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 琴多甚至沒能理解西列斯的意思。不過西列斯對此也早有預計。


    大概在半個月之前,他曾經在衝動之下,想要跟琴多說明自己來自地球的事情。不過那個時候他又感到, 這種坦誠顯得太過於突然,會讓琴多感到意外。


    他原本想要慢慢鋪墊、慢慢讓琴多自己也意識到這個可能性——意識到西列斯可能來自於另外一個世界。


    但是,不知道是琴多太過於遲鈍, 還是西列斯自己表現得已經相當融入費希爾世界, 所以, 在過去一段時間裏, 琴多始終沒能意識到西列斯的暗示。


    ……於是,西列斯突然想通了。


    他意識到,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場意外,也可以說是一條命運的軌道。他不能否認這一點,也不應該指望琴多自己有朝一日能反應過來。


    ——說真的, 難道有人會懷疑自己的枕邊人是外星來客嗎?


    琴多從未懷疑西列斯的存在, 也從未往這個方向想過,因此,如果想等他想明白, 那可能他們這一輩子也要過去了。


    西列斯便決定, 就趁這個時間,就趁他被琴多的話打動的這一刻,他要將這個秘密告訴琴多。


    他向來理智,但是他也知道, 這種事情需要一點衝動和情緒的指引。他在這一刻, 選擇順從自己內心的想法——他不想將這事兒繼續瞞下去了。


    保守一個秘密也會成為一種負擔。


    琴多完全沒明白西列斯的意思, 他隻是說:“您是指, 您以一種更為客觀的態度看待著這些事情?”


    西列斯也無法否認這一點, 他的確也擁有著這樣的態度,但是他能夠做到如此客觀的原因,就是另外一迴事了。


    他說:“琴多,還記得骰子說的那個比喻嗎?”


    整個世界是一團由清水混合起來的、材料亂七八糟的麵團。而現實世界就是這團清水。


    “我是費希爾世界的異鄉人。”西列斯說,“我來自……另外一團‘水’。一顆與費希爾世界截然不同的星球。”


    琴多怔在那兒。


    而西列斯望著他,心中反而放鬆下來。他近乎啼笑皆非地揣摩著,心想這個時候琴多的內心可能是:靈性+1、知識+1、靈性+1這樣來迴地刷屏。


    過了一會兒,琴多幹巴巴地說:“那……那您……我是說,您在您的故鄉……在費希爾世界之外……就是,在您來到費希爾世界之前……”


    西列斯有點好奇琴多想問什麽。


    琴多僵了一會兒,然後才像是破罐子破摔一樣,飛快地說:“有過戀人或者喜歡的人嗎?”


    西列斯:“……”


    ……他不該驚訝的。


    他就應該想到,琴多會在意這事兒,並且會情不自禁地問出來。


    一種複雜的情緒出現在西列斯的心中,他感到……有點好笑,麵對琴多這樣的表現。


    琴多那雙翠綠色的眼睛也凝視著他。西列斯已經很久沒看見琴多出現這種緊張的表現了。在他們的關係確定並且穩定下來之後,琴多就如同找到了自己習慣並且感到安全的環境。


    但是現在,他又一次緊張了起來,帶著一種猝不及防的愕然。他仿佛突然地意識到,他已經熟悉的戀人、他心愛的神明,還有著他從未知曉的過去。那令他感到不安。


    ……西列斯突然伸手將琴多拉進了自己懷裏,在琴多露出更沮喪的表情之前。


    “你是我的初戀。”西列斯低聲說,“從我的故鄉至費希爾世界,我隻愛過那個名為琴多·普拉亞的男人。”


    琴多像是凝神聽著。西列斯擁抱著琴多,他能感受到琴多緊張的、幾乎顫抖著的背部肌肉。在他那一句話之後,琴多猛地僵了僵,然後才緩慢放鬆下來。


    “……我,我知道。您也是我的初戀、我唯一愛著的。”琴多說,“抱歉,我隻是……我並不是在懷疑您。我隻是感到……那麽遙遠的距離。我感到些許的恐懼。”


    西列斯也並不否認這一點。在一開始,費希爾世界對他而言同樣是陌生的。他能夠理解琴多的這種感受,特別是,當琴多遇到西列斯的時候,西列斯已經差不多融入了費希爾世界的大環境。


    所以,琴多會感受到一種更加震撼的、不可思議的情緒,他從未想象過這種可能性。他當然會感到恐懼。


    “別害怕。”西列斯說,他側頭吻了吻琴多的臉頰,“我就在這兒。”


    琴多用力地擁抱著西列斯,他還是有點緩不過神。他親吻著西列斯,仿佛能用這種辦法確認西列斯的存在一樣。


    過了一會兒,他問:“所以,這才是您會感到……‘西列斯·諾埃爾’這個身份是假象的原因?”


    “是的。”西列斯承認這一點,“並且這也讓我鬆了一口氣。如果這身份並非是真實存在的話,那就意味著我的到來並沒有扼殺一個真實存在的人。”


    琴多突然笑了一聲,他說:“是的,這會是您的想法。您總是如此高尚。”


    西列斯稍微皺了皺眉,他認為自己的這種想法隻是人之常情,畢竟整體而言,他還是更加對自己“賀嘉音”的身份有代入感一點。


    不過他沒在這個時候反駁琴多的說法,因為他感到琴多的情緒已經緩過來了。


    正如他想的那樣,在最初的震驚過後,琴多想了一會兒,就立刻興致勃勃地問:“所以,您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嗎?”


    “是的。”西列斯說,他用故鄉的語言說了自己的名字,不過那甚至令他自己都感到了些許的陌生,他頓了頓,便說,“名字的意思是,‘祝賀這個好消息’。”


    琴多笨拙地模仿了一下,不過花費了一段時間才能說得稍微完美點:“賀……嘉音?”


    西列斯笑了一聲。


    “……感覺是種很複雜的語言。”琴多嘀咕著說,不過他心滿意足地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感到自己仿佛在更大程度上貼近了西列斯的本質。


    西列斯說:“的確有些複雜。和你知道的那幾種語言完全不一樣。”


    琴多就又說了一遍“賀嘉音”這三個字。他問:“所以我說的怎麽樣?”


    西列斯想了想,就委婉地說:“起碼我能聽出來那是我的名字。”


    “……您的安慰令人感動。”琴多說。


    西列斯輕輕扯了扯琴多的辮子,他便說:“我之前一直在想,什麽時候告訴你這件事情。後來我意識到,或許也不需要特地挑一個日子,隻是找一個恰當的時機,直接跟你說就好了。”


    “我還是被您的來曆驚訝到了。”琴多說,“不過,您就是您。我認識您的時候,您就已經來到了這個世界上,我也始終是與您相處著。”


    他在這個時候停頓了一下,想了一會兒,就說:“所以,好像也沒有那麽驚訝了。”


    西列斯點了點頭,他說:“我是在去年七月份來到這個世界的。”


    琴多眨了眨眼睛,他說:“這是個比我想象中更短暫的時間。”他想了想,然後有些不可思議地說,“所以,格雷森事件的發生距離您來到這個世界,也並沒有過去太久。


    “……過去這一年不到的時間裏,您實在是太忙碌了。”


    西列斯無奈地說:“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此外,我也希望,能盡快掌握力量……尋找返迴故鄉的路途。”


    說著,他望向琴多。


    琴多幾乎不假思索地問:“我能跟隨您一起迴到您的家鄉嗎?”


    ……西列斯突然笑了起來。有的時候,他真的難以表述自己對琴多的某些想法,因為那都消融在琴多理所當然的、順理成章的思緒之中。


    好像琴多天然就是西列斯的信徒與伴侶,理應追隨西列斯的腳步。


    西列斯便低聲輕柔地說:“當然可以,琴多。我之前就問過骰子這件事情,我們可以一起迴到我的故鄉。你可以去到我家。”


    琴多思索了一秒鍾,然後說:“您覺得您的父母會喜歡我嗎?”他停頓了一下,又小聲嘀咕著說,“這問題似乎之前就已經問過一次了……”


    西列斯失笑,他說:“會的。你會給他們帶去驚喜。”


    琴多有點懷疑這樣的說法。


    西列斯心想,他父母已經以為他將要孤獨終老了。對於他們來說,琴多的出現自然是一樁驚喜。


    就西列斯自身而言,他一直認為單身的生活相當舒適,而有伴的生活則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舒適。這不分高低,但他清楚他的父母不會這麽認為。


    “對自己有點信心。”西列斯說。


    琴多將額頭靠在西列斯的肩膀上,然後嘟囔著說:“您這話大概跟您的學生說過許多次了吧。不過,每當他們麵對作業,他們還是會情不自禁地感到緊張。我也一樣。”


    西列斯:“……”


    他默然片刻,最終說:“琴多助教,你的立場不是應該跟我差不多嗎?”


    “為什麽?”


    “因為你要批作業。”西列斯相當誠實地說。


    琴多也不禁沉默了一會兒。最後,他也相當誠實地說:“所以,我不是更應該希望,您給您的學生們少布置點作業?”


    ……不知道學生們會不會因為琴多的努力而感動。西列斯心想。


    但是他說:“但該寫的作業終究得寫。你也終究得去見我的父母。”


    琴多哀歎一聲,最後他說:“那麽,新學期的琴多助教,也不一樣了。”


    西列斯一怔,問:“哪兒不一樣?”


    琴多語氣故作殘酷地說:“我要像您一樣嚴厲,不能對那群學生的作業手下留情了。”


    ……西列斯突然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布置了太多作業。


    關於作業的話題不了了之。不過琴多看起來也沒什麽心思處理正事了。他心不在焉地翻閱著文件,偶爾詢問西列斯幾個關於地球的問題。


    他當然也詢問了西列斯曾經的經曆,不過那都泛善可陳。西列斯提及自己在故鄉也是個小說家,這一點讓琴多露出了怔忪的表情。


    他大概是覺得,那讓“賀嘉音”這個陌生的名字,也有了一種十分親密的感觸。


    他想了想,便驚訝地意識到一件事情:“所以,您現在使用的那個筆名‘賀’,就來自於您之前的姓氏嗎?”


    “是的。”西列斯說,“我不是一個很會取名的人,所以就用了更為熟悉的名字。”


    琴多恍然,他沾沾自喜地說:“現在,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早知道這個秘密了。”


    西列斯一怔,也不禁笑了起來。


    他們度過了一個不怎麽專心的上午。不過等這個上午過去,他們又得各自忙碌自己的正事了。琴多看起來還有許多問題沒問出口,不過西列斯也沒時間迴答了。


    最後,琴多說:“不管怎麽樣,希望您能喜歡這個世界。”


    “當然。”西列斯說,“我也已經是‘西列斯·諾埃爾’了。”


    琴多像是鬆了一口氣,他親昵地蹭了蹭西列斯的臉頰,隨後認真地注視著西列斯的眼睛,說:“我認為我現在得告訴您一件事情。”


    “什麽?”


    “無論您是西列斯·諾埃爾,還是……呃,賀……賀、嘉音。”他磕磕巴巴地念出了這個名字,自己都有點懊惱於這笨拙的口舌。


    他又念了一遍:“賀嘉音。”他說,“無論您的名字是什麽,我都愛著您的本質。我虔誠地信仰您、愛慕您,直到我生命的盡頭……直到我靈魂的終結。”


    他呢喃著說,然後傾身親吻著西列斯。


    在短暫的驚愕之後,西列斯加深了這個吻。或許,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當他選擇將這個秘密告知琴多的時候,他同時也讓琴多得知了他另外的那一段人生。


    琴多敏銳地察覺到,西列斯的坦誠也需要他的迴應——他對於賀嘉音的迴應。


    或許西列斯的成熟與理智會讓他不在意這件事情,但是琴多會在意這件事情。他不希望自己忽略他心愛的神明的某一部分,甚至於,那更真實的一部分。


    所以,他必須得在這個時候表白。如果錯過了這個上午,那麽在未來的任何一刻說明他的心意,都會顯得那麽後知後覺和漫不經心。


    他如此熱烈地、虔誠地愛著西列斯,所以非得讓西列斯在第一時間明白他的想法才行。


    而西列斯當然也明白。隻是以他的性格而言,他也很難說出如此直白熾烈的情話。他生來內斂,卻遇上了琴多這樣熱情坦然的戀人。或許這也可以算是命運為他精心規劃的結果。


    親吻結束,他們都有些唿吸不穩。不過西列斯看了一眼時間,便說:“我得去學校了。”


    琴多一言不發地親吻著他。


    西列斯無奈,便說:“晚上見?”


    “那我可相當期待晚上的時刻。”琴多低聲沙啞地說,“得對得起您上午說的這事兒。對了,您剛剛說,您的故鄉有著信息十分開放的……互聯網?”


    西列斯:“……”


    好的,他知道琴多想說什麽。


    他隻是思考了一秒鍾,隨後就說:“我們可以來試試。”


    “那我就更加期待了。”琴多笑了起來。


    他們就這事兒聊了一會兒。


    下午的課是一點鍾開始。西列斯在家吃了午餐,隨後就去了拉米法大學。


    不過在他走進學校的時候,校門口看守的門衛卻叫住了他,並且說:“諾埃爾教授?有您的一封信,放在您的辦公室了。”


    西列斯怔了一下,便向這位門衛先生道謝。


    他有些驚訝,因為很少有人寄信到拉米法大學來。通常來說,即便有人需要將什麽東西放在他辦公室裏,也不會經過門衛這兒,畢竟他們都知道西列斯的辦公室在哪兒。


    他帶著些許的好奇心,走向了自己的辦公室。


    他發現自己的辦公室門口放了好幾份資料,撿起來一看,發現其中大部分是來自兩位學徒的讀書筆記。另外還有一封來自多蘿西婭的、單獨的信封。


    西列斯對此也頗感困惑。多蘿西婭的這封信是和她的讀書筆記放在一起的,恐怕是她過來交讀書筆記的時候,順便帶過來。


    多蘿西婭有什麽必要專程給西列斯寫一封信?


    不過,這顯然並非門衛口中提及的那封信,所以……


    西列斯將目光望向了壓在紙張資料最底下的,那薄薄的信封。


    他看了一眼,發現那信封已經有點破破爛爛,像是在漫長的旅途中被磨損了一樣。他望見一個並非用康斯特文字寫就的地址。


    不過,寄信人的名字卻寫了兩遍,其中一個就是康斯特文字——福斯特·朗希。


    春假的時候,西列斯與學校裏的其他教授一起,前往了米德爾頓的貝休恩大學進行學者訪問。當時那所大學給他們每一個人都安排了一位會說康斯特語的學生向導。


    福斯特·朗希正是西列斯當時碰上的學生。他是那名知名的米德爾頓畫家,弗蘭克·朗希的曾孫。


    三十多年前,弗蘭克·朗希與其他人一同出海,最終將生命的葬送在海洋之中。船上其中之一的水手,就是如今正忙碌於繪製海圖的加勒特·吉爾古德的父親。


    在西列斯離開貝休恩的時候,福斯特·朗希就曾經說過,他會給西列斯寫信。


    不過,西列斯之前還以為那隻是一句客套話,沒想到福斯特真的給他寫信了。這讓西列斯感到些許的驚訝。


    他對信中的內容十分好奇。不過,在拆開信封之前,他看了一眼時間,發現距離上課已經沒幾分鍾了,就明智地選擇將拆信封的事情放到之後再說。


    很顯然,如果他現在看了信,那麽等會兒上課的時候必定會分心。


    而即便福斯特的信中提及了什麽重要的信息,考慮到這封信漫長的寄送時間,那也多半不是什麽要緊事,沒必要著急這幾個小時的時間。


    多蘿西婭的那封信也同樣如此。西列斯相當好奇,有什麽是值得多蘿西婭專門寫信來告訴他,而非在周四見麵的時候說。


    因此,在下午的專業必修課結束之後,西列斯就先迴了辦公室,拆開了這兩封信進行閱讀。


    他首先拆開的是來自多蘿西婭的信。


    信中,多蘿西婭提及自己已經找到了之前西列斯提及的,關於《小辛西婭的世界》一書相關的資料。


    不過,她爺爺不願意讓她將那部分資料寄給西列斯,而是要求她必須親自交給他,這就耽擱了一點時間。


    那似乎是十分珍貴、古老的資料,從多蘿西婭信中的口吻可以看出來。


    多蘿西婭額外提及,如果西列斯比較著急想要那些資料的話,那就可以親自去一趟格蘭特家族;而如果他沒那麽著急的話,就可以等到周四的時候,她會帶給西列斯。


    這封信是今天上午放在這兒的,西列斯知道他這兩名學徒的習慣。他思索了一下自己的日程……最後決定還是等到周四多蘿西婭帶過來吧。


    他可能沒這個時間特地跑一趟北郊,去一趟就必定得花費上小半天的時間。


    ……盡管他的確十分想立刻得到那些資料。


    西列斯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然後望向了來自福斯特·朗希的信。


    “尊敬的西列斯·諾埃爾教授:


    “很高興能寫信給您。我並不知道您在康斯特的地址,所以我隻能將信寄到拉米法大學,希望您最終能順利收到這封信。


    “盡管從米德爾頓到康斯特,這封信可能要跨越十分遙遠的距離,但是我已經迫不及待地與您分享我近日的收獲。


    “我不確定您是否知曉,不過我還是想先提及這事兒。近日貝休恩終於做出了決定,我們將要修建火車站。這件事情已經爭執許久,不久前也終於得到了確認。


    “到時候,很有可能三個國家的首都——拉米法城、克羅寧城、貝休恩城,都將可以通過火車直達。那就方便多了。


    “您之前來到貝休恩的時候,是通過坐船。對於您這樣第一次來到米德爾頓的人來說,這顯然不是什麽舒適的經曆。如果之後有了火車,那您的旅途一定會舒服得多。


    “不過那也可能是一兩年之後的事情了。無論如何,米德爾頓也慢慢跟上了時代的腳步,這令包括我在內的許多貝休恩大學的學生十分欣喜。


    “我曾經也造訪過其他國家。那都與米德爾頓格格不入。這種感覺有時候會令我感到沮喪,但是我仍舊深愛著這片土地。


    “福利甌海總是如此,總是佇立在我們的西北麵。這種感覺是與其他國家截然不同的,當我離開米德爾頓的時候,我也會想到福利甌海,想到那北麵的海。


    “……抱歉,我說了這麽多,卻還沒有進入正題。


    “我真正想說的是,教授,不知道您是否對福利甌海感興趣?


    “上一次為您送行的時候,我們遇到了一個壞家夥,您還記得嗎?他說我的家族曾經做了什麽壞事,他讓我迴去問問我的父親,是否還記得金斯萊的吉爾古德一家。


    “我的確迴家問了,而我父親的迴答……令我驚訝。他提及了我的曾祖父,弗蘭克·朗希。他說,正是吉爾古德家的那名水手,害死了我的曾祖父。


    “……但是我不太敢相信這一點。他們各執一詞。況且,一名水手怎麽可能會害死一名船上的乘客?


    “我的確知道曾祖父生前最後的那一次出海。許多人都知道。當噩耗傳來的時候,人們都不敢相信。對我而言,那已經是太過於遙遠的事情了,是我尚未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注定的結局。


    “我曾經始終以為,那是一場意外。或許,是一場風暴掀翻了船隻;或許,是他們在海上招惹了不太好的東西;或許,是曾祖父明悟了什麽,決定用死亡來結束這一切。


    “……我說了這麽多,是為了接下來我的行動做鋪墊。我打算前往福利甌海,去看看我曾祖父的死亡之地。


    “希望我說這事兒的時候您別笑話我:其實我從未出過海。我們家族的人都是這樣,我們似乎有一種暈船的體質,隻要上了船就會頭暈目眩。


    “似乎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體質才會逐漸消失,至少長輩們是這麽告訴我的。所以,從小到大,我都沒有乘船出海過。但是這一次,我下定了決心。


    “我之所以寫信給您,一是因為,幾乎所有人都反對我出海,而您,既然您也曾經見過那個自稱吉爾古德的男人,那麽恐怕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我。


    “二是因為,我打算在這個夏天的時候出海。我想到您可能也會對福利甌海感興趣,所以寫信來問問,您是否樂意加入到我的出行隊伍中。


    “如今我已經拉上了好幾個同學,其中不乏對出海這事兒有著十足把握的人。我們會組成一個專業一點的隊伍,一起前往福利甌海。


    “如果您也有意,那可以盡早寫信給我。我期待著您的迴信。


    “最後,我仍舊控製不住地想跟您說,那個自稱吉爾古德的男人的出現,仿佛打碎了我生活的某種假麵,也仿佛讓我突然意識到,我與福利甌海——我與我的曾祖父,有著難以舍棄的緣分。


    “我必須、我理應,去了解這一切,以及,這背後的真相。


    “所以我將在這個夏天出海。或許我自己都不確定,這樣的選擇意味著什麽。可無論如何,某種可怕的力量推動著我。


    “順帶一提,希望我拙劣的康斯特文字沒讓您覺得醜陋。


    “福斯特·朗希。”


    西列斯讀完了這封信,一時間不禁皺起了眉。


    信中主要提及了兩個問題:其一是貝休恩打算修建火車站,這顯然意味著米德爾頓也將要擺脫原本的舊模樣了;其二是福斯特·朗希決定在今年夏天的時候出海,探尋他曾祖父的死亡之謎。


    第一個問題,結合之前骰子提及的,亞西兄弟會的情況,顯然就多了一點微妙的意思。


    修建火車站,讓人們的通行更多通過火車而非輪船,這是否會對此刻仍舊存在於福利甌海上的阿莫伊斯的遺誌產生影響?


    這顯然一個說不準的問題。


    但是,貝休恩必定也存在著亞西兄弟會的成員。他們必定對此事有著比西列斯更為深刻的了解。


    如果的確會造成影響,那麽他們必定會有所行動;如果沒有,那麽讓米德爾頓通火車,也的確不是什麽壞事。


    因此,西列斯更加在意的,就是福斯特打算出海這件事情。


    單純從這個決定來看,西列斯不認為這很奇怪。福斯特·朗希驟然得知曾祖父死亡的某些內幕,其中一部分還是自己突然得知的,他當然會對弗蘭克·朗希當初的經曆感興趣。


    這種行為,從邏輯上講當然說得通。


    但是,費希爾世界並不是一個非常理智的世界。這世界擁有著奇異而詭秘的力量,直到如今,人們也仍舊被舊神的陰影籠罩著。


    所以,福斯特·朗希這看似順理成章的出海決定,真的沒有什麽怪異的因素參與其中嗎?


    西列斯注意到福斯特信中提及的一條信息:朗希家族的人年輕的時候似乎都有暈船的老毛病。所以,即便生活在米德爾頓,他們也從不出海。


    ……這是一件相當奇怪的事情。


    米德爾頓人幾乎與海洋為伴。他們的生活中無時無刻不提及海洋。這種情況就好像是,在地球的汽車時代,卻有人因為暈車而從來沒坐過車。


    暈車暈船的事情自然存在,但是即便會覺得暈,有時候為了出行也不得不忍受。但朗希家族中的所有人,卻從來沒有在米德爾頓這種地方坐過船嗎?


    而且,福斯特·朗希自己也從未嚐試過坐船。暈船的事情是他聽長輩們說的。難道這種體質就必定會遺傳在朗希家族中的每一代,一個不漏嗎?


    西列斯對此表示懷疑。


    當然,這種事情也並非完全不可能。隻是西列斯對朗希家族多多少少有著一點先入為主的懷疑。


    弗蘭克·朗希出海,並且最終死在福利甌海,同時那一船的人都葬送在那兒,隻有伊諾克·吉爾古德這名水手得以幸存;但最終,他也生死不明。


    整件事情本身就顯得相當詭異。西列斯心想。


    如今福斯特·朗希打算出海,還帶上了自己的同學等等,想必也多半會去港口租賃一條船隻……這簡直像是複現了他曾祖父的經曆。


    西列斯對此感到了些許的憂慮。


    他想,正好他和琴多也打算雨假的時候離開康斯特,去一趟福利甌海,或許他們就可以和福斯特·朗希一同出海。


    他得給福斯特寫一封迴信。不過,他還不知道怎麽將信寄到米德爾頓。況且,福斯特在信中也沒有給出自己的地址……西列斯恐怕也隻能寄到貝休恩大學了。


    ……或許可以問問琴多那邊的通信路線,免得他的迴信不巧遺失在路途中,那就糟糕了。


    於是,西列斯便收拾了一下辦公室裏的東西,然後離開了拉米法大學。他迴到凱利街99號的時候,琴多已經做好了晚餐。


    他聽西列斯講到福斯特的事情,便說:“您如果要寄信到米德爾頓的話,那可以交給我。普拉亞家族那邊每周都會有往來的文件。


    “等這封信到了堪薩斯,也可以讓那邊的人幫忙寄到米德爾頓,比直接從康斯特公國這邊寄出去快多了。”


    西列斯點了點頭,他也是這麽想的。他便打算晚上寫好迴信,明天讓琴多帶給普拉亞家族的人。


    吃晚餐的時候,他又說:“不過,福斯特出海的事情顯然和五月份的事情沒什麽關係。”


    “我認為,這可能隻是年輕人莽撞的舉動?”琴多這麽說,隨後又聳了聳肩,“就像是拉米法城的年輕人都想去無燼之地探險一樣。”


    西列斯怔了怔,不得不承認這比喻相當貼切——他立刻就想到了阿爾瓦·吉力尼。


    吉力尼家族從事印刷行業,霧中紀以來始終有著不錯的聲譽。因此,阿爾瓦從小到大都生活優渥;同時,由於其先祖的經曆,他的家人不讓他了解關於無燼之地的相關消息。


    正因為這樣,他才會在冬假的時候去往無燼之地,帶著無法遏製的好奇心。如果不是遇到了切斯特醫生,以及西列斯和琴多,那麽這個年輕人也未必能那麽平平安安地離開無燼之地。


    如今的福斯特·朗希,就與當初的阿爾瓦·吉力尼相當相似。


    事實上,西列斯還想到了赫德·德萊森。


    這三位年輕人,其家族都有著與這世界相關的某個秘密;同時,他們還都與西列斯產生了關聯。西列斯認為這可能也算是命運的力量的一種體現。


    命運如蛛網般覆蓋了他的身周。


    ……蛛網。


    他再一次想到這個詞。


    事實上,西列斯始終有一個困惑不解的問題。蜘蛛、蛛網,這兩個概念究竟與“陰影”有什麽關係?


    的確,通常情況下,蜘蛛都會出現在陰暗的角落,兩者相得益彰。


    不過,從西列斯得知“陰影”的存在之後,他就從未真的感受到,蜘蛛這個形象與“陰影”有什麽關係。他也曾經看透迷霧,窺見“陰影”。可那一眼也並未讓他感到,那像是蜘蛛。


    ……蜘蛛與陰影,就如同是割裂的兩個概念一樣。


    這個問題令他感到困惑。但是,似乎也不可能再存在另外一位未知的神明了,從骰子的態度上也可以看出來。


    想了片刻,西列斯就搖了搖頭。他不樂意用這些問題折磨自己,並且他心知肚明,即便他真的折磨了,他也沒法得出一個可靠的答案,因為沒人會給他提供證據。


    這一天晚上,西列斯寫完了給福斯特·朗希的迴信,然後就寫了寫《加蘭小姐的夢中冒險》。


    他估算了一下篇幅,認為差不多在五六月份的時候,這篇小說也將迎來結局。


    ……又是這個時間點。


    西列斯不太喜歡這種所有東西都湊在一起的感覺。此外,虛構小說中加蘭故事的結局,也很有可能意味著現實中加蘭的變化,而他並不知道這事兒會是什麽樣的。


    ……他提醒自己,下次和骰子對話的時候,可以問問骰子對這事兒的了解。


    臨睡前,他翻閱了自己的筆記本,看了看最近是否還有什麽沒處理完的事情。


    然後他發現,那可真是有相當一大堆,尤其是他需要跟進和等待他人調查結果的事情。


    吉米對於流浪漢的調查、商人蘭米爾對於無燼之地北麵的信息的收集、偵探喬恩在警察局那邊的調查、埃裏克翻閱第二走廊檔案的結果、達雷爾加入的藝術家學部的相關信息……


    愛德華·貝洛那尚未出現的迴信、卡羅爾對於福雷斯特和第二走廊檔案問題的調查、赫德·德萊森對於福利甌海情況的調查、加勒特·吉爾古德繪製海圖的相關進展……


    這還沒算上已經有迴信的,來自格蘭特家族的《小辛西婭的世界》的相關資料,也沒有算上五月份的時候伊麗莎白主教和海蒂女士的到來。


    ……對了,他還得找個時間去一趟圖書館,看看有沒有《自小女孩辛西婭踏上旅途》這部人偶劇的劇本。


    西列斯將這些事務整理好,然後不禁默然片刻。


    他心想,這些事情的確分散在他的生活的各處,而當他將這些事情整理到一塊的時候,他才突然意識到,這些事情居然已經堆得這麽多了。


    他頭疼地歎了一口氣。


    琴多敲了敲書房的門,好整以暇地說:“洗澡水已經放好了,就等著您了。”


    西列斯迴過神,便合上了筆記本。他想,這濃濃夜色,還是做點不那麽費神的事情吧。


    第二天上午,西列斯出門上課之前,又得知他還需要處理另外一件事情。


    來自艾琳·費恩的信。瑰夏雜貨鋪將在這周六上午,在新的地址——實際上就是地下黑市的地上區域——開門營業。


    前期的準備和搬遷工作實際上已經完成了,這部分西列斯基本沒怎麽參與,也多虧了如今正管理著瑰夏雜貨鋪的那三位女士。


    艾琳這一次寫信過來,就是為了邀請西列斯過去剪彩。這年代似乎也有這種討吉利的做法。


    盡管這讓西列斯本就不怎麽寬裕的日程表雪上加霜。


    琴多湊過來,親昵地靠在西列斯肩頭,他說:“看來您又多了一件正事。”


    西列斯默然不語。


    片刻之後,他說:“可能將會有那麽一天。”


    琴多怔了一下,問:“什麽?”


    “琴多助教需要幫諾埃爾教授代課。”


    琴多:“……”


    讓他一個堪薩斯人批改康斯特文學的作業也就算了,他居然還得給這群康斯特的學生上課。他心愛的神明一定是將他當成萬能的了。


    可是他再一想到西列斯那忙碌的日程表,以及西列斯始終沉穩鎮定的表現,也不由得歎了一口氣——他恨不能為西列斯分擔更多。


    西列斯低聲笑了一下,吻了吻他。他們一起離開了凱利街99號。


    琴多是需要處理一些普拉亞家族那邊的事情,同時將西列斯給福斯特·朗希的迴信帶過去。自從意識到參與普拉亞家族的事務就可以更多掌握李加迪亞的力量之後,琴多也開始主動選擇忙碌了。


    至於西列斯,他首先得去上課。


    拉米法大學文學史教授的這個身份,盡管讓他不得不頭疼於如何分配自己的時間,但是也同時給他帶來了許許多多的幫助。短期內,他不可能選擇放棄這個身份。


    上午上完課之後,西列斯在食堂吃了頓午餐,便打算迴家。


    不過,這個時候他突然想到辛西婭的事情,便先去了一趟學校的圖書館,打算找找看是否有《自小女孩辛西婭踏上旅途》的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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