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先生微微怔了一下, 然後笑了起來:“是的,加蘭。你做好準備聽這個故事了嗎?”


    “當然!”加蘭語氣輕快地說。


    幽靈先生便複述了自己小說中的內容,他還沒有寫完, 不過之後的劇情發展已經決定好了。他說:“最後,加蘭會離開那個海底的城市,踏上返迴故鄉的旅途。她會擁有一場嶄新的冒險。”


    “啊!”加蘭驚唿了一聲, “她不是在做夢,她真的去到了一個古怪的世界!”


    “是的。”幽靈先生說, “所以,她要想辦法迴家, 迴到自己的家。”


    “那麽, 那個加蘭能迴到家嗎?”


    “或許能, 或許不能。但是, 這個故事將會停在這兒。”幽靈先生說, “未來的事情交給未來決定。”


    舊的故事理應結束;新的旅途理應開啟。他想。


    加蘭有點困惑地歪了歪頭:“可是,幽靈先生, 加蘭不是一個故事中的人物嗎?故事中的人物,應該會擁有一個確定的結局吧。”


    “或許她真的生活在這個宇宙的某個角落也說不定。”幽靈先生以一種出奇溫和的語氣說, “就如同你也真實地活在費希爾世界上。”


    加蘭愣了一會兒, 然後突然明白了過來。她說:“是呀……是這樣沒錯!她未必就是虛假的。或許有一天, 我也能真的遇到那個加蘭!”


    幽靈先生微笑起來。


    這是他想到的, 一個折中的辦法。


    加蘭將書中的加蘭當做自己, 因而為自己取了這個名字。換言之,她的自我認知在一開始就是一個虛幻的人物角色。如果否認加蘭的真實性, 那很有可能將又一次摧毀如今加蘭的自我認知。


    所以, 就讓那個書中的小女孩, 也成為一個真假參半的人物。她或許真的活在這宇宙的某個角落, 正從海中的冒險脫身出來,然後奔赴那更遙遠未來的旅途。


    那將會是她的旅途,也將會是加蘭的旅途。沒有必要在這一刻區分真實與虛假。


    如今的加蘭還年輕,她的想法與頭腦還如此稚嫩。等她長大,或許她將因為這事兒而暗自覺得當時的自己十分幼稚可笑;又或者,她將懷念彼時的單純。


    無論如何,加蘭的人生也已經緩步走上正軌。


    加蘭十分心滿意足地聽幽靈先生講完了那個加蘭的故事。她便說:“謝謝您,幽靈先生。我很高興您願意為我講故事。”


    “我也很高興,”幽靈先生低聲說,“你願意聽這個故事。”


    “我喜歡聽故事。”加蘭說,“那是人們的好意。”


    幽靈先生怔了怔,然後笑了起來:“小說家會喜歡你這樣的讀者。”


    加蘭歪了歪頭,像是沒明白為什麽。不過她也沒繼續詢問。很快,幽靈先生與她告別。


    “下次見,幽靈先生。”加蘭說。


    “下次見。”


    他返迴孤島。這漫長的夢境將要結束。不過他還是照例去了一趟農場,和人偶們說了會兒話,然後才離開深海夢境。


    這是淩晨四點的拉米法城。越靠近夏天,天色亮得越早。此刻窗邊已經有玫瑰色席卷而來,朦朧的光讓西列斯多少產生了些迷糊的睡意。


    琴多往他這兒貼了貼,然後低聲含糊地說:“再睡會兒嗎?”


    “睡吧。”西列斯低聲輕柔地說。


    盡管他們都受到阿卡瑪拉的力量的庇佑,不會因為睡眠不足而感到疲憊——琴多可以說是因為那朵玫瑰的原因——但是在夢境中做了太多正事,也終究讓人在心理上有所煩躁。


    他們就睡了個迴籠覺,到七點多的時候起了床。


    這一次琴多不會跟西列斯一起去西城,他得去一趟普拉亞家族那邊。光是給貴婦那邊送去消息,就得他親自去跟普拉亞家族的人說一聲。


    不過琴多有點不樂意。他說:“但等會兒我能來找您嗎?”


    西列斯正在吃早餐,抬眸望向他,隔了片刻,他說:“當然可以。 ”


    琴多這才心滿意足地安靜下來。


    西列斯不禁覺得好笑。琴多這點小心思一覽無餘,也被他本人相當坦蕩地表現出來。


    ……或許真的是喬恩贈送的那個放大鏡,以及“年輕的偵探”這個說法刺激到了琴多?


    他覺得琴多肯定還得就這事兒說點什麽。


    果不其然,過了一會兒,他們正要換衣服出門,琴多便忍不住湊過來抱住西列斯,嘀嘀咕咕地說:“我並不是幹涉您的社交,我隻是……有些在意。畢竟,我們好像是兩個世界的人一樣。”


    西列斯心想,他曾經想過什麽來著?


    他們兩個還真是物理意義上的,兩個世界的人。


    這想法令他莞爾。他說:“但是,琴多,你得知道一件事情。”


    琴多抬眸望向他。那雙翠綠色的眼睛中充斥著一種純然的情意與戀慕。他總是如此,如此癡迷於西列斯本身。


    西列斯說:“歡迎來到我的世界。你是頭一個,也是唯一一個。”


    琴多怔了一會兒,他下意識張口想說什麽,但是又感到他的詞匯量如此貧瘠。真糟糕,他明明已經把康斯特語學得很好了,連學生們的作業都能批改得頭頭是道了。


    最後,琴多隻能低聲說:“我很榮幸來到您的世界。這令我感到,我更加愛您了。”他想了想,又說,“唉,真遺憾。”


    “遺憾什麽?”


    “……我們現在竟然要出門,而不能去二樓的臥室。”琴多歎息著說。


    西列斯:“……”


    他還真是高看了琴多。


    他無奈地輕輕拽了拽琴多的辮子,然後說:“好了,換衣服吧,琴多。我會在歐內斯廷等你。”


    琴多含糊地答應了一聲,然後湊過來親吻他的唇瓣。西列斯主動加深了這個吻,但也控製著力度與時間。隔了片刻,他就輕輕拍了拍琴多的後背,低聲笑著說:“好了。”


    “淺嚐輒止。”琴多不滿地說。


    “給晚上留點期待?”


    “……我已經開始幻想了。”


    西列斯失笑。


    他們就換好衣服,然後離開了凱利街99號。西列斯抵達歐內斯廷酒館的時候,時間還不到九點。


    喬恩還沒來,於是西列斯就先去了後廚,找到了埃裏克,跟他講了關於五月連環殺人案中的“女性因素”。


    他說:“那位聲樂老師是我們如今知道的,身份最明確的死者。或許我們可以從他身邊出現的女性來著手調查。”


    埃裏克恍然大悟,他想了片刻,便說:“我有一些印象,那位死者身邊的確出現過女性朋友或者其他什麽。我會仔細去找找的。”


    西列斯點了點頭,說:“這可能是一個重要的突破口。”


    埃裏克也讚同這一點。不管怎麽說,他們現在也沒什麽突破口,所以能找到一個線索也是好事。


    西列斯便離開後廚,坐到窗邊等待著喬恩的到來。


    已經是四月底了。春光明媚得像是拂過天際的輕紗,觸感柔和卻色彩明麗。拉米法西城的改造也讓這裏的街道變得更為整潔。


    不過溫度也在逐漸變高。據說在五月份的時候,拉米法城將迎來一陣短暫的陰沉雨季。綿綿細雨將帶來拉米法城的夏日。


    ……呃,並不晴朗的夏日。拉米法城的夏天和冬天一樣令人難受。


    好在他們打算在這個七月的時候出海。西列斯轉而想到這事兒。


    寄給福斯特·朗希的信已經在路上了,或許隔段時間福斯特就將收到。他們將一同出海,如同複現當初弗蘭克·朗希的那趟旅途。


    那一趟旅途未曾收獲什麽好結果,但西列斯希望,這一次他們能有所收獲。


    如今他們在處理“陰影”的信徒鬧出來的事情,而對於“陰影”本身,他們還想不出什麽對付的辦法。事實上也有心無力,他還需要更多的信息。


    在思索間,喬恩出現了。


    他來到西列斯麵前,有點兒驚訝地說:“今天琴多先生沒來嗎?”


    “他等會兒來。”西列斯說,“上午好。”


    “上午好。”喬恩坐到西列斯的對麵,笑著說,“我還以為他舍不得與您分開呢。”


    這話有點調侃的意思。西列斯默然望著這位偵探。


    顯然,敏銳的偵探先生大概是意識到西列斯和琴多的關係,同時也意識到,隻有琴多不在的時候,他才能大膽地調侃一句。


    不過西列斯冷淡平靜的表情也讓他調侃毫無成就感。


    喬恩就歎了一口氣,說:“那麽,教授,我們進入正題?”


    “當然。”西列斯想了想,就一邊整理思路,一邊將自己過去這段時間得知的信息告知了喬恩。當然,主要是五月連環殺人案的內容,尤其是曆史學會的第二走廊那邊調查出來的兩件案子。


    在這兩件案子出來之後,他們對於這過去一個世紀發生的連環殺人案就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尤其是他們一直困惑的時間問題。


    現在,這案發的時間顯得相當有規律,甚至比他們想象中的更有規律一些。


    這群躲藏在幕後的團夥,他們顯然正逐漸變得不耐煩;而骰子曾經說,“陰影”也在慢慢失去耐心。人類與神明在某種程度上達成了一致。


    西列斯也大概提及了發生在無燼之地的事情,不過他不能太明顯地暴露幽靈先生的身份,所以一部分信息並沒有直白地說出來。


    即便如此,他提及的這些事情,就已經十分讓喬恩驚歎了。


    喬恩怔怔地思索著,然後不禁說:“我該向您道歉。”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問:“為什麽?”


    “您實在是收集到了太多的信息,在過去這段時間裏。”喬恩不禁搖了搖頭,“我頭一迴覺得思考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情,因為這錯綜複雜。”


    西列斯莞爾。他偶爾也會產生這種感覺,特別是當他麵對這一團亂麻般的線索的時候。


    喬恩思考了一會兒,然後說:“看起來,時間在這個案子裏顯得相當重要。”他首先奇怪的問題就是,“為什麽這案子能如此有規律地持續一個世紀的時間?”


    這是一件令人困惑的事情。


    顯然,幕後兇手不可能是獨自一個人。他們是一個團隊,甚至於一個組織。他們有目的地完成這一切,甚至基於某種極端虔誠的理念。


    這是非常明顯的事情,但也令人困擾於這種虔誠。實際上,這種組織是非常容易出現理念的變更的。


    譬如曆史學會,在過去十幾年間,高層與普通啟示者的觀念就接連變化了好幾次。這是不可遏製的,因為人們總會接受到不同的觀點,進而被塑造成截然不同的樣子。


    況且,從如今的情況來看,這不是一個僅有少數幾個人的小團體。這是一個可以在無燼之地和康斯特公國同時做一些不懷好意的事情的龐然大物。


    換言之,這個幕後黑手團夥,他們是如何確保自己理念的“純潔”的?他們如何能做到?


    對於西列斯而言,這種情況在很大程度上趨近於他更熟悉的,他故鄉地球的宗教概念。人們被宗教理念聚攏,因而可以在一代又一代人之間保持虔誠的信仰。


    西列斯說:“他們中間可能存在一個……核心人物,又或者說,核心理念。隻要這個核心理念不發生改變,那麽之後的人就會按照舊有的模式繼續下去。”


    喬恩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於是說:“發生在每年五月份的連環殺人案,就是這種理念的體現?”他仍舊感到些許的不可思議,“那會是什麽理念?他們究竟是怎麽想的?殺人能帶來什麽?”


    西列斯搖了搖頭,並且明智地提醒他說:“這可能不是我們現在能夠得出的結論。這個問題仍舊相當複雜。或許我們可以專注於案子本身。”


    “我明白。”喬恩爽快地說,“隻是有些意外於這個時間的綿延與重複。二十年與十年……”


    他沉思了片刻。


    然後他說:“您不覺得,這像是一個人成長的過程嗎?”


    西列斯微微一怔。


    喬恩說:“二十年足夠一個人長大成人。而按照您之前分析的,前兩起案子的死者沒有身穿女騎士盔甲,第三起案子他們改進了手法,但仍舊沒什麽效果。


    “於是從第四起開始,他們就選擇縮短時間的間隔。或許他們是想要盡快培養起一個可塑之才?”


    西列斯皺了皺眉,說:“你是說,他們正在培養一個殺手?”


    “我隻是覺得這個時間相當令人意外。”喬恩強調說,“二十年和十年。這麽漫長的時間,除了人類本身之外,還有什麽可供培養呢?”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望著麵前的這位偵探。那種微妙的感覺再一次出現。


    喬恩似乎知道什麽,因此才能如此確信這個時間間隔是為了等待一個人的成長。但是,他卻不願意明確說出自己的理由。


    就好像之前他始終對自己為什麽能注意到那個垃圾桶的問題避而不談一樣,現在,喬恩也對自己產生這個想法的原因閉口不談。


    二十年和十年。為什麽就非得是人類的成長?


    那也可以是樹木、可以是建築、可以是一種生意。選擇有很多,但喬恩認為是人類。


    西列斯默然片刻,幹脆換了個話題。他不認為和喬恩糾結這個說法有什麽意思,畢竟喬恩不太可能真的將自己知道的事情說出來。


    他便說:“或許如此。偵探先生,我記得,你在信中說,你有什麽事情需要當麵跟我說。”


    喬恩咳了一聲,下意識摸了摸鼻子:“呃,是的。的確如此。”他想了一下,像是在思考措辭,也像是在困惑於西列斯的態度,不過他還是相當幹脆地說,“我重新看了看那幅畫。”


    這突然提及的物品,讓西列斯怔了一下。


    “從垃圾桶裏撿迴來的那幅畫。”喬恩說,“當我看到那幅畫的時候,我就受到了某種精神汙染。這全靠您‘複現自我’的儀式,我才得以擺脫那種汙染。


    “總之,在汙染徹底祛除之後,我認為我或許應該再看一下那幅畫,或許能發現什麽之前沒注意到的細節。”


    西列斯點了點頭。他認為喬恩這種行為相當周全。


    此外,他也同樣注意到,喬恩對自己“複現自我”儀式使用的時軌避而不談。雖然他不認為喬恩非得將這事兒說明白,但和朋友談論、分享自己的往事,也是一件頗為有意思的事情。


    但是喬恩從來不這麽做。他神秘兮兮的過去一如他神秘兮兮的口吻。


    ……有時候西列斯之所以不認為喬恩算是自己的朋友,而隻能說是熟人,或許就是因為喬恩這種遮遮掩掩、故弄玄虛的行為。喬恩總是有一種掩飾自己身份和個人特征的本能。


    這也算得上是偵探的本能?


    西列斯稍微在這個問題上困惑了一下。


    喬恩則自顧自說:“我特地在重新觀看那幅畫之前,溫習了一下我曾經學習過的畫技,然後進行了一次臨摹,之後找到一位不知名但的確畫技精湛的畫家點評了一下。


    “他並不知道那幅畫來源,不過他與我同時都感到,繪製這幅作品的人……內心相當矛盾和痛苦。”


    說著,他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張折疊起來的畫紙,然後將其展開。


    他說:“這就是我臨摹之後的作品。”


    西列斯的目光望過去。他曾經在阿瑟頓廣場與那位年輕的畫家有過一麵之緣,也曾經瞥到過那名畫家的作品。那與此刻這幅畫作如出一轍。


    精美細致的城市廣場、人群與建築,天空中卻烏雲密布、色彩沉重;陰影籠罩了整座城市,仿佛風雨欲來,仿佛暴風將至。


    西列斯看了片刻,便問:“因為其筆觸?”


    說老實話,他自己是沒法從這幅畫中看出作者有任何自我矛盾的心理;他隻是感到那種壓迫感的確相當強烈。


    “也可以這麽說。”喬恩首先說,“我隻是認為,他……或者她,以一種近乎歇斯底裏的情緒和力度去塗抹拉米法城上空那陰雲。恐懼、憎恨、仰望……什麽樣的情緒都能看得出來。”


    西列斯:“……”


    看來他在美術這一行果真沒什麽造詣。對他而言那就隻是一團陰影。


    ……好的,“陰影”。


    他突然能明白喬恩的意思了。


    喬恩受到過那幅畫的精神汙染。換言之,他從另外一個維度上體驗過那幅畫的微妙之處。他自然能夠總結出這種微妙的感觸。


    而西列斯現在瞧著這幅臨摹作品,卻很難想象喬恩看到原作時候所受到的汙染。另外,他們兩個的意誌屬性顯然也截然不同。西列斯的意誌已經超越了費希爾世界的普通人類的範疇。


    但是,就“陰影”而言,他能理解。


    西列斯沉默了片刻,決定在這件事情上相信喬恩的說法。喬恩也沒什麽必要欺瞞他。


    西列斯便說:“你認為這名畫家可能是誰?身處那些人之中……但是卻與他們的想法不太一樣的人?”


    喬恩聳了聳肩:“我不能肯定。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麽這個人會將那幅畫留在那兒。這是個很明顯的暗示,有人在提示我們,風雨欲來。”


    “……這位畫家對於神明的信仰,似乎沒有那麽瘋狂。”西列斯低聲說。


    喬恩點了點頭。這也正是他的想法。


    西列斯下意識捏了捏鼻梁,他說:“即便如此,我們現在也找不到人。你有嚐試過什麽尋人儀式嗎?在那幅畫的指引之下。”


    喬恩遺憾地搖頭,他將那幅臨摹作品收起來,一邊說:“的確嚐試過,但是沒能得出什麽結果。或許那些人有專門用來消除蹤跡的儀式也說不定。”


    西列斯皺了皺眉,他說:“而另外一種可能是,他們發現了這個人的意圖。”


    喬恩也不禁沉默,片刻之後,他苦笑著說:“您還真是……考慮到了一個相當不妙的可能性。”


    西列斯對此不置可否。


    喬恩轉而說:“或許的確是這樣……但是,那又如何呢?”他的語氣帶著點疲倦的意思,“我們在這個案子裏繞來繞去,找不到一個出路。那個突破口在哪兒?他們究竟打算做什麽?”


    西列斯誠實地搖了搖頭,他仍舊冷靜地說:“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等到五月中下旬,等到事發,我們就能知道他們的意圖了。”


    喬恩徒勞地張了張嘴,然後身體往後靠。他的表情慢慢平靜下來,說:“您說得對。我們也不用那麽著急。況且,我相當懷疑……”


    喬恩猶豫了一下。


    “什麽?”


    喬恩說:“他們真的能成功嗎?”


    西列斯一怔,然後說:“我當然希望他們不會成功。”


    喬恩也怔了一下。他們仿佛雞同鴨講,但又同時因此而笑了起來。


    喬恩也露出了較為輕鬆的表情,他聳了聳肩,然後說:“的確如此。我的意思是,他們想做的事情與舊神有關,與那不為人知的‘陰影’有關。


    “但是,在霧中紀過去的這幾百年來,似乎還沒人真的就這相關的事情有所收獲。譬如那些想要複活舊神的舊神追隨者,他們從未獲得成功。


    “有時候我感到,這或許就是命運的決定。命運決定,神明在這個時代已經過時了,祂們將不再可能出現了。”


    西列斯靜靜地聽著。


    喬恩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種微妙的傲慢,以人類對神明。


    西列斯不禁若有所思地望了望這位年輕的偵探。


    等喬恩說完,他便說:“那麽,安緹納姆呢?”


    喬恩的目光中頭一次出現了些許的遲疑,他問:“您的意思是?”


    “神明已經過時,但是,安緹納姆仍舊存在。”西列斯聲音低沉地說,“您認為,祂是一種什麽樣的存在?”


    “……一位好心但不必要的神明。”喬恩說。


    西列斯怔了一下。


    “我站在人類這一邊。”喬恩突然微笑起來,他用一種十分堅定的語氣說,“但是,我不站在安緹納姆那一邊。”


    西列斯目光深深地望著麵前這位年輕的偵探。他沒有表現出特別驚訝或者是意外的表情。


    盡管西列斯的表情向來如此,但喬恩停頓了片刻之後,還是忍不住問:“您不會覺得,這樣的立場十分奇怪嗎?”


    西列斯相當客觀地說:“人們都會擁有各自的立場。這並不奇怪。”


    喬恩並不知道“陰影”來自費希爾世界之外。不然的話,有這樣外敵在,那麽他說不定也會讓自己站在安緹納姆這一邊,至少不會和安緹納姆對著幹。


    拋開“陰影”的問題不談,在費希爾世界中,神明之於如今的人類,其地位和作用的確十分尷尬。那究竟是曾經庇佑他們的宏偉神祇,還是造成過去漫長苦難的惡毒異物?


    安緹納姆也無法從這樣的困局中幸免,即便祂的確庇佑了人類很久很久。


    喬恩愣了一會兒,然後不禁說:“您還是真是……我的意思是,您的中立總是相當令人驚歎。”他以一種微妙的攻擊性的語氣反問,“而您的立場呢?”


    西列斯平靜地望著這位年輕的偵探。


    喬恩說:“或許您認為我總是在隱瞞一些事情,認為我對於這一次的合作不夠坦誠。但是,您似乎也始終隱藏著一些想法。”


    西列斯暗自在心中歎了一口氣,有一種麵對學生的感覺——他是說,那些年輕的、天真的,困在自己人生的問題裏出不來的學生。


    ……比如,多琳·盧卡斯。他們總是迷茫而不自知。


    “我並不需要什麽立場。”西列斯說,“神明與人類、時光與命運、世界與宇宙。當我們談論這些話題的時候,我僅僅隻是代表我本人,而非任何其他的立場。


    “以人類或者神明或者……具體一點說,拉米法城居民的立場來概括我本人,都是不夠精確的。我並非這個群體的話事人。”


    喬恩愣了一會兒,然後笑了一聲:“教授,您還真是傲慢。”


    傲慢?


    西列斯搖了搖頭,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自己需要關注和頭疼的事務、自己的目標與願景。我隻是盡己所能。”


    他從來不會宣稱自己代表哪個群體的利益,又或者認為自己理所應當地幹涉他人的觀點——學生們除外,或許;有時候他控製不住自己身為教授的本能——他站在這個世界,立足現在,迴望過去,思索未來。


    他可以承認,神明的確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庇佑了人類文明的發展,從最早的那些已經被人遺忘的弱小神明們,到十三位聲名赫赫的舊神,到如今沉默立於曆史迷霧之中的安緹納姆。


    他也同樣承認,神明的存在也確實阻礙並且禁錮了人類文明的發展。人類不得不依托於神明來塑造自己的世界觀,同時也因此自相殘殺;神明隕落之後的種種問題,更是凸顯了這一點。


    ……是的,他的確承認這兩方的觀點,不偏不倚、相當公正——然而他的公正於事無補。這世界需要發展,實際意義上的發展,而非觀念的批駁與辯論。


    他們在這兒討論舊神與曆史,而與這世界何幹?


    所以西列斯得承認,在某種意義上,喬恩的說法是正確的。西列斯的確將自己的立場隱藏起來。他認為談論立場問題毫無意義,而這種想法本身就算是一種立場。


    ……算了,他們仿佛是在談論什麽哲學話題。


    西列斯因而失笑,他轉而說:“不論如何,我們終究得解決這些事情——至少是我們手頭上需要解決的事情。”


    “實事求是。”喬恩也相當客觀地評價,“我欣賞您這種想法,盡管我自己做不到這樣。”


    “……上午好?看來你們相談甚歡。”


    一個姍姍來遲、帶著點微妙語氣的聲音。琴多,當然。


    西列斯轉頭望見琴多那雙冷冰冰的翠綠色眼睛。他低聲笑了笑,相當自然地伸手過去,把琴多拉到自己身邊坐下。琴多低聲嘀咕了一句什麽,表情倒是瞬間變得愉快了起來,隨後他才安安分分地坐好。


    不過他還是握住西列斯的手,親昵而認真地把玩著。他像是那種非得蹭到主人身邊才能安心睡覺的動物。還沒法用小動物來形容;偶爾,西列斯會覺得琴多是種黏人的大型猛獸。


    喬恩適時地說:“我與教授並不算相談甚歡,事實上,我們就差吵起來了。”


    “吵起來?”琴多懷疑地說,“你為什麽會想要吵架?”


    喬恩:“……”


    琴多那理直氣壯地認為是他想吵架的語氣,以及那瞬間警惕起來的目光,令喬恩無言以對。


    “隻是意見相左。”西列斯安撫了一句,隨後說,“不過,我不認為這算是什麽大事。”


    喬恩搖頭歎了一口氣,說:“和你們說話真沒意思。總之,我們似乎找不到什麽突破口,關於這個案子。沒有什麽更多值得調查的事情了。”


    西列斯就跟喬恩提及了“女性因素”的問題。


    於是喬恩轉而說:“好的,還有這麽一條線索。”不過他有點懷疑,“但是,您真的認為,我們能調查出什麽嗎?”


    “或許。”西列斯不置可否,“至少是一種可能。”


    其實西列斯心中有著更大的把握。因為那是骰子判定中的一次大成功;而另外一個選擇則是一次大失敗。換言之,這是不成功便成仁的事情。


    西列斯並不認為,這樣的判定會讓他們誤入歧途,繼續一籌莫展。


    上一次出現這種不是大成功就是大失敗的判定的時候,是在他們從金斯萊前往貝休恩的海上。當時借由這個判定,他們將落水的加勒特·吉爾古德救了上來。


    而加勒特顯然給西列斯帶來了非常多有用的信息,並且現在也在為他做事。


    西列斯的心中對這個判定有信心,不過他不能表現得太過於明顯。


    喬恩不明就裏,仍舊歎了一口氣。


    琴多懷疑地問:“偵探先生,為什麽你像是突然變得消極了?”


    喬恩懶洋洋地說:“或許是因為,這個案子拖得太久了。我還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情。這都過去多久了?”


    “過去一個世紀。”西列斯客觀地描述著。


    喬恩與琴多同時看向他,然後這兩個人齊齊笑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麽,他們好像在這一刻突然達成了共識,兩個人都笑得前仰後合。琴多整個人都跌在西列斯身上。


    西列斯:“……”


    ……看來他的冷笑話事業還有望進一步發展。


    就是這個時機有點,和他想象得,不太一樣。


    他無奈地在心中歎了一口氣。


    等他們笑完,氣氛倒是好上不少,喬恩也沒那麽沒精打采了。他轉而說:“所以,教授,您認為我現在應該做點什麽?”


    他們手頭的線索似乎都調查得差不多了,隻剩下靜觀其變。


    ……實際上,盡管西列斯認為這可能是個妄想,但是,他仍舊十分想要找到一個知情者——任何意義上的知情者。


    他斟酌片刻,便說:“你加入的那個組織,他們對五月份的事情有表現出什麽異狀嗎?”


    “哦……他們。”喬恩思索了一陣,“並沒有什麽。他們似乎有一種……沉默的、安靜的焦慮。不知道您是否可以理解。他們每個人都戰戰兢兢,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他們似乎又做不了什麽。”


    琴多苛刻地評價說:“和我們現在的情況差不多。”


    喬恩苦笑了一聲。


    西列斯微微皺了皺眉。


    所有人都在靜觀其變,等待著那個時間的到來嗎?這不像是一個好消息,至少西列斯認為這不算是。他並不喜歡等待。


    喬恩看了一眼時間,便說:“既然您提及了那個組織,那麽我之後會試著從那邊下手,看能不能找到一個樂意跟我仔細說說其中內情的人。或許隨著那個時間點的臨近,他們中間也會有人忍不住吧。”


    “希望如此。”西列斯真誠地說。


    不久,喬恩與他們道別,然後就離開了。


    在喬恩離開之後,琴多便說:“這位偵探先生的沮喪令人驚奇。明明我們有了一些新的進展和發現,但是他卻覺得我們好像在原地轉圈。”


    “或許他認為我們的確在原地轉圈。”西列斯說,“問題總是越來越多。”


    琴多望了望西列斯,說:“不過我一點兒也不擔心。”


    西列斯怔了一下。


    “您擁有命運的力量。”琴多說,“而我們過去經曆的幾個事件的過程都差不多,問題越來越多、越來越複雜,我們好像身處迷霧之中……


    “然後突然地,您就發現了一個突破口。於是我們就勢如破竹地解決了那些事情,甚至輕而易舉,好像過去難倒我們這麽長時間的謎團壓根不存在一樣。


    “或許這才應當是您解決問題的習慣做法。”


    西列斯想了片刻,便莞爾。他說:“不過,我寧願還是線索接二連三地出現,一切脈絡都十分清晰,然後結局自然而然地發生。而非像我們現在這樣,仿佛被什麽東西困擾著。”


    琴多歪了歪頭,說:“那聽起來更像是您的小說,而非現實。也或許,您有機會在現實中實踐這樣的做法。”


    西列斯評價說:“聽起來像是一場劇本已定的演出。”


    他倒是的確因此想到了跑團劇本。不過,隨著他對於這個世界的熟悉,以及他對於力量的掌控,跑團意義上的判定反而不怎麽常用了。他不知道這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不管怎麽說,“守密人”這個身份,像是特地為他準備好的一樣。


    神位已然虛位以待?


    琴多托著下巴,一雙眼睛望著西列斯,他說:“說起來,加蘭小姐的故事即將結束了,您的新小說呢?”


    西列斯:“……”


    不要在他忙碌的日程表上雪上加霜。


    他警告似的揪了揪琴多的辮子。


    琴多就笑了起來,親昵地貼近他,蹭了蹭他的臉頰。一觸即分,免得被其他人注意到。


    西列斯便說:“我實際上有個想法。”


    “什麽?”


    “將加蘭小姐的故事改編成戲劇。”西列斯說,“在舞台上真實地上演。我認為這說不定能讓我掌握更多阿卡瑪拉的力量。”


    琴多怔了一下,然後若有所思地說:“弄假成真?”他想了想,又說,“但是,已經有一個現實存在的加蘭了。”


    西列斯也點了點頭,他說:“至少這值得一次嚐試。”


    “的確如此。”琴多說。


    “迴頭我可以給本頓寫一封信。”西列斯說,“正好他恐怕要問我加蘭小姐故事集結出版的事情。”


    琴多也點了點頭。他說:“如果您想的話,或許可以將這書翻譯成其他語言?我可以讓普拉亞家族出把力。”


    西列斯想了想,然後誠實地說:“這或許不錯,但最近恐怕沒這個時間來考慮這事兒。”


    琴多悶悶地笑了一聲。他承認這是對的,但是每當西列斯這麽說,他還是難以避免地會產生一種……又心疼又好笑的感覺。


    瞧瞧他心愛的神明都因為這些俗務而忙成什麽樣了。


    他們在歐內斯廷酒館吃了飯,期間西列斯跟琴多講了講,從昨天晚上的深海夢境到今天上午和喬恩的談話,這些對話給他帶來的收獲。


    琴多翠綠色的眼睛中透露出來的情緒,從饒有興致到若有所思到不明所以到混亂迷茫。最後,他緩慢而謹慎地說:“為什麽,每一條信息,都會帶來更多的問題?”


    西列斯默然。他也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說真的,他在這個時候想到了蛛網。這真的不是“陰影”的詛咒嗎?不然這密密麻麻的謎團與困擾,為什麽會如此緊密地,如同蛛網一樣包裹著他們呢?


    最後,西列斯搖了搖頭,他歎息了一聲,說:“希望我們能在五月份的事情發生之前,真的得到什麽突破性的進展吧。”


    琴多反而笑了起來。他說:“您這樣說,那麽我反而認為,這希望的確能成真。”他喃喃說,“畢竟,您就是命運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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