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列斯迴過神, 抬眸望向這個年輕的學生。


    上一次他與多琳·盧卡斯的單獨對話,發生在將近一個月前的小說家聚會。當時西列斯意外在那兒遇到了多琳·盧卡斯,並且驚訝地得知, 如今的多琳已經是城內小有名氣的言情小說家。


    彼時,多琳似乎困擾與人類與神明之間的關係。這一點並不令人意外。費希爾世界的許多人都被這個問題困擾著,更不必說多琳本身就是文學專業的學生,更容易想到這些事情。


    在西列斯離開的時候,多琳跟了上來。他們短暫地討論了“殺死舊神”這個話題。


    西列斯認為, 如今舊神已經隕落, 這事兒已成定局, 所以對於人們來說, 更重要的問題是要殺死“心中的”舊神。而多琳此前似乎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而現在, 多琳似乎得出了自己的一個答案,但也同時被某些東西困擾著。


    西列斯便說:“當然可以, 多琳。你想問什麽?”


    多琳便說:“剛剛您說,如今這個時代,即便脫離了安緹納姆這位神明,也依舊可以運轉。換言之,安緹納姆反而不會過多幹擾費希爾世界的運轉。”


    西列斯點了點頭,他的確是這麽認為的。


    “可是……”多琳遲疑了一下,“既然安緹納姆是這樣的,為什麽……舊神不是這樣的?神明與神明之間也有區別嗎?”


    西列斯怔了怔, 他有些意外多琳居然會問這個問題。在某種意義上,這個學生恐怕也受到舊神的影響, 因此才會想到這個問題。


    對於普通人來說, 無論是舊神還是新神, 其實都已經是離他們相當遙遠的事情了。


    西列斯想了想, 便說:“神明與神明之間當然存在區別,比如貼米亞法與布朗卡尼,這兩位神明,誰也不會認為祂們是一樣的。”


    西列斯隨口舉了這個例子,不過說出口之後,他才突然意識到,這兩位神明的信徒……說不定還真把祂們當成是一樣的。


    這讓他心中閃過了一絲哭笑不得。


    多琳不知曉內情,隻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而這是神明的不同。”西列斯說,“客觀來說,舊神與如今的神麵對的社會環境,也是截然不同的。”


    多琳意外地聽聞這個說法,不過她也立刻領悟過來:“您的意思是,如今人們已經接受了舊神隕落的現狀。人們意識到,神明也會隕落,神明也並非無懈可擊。


    “因此,在這個年代傳播神明的信仰,是更加困難的。”


    “的確如此,從人類的觀念上說。”西列斯說,“況且,人類剛剛經曆了一場災難,而這災難恰恰就與舊神有關。我們直到現在也沒完全從迷霧的困擾中緩過來,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的問題。


    “我們仍舊需要繼續自己的生活,埋頭前行,而無暇顧及那些舊日的神明;或許有人會在迷茫中想要尋求一種心靈的寄托,想要信仰神——但是,人人都知道,舊神已經隕落。


    “至於安緹納姆,往日教會也沒有十分頻繁的傳教工作。應該說,如今這個年代,人們連信仰神明都不知道應該信仰誰。的確有人誤入歧途,但絕大部分人的現實生活已經與舊神絕緣。”


    西列斯十分客觀地講述著如今費希爾世界的現狀,以及,為什麽神明會逐漸在費希爾世界缺位。


    即便是他自己,一方麵他的確在調查這個世界的真相,但是另外一方麵,過去的神明們給這個世界留下的烙印,正在逐漸褪色,因此,西列斯也偶爾會困惑於這種割裂的情況。


    多琳怔了一會兒,隔了片刻,她緩慢地鬆了一口氣。她低聲說:“時代已經發生了改變。”


    “是的。”


    多琳遲疑了一下,然後才說:“教授,我不確定您是否知道……但是,有人認為,舊神從未離開。即便人們都覺得舊神已經隕落,但是……”


    “有人覺得舊神可以被複活?”西列斯問。


    多琳嚇了一跳,被西列斯如此直白的說法。她試探地望了望西列斯,並且說:“您的意思是……”


    “那些舊神追隨者。”西列斯低聲說,“你是指他們嗎?”


    多琳幾乎鬆了一口氣。她喃喃說:“是的……我是指,那些人。”


    西列斯目光深深地望著眼前這個學生。在這俱樂部活動的教室,陽光灑落。不久前他們還平平常常地討論著學術觀點,而如今,多琳的表現卻猝不及防地將西列斯拉入那個詭異幽深的世界。


    西列斯說:“的確存在這種人,也的確存在這種觀念。”


    “您是怎麽想的?”


    “我認為死者不可複生。”西列斯誠實地說,“而即便真的能複生,死過一次的人,也終究與往常不一樣了。”


    多琳怔怔地聽著這話。


    西列斯轉而說:“就神明這個觀點而言,我的想法是……”他遲疑了一下,不確定自己是否要這麽和多琳說。他望了望琴多,琴多正無所事事地坐在那兒,等待著西列斯與多琳說完話。


    當西列斯的目光望過去的時候,琴多還困惑地歪了歪頭,像是在好奇西列斯為什麽要看他。


    ……這表現讓西列斯在心中莞爾。


    他便說:“神明是生是死,與我無關。”


    多琳呆住了。她不可思議地說:“可……可那是……那是神明。”她結結巴巴,甚至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如此表現,“那是神明,祂們曾經統治著這個世界。”


    “是的,我明白這一點,我也知道你的意思,多琳。”西列斯近乎溫和地說,“可是,我的存在,從來不會因為神明的生死而改變。


    “神明即便活著,我也會是拉米法大學的教授,埋頭在複雜陳舊的卷宗著,研究著沉默紀文學——或許變成了另外一個紀元的名字,或許其文學的內容發生了改變。


    “而神明如今死了,可我仍舊站在這裏,與我的學生分享一些學術想法,以及,像你所說的,談論著舊神與那些遙遠的過去。


    “無論神明是生是死,我的生活似乎都沒有發生什麽變化。”


    多琳的表情彷徨得要命,她像是想說,這怎麽可能不發生什麽變化?


    西列斯望了望窗外,便說:“這是陽光明媚的一天。”


    多琳也望向窗外,隨後,點了點頭。


    “我有時候喜歡在家裏的陽台上,曬曬太陽,然後看看書,或者看看拉米法城的風景。”西列斯說,“或許你可以明白這種閑適的感覺。”


    多琳低聲說:“是的,我明白。我喜歡曬著太陽,思考我的小說內容。”


    西列斯露出了些許的笑意,在這一點上,他與多琳有著同感。


    他說:“可是,露思米已經隕落了。”


    多琳怔住了。


    “而千百年前,帝國紀與沉默紀的人們,在露思米隕落前和隕落後,他們也享受著同樣的陽光。”西列斯說,“神明的隕落可以帶來很大的影響,但也或許,沒那麽大。”


    他心想,人類是既自卑又傲慢的生物。


    其自卑在於,偏偏需要一個什麽東西來存放自己的心理寄托,不管是人是物是情感,總仿佛丟了這東西就活不下去一樣。


    其傲慢在於,明明他們的確認為那神明如此高高在上,但他們仍舊覺得,自己的生活也非得因為神明的變化而產生變化。


    ……其實你自己也是這樣。西列斯對自己說。你傲慢之處在於,你認為你的生命如此獨立;你自卑之處在於,你總需要一些生命之外的東西來證明自己生命的價值。


    他的想法在這事兒上一晃而過,然後一笑了之。他總是相當理智,不管對外還是對內。


    多琳帶著一臉迴不過來神的表情離開了。


    琴多站起來,來到西列斯的麵前,帶著點戲謔的語氣說:“您又讓您的學生陷入對於人生的思考之中了。”


    西列斯說:“她感到了困惑,因此我才會給出一些我的想法。”他又想了想,“不過,有時候我的想法也未必適合這個世界。”


    琴多望著他,隔了一會兒,低聲喃喃說:“我很好奇,您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


    “我跟你提過許多。”西列斯說。


    “是的。”琴多並不否認,“但是,我仍舊想要親身感受一下。”


    西列斯笑了起來:“等我們解決了這邊的事情,我們可以試著尋找前往我家鄉的路。”


    琴多也點了點頭,說:“我相當期待。”他又轉而說,“我記得,在多琳來找您之前,您好像盯著講稿上的某些部分在看?”


    西列斯怔了一下,這才恍然想起自己之前的想法。


    “是的。”他說,“我在想拉米法城與坎拉河。”


    今天俱樂部活動中,有一部分的內容就是與拉米法城過去四百年的變遷有關。其中就提及了坎拉河。


    在一開始,拉米法城是建在坎拉河的西岸,也就是如今的拉米法西城。


    隨著拉米法城的發展,西城逐漸無法容納拉米法城的經濟發展和人口擴張,於是拉米法城便拓展向了坎拉河東岸,逐漸形成了如今的東城。


    至於為什麽不繼續向坎拉河更西麵的地方發展,似乎是因為當時更西麵地方的迷霧還未消散,而東岸卻已經展露出大片開闊的土地。不過更具體一點的情況,西列斯也沒有查到。


    總之,無論如何,坎拉河都可以說是拉米法城的一大支柱,擁有這條河流,也讓拉米法城最初的發展變得容易得多,至少不用擔心水源的問題。


    坎拉河的盡頭是拉米法城南郊的戴恩湖,而其發源地則是在更北麵的地方,似乎是一座雪山。那是距離拉米法城相當遙遠的地方。如果就方位來說,那可能是米德爾頓的東麵。


    在拉米法城的曆史上,坎拉河也曾經出現過兩次瀕臨枯竭的情況,當時也的確發生了一些徹頭徹尾的悲劇。


    不過那都是霧中紀早期的事情,那也引起了霧中紀早期,康斯特文學中很大一部分悲觀、絕望的論調。現如今,人們已經很少擔憂這件事情。


    無論如何,拉米法城的居民,甚至整個康斯特公國的居民,都可以公認,坎拉河是他們的“母親河”。


    琴多若有所思地望著那份講稿,他說:“您懷疑十四年前的那場實驗?”


    “是的。”西列斯歎了一口氣,“他們偏偏選擇了翠斯利,選擇了坎拉河,總讓人覺得那是一場……”


    “陰謀。”琴多說。


    西列斯點了點頭。


    他轉而說:“不過,這隻是我的一個想法,並沒有什麽證據。或許,我還是得試著收集更多的線索。”他又輕輕歎了一口氣,“如今最重要的,還是五月份即將發生的事情。”


    他們對這事兒都還有許多的困惑不解。


    想著,西列斯就搖了搖頭:“算了,先不去想這些。我們迴去吧。”


    俱樂部活動結束的時候已經四點,與多琳的談話也耗費了一點時間。於是,他們就幹脆在外麵吃了晚餐。


    周五的夜晚,對於一般人來說,恐怕是個相當愉快的時間段;但是對於西列斯來說,晚上他在書房整理自己周末要做的事情的時候,就不禁感到些許的頭疼。


    未來的兩個上午和兩個下午,都已經擠滿了事情。並且肉眼可見的是,他必定會耗費巨大的精力在這些事情上。


    ……琴多在門口敲了敲門,他靠在門框上,語氣狡猾地說:“夜深了,諾埃爾教授,不打算和您忠實的助教先生做點什麽嗎?”


    西列斯迴過神,不禁失笑。他合上筆記本,站起來,走到琴多那兒,隨手關上了書房的燈。他說:“當然。你準備好了嗎?”


    “我怎麽可能會在沒準備好的情況下來找您。”琴多握住了他的手,與他十指交握,“我甚至都想好了。”


    西列斯一時間都不知道應該對琴多準備的那部分內容,還是對琴多想好的那部分內容感興趣。


    他想了片刻,就笑了笑,低聲緩緩說:“那讓我來體驗一下?”


    第二天上午,西列斯獨自前往了拉米法西城的道森街,參加瑰夏雜貨鋪的剪彩儀式。


    他許久不來西城,直到此刻才發現,道森街已經徹底變了模樣。原本有些混亂的街道被規劃一新,路麵也重新鋪設,前往地下的通道也已經被封住了。


    選擇在這一天上午開門營業的店鋪不在少數,瑰夏雜貨鋪就是其中之一。他們擁有了一個獨立的小商鋪;二層及以上是居民樓,而一樓就是他們的店鋪,大概有三四十個平方,顯得挺寬敞。


    當初地下黑市的商鋪是阿方索·卡萊爾和伊曼紐爾共同出資買下的。但是,在黑市那邊,黑市的管理者並不會明確登記商鋪的所有人姓名,而是商鋪的鑰匙所有人來判斷。


    這是黑市做事的規矩,向來如此。不過在喬納森·布萊恩特出事之後,黑市這邊的規矩自然也維持不下去了。


    康斯特公國官方要求這些商鋪的所有人(指店麵房產的擁有者,而非生意的經營者)登記自己的身份信息,這樣才能在道森街的地上區域獲得相應的店鋪;至於地下通道那邊,現在已經完全廢棄了。


    西列斯登記的是阿方索·卡萊爾和他自己這兩個名字。他本來隻想寫阿方索的名字,但公國那邊要求房產的所有人必須有一人親自出麵,以防冒認,於是西列斯就加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自己對此並不在意,不過據他所知,有不少店鋪的所有人甚至直接放棄了自己所有權,因為做的是不怎麽正當的生意,所以不樂意公開自己的身份,免得惹禍上身。


    ……從地下黑市曾經的生意情況來說,西列斯感到這甚至也不算杞人憂天。


    不過,西城的地下黑市恐怕是許多非官方啟示者購買魔藥和時軌的地方。西列斯相當懷疑,在這邊的黑市被取締之後,恐怕仍舊會有一些隱秘的小範圍交易發生。隻是不知道會在哪兒。


    剪彩儀式過後,西列斯在熱熱鬧鬧的場景中,找到了十分激動的艾琳·費恩。


    “上午好,艾琳。”西列斯說,“生意怎麽樣?”


    艾琳一臉喘不上氣的激動表情,她不可思議地說:“哦,您甚至都想象不到,教授。怎麽會有這麽多人來買我們的玩具和其他手工藝品!”


    聞言,西列斯不禁望了望店鋪裏的情況。應該說,還不至於到客人們摩肩接踵的地步,但是也的確擠擠攘攘。


    西列斯說:“或許紙牌大賽的宣傳的確起了作用。”


    “您是說城內現在相當熱門的那場紙牌比賽嗎?”艾琳問,“安東尼就迷上了那玩法,不久前還讓我們帶他去觀賽,說從那兒流出不少厲害的玩法,他要親自去看看。大人們也有不少喜歡打牌的。”


    西列斯點了點頭。他的確感到,拉米法城內正逐漸掀起諾埃爾紙牌的熱度,以一種摧枯拉朽的速度。一來這比賽的獎金相當誘人,人人都想嚐試一番;二來,人們也的確需要一些娛樂活動。


    艾琳沒時間和西列斯多說什麽閑話,許多事情都需要她去忙碌。但那種忙碌也讓她感到愉快。西列斯沒有過多打擾她的工作。


    他在道森街逛了逛,意識到道森街未來可能會成為西城的商業街。這裏有不少未必是生活必需品,但的確可以改善生活的物品。


    他在各個商鋪都轉了轉,不過並沒有發現與瑰夏雜貨鋪類似的玩具店存在。他認為瑰夏的玩具以後說不定會得到全城小朋友們的喜愛。


    他又返迴了瑰夏,注意到有許多年輕的孩子們在父母的帶領下,一臉興奮地嚐試著店內的玩具,魔方更是得到了一些大人們的喜愛。


    西列斯想了想,便找到店內的另外一位負責人女士,路易莎·蘭普森。她正在櫃台那兒負責收銀,現在還不算特別忙碌。


    他說:“路易莎,我有個想法,不知道是否能夠實現?”


    路易莎有點好奇地問:“是什麽,諾埃爾教授?”


    “我注意到有不少年輕的孩子會來到店裏。我想在櫃台這兒放一些科普性的讀物,如果那些孩子,甚至大人喜歡的話,可以讓他們借走或者送給他們。”西列斯說,“這或許能讓他們喜歡上閱讀。”


    他想到這個主意,是因為他的確注意到,有許許多多的孩子們在店內來來往往。


    此外,他也想到,當藏書家卡爾弗利教授將一部分書籍贈送給西列斯的時候,他就有過一個想法,或許之後可以做點什麽,來迴報卡爾弗利教授。


    而在店內放置一些書籍,培養孩子們對閱讀的興趣,或許也是一種辦法。西列斯並不強求這一點,哪怕隻是讓一個孩子認為讀書是件有意思的事情,那也相當值得。


    西列斯又補充說:“或許也不隻是科普性的讀者,孩子們也許會覺得那些書太枯燥無聊。您可以在書店裏找找有什麽孩子們喜歡的書,或者全年齡向的書籍。


    “這部分的預算可以從我的分紅中扣除,隻要您隔段時間跟我說一下都買了些什麽書就好。”


    路易莎怔了一下,然後不免驚歎地說:“您真是一個好心人,我從未見過有店鋪會做這樣的事情,但……的確,這是一件好事。我明白了,我會去做的。


    “有的時候我也不禁想,如果我的孩子因為您這樣的安排而對閱讀感興趣的話,那就再好不過了。不過,她可是個頑劣的脾氣。”


    說著,路易莎露出了一個無奈的表情。


    西列斯有些困惑地望著路易莎,他說:“抱歉……她?”


    路易莎之前有過一個孩子,也就是先前因為地下拱門事件而過世的麥克·蘭普森。西列斯不知道路易莎什麽時候還有了一個女兒。


    “哦,我還沒跟您說過。”路易莎有點緊張地說,又帶著點欣喜,“我從往日教會那兒領養了一個女兒。我與她一見麵的時候就十分投緣。


    “她似乎是之前那件事情的幸存者……不管怎麽說,我在教堂裏見到了她,那就是我們之間的緣分——就是麥克葬禮的那間小教堂。


    “那邊的教士說,我可以領養她,她平常時候也可以去往日教會學習一些知識,在那兒幫忙做做事,可以拿些報酬。我和她都覺得這是很好的安排。


    “她叫梅米,今年九歲。實話跟您說,我丈夫和麥克都走了之後,我就感到十分恐懼。而梅米的出現讓我覺得,起碼我活在這個世界,還有一個小姑娘陪伴著我。”


    路易莎輕輕歎了一口氣,顯然當初的創傷也並非短短幾個月就能治愈。不過她還是很快就露出了平靜的微笑。


    她說:“希望之後一切都好。”


    西列斯沉默地聽著。他感到些許的意外。


    當初他在多米尼克那兒聽說過,那些在地下拱門事件中被解救出來的孩子們,其中一部分被人領養了。他十分希望那些孩子們能有個不錯的未來。


    但是他完全沒想到,其中之一的領養人,就是他認識的路易莎·蘭普森。這可以說令人意外又令人欣慰。


    他便真誠地說:“您是個非常有善心的人,生活會給予您相應的迴報。”


    “希望如此。”路易莎露出了一個輕柔的微笑。


    西列斯在瑰夏雜貨鋪裏呆了一陣。他注意到,除了這些親自到店的客人們之外,也同樣有不少來自外麵的配送訂單。


    新上架的一批玩具顯然受到了不錯的市場反響。因為訂單數量激增,所以艾琳已經另外雇傭了一批人進行配送工作,而那些流浪兒們則負責理貨的工作。


    他確認店鋪的生意蒸蒸日上,也沒什麽需要他操心的問題,便打算離開。時間已經來到了十點,他還得去東城。事實上,他也相當期待,豪斯維爾街18號那邊的消息進展。


    不過在他打算離開的時候,他恰好碰上了捧著一個紙箱來店裏補貨的吉米。


    他幫忙把那個紙箱放到地上。


    吉米說:“諾埃爾先生!我正想著您是不是已經離開了。”他稍微放輕了聲音,“如果您沒事的話,那我可以將我這邊調查出來的事情跟您講講。”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聽聞這個說法。不久前他去費恩家吃飯的時候,曾聽安東尼說,吉米這邊仍舊在調查那些流浪漢的過去,已經有了些眉目,但還需要深入的調查。


    現在看來,他們已經找到了有用的信息?


    於是,在整理好紙箱裏的那些商品之後,他們便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低聲交談著。


    吉米說:“我按照您的想法,四處打聽了一下那些流浪漢的過去。”他謹慎地補充了一句,“我們是先在內部討論了一下,就是我們這些流浪的孩子中間。


    “我們區分了一下可疑的流浪漢和可靠的。我想到您也是想要為小說取材,所以就兩方都調查了一下。不過,我們還真的從那些流浪漢中找到了一些有意思的過去故事。”


    西列斯饒有興致地問:“什麽樣的故事?”


    “這些流浪漢,他們似乎都喜歡對自己的過去高談闊論,大部分都是這樣。”吉米說,“所以,我們都聽說了好多故事。


    “西城大概有幾百上千個流浪漢……我們也沒法完全了解到,這得先跟您說一下。他們有的以前是西城的貴族少爺,但是家族破產,他的家人要麽自殺要麽瘋了,他就自己在西城流浪。


    “有的是北郊的一些貴族的仆人,因為和貴族夫人做一些……呃,具體做了什麽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他就被趕出來了。


    “……這兩個是我聽來的故事。西城的流浪漢基本都是男人,他們都好吃懶做,連我們這些小孩都不如,起碼我們還能到處賺點錢,他們卻隻想著活過一天是一天。


    “我的同伴們,他們也聽來了一些故事。有人說自己是從坎拉河裏爬出來的水鬼;有人說自己曾經去國外探險,但是卻一無所有地迴來了;有人說自己生了病,結果人財兩失。


    “還有人說自己想做什麽生意,但是卻被人騙了錢,被家人從家裏趕出去;有人說自己碰上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要躲避仇家,所以隻能在西城流浪,不敢迴家。”


    吉米一口氣說了好幾個故事,看得出來他自己其實也有點好奇這些流浪漢的過去。隻是從前不在意,但是當西列斯提及這事兒的時候,他就格外關注了一下。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聽著,那些五花八門的說辭並不令他感到驚訝,他隻是從中尋找著自己想要的信息。


    他略微有些疑惑地說:“從坎拉河裏爬出來的水鬼……這是什麽意思?”


    吉米撓了撓臉頰:“您也覺得這種說法很莫名其妙,是吧?所以我們特地關注了一下這個流浪漢……結果我們發現,他似乎是許多年前做船上生意的,一個船夫,應該說。


    “具體做什麽生意我不太清楚,然後他出了什麽事。不知道是意外還是怎麽的,他掉進了坎拉河裏。您知道,這種船夫肯定有很不錯的遊泳水平,但是他在水裏掙紮了好一會兒才遊上來。


    “這事兒像是把他嚇傻了,在那之後他就瘋瘋癲癲,逢人就說他是從坎拉河裏爬出來的水鬼。或許是被死亡嚇壞了吧。”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不禁問:“那發生在多久之前?”


    “可能……”吉米想了想,“大概十幾年前。至少,從我有記憶開始,那個男人就一直在西城流浪了。西城有不少這種瘋瘋癲癲的流浪漢,他們被所有人嫌棄。”


    西列斯點了點頭。


    他想,這個男人的遭遇未必代表著他牽涉進什麽神秘事件,甚至與十四年前的那場發生在坎拉河附近的實驗有關,至少西列斯不能如此確信。


    但是,這個世界上想必的確有不少人,因為那詭異的力量而家破人亡。而即便並不牽扯到舊神的力量,人類本身也可以將這個世界弄得亂糟糟的。


    他在心中歎了一口氣。


    吉米不禁問:“您對那個男人感興趣嗎?但是,他好像不見了。至少這段時間裏我沒怎麽見過他。”


    西列斯怔了一下,便問:“西城的流浪漢經常會這樣無緣無故地失蹤嗎?”


    吉米點了點頭,他說:“確實會這樣,因為本來他們就無家可歸。原本地下幫派還在的時候,他們可能會幫地下幫派做事。但是現在地下幫派也已經沒了。


    “我知道有很多流浪漢在過去一段時間也離開了西城。他們可能去了鄉下,不再繼續停留在拉米法城。或許在那些小鎮子上,他們會更容易活下去。


    “……我們以前也想過這個辦法,但是我們對拉米法城之外一無所知。而且我們年紀還太小了。幸虧您幫助了我們。


    “我們之後會好好努力的。我已經買了二手課本,在自學了。之後我也會教我的同伴們,以及那些流浪的女孩子。我們……希望我們能夠依靠自己的能力活下去。”


    他露出一個有點倔強的表情,不過也相當堅定。


    西列斯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說:“好好努力吧。我相信你們能做到。”


    吉米用力地點了點頭,他隨後又說:“還有一個我想單獨和您說的流浪漢,他……他有點奇怪。我不知道怎麽跟您形容,但我覺得您會感興趣。


    “正是因為這個人的存在,我才會直到現在才跟您提及我們的調查結果。他說的事情……我不確定,但好像和流浪漢們無緣無故地消失有關。”


    西列斯也不由得因為吉米的說法而感到了驚訝與好奇。他問:“那是誰?”


    “他是個中年畫家。”吉米說,“按照他的說法,他在西城流浪,是因為他得罪了一些人。他不願意跟我們說他究竟得罪了誰,但是,他跟我們說了其他一些東西。


    “他說……我們要小心那些來曆不明的畫,特別是那些描繪城市和天空的畫,有人會將……呃,那個詞怎麽說來著……汙染!是的,他說有人會將汙染蘊藏在裏麵。


    “我問他是怎麽知道的,他說是因為他曾經遇到過這種事情。他說他兩年前還在一家美術學院當老師,但是因為一些事情被趕了出去。


    “我覺得說不定就是因為這件事情,雖然我不知道那究竟是怎麽一迴事。


    “總之,我之所以跟您說起這個人,是因為……他不知道從哪兒聽聞我們在打聽流浪漢們的過去,然後就專門找到我們,讓我們別太關注流浪漢的過去。


    “他說這世界上的人們都擁有各自的過去,讓我們不要那麽好奇,還說這種好奇會害了我們。我們當時都覺得這個人瘋瘋癲癲的。”


    吉米聳了聳肩,然後又說:“不過我對他的說法也挺感興趣的。他好像知道西城的流浪漢的一些……往事,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麽形容。


    “我覺得他對我們沒什麽惡意,所以過去一段時間找了他好幾次,問他到底知道什麽。後來或許是因為他煩了,也或許是因為他害怕我將他的存在說出去,他就跟我說了一件事情。


    “他說……西城的流浪漢裏有個傳說。”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事兒。”吉米說,“但是他說,似乎偶爾會有人,從西城的流浪漢中挑選出一個去做什麽事情。


    “有流浪漢覺得那是大富大貴的辦法,他們認為是有人在做慈善,被選中的人之後就一生衣食無憂。”


    吉米露出一個微妙的表情。他大概是在想,連他這個年紀的小孩都不會相信這個說辭,而那些成年人卻會相信。


    吉米又說:“而西城的一些流浪漢,會把這事兒捂得嚴嚴實實。那個畫家說,其實很多流浪漢之所以到西城來,就是為了碰碰運氣。


    “差不多一兩年就會有流浪漢消失不見,於是人們就會懷疑他是被選中了。之前我曾經跟您提到過,那個名叫伯恩的流浪漢,就有人懷疑他被選中了,所以才會消失。”


    吉米糾結了一下,說:“我不太相信這種說辭,畢竟我後來又見到過他。但是,似乎有不少人都相信這個說法。


    “那名畫家就跟我說,如果我們再繼續到處打聽流浪漢們的過去,那麽他們就將懷疑我們的目的了。他們可能覺得我們在和他們搶這種機會。”


    在西城,流浪的大人和流浪的小孩,有時候並非互幫互助的,他們甚至會相互敵視。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他想,又在這裏聽聞了伯恩這個名字。


    流浪漢伯恩。


    他突然想到,吉米最後一次見到伯恩,也正是在坎拉河附近。


    關於流浪漢伯恩,他其實一直都感到些許的在意,畢竟在所有跑團角色卡中,伯恩可以說是最神秘的了,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西列斯已經斷斷續續得知過不少關於流浪漢伯恩的事情。但至今他也沒真的見到過這個人。


    況且,流浪漢這個身份也隻不過是伯恩的偽裝,“伯恩”這個人究竟姓甚名誰,其麵具底下的真實身份,還是一個未知數。


    他想了片刻,然後暫且將流浪漢伯恩的相關想法往後推了推。他想到吉米提及的這個流傳在西城流浪漢群體中的說法。


    一個……他不知道應該怎麽形容,“天上掉餡餅”的美好願景?


    吉米顯然不怎麽相信,而西列斯也不太相信。結合他們之前調查的五月連環殺人案的相關情況來說,西列斯不得不懷疑,十一年前的那名流浪漢死者,或許就是這個傳聞的受害者。


    但是這個傳聞之所以會在西城流行起來,那必然帶有某種明確的目的。


    ……有人在暗地裏收割這群流浪漢的生命嗎?


    他想了片刻,就沒繼續糾結。這條信息的確值得琢磨,但他可以迴頭慢慢想。他轉而問:“關於那名畫家,你還知道更多嗎?”


    一名畫家。單純這個身份而言,西列斯就感到了一些意外。


    他突然想到,畫家實際上也與他們如今調查的事件有所關聯。那位與布魯爾·達羅息息相關的畫家,也曾經與一家美術學院有關。


    ……會是同一所美術學院嗎?西列斯不能如此確定,但是他隱約有這種想法。畢竟,這種巧合發生在他的身邊,可再常見不過了。


    況且,這名畫家還格外提及了“與天空、城市有關的畫作蘊藏著的汙染”,這就更加直接與布魯爾·達羅的死亡有了些許的關聯。


    吉米想了想,便說:“中年、兩年前曾經是美術學院的老師、為了躲避仇人才到西城來流浪……感覺是個好心但迂腐的人。我聽到有人用‘蓋倫’來稱唿他。暫時隻知道這些。


    “如果您想知道更多的話,我可以試著繼續調查調查?”


    西列斯想了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他說:“這些信息目前已經足夠了。”


    現在已經是四月底,距離五月中下旬越來越近。吉米這邊繼續調查的話,說不定又會陷入到之前地下拱門事件的那種危機之中。


    雖然那一次他並沒有出什麽事,但是西列斯也不希望他如此冒險,畢竟這與啟示者、與舊神有關,而吉米還是個年輕的孩子。


    不過他也沒有直白地這麽說,免得傷害了男孩的自尊心。就目前這些信息來說,確實已經足夠了。他可以之後給阿爾瓦·吉力尼寫封信,問問那家美術學院中,是否曾經有名為“蓋倫”的老師。


    吉米也鬆了一口氣,他露出了一絲欣喜的笑容,並且說:“很高興能幫上您的忙。”


    西列斯也笑了笑。他看了一眼時間,便與吉米告別。


    瑰夏雜貨鋪這邊已經沒什麽事情,於是他便離開道森街,前往豪斯維爾街18號。他依舊在三樓吃了頓午餐,然後去了二樓聚會的地點。


    不久,他的同伴們便紛紛聚集。


    埃裏克·科倫斯帶著欣喜的表情走進房間,他說:“一個好消息,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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