麽,並且影響了他的理智。


    隔了一會兒,他才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對貝休恩大學的那位教授緩慢地說了一句什麽,似乎是在說自己沒事了。隨後,他鬆了一口氣,從地上站了起來。


    西列斯問:“沒事了嗎?”


    “……沒事了,教授。”福斯特低聲說,“隻是一些我從來都沒聽說過的事情。我根本不應該相信那個家夥的說法……是的,根本不應該。”


    西列斯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保持了一種寬和的沉默。


    福斯特這種狀態顯然不能迴到港口那邊。於是西列斯便在這裏與這個年輕人告別,福斯特也勉強自己打起精神,並且說:“教授,我會寫信給您的。您關於神明的理解,給了我很大的啟發。”


    西列斯怔了一下,才意識到福斯特說的是周二學術討論的時候,他所說的“人與神從一開始就是分開的”這樣的說法。


    “我期待著你的信。”西列斯低聲說。


    他們便與彼此告別。那名貝休恩大學的教授就留在這兒陪著福斯特,而西列斯與艾薩克不得不趕快迴到港口那兒,因為他們的船就要開了。


    這是3月11日的上午。十點整,他們的船隻啟航,將要帶著他們返迴金斯萊。


    西列斯站在甲板上,靜靜地望著不遠處的貝休恩。那高高低低的建築與港口逐漸隱沒在海霧之中。在離開貝休恩的時候,他才感覺到,他們在貝休恩的時光是十分匆忙的。


    學者訪問、陶瓷製品的相關調查,以及那些三十多年前的往事,都耗費了他們巨大的精力。在這種情況下,他反而忽略了自己最開始的目的——了解米德爾頓的曆史。


    ……或許這也是旅途的魅力之一。沒人知道他們會在旅途上遇到什麽。


    不過,西列斯心中始終有一種預感。


    他感到自己與這個以海鹽和北風為基底的國家的緣分還沒有結束。遲早有一天,他還會迴到這裏,迴到米德爾頓的金斯萊和貝休恩,然後望見這一切背後的真相。


    那海洋深處,與這世界相關的秘密。


    來自遙遠北麵的寒冷海風吹拂著他的麵頰。


    他靜默地望了一會兒,感到晃晃蕩蕩的海水沉沉地托著這艘載滿乘客的船隻。


    隔了片刻,西列斯收斂心神,將思緒轉移到剛剛發生的事情——福斯特·朗希和加勒特·吉爾古德的衝突。


    一個意外的事情是,他居然並不感到驚訝。


    應該說,這是他沒有預想到的事情。可是,當這個巧合真的發生的時候,結合此前他身邊發生過的無數巧合,他自己都已經見怪不怪了。


    弗蘭克·朗希就死在伊諾克·吉爾古德的那艘船上?他去年十二月份的就已經知道了這個畫家的存在?他來到貝休恩,居然恰巧就遇到了這名畫家和那名水手的後代?


    巧合、巧合、巧合。


    巧合發生了無數次,那就不再是巧合,而是命運運行的軌跡。


    ……隻不過他命運中的軌跡數量多了一點而已。這不算什麽,哈。西列斯冷靜地想著。


    拋開他自己的問題不談,福斯特·朗希顯然因為這事兒而感到了不安。他迴家之後,是否會引起新一輪的家庭矛盾?


    剛剛福斯特露出的那種兇狠的神情也令西列斯頗為印象深刻。他想到這個年輕人十分不錯的意誌屬性,便不由得感到這個家族很有可能同樣隱藏著某些秘密。


    想了片刻,他便搖頭,輕輕歎了一口氣。與其在這兒空想,不如之後再一次進入加勒特的夢境的時候,親自詢問一下當事人。


    他們一行人迴程時候搭乘的船隻依舊是熟悉的遠海號,連船長和水手都是他們認識的那一批。


    不知道是否因為這種熟悉的感覺,又或者是因為他們已經習慣了乘船的感覺,所以這一次從貝休恩返迴金斯萊的旅程中,西列斯的同伴們並沒有出現暈船的情況。


    不過切斯特醫生的表情仍舊顯得十分糾結,西列斯注意到。


    從昨天中午他獨自與伊麗莎白·霍西爾吃了一頓飯之後,他似乎就一直心事重重,做什麽事兒都心不在焉。


    之前西列斯以為那隻是遇見親人之後又很快將要分別的複雜心情,但是這種表情一直持續,西列斯便特地在中午吃飯的時候詢問了切斯特。


    切斯特愣了一下,然後無奈地搖了搖頭:“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教授。”


    西列斯默然望著他。


    切斯特便說:“是伊麗莎白阿姨……她似乎真的想要來到拉米法城。當然,她不是說來投奔我,或者與我一起生活,而是……教授,她想要離開米德爾頓。”


    西列斯微微一怔。他想,當伊麗莎白這麽說的時候,他還以為這名女士隻是開個玩笑,起碼沒那麽認真。但是,她卻真的想要這麽做了。


    切斯特又轉而說:“也或許,她隻是想要換個地方住一段時間,換換心情。我不知道應該怎麽迴答這個問題……”


    他苦笑起來,隔了一會兒,又說:“我感到,我無法這麽輕易地給出意見。因為那是……一位還不怎麽熟悉的長輩的人生選擇。”


    西列斯斟酌了片刻,最終說:“或許主教女士已經有了自己的決定,她隻是想要找個人分享一下自己的想法。”


    “的確如此。”切斯特說,他真誠地說,“我希望她能擺脫過去的陰霾,無論如何。”


    西列斯也點了點頭。


    切斯特轉而說:“總之,在我離開的時候,伊麗莎白阿姨說她之後會給我寫信,告知我她最終的決定。”


    如果伊麗莎白真的選擇離開米德爾頓,不知道會是誰來成為她的繼任者。西列斯不禁這麽想。況且,往日教會顯然很想調查福利甌海。


    現在他們的意圖被伊麗莎白製止,但是等到新的主教上任,情況可能又不太一樣了。那是否會產生全新的矛盾和爭端?


    誰也說不準未來的事情。


    盡管伊麗莎白有意脫離自己原本的生活,但是這個話題也讓西列斯與切斯特兩人多少有些食不知味。


    下午,他們便迴到了各自的艙室,打算休息一番。當然,西列斯知道切斯特估計會在下午和晚上的時候投入到打牌的事業中難以自拔。


    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就是,在返迴金斯萊的這艘船上,西列斯瞧見那些水手正興致勃勃地玩著諾埃爾紙牌。他們的牌看起來是用普通的硬紙板製成的,但是依舊讓他們玩得十分愉快。


    而這些水手們都不知道,這紙牌玩法的發明人,此刻就站在他們的麵前。


    這件事情讓西列斯產生了一種別樣的感觸。因為他意識到,隨著諾埃爾紙牌的流行,知曉“這個玩法來自西列斯·諾埃爾”的人也越來越少。


    於是,這就將成為一個秘密,一個被少數人保守的秘密。


    ……而那似乎也就成為了,隱藏在這副紙牌中的,又一個與神明有關的秘密。


    這想法令西列斯頗為驚訝。當他談及紙牌中的秘密的時候,他絲毫沒有想到他自己。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與情況的發展,他自己也被囊括在這秘密之中。


    ……除了先知,他好像還成為了一名預言家。真要命。他想。


    返迴船艙的西列斯想了想自己有什麽事情能做,他一開始想到要繼續寫一寫小說,但是又突然想到,自己上午才剛剛得到了一本書,便愉快地決定先看書。


    正如克格索爾所說的一樣,這本書的作者是一位來自康斯特的女士,她的名字是瓊·麥克米倫。她大概生於霧中紀三百年左右,她的父親是個頗有名氣的探險家,去過費希爾世界的不少地方。


    瓊和她的母親跟隨她的父親一起東奔西走,最終決定在米德爾頓定居一段時間,因為那麵朝大海,瓊自己十分喜歡這地方。


    後來她的父母返迴康斯特養老,而瓊則留在米德爾頓結婚生子,真正成為了米德爾頓的一份子。


    正因為瓊的出生與成長環境都在康斯特公國,所以在她的這本自傳中,西列斯很容易就注意到,她是以一個康斯特人的身份,在經曆、體驗、感知米德爾頓的文化。


    整體來說,因為不了解米德爾頓的風俗,瓊和她的家人一開始頗為受到一些敵視和排斥,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也逐漸融入了米德爾頓。


    他們最初選擇定居的地方是米德爾頓北麵的一座港口城市,但是那兒太冷了,瓊和她的母親都不怎麽適應,於是他們最終搬到了貝休恩。


    這個時候,瓊大概二十歲,還是個不怎麽懂事的年輕女生。她因為搬家的事情和父母鬧了不少矛盾,原因是沒什麽地方能真正符合她的要求。


    不過貝休恩是個新奇的地方,尤其是,這裏有著漂亮的海。瓊很快結識了一些年輕女孩,並且和她們成為了好朋友,其中有幾個,直到瓊人生的終結,她們也始終保持著聯係。


    二十一歲的時候,瓊掌握了米德爾頓的語言,然後進入了貝休恩大學,成為了美術專業的學生。


    她遇到了一個名叫弗蘭克·朗希的年輕畫家。


    ……讀到這裏,西列斯不由得停頓了一下。他費解地想,命運仿佛是迫不及待地將相關線索推到他麵前一樣。


    總之,瓊·麥克米倫和弗蘭克·朗希墜入愛河。但是他們沒能結婚,因為朗希家族不同意這樣一個來自異國的女人成為家族族長的未來妻子。


    瓊與弗蘭克分手之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有些鬱鬱寡歡。她認為自己找到了靈魂伴侶,但是卻被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阻隔了他們的相愛。這種事情向來十分令人沮喪。


    瓊的父親聽說這事兒之後,專門找到弗蘭克,把這個年輕人打了一頓。瓊在自傳裏提到這事兒,並且流露出一種既感動又好笑的情緒。


    在這之後,瓊也慢慢走出了這段戀情帶來的陰影。那段時間裏她幹脆跟隨父親一起去無燼之地冒險,並且頗為在無燼之地北麵闖出了一點名聲。


    甚至連瓊自己都驚訝於“實力的增長”。


    三年之後,二十五歲的瓊迴到貝休恩。這個時候,她已經變成了一個強大、瀟灑的探險者女士。她不再為愛所困,同時也以一種嶄新的口吻來描述自己曾經的那段戀情。


    瓊在自傳中描述說:“弗蘭克·朗希是個有點神經質的男人,他喜歡用自己的甜言蜜語和他自成一派的哲學來討女人歡心,本質上就是個沒長大的花花公子。


    “要我說,無燼之地的男人可比這家夥成熟得多,起碼不會在明知道家族不會同意我們的戀情的前提之下,還是要和我交往,並且承諾會和我結婚。


    “……說真的,他簡直像是個被家族寵壞了的貴族少爺。但是我之前還從來沒聽說過朗希家族的存在,這家族真是相當低調了。”


    在這段話之後,弗蘭克·朗希就不怎麽出現在瓊的自傳中。瓊將筆觸轉向了自己的新生活。


    她二十五歲迴到貝休恩的時候,她的父母已經打算離開貝休恩。而瓊並不打算離開。她在康斯特已經沒什麽熟人了,但是在貝休恩卻還有許許多多的朋友。


    她的父母也沒有強硬地逼迫她一起離開。於是,瓊的獨居生活就這麽開始了。


    她花費了一段時間適應這種脫離父母的庇護的生活,然後興奮地自傳——或者說,日記?——中寫道,“和父母一起生活,以及脫離父母生活,這簡直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世界。”


    總之,在那幾年裏,瓊和自己的女伴們十分輕鬆地生活著。大概隔了兩三年,瓊又認識了一位男士,是個十分向往無燼之地的年輕水手。


    他不知道從哪兒聽說瓊在無燼之地的名聲,於是打聽到了瓊經常出沒的酒館,然後嚐試著與她的交流。


    瓊在自傳中寫道:“我丈夫在酒館裏跟我搭話的時候,我以為他是個傻瓜,因為沒人會在這種地方交流無燼之地的事兒——他像是個呆頭呆腦的傻瓜。”


    但這傻瓜卻讓瓊覺得有意思。同時,在那段時間裏,瓊也逐漸對貝休恩的生活感到了厭倦。她開始懷念起無燼之地的刺激與危險。


    於是,她就幹脆和這個年輕水手一起前往了無燼之地,並且共同探索著無燼之地北麵的土地。他們還曾經一同出海,不過沒能找到什麽有意思的事情。


    很快,瓊就和這個水手談起了戀愛,並且最終結婚。他們返迴貝休恩,瓊找到一家美術學院當起了繪畫老師,而她的丈夫則在港口找了一份工作。


    不過,他們並沒有生孩子。在這件事情上,瓊相當坦誠地說:“在學校瞧見那些學生我就頭痛,怎麽也想象不出來自己要怎麽養育一個活生生的孩子。”


    他們在貝休恩平靜地生活了許多年,有空的時候偶爾也會去無燼之地逛逛,或者去康斯特與瓊的家人團聚。隨著年紀漸大,他們也就慢慢不那麽折騰地跑來跑去,而是長期定居在貝休恩。


    自傳中的內容也就更多涉及到了一些家長裏短、生活日常。西列斯饒有興致地閱讀著那些貝休恩普通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那是與他這一次走馬觀花的遊覽截然不同的生活體驗。


    在平靜的老年生活中,瓊突然提及了生活中的一件趣事。


    她說她聽聞舊友提及弗蘭克·朗希的死亡,迴家之後就和丈夫分享此事,結果她丈夫反而生起氣來,覺得她難忘舊情。這事兒令瓊樂了好一陣子。


    不過她也的確以一種懷念的語氣描述起年輕時候的生活。並非懷念弗蘭克·朗希,而是懷念那個時候年輕的自己。


    她提及弗蘭克·朗希最終死在海洋的風暴之中,因為“他對於自己的畫作的嚴格要求。他想要在死前真正望一眼他魂牽夢縈的大海”。


    這件事情給了瓊些許感歎,而那更大部分來自於米德爾頓。在死亡已經肉眼可見的時候,瓊想到康斯特、想到米德爾頓、想到無燼之地,想到這龐大的費希爾世界。


    她說:“沒人知道我們最終將在什麽樣的境地中死去,這種感覺就好像,沒人知道我們的世界最終將會麵臨什麽樣的結局一樣。


    “當我閉上雙眼迎接死亡,仿佛這世界也迎來了它的末日。而我心知肚明,這世界的盡頭其實離我那麽遠那麽遠,是我人生的小船永遠無法抵達的深海。


    “曾經有人認為這顆星球是平坦的。或許海水會在平坦地表的盡頭如同瀑布一樣墜下。可這世界並非平麵,而我的人生確實如此。


    “我人生的小船,將會在這平麵路途的盡頭,直直落下,自此分崩離析。”


    西列斯因為這話而產生了些許的感歎。


    他合上這本書,下意識望向了窗外,發現時間已經不知不覺來到了傍晚。他從另外一個角度了解到關於米德爾頓的一切。


    ……以及,弗蘭克·朗希。


    吃晚餐的時候,西列斯也忍不住想到了弗蘭克·朗希的事情。


    這位知名的米德爾頓畫家,在旁人看來,是個固執、偉大的藝術家;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審視他的時候,他又成了懦弱、毫無擔當的花花公子。


    在他人生的最後關頭,他決定前往深海完成自己的夙願,但是他卻喪命於此。當滔天的風浪侵襲他人生的小船的時候,他會在想什麽?


    但是西列斯真正關注的並不是這個。他注意到一個十分微妙的細節。


    瓊·麥克米倫在和弗蘭克戀愛之後,有了實力上的明顯增長。


    她的意誌似乎沒有發生明顯的改變,但是顯然,這種靈魂強度的增長不是隨隨便便就出現的。或許是因為……她增長了靈性?


    因為弗蘭克·朗希?


    西列斯如此懷疑。這兩個人相識的時候,都是美術專業的學生,他們是否會鑒賞彼此的畫作?


    但是西列斯曾經也欣賞過弗蘭克的作品,並沒有發現什麽問題,所以……或許是一些手稿?草圖?無意識描繪的某些東西?


    那些畫作上或許帶有一些奇怪的、相當可怕的東西,因此讓瓊的靈魂產生了某種改變。


    無論如何,西列斯對朗希家族都產生了更多的懷疑。


    這個家族不允許未來族長與來自異國的女人結婚,這種規矩就顯然證明了,這個家族存在著一些不太能讓外人——尤其是外國人——知道的秘密。


    他們糾纏於瓊這個異國的身份,也就證明了,如果是米德爾頓人,那麽對於他們家族的秘密或許就會好接受得多。


    而米德爾頓有什麽特殊之處?思來想去,西列斯認為那隻有可能是跟福利甌海有關的秘密。


    ……所以,弗蘭克·朗希生前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出海,真的有那麽簡單嗎?


    那真的隻是如同所有人所說的那樣,他隻是為了追求藝術、追求畫作的寫實,所以才非得在生命盡頭來臨之際,決意出海嗎?


    而不是如同那個收到來自神秘叔祖父的家族密信,為此不得不踏上旅途的年輕人赫德·德萊森一樣,是為了完成某個不為人知的家族任務?


    西列斯產生了這個想法,但是他知道這恐怕很難得到證實,因為那必定是隻有朗希家族的核心成員才有可能知道的事情。


    甚至,說不定這是如同拉米法城那些信仰死亡的貴族家庭一樣,是隻有在上一任族長臨終之前,才會透露給下一代家族成員的事情。


    這樣一來,這種秘密就可以在最大程度上得到嚴格的保守。


    ……無論如何,他都需要更多的信息。他感到更加危險的是,他們現如今還不知道那群活動在暗處的“陰影”的信徒,究竟是打算做一些什麽事情。


    他們或許成功阻止了“危險的陶瓷製品”繼續在米德爾頓流行。但是,那也隻是一件小事。


    飯後,西列斯便特地找到了班揚騎士長,詢問往日教會關於這件事情的後續處理辦法。而班揚也十分坦誠地迴答說:“我們原本是打算與伊麗莎白女士合作,共同處理舊神追隨者的事情。


    “不過,她的說法也十分有道理,米德爾頓對於我們來說是個過於陌生的地方,所以我們之前的想法也有點太想當然了。


    “我打算等迴到拉米法城之後,詢問一下主教的想法。或許我們應該采用一些其他的辦法,試著迂迴進行調查。”


    西列斯也點了點頭,他不禁說:“希望這件事情能盡快解決。”


    “我也這麽希望。”班揚說。


    不過,他們現在距離拉米法城還有十分遙遠的距離。


    第二天中午十一點,他們抵達了金斯萊。這座城市仍舊是他們離開時候的模樣,但是現在卻意外帶給他們一種熟悉感。


    或許是因為,他們即將離開這裏,可能此後也不會再來到這裏了。這可能將是永別。


    因為時間緊迫,所以他們也來不及在金斯萊多待一天了。下船之後,貝拉教授就和翻譯約翰尼一起去火車站,打算購買迴到比德爾城的車票。


    西列斯特地與她再一次提及了,自己需要在堪薩斯的某個車站下車的事情。


    貝拉教授愣了一下才想起來這事兒。西列斯沒有仔細說自己下車的目的,隻是說自己在堪薩斯有一些私事需要處理。


    貝拉教授也沒有過問,隻是囑咐他一定要盡量在開學前迴到拉米法城。


    “我會的。”西列斯說,“您不用擔心。”


    “那麽,我就幫你單獨買一張火車票,到那個站點就可以下車。”貝拉教授溫和地說,“希望您在堪薩斯注意安全。”


    西列斯向貝拉教授道謝。


    他們在金斯萊最後吃了一頓海鮮大餐,然後就踏上了返迴比德爾城的火車。漫長的旅途令每個人都有點泄氣,不過好在他們也將要迴到拉米法城了。


    仍舊是獨立車廂,這一點也方便得多。


    西列斯迴到車廂之後,花了一點時間仔細整理了這一次米德爾頓之行的收獲,以及之後需要跟進的事情——加勒特·吉爾古德製作的海圖、朗希家族可能隱藏的秘密,以及,赫德·德萊森未來的行動。


    此外,還有其他需要注意的事情,比如考古團隊的失蹤、海蒂女士那邊的星圖、十四年前埃比尼澤·康斯特的事情、阿方索·卡萊爾的下落……


    西列斯感到一陣頭痛。他無奈地捏了捏鼻梁,不得不承認他給自己找了太多的麻煩。


    不過,在將這些事情列在一起的時候,他才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考古團隊的失蹤,與赫德·德萊森收到的那封家族密信。


    他記得他與琴多在探討那個神秘的德萊森先生的時候,一直有一個好奇的問題,也就是,在黑爾斯之家的事情發生之後,那位德萊森究竟是又遇到了什麽事情,才會給家族寄出這封信。


    那也就是,從去年十一月到今年二月這一段時間裏發生在無燼之地的某件事情。


    而考古團隊恰巧就是在這個時間段內失蹤的。


    ……巧合?


    西列斯很難下這個定論。他想了一會兒,在筆記本上將“赫德·德萊森”這個名字與“考古團隊失蹤”這幾個字之間劃了一條線,然後打了個問號。


    這兩件事情會產生關聯嗎?


    天色漸晚,他也就沒有繼續想下去。洗漱過後,他換了一身衣物,順便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行李。他格外將一號人偶從行李裏麵拿了出來。


    現在一號人偶幾乎成了幽靈先生的象征物,而西列斯對此也樂見其成。將幽靈先生的身份特征最大限度地穩固下來,成為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這是更好的做法。


    一號人偶活動了起來,在床鋪上蹦蹦跳跳。西列斯靜靜地望著,隔了一會兒,他搖搖頭,讓人偶安靜下來。他再一次把人偶放迴行李箱裏麵,隨後便陷入睡眠,進入了深海夢境。


    深海夢境總是毫無變化的,即便孤島的紅泥之上已經出現了幾株植物。


    他習慣性地瞧了瞧那些植物,然後突然頓了一下。他意外地發現,有一株植物枯萎了。他走過去,仔細觀察了一下,然後才發現,那是喬納森·布萊恩特的藤蔓。


    這位死亡的信徒,康斯特公國曾經的財政大臣喬納森·布萊恩特,因為對於死亡的恐懼而將自己逼入瘋狂的末路,殘害了許許多多年輕的生命。


    現在,喬納森死得悄無聲息。


    說不定,此刻站在孤島紅泥之上的他,反而是第一個發現這個老者的死亡的人。


    這想法令他感到些許的歎息,僅僅隻是對於死亡本身,因為這樣的死亡有可能發生在任何一個人的身上。而喬納森·布萊恩特死不足惜。


    他感歎了一會兒,然後收斂心思,望向了其他的夢境。他發現哈爾·戈斯正在做夢,懷疑這個來自比德爾城的男孩擁有了什麽新的故事,需要幽靈先生去與他交換。


    此外,琴多和加勒特也都在做夢。這都需要他去處理。


    他便首先進入了琴多的夢境。


    “您來了。”琴多站在窗邊,迴身望向幽靈先生,“晚上好。我正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您。”


    “晚上好,琴多。”幽靈先生說,“讓我猜猜,你肯定有好消息。”


    琴多怔了一下,然後下意識流露出濃鬱的笑意。他笑起來,並且說:“是的。您還能猜到更多嗎?”


    “塔烏墓場有所斬獲?”


    “當然。”


    “看來還不止。所以,找到阿方索了?”


    “有一些線索了。您繼續猜猜。”


    “海蒂女士?”


    “哦,您都猜到了。”琴多低聲說,他走過來,傾身擁抱幽靈先生,“我癡迷於您的才智。”


    幽靈先生笑了一聲:“這隻是合理的猜測。”他吻了吻他,然後說,“那麽,都來說說?”


    “我想把最大的成果留到最後,所以,首先是阿方索的事情。”琴多把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親昵地蹭了蹭,“普拉亞家族這邊調查到了伊曼紐爾的家鄉。


    “他們得到確認,在一段時間之前,阿方索曾經去過那裏,並且將伊曼紐爾下葬。具體的時間可能是去年年末。阿方索在那兒呆了一陣,隨後就消失不見了。


    “我懷疑,他可能是又迴到了無燼之地,或者去什麽地方遊曆了。如果他想要離開堪薩斯,那麽很有可能是乘坐火車。


    “所以我聯係了德克斯特鐵路聯合公司。那邊正在調查,過去幾個月裏是否有‘阿方索·卡萊爾’這個名字的相關出遊記錄。”


    幽靈先生靜默地聽著,他誇獎一樣地摸了摸琴多的辮子,然後低聲說:“我相當懷疑,阿方索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去年十二月末,阿方索就已經帶著伊曼紐爾的骨灰迴到了堪薩斯,並且將其下葬。而按照阿方索曾經的說法,他會在這件事情前後寫一封信,告知自己的近況。


    但是這封信卻從未出現。


    並且,時間已經過去了將近三個月,阿方索仍舊毫無音訊。這就顯得更加不對勁了。


    琴多也皺了皺眉,他說:“他的失蹤會和黑爾斯之家那些未曾解決的事情有關嗎?”


    幽靈先生剛想迴答這個問題,卻突然頓了頓。


    他想到不久前他曾經想到的那個問題。


    去年十一月到今年二月。考古團隊的失蹤發生在這期間;神秘的德萊森先生同樣在這期間遭遇了一些意外事件,因此才決定寫信給家族。


    ……而阿方索的失蹤,同樣也發生在期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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