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 展信佳。


    “我收到了您之前寄過來的那封信,關於‘孩子’的這個猜測……不可思議。


    “之前我認為十幾二十年的時間可以用來培養一個孩子,但這種想法是與您的猜測剛好相反的……我的意思是, 兇案的發生是結果, 他們在培養孩子作為殺手、武器, 或者其他什麽。


    “但是,我從未想到兇案的發生也可能是開始, 也就是死亡才恰恰意味著生命的開始。這相當令人驚歎, 以父親的死來祭奠孩子的生。


    “我對您的智慧感到十分敬佩。


    “不過, 很遺憾的是,關於醫院,我這邊並沒有調查出什麽線索。我的確去了警局尋找一些與初生嬰兒相關的案子, 不過那十分少見。


    “而醫院本身,除卻不久之前的達爾文醫院事件,在過去許多年裏, 警局這邊也很少調查到與我們感興趣的話題有關的命案——貪汙腐敗或者醫患問題是另外一迴事。


    “因此,我認為您在信中提及的想法很有可能是正確的,那群人恐怕會挑選私人診所, 或者請私人醫生上門進行檢查, 甚至生育。


    “……在此額外提及一句,也正是因為我為了這事兒去了一趟警局, 所以我才知道,康斯特公國在人口登記這方麵是頗有疏漏的。


    “原本我以為, 公國內的戶籍必定需要出生證明等等材料才可以進行登記, 但實際上, 出生證明的確存在, 但並不意味著沒有出生證明就不能登記戶口。


    “這個問題也就造成了, 在很多時候,人們即便為自己的孩子登記戶籍,有的時候也不會非常詳細地寫明自己的資料,以及孩子的出生時間、出生地點等等信息——反正那無關緊要,不是嗎?


    “這個問題也就意味著,如果我們想要調查在過去一段時間裏,那些父不詳的、與五月連環殺人案有關的嬰兒,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可以說,絕大部分拉米法城內的居民,他們的戶籍登記都是不夠明確的,要麽缺了這個要麽少了那個,要麽就幹脆存在填寫錯誤。這是一個巨大的問題,但是公國恐怕也需要漫長的時間來解決。


    “……這是題外話,我可能有些跑題了。總之,在父親、母親、孩子這三個同時出現在五月連環殺人案中的角色中,我們恐怕隻能更多關注這對父母。


    “或許這也是好事,至少我們不會對那些孩子造成二次傷害。


    “這一次寫信給您的另外一個目的,自然就是您此前曾經跟我提過的,讓我繼續從那個神秘組織中尋找一些線索,或者找到某個知情者。


    “於是我從頭迴顧了我與這個組織的一些聯係,最終決定以您那個‘複現自我’的儀式作為突破口。據我所知,這個組織的絕大部分人實際上都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汙染。


    “但是,他們仿佛都不太清楚‘複現自我’這個儀式一樣。於是我以自身的情況作為例子,向他們推薦這個儀式,並且試探性地與他們拉近關係。


    “隨後我意識到,他們中的許多人其實也知道這個儀式——尤其是那些似乎明裏暗裏與曆史學會有關係的啟示者。


    “但是他們卻似乎不打算向不清楚這個儀式的人分享……我的意思是,就好像這個儀式是曆史學會獨有的一樣。我知道往日教會的確在推廣這個儀式,但那是另外一迴事。


    “……這或許有些跑題。但我的確得說,我相當厭惡這種風氣。或許您身在曆史學會中,不會有這種感覺;但我在離開曆史學會之後,的確感受得相當明顯。


    “總之,‘複現自我’的儀式的確讓一名飽受汙染折磨的啟示者私下與我溝通了一陣——當然,我並沒有貪功,而跟他提及了您的存在。


    “我從他那兒了解到了一些事情。


    “這個組織實際上是在五十多年前建立的,如今已經變換過差不多兩代人。我不確定這個組織的建立者是誰,又或者是否真的存在一個建立者。這裏就仿佛隻是一個鬆散的會議。


    “這位啟示者——抱歉我無法透露他的姓名與更多個人信息——大概是三十多歲,他在十一年前加入這個組織……是的,我想這個年份可能會讓您想到十一年前那名被拋屍的流浪漢。


    “不過我沒能從那名啟示者口中得知相關的消息。他說不定是像我一樣,因為那樁兇殺案才受到精神汙染,但說不定也隻是因緣際會,才會在十一年前加入到那個組織。


    “總之,這位啟示者也是個身份與過去相當神秘的男人。他對我說,這個組織一直以來都在收集與五月連環殺人案——當然他們不是這麽稱唿這個案子——相關的檔案資料。


    “不過那些資料都掌握在最為年長、資曆最深的啟示者手中。其他人也沒辦法得到或者閱讀,因為其中相當多的信息都蘊藏著一定程度的汙染。


    “正因為這樣,他們才會認為今年五月中下旬將會發生點什麽。因為距離上一樁案子的發生已經過去了十一年,他們認為馬上將有新的屍體出現。


    “這位啟示者提醒我,盡量別摻和進這事兒裏麵。這個組織中的絕大部分人,實際上都隻是頭疼這精神汙染的問題……他們對真相一無所知,並且也不想知道。


    “……老實說,當我得知這件事情的時候,我甚至覺得有點失望。畢竟我們都已經知道相當多關於這件事情的線索了。這個組織掌握的信息似乎也與我們差不太多。


    “不過有另外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也可以說是一個意外之喜。


    “我先前提到,曆史學會似乎將‘複現自我’這個儀式當做是囊中之物,所以,當我在那個組織提及這個儀式的時候,不久之後竟然有人特地找到我,讓我別隨意說出這個儀式。


    “這多少有些滑稽,是不是?而我想說的意外之喜也就是,我清楚地聽聞了一個名字……‘福雷斯特’。


    “這個過來警告我的人,他被另外一個更為年長、沉默的人製止了。而前者不服氣地稱唿後者為,‘福雷斯特’。


    “福雷斯特似乎認為這種警告的行為沒什麽意義,但那個認識他的人卻有著不一樣的意見。無論如何,他們顯然都是曆史學會的人。


    “那個被稱為‘福雷斯特’的男人,他也可以說是這個組織內部相當有話語權的人物。他似乎在很久之前——起碼十幾年——就已經加入了這個組織,有時候他的觀點舉足輕重。


    “但是,他卻並不是一個經常發表言論的人。他非常低調,低調到直到這個人說出了他的名字,我才突然意識到他的確掌握了很多信息。


    “他最後對我說了一句話,他說,‘“陰影”無處不在,所以,要小心行事。’他似乎是在提醒我,我的調查行動過於莽撞張揚了?


    “……又或者,他在暗示,即便是這個組織,也魚龍混雜?不過他的提醒的確相當好心,即便語氣不怎麽樣。


    “不知道這件事情是否能給您帶來一些幫助,以及,‘福雷斯特’這個名字是否能讓您想到曆史學會中的某人。我希望如此。


    “偵探。


    “順帶一提,再過兩天就將要進入5月的後半月,也就是最為危險的月份。我認為事情有可能在任何一個時間點爆發。


    “因此,未來半個月裏,我每天都會前往歐內斯廷酒館,即便有事不能待在那兒,我也會提前留個口信,告知我的去向,以免真的出事卻找不到人。


    “至於您,您的日程表似乎頗為複雜忙碌,所以我就不指望能隨時隨地找到您了。


    “這次是真的讓這封信在這兒收尾的偵探。”


    喬恩寫了一封長信來總結過去一段時間的收獲。


    琴多自顧自整理著其他的文檔資料,而西列斯就慢慢讀完了這封信。


    他對於信中透露的幾條信息相當感興趣。


    在五月連環殺人案中,死亡猶如生命的開始。這種形容的確相當精準。


    但是,如果將整件事情與“死亡和星星的孩子”這個說法聯係起來,那麽殺死穿著女騎士盔甲的男人,似乎就與撒迪厄斯聯係在了一起。


    ……不過,從這個角度來說,為什麽是父親身著女騎士盔甲?這種做法仿佛讓“死亡”也成了露思米的信徒。


    在這群幕後黑手的觀念中,“陰影”的誕生似乎與母親更相關,而父親的角色隻是一個陪襯……因為生育原本就是母親的事情?


    從多琳·盧卡斯的說法也可以看出來,他們的“相親”實際上是一次雙向選擇。不僅僅是男人與女人之間的選擇,也是幕後黑手對於這一對對男女之間的選擇。


    但是同時,被選中的男人和女人之間,女性從一開始就知道真相,男性在一開始則完全被蒙在鼓裏,最後的死亡似乎也完全是他們意料之外的事情。


    這樣的做法讓西列斯開始懷疑,這群幕後黑手是否掌握著陰影紀時期的某些信息,比如……“死亡與星星養育了一個孩子,生命為此與祂們決裂”這樣的說法中的隱情。


    躲藏在幕後的這群人表現出了一種明顯的偏向性,這顯然暗示了他們的觀念,讓西列斯感到在意。


    第二個讓西列斯注意的地方,也就是喬恩在信中提及的,康斯特公國的戶籍製度。


    實際上,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意識到,他其實之前就已經接觸過一些相關信息——切斯特·菲茨羅伊醫生的戶籍信息,不是嗎?


    切斯特醫生的出生證明上,父親那一欄寫的是喪父;而他的戶籍登記信息上,也僅僅隻是寫了他母親約瑟芬·霍西爾的名字。


    顯然,這可以從一個側麵反映出康斯特公國並不完備的戶籍製度。父不詳母不詳的情況絕不罕見。


    ……切斯特醫生的父親同樣不為人知。西列斯心想。而約瑟芬·霍西爾明顯也與“陰影”有所關聯。醫生會是五月連環殺人案中的“孩子”嗎?


    這個問題讓西列斯多少感到些許驚異。


    醫生現在三十歲出頭……是的,三十年前的確出現過一樁殺人案。


    最早他從往日教會的凱瑟琳·金西調查員那裏得到的三份檔案,就記錄著分別發生在五十年前、三十年前和十一年前的疑案。


    死者都身著女騎士盔甲,分別被發現在下水道、南郊休斯山和東郊荒野;十一年前的死者身份明確為西城的一名流浪漢,而五十年前和三十年前的死者身份不詳。


    ……如今他們一共知曉六樁疑案,分別發生在九十二年前、七十三年前、五十年前、三十年前、二十一年前、十一年前。


    但是他們唯一知道的“孩子”,就隻有多琳·盧卡斯。


    九十二年前和七十三年前的案子年代過於久遠,可能也很難找到相關的線索。這兩樁案子可以暫且排除在外。


    而五十年前的案子……西列斯多多少少認為,卡洛斯·蘭米爾提及的《金盞花的故事》似乎是與之相關的。


    女扮男裝的一對母女。他想。


    所以五十年前的案子說不定會與瑪麗娜·凱蘭有關,如果這世界上不存在兩個凱蘭的話。但是年紀似乎又有點對不上……她的母親?


    西列斯輕而易舉想到了這個可能性,因為在《金盞花的故事》劇本中,原本就是一對母女。


    五十年。母親和女兒。


    而如果卡洛斯提及的那位女性劇作家同樣與此事有直接的關聯的話……


    那是否有可能是瑪麗娜的祖母?


    西列斯不由得怔了一會兒。


    瑪麗娜、瑪麗娜的母親、瑪麗娜的祖母。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確,也不知道這其中是否真的有出生於那兇案發生時間點的“孩子”。


    他隻是感到一陣難以抑製的驚歎。在如此漫長的時光中,有人在殺人,有人在掙紮,有人用盡一切辦法給人們留下提示。


    而一個世紀過去了,如今真相似乎將要水落石出,而一些人的努力也並未白費。


    西列斯怔了片刻,然後在心中輕輕歎息了一聲。


    五十年前、三十年前、二十一年前、十一年前。


    十一年前的孩子不為人知;如今應該也還是一個年輕孩子……這很難說。西列斯總不能從他認識的孩子中對號入座,又或者在拉米法城許許多多的孩子中大海撈針。這是個難題。


    二十一年前的“孩子”,確認是多琳·盧卡斯,並且如今多琳也成為了候選的孕育者之一。她之前說周五俱樂部活動的時候會再找機會和西列斯說一些相關信息,西列斯對此相當期待。


    三十年前的“孩子”,如今還不確定是誰。西列斯想到了醫生,但是約瑟芬·霍西爾會成為這樣的“母親”,似乎也有些不可思議。西列斯懷疑這一點,所以暫且將醫生排除在外。


    五十年前的“孩子”或許就是瑪麗娜·凱蘭的母親,但是瑪麗娜的年紀和三十年前對不上。或許她的母親沒被選中成為三十年前的孕育者,而是另外成家,最終生下了瑪麗娜。


    ……但即便已然結婚生子,她的孩子也仍舊逃不過這群人的魔爪。瑪麗娜也成為了“母親”。


    就種種信息來說,這樁疑案牽涉到的受害者恐怕比他們想象中多得多,隻是有些人幸運地逃過一劫,有些人卻終生受到困擾。


    西列斯想到喬恩在信中提及的,另外一位與此事有關的人物……福雷斯特。


    西列斯始終十分好奇,福雷斯特究竟為什麽會在擂台賽開賽的那一天,特地叫住他,與他隨意地聊了一陣。他以為這位啟示者會有什麽想說的事情,但實際上他們的談話絲毫沒有涉及到正事。


    ……因為“複現自我”這個儀式?


    福雷斯特似乎比他想象中更加看重這個儀式。


    當喬恩在那個組織中提及這個儀式,有曆史學會的人跳出來警告他,讓他不要將這個儀式講出去。


    這相當符合曆史學會某些人的作風,他們十分想要壟斷話語權;但是福雷斯特卻與這人的意見並不統一。


    換言之,福雷斯特實際上是讚同推廣“複現自我”這個儀式,至少承認其作用。他甚至特地警告喬恩,讓他對“陰影”這個話題再小心一點。這的確是好心的提示。


    從這個角度來說,福雷斯特似乎是站在他們這一邊的,至少就“陰影”這個問題而言。


    西列斯若有所思,他想,或許他可以找個機會和福雷斯特私下聊聊。福雷斯特似乎矛盾於,是否應該將某些事情告知西列斯。


    福雷斯特並不知道西列斯正在調查什麽,但他們的目標似乎是一致的。


    做出決定之後,西列斯也稍微鬆了一口氣。


    他想到最後那個問題——“複現自我”儀式的推廣。


    現在是五月份,距離這個儀式的發明已經過去了大半年。即便從曆史學會和往日教會開始推廣這個儀式算起,也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


    然而他們的成果卻並不顯著。


    喬恩自己神通廣大,從曆史學會內部聽聞了這個儀式的存在;但實際上,拉米法城內許許多多並未加入曆史學會的啟示者,他們卻仿佛對這個儀式聞所未聞。


    這種做法令西列斯頗為不快。


    他並不在意這個儀式是否對他本人有什麽好處——說真的,以他的意誌屬性,他實際上也不需要這個儀式——“複現自我”原本就是有益於那些普通的、受到汙染折磨而無能為力的啟示者。


    而這些啟示者,絕大部分可能都並不存在於曆史學會。


    西列斯想到不久前他在夢境中讓赫爾曼·格羅夫、赫德·德萊森去做的事情。他讓他們在無燼之地宣傳“複現自我”這個儀式。


    他本意是以此來轉移聚攏在北麵的那些探險者們的注意力,但是似乎誤打誤撞做了一件好事——無燼之地的探險者們,他們似乎對於“複現自我”這個儀式毫無了解。


    想著,西列斯就突然意識到,赫德隨口提議的,讓商人們負責來推廣這個儀式,居然還算是一個不錯的選擇。至少商人們想要以此博得實際利益,而曆史學會隻想著壟斷。


    ……什麽都得靠對比。


    他歎了一口氣,然後將喬恩的信放下。


    “怎麽樣?”琴多適時地問,“有什麽好消息嗎?”


    “並沒有。”西列斯搖了搖頭,平靜地說,“反而多了一些問題。”


    琴多語塞片刻,然後肯定地說:“的確是您的命運。”


    西列斯:“……”


    他默然看了琴多一眼。


    琴多笑了起來,他親昵地湊過來,蹭了蹭西列斯的臉頰,然後說:“那麽,我們早點休息?”


    “……當然。”西列斯捏了捏鼻梁,多少感到一些疲憊。


    琴多停頓了一下,然後小聲嘀咕說:“我可不是指那種休息……不,沒什麽。”他在西列斯望過來的目光中迅速改口,“我隻是……”


    “故意挑釁我?”西列斯問。


    “並不是。”琴多的語氣軟下來,他擁抱住西列斯,“希望您別以為我滿腦子就隻想和您做那件事情,我隻是希望借此讓您覺得輕鬆一點。能待在您身邊就讓我感到相當愉快。”


    “我明白。”西列斯側頭吻了吻琴多。


    琴多又說:“如果能做點什麽當然是錦上添花。”


    西列斯失笑,他說:“昨天晚上在夢境中還沒吃夠苦頭?”


    “那當然是甜頭。”琴多嘀咕著說,他給自己討了個甜蜜的親吻,然後才心滿意足地說,“不過,今天也難得是個清閑的夜晚。我的確希望您早點休息。”


    “我會的。”這麽說著,西列斯已經在心中給自己列出一二三四五件今天晚上可能需要做的事情。


    他不由得怔了片刻,然後在心中為自己已經養成的本能歎氣。


    至少今天不用去深海夢境。他安慰自己說。


    ……這居然算得上是一種安慰。他又啼笑皆非地想。


    這算是一個平靜而普通的周四晚上。


    第二天上午西列斯打算出門上課的時候,琴多拿著來自普拉亞家族的信迴到房間裏,並且說:“關於醫院的調查……很遺憾,沒能得到什麽消息。”


    “這也很正常。”西列斯說,“我傾向於,他們的確從私人醫生或者私人診所那邊得到了醫療服務。”


    琴多點了點頭,他仍舊有些困惑地說:“但是,瑪麗娜·凱蘭……”他斟酌了一下自己的措辭,“我的意思是,如果瑪麗娜·凱蘭真的試圖逃脫這樣的命運,並且借此給我們一些提示……


    “那麽,她在懷孕之後,就不會做點什麽嗎?”


    顯然,與布魯爾·達羅一樣,瑪麗娜·凱蘭也受到那群人的監視與掌控。她無法做出更多,更別提給出什麽顯而易見的暗示。


    但是,她的確始終若有若無地出現在謎團的各處,並且給出一些提示。


    西列斯思索了片刻,然後說:“或許她能提示我們什麽,但是……我們能否發現,也是一個問題。”


    琴多也不禁歎了一口氣。


    西列斯反而打量起自己的戀人。他心想,比起最初在無燼之地相遇的時候,現在的琴多似乎也表現出一些……對某些事情憂心忡忡的模樣。


    他因為這想法而莞爾。


    琴多有些困惑地瞧著他,問:“您想到了什麽?”


    西列斯將他拉進懷裏親吻了一下,然後說:“我得走了,下午見。”


    下午是俱樂部活動。作為助教,琴多自然會過來一趟,幫忙維持秩序或者做點其他什麽。


    “好的。”琴多相當溫順地說,他那雙翠綠色的眼睛露出些許的不舍,“我更希望永遠和您待在一起,別在任何時候分開。”


    “上午我要上一節專選課,助教先生。”西列斯說,“我倒不介意這樣一種情況:你在台上代課,我在台下看你。”


    琴多:“……”


    不解風情的諾埃爾教授!


    他鬱悶又憤憤不平地用額頭輕輕撞了撞西列斯的肩膀。


    西列斯悶悶地笑了一聲,順手摸了摸琴多的頭發,然後離開了凱利街99號。


    下午的俱樂部活動是關於小說與詩歌創意的一些探討。這些學生們大多來自文學專業,自己或多或少也會進行一些文學創作;即便沒有,也有著相當的文學鑒賞水平。


    因此,西列斯偶爾也會利用俱樂部活動的時間,來了解一下他們的文學創作。


    多琳·盧卡斯也難得在這個場合多說了點話。她看起來變得開朗了一些,至少沒有往常那麽陰沉與內向。她仿佛突然意識到,表達自己的想法、走出自己的小世界,也不是那麽困難的事情。


    ……西列斯相當懷疑,自己之前為了以防萬一進行的那一次社交技巧大成功,對多琳造成了一定的影響。


    畢竟,他的社交技巧大成功,就可以說是多琳的大失敗了。盡管這樣的“大失敗”算是往好的方麵轉變。


    活動結束之後,其他學生陸續離開,而多琳則有意放慢了動作。最終,教室裏隻剩下西列斯、琴多以及多琳三個人。多琳坐在那兒,慢慢地緩了一口氣。


    她說:“教授,我想通了。”


    西列斯與琴多坐到了她的對麵。


    “我從未見過我的父親。我情願我母親生下我是因為愛情,而不是因為其他。我不可避免地介意我誕生時的種種,可那發生在更早之前,那不該對我產生什麽影響。”


    多琳的聲音很輕。


    她閉上眼睛,然後又睜開,認真地說:“謝謝您給我的那一瓶……魔藥?您之前是這麽說的。以及您教我的那個儀式。那讓我感到,我從未如此清醒地、從這個角度來審視我的人生。”


    西列斯說:“那的確不該影響到你的人生,多琳。”


    “……特別是關於我的婚姻。”多琳苦笑了一聲,“我父母的不幸,不該成為我的不幸。或許我應該這麽說。


    “如果我真的同意整件事情,那麽我就不可避免地讓我的孩子也陷入與我相同的不幸之中。可笑的是,我之前竟然沒意識到這一點。”


    西列斯默然地望著她。顯而易見的是,多琳想通了;但或許也沒有,她仍舊拿這件事情折磨自己。


    不過這顯然也是一個必經之旅。在與西列斯那一次猝不及防的談話之前,多琳甚至沒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出了什麽問題。


    不知道基於汙染還是基於對母親的複雜之情,她渾渾噩噩地沿著那條道路前進,直到一雙手將她那條路上拉開,她才驟然望見那路途盡頭的深淵。


    多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提及了正事。


    她說:“這兩天我一直在思考……盧卡斯太太。”她仍舊不用母親來稱唿這位女士,“關於她透露出來的一些信息。”


    西列斯點了點頭,靜靜地聽著。


    “他們似乎與拉米法城內的許多……美術、音樂,這種藝術類學院保持著聯係。”多琳說,“盧卡斯太太本身就是城內小有名氣的……藝術家?她學習的東西相當廣泛,因此也受到一些人的追捧。


    “我之前也見到過其他和我一樣的女生,在康斯托克街。我得說,她們看起來都才華橫溢,各有所長……我有點懷疑,盧卡斯太太是否故意將我培養成其中不出挑的,以此減低我被選中的可能性。”


    她不由自主地在這個時候停頓了一下,顯然對此感到些許的懷疑,但是又有點不敢置信。她靜默了片刻,然後才繼續往下說。


    “不過我沒怎麽參與到她的生活之中。我一直就是……學習、閱讀,然後考上拉米法大學。我甚至感到我的生活過於平庸,沒她那麽精彩。


    “我小的時候……也沒有多小,大概是我十四五歲的時候,那兩年的時間,每一次夏天的雨假,盧卡斯太太都會去一所美術學院做兼職老師,教人畫畫。


    “我還記得,她偶爾會把我帶去學院,甚至問我,那些學生中有沒有我喜歡的……她的精神狀態總是不太好,偶爾還會自言自語,說那些學生看起來不像是會被選中……


    “……是的,我想,那恐怕就是他們故意安排的。”


    雨假的兼職課程。西列斯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


    而且,從多琳透露的信息來看,顯然之前西列斯的猜測是正確的,那批人果真在用這種方式挑選合適的男人或者女人。


    西列斯不禁問:“這種挑選的工作,是一直在進行的嗎?”


    多琳顯然對那些人的做法——或者說,這個模式的整體流程,有所了解,基於盧卡斯太太的經曆和她自己的經曆。


    “是的。”多琳輕聲說,她點了點頭,“從未停止過。”


    “但是生育孩子的時間卻很有規律。”琴多在一旁補充說,“所以,他們會控製一對夫妻的懷孕時間嗎?”


    “是的。”多琳迴答說,“他們曾經跟我們講過一些注意事項……當時我渾渾噩噩,記不太清了,抱歉。我隻記得,他們提到過結婚和懷孕的時間,說他們會給我們安排。”


    ……安排。西列斯體會著這個詞,感到一種奇異的冷酷和高高在上。


    在這裏,婚姻與生育也不過是某些人達成目的手段罷了,他們想要借此複蘇他們信仰的神明;而可笑的是,他們的神明壓根就沒死。


    多琳又想了一會兒。她仍舊下意識地關注著時間,不過這一次顯得沒上一次那麽焦急和匆忙。


    隔了一會兒,她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情:“對了,教授,我不知道這事兒是否重要,但是我認為有必要跟您說一下。盧卡斯太太最近似乎……迷上了諾埃爾紙牌。”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她甚至將牌友帶到家裏來一起打牌。”多琳低聲說。


    西列斯俱樂部的學生們基本上都知道,諾埃爾紙牌的玩法創意正來自於他們的諾埃爾教授,多琳也不例外。因此,當她注意到盧卡斯太太拿著一副命運紙牌的時候,她下意識吃了一驚。


    多琳說:“我不確定她究竟是單純喜歡打牌,還是因為其他什麽……但是,她最近的確癡迷於此。我甚至注意到,有時候她會一個人在玩牌,自己和自己對局。”


    這樣的說法讓西列斯皺了皺眉。


    在5月23日這個日期愈發臨近的時刻,他不得不因為此事而感到憂慮。命運紙牌是夏先生帶來的,其最初的玩法也帶有與舊神相關的一些暗示。


    “盧卡斯太太有表現出什麽……期盼某事發生,或者其他對於時間的關注嗎?”西列斯不禁問。


    “時間?”多琳愣了一下,她想了一會兒,“時間的話……她說未來的幾個周末她可能不在家,這算嗎?”


    “她經常不在家嗎?”


    “……不。她很少出門,除了一些必要的工作事務。”


    他們都沉默了片刻,理解到有一些事情真的將要發生了。


    多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緊張地問:“會發生什麽嗎?”


    “或許會。不過,多琳,不用緊張。”西列斯近乎溫和地說,“我們已經在試圖解決這件事情了。”


    多琳用力地點了點頭。


    她沒有更多需要告訴他們的事情了,於是很快就與他們告別,帶著一種既不安又激動的心情,離開了教室。


    窗外的天氣有些陰沉,在很大程度上給人一種黑雲壓城的感覺。這接近了那幅畫的景象。西列斯感到晚上又將下雨。


    他默然坐在那兒,想了片刻,然後才說:“5月23日,那個周六?”


    “我認為是的。”琴多說。


    “擂台賽的決賽、紙牌大賽的決賽。”西列斯低聲說,“還有什麽?”


    第二天,周六5月16日上午,西列斯收到了一封信,告訴他這一天還會發生什麽。


    這封信來自伊麗莎白·霍西爾。這位自米德爾頓遠赴康斯特的昔日主教,在信中提及自己已經找到了幾處合適的房子,正打算從中挑選一下,然後和房屋中介簽訂契約,未來幾天內就搬過去。


    她向西列斯詢問下周六,也就是5月23日是否方便見麵。如果方便的話,那麽她就會在阿瑟頓廣場附近的一家甜品店等待西列斯。


    她不知道西列斯這邊的日程情況,隻是聽切斯特說西列斯總是相當忙碌,因此才會提前一周來詢問見麵的時間,希望能確保時間不出問題。


    伊麗莎白同時還在信中說,因為現在新家的地址還不確定,她還沒徹底安頓下來,所以西列斯如果想要迴信的話,可以先寄到她所在的這間旅館。


    即便她已經搬家,她也會拜托旅館這邊的人幫忙轉交。此外,讓切斯特醫生轉告也是一個辦法。


    西列斯便寫了一封寄到旅館那邊的迴信,確認自己能在那一天和伊麗莎白見麵。他還打算工作日的時候找一下切斯特醫生,讓他再轉告伊麗莎白一聲,以防萬一。


    不管怎麽說……


    “5月23日。”琴多在一旁語調沉沉地說。


    “是的。”西列斯寫完那封迴信,然後將其裝到信封中,“看來那會是相當忙碌的一天。”


    琴多想了一會兒,不由得玩味地說:“這是否意味著伊麗莎白女士會給我們提供一些非常重要的信息?這是來自命運的提示。”


    “或許會,或許不會。”西列斯冷靜地說,“但我們不能寄希望於命運。”


    琴多怔了一下,然後承認了自己的錯誤。他親吻了西列斯的唇角——隻是輕輕貼了貼,像是賣個乖——然後說:“我錯了。我會反省我這樣的懶惰。”


    西列斯瞥了他一眼,低低地笑了一聲:“這沒什麽,琴多,我又不會因為這種事情而懲罰你。”


    琴多反而遺憾地歎了一口氣。


    西列斯不為所動地說:“我會找個機會和骰子談談。它可能又憋了一肚子的話要跟我說。”


    琴多看了他一會兒,確認西列斯真的將話題轉向了正事,不由得語塞片刻。他哀歎了一聲,然後嚴肅地說:“出門前的告別吻?”


    “你剛剛親過了。”


    琴多震驚地迴憶了片刻,這才意識到西列斯將他剛才那個討好的吻當真了。他說:“那隻是……貼一下!”


    “不算親吻?”


    琴多為自己據理力爭,振振有詞地說:“當然不算!我可不樂意用那麽敷衍的吻打發您,我得讓您滿意。”


    西列斯:“……”


    究竟誰讓誰滿意?


    他把他理直氣壯的戀人拉到身邊,用一個“不那麽敷衍”的吻,讓他們兩個都滿意,然後才出了門。


    上午他在曆史學會的研究部繼續自己的課題。不過他得承認這課題有點卡住了。當然,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葉型玻璃瓶的製冷效果仍舊相當不錯,這讓他十分愉快。


    五月中下旬的拉米法城已經能感受到夏季些許的酷熱,再過上一兩個月,陰雨就將襲來。那會是相當令人煩躁的天氣。


    下午在豪斯維爾街的聚會也沒能出現什麽好消息。


    他們在醫院這個問題上沒能調查出什麽。西列斯分享了自己最近一段時間的收獲,但不能否認他們的確有些一籌莫展。


    “如果真的是一個孩子的降生,那麽現在瑪麗娜·凱蘭會在哪兒呢?”安吉拉不由得問出了這個問題。


    他們都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隨後,西列斯返迴往日教會,打算去沙龍參加黎明啟示會的聚會。不知道貴婦這一次是否會出現,他不經意間想到。


    在曆史學會的樓梯上——他曾經在這兒遇到過那位畫家凱蘭,而這一迴,他遇到了福雷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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