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雷斯特是個幹瘦、陰鬱、沉默的老頭子。


    他身上的確有一種相當明顯的, 屬於年長者的傲慢,仿佛這年紀讓他懶得與年輕人多廢話什麽。


    他似乎也十分驚訝會在這兒碰上西列斯。不過他隻是若有所思地望了西列斯一眼,並不打算說什麽, 便要離開。


    “福雷斯特先生。”是西列斯叫住了他, “我對五月份即將發生的事情十分感興趣, 如果你……”


    “你在說什麽!”福雷斯特幾乎憤怒地低聲打斷了西列斯的話,“這裏……你看看這裏是什麽地方!”


    “曆史學會。”西列斯相當平淡地迴複, “我當然知道這是哪裏,先生。不過,您確定您不打算就我這個問題做出一些迴應嗎?”


    福雷斯特驚愕地打量著西列斯,隔了片刻, 他突然冷笑了一聲,說:“跟我來。”


    他們來到了曆史學會二樓的一個房間。這裏似乎與曆史學會麵向普通人的那部分事務有關,擺放著一些的確十分古老的資料檔案。福雷斯特拿出鑰匙開了門。


    “我明白你為什麽知道我。”福雷斯特陰沉沉地說,“關於我讓那個該死的抄寫員抄寫的東西, 是嗎?”


    西列斯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麽。不過他順手戴上了【阿卡瑪拉的眼鏡架】,以防萬一。


    福雷斯特冷笑了一聲:“我就知道這世界上沒人會樂意保守秘密。”


    西列斯·世界的守密人·諾埃爾默然片刻,然後說:“所以您樂意與我談談這事兒?”


    福雷斯特比西列斯幾乎矮一個頭,此刻他抬起頭望著西列斯,目光中帶著一種十分不快的意思, 他說:“不然我怎麽樣, 看著你這個年輕人去送死嗎?那似乎也不是不行。”


    西列斯心想, 這語氣……似乎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福雷斯特沒等西列斯迴應, 便說:“我是在這裏發現那個信封的。”


    “……這裏?”


    “是的, 這裏。”福雷斯特冷冰冰地說, “沒想到這裏, 是嗎?啟示者當然不會在意普通人的世界。可是你忘了——你自己也始終在研究精神汙染,難道沒注意到普通人反而對精神汙染免疫嗎?


    “所以,當然,他們會收集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尤其是曆史學會這種地方。他們不明白其中的含義,也完全不會受到汙染,所以,他們就將這些東西隨意地存放起來。


    “如果你在這地方待上那麽一兩個月,無所事事地研究一下這些藏書、檔案、文獻、資料,以及那些來自過去的玩意兒,你會驚異地發現,這群普通人居然真的就待在這無數的汙染之中,卻完好無損。”


    西列斯有些驚訝地聽到福雷斯特這麽說。的確,福雷斯特的說法是正確的。


    普通人當然不會得知世界的真相,因為他們的靈性不夠高。某種意義上,他們活得無知而幸福。而啟示者,他們恰恰需要直麵這個世界更為複雜的一麵。


    西列斯不能說哪種更讓他覺得舒服一點。他認為隻有一種情況會令他覺得不舒服——成為啟示者,卻仍舊對自己所處的情況一無所知。


    他默然片刻,然後說:“您曾經在這兒待過一陣?”


    福雷斯特走到窗邊,十分熟練地進行了一係列繁瑣的動作,為了開窗通風。他說:“這兒的窗戶鎖是壞的,但是為了防盜,曆史學會把窗戶封死了,隻有先揭開那層膠水,然後才能開窗。”


    “……既然能夠揭開膠水,那麽這層封窗的膠水還有什麽用?”西列斯問。他意識到福雷斯特的意思。


    福雷斯特站在窗邊,麵對著西列斯,背光的麵孔隱沒在陰影之中。他說:“的確如此。這相當可笑,不是嗎?明明手段已經失效過時,但他們還是抱著他們那一套舊方法在做。”


    西列斯想說什麽,但是他感到似乎也沒有這個必要。


    “……諾埃爾教授。”福雷斯特語氣低沉地說,“我始終在思考,是否有必要將您扯進這件事情。我認為似乎也沒什麽必要,您畢竟還年輕,但是……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您的那個儀式也已經讓您深陷其中。某些人不會放過你。他們現在沒有行動,隻是因為他們需要去做別的事情……”


    “複活‘陰影’?”西列斯的語氣相當平靜。


    福雷斯特猛地抬起頭。


    西列斯說:“我不認為,您這樣一廂情願隱瞞我的做法,是真的有益於我。您隻是覺得我太年輕、太弱小,還沒法參與進這種事情。而實際上,先生,或許我已經知道不少事情了。”


    他相當實事求是地說出這句話,但是卻得到了福雷斯特的一聲嗤笑。


    “你知道許多?”福雷斯特說,“那你知道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嗎?”


    西列斯停頓了一下。


    福雷斯特看起來也並不想聽他的迴答,隻是自顧自說:“死亡和星星的孩子受到了生命的詛咒,沒能成功降生。祂的屍體——那小小的屍體,變成了無燼之地上小小的墳包。”


    西列斯表情不變,心中驚愕地想,那小小的墳包?


    【知識+1。靈性+1。】


    【你需要進行一次靈性判定。】


    【靈性:94/77,成功。】


    【哦,意外的收獲,不是嗎?人們都以為是埃爾科奧的隕落拉開了沉默紀的序幕,但或許,死亡和星星的孩子的隕落才是。當然,祂可能不願意承認這一點。】


    福雷斯特的說法和骰子給出的信息在西列斯的心中掀起了軒然大波。


    ……呃,很久沒增加的靈性居然在這個時候漲了一點,就足以證明這事兒的重要性。


    他花費了一秒鍾讓自己冷靜下來。


    死亡與星星的孩子沒能成功誕生,這一點不算讓他意外。畢竟這個“孩子”相關的傳言出現在陰影紀,距離沉默紀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但直到現在,他都沒怎麽聽聞過與這位“新神”有關的信息。


    這說明,“陰影”始終沒能走到台前,成為眾所周知的神明。


    祂原本就是外神,而祂既然想要以露思米為容器,重新誕生在費希爾世界,那就意味著祂需要一個新的身份。


    ……骰子說“陰影”想要得到命運。或許隻有以費希爾世界的神明的身份,才有可能得到命運?也可能那會更加容易一些?


    總之,彼時“陰影”的計劃並沒有成功——傳聞中與死亡和星星決裂的生命,阻止了“陰影”的誕生。


    事實上,西列斯多少對這事兒感到驚異。並非對事情本身,而是對事情的發生邏輯。


    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經知道佩索納裏和撒迪厄斯、露思米決裂的事情,但是他從未意識到,既然這決裂的發生可能是因為這個孩子,那麽這決裂的結果,可能也導致了這個孩子的死亡。


    佩索納裏畢竟掌握著繁育與生命這兩個神格,祂直接與“孩子”有關。


    所以生命詛咒了“陰影”。西列斯心想。但是,從後續的某些細節來看,佩索納裏也終究站到了“陰影”那一邊,並且吞食了翠斯利。


    ……發生了什麽事?氣急敗壞的“陰影”反過來汙染了生命嗎?西列斯對此表示懷疑。


    而死亡又在這一係列的事情中處於什麽樣的立場?


    撒迪厄斯似乎的確與“陰影”站在一邊,但是在沉默紀,阿莫伊斯卻救了祂的一位信徒(科南·弗裏蒙特),那已經是沉默紀晚期的事情。


    當時阿莫伊斯正在與“陰影”對抗,西列斯不認為阿莫伊斯會好心到救助敵人的信徒。


    想了一會兒,西列斯便不由得感到這些神明的關係實在是太過於複雜。從陰影紀到沉默紀,祂們的立場變幻不定,除卻那幾個已知立場的神明之外,似乎每一位神明都在猶豫、都在遲疑。


    他轉而開始思考福雷斯特透露出來的第二條信息——小小的墳包。


    他想,要是阿方索·卡萊爾在這兒,那麽這位民俗學家估計又要驚唿“先知”了。這真是一個絕妙的巧合。


    ……顯然,那沙漠綠洲之中,同時也出現在赫爾曼·格羅夫夢境之中的小小墳包,就是“陰影”未能降生的身體,又或者說,“神位”?


    西列斯曾經一直很好奇一個問題,“陰影”究竟是怎樣一位神明?祂是否擁有神格、神位、神名?而如今看來,或許祂曾經將要擁有,卻功虧一簣。


    如今祂的信徒想要複現祂誕生的那一刻,妄圖以這種方式來複蘇神明;但是,生命的詛咒讓彼時的“陰影”都徹底夭折,更不用說這些普普通通的嬰兒了。


    倒不如說,正是因為這些嬰兒足夠普通,沒能達成“陰影”的條件,所以他們才能夠降生;就如同普通人不會受到精神汙染一樣。


    在這個擁有奇異力量的世界之中,力量、真相、血色、汙染,它們殘忍地交織在一起,讓人防不勝防。


    西列斯沉默得太久,讓福雷斯特產生了一個小小的誤會。


    他皺起眉,不禁說:“你不會是被嚇傻了吧?”


    西列斯迴過神,搖了搖頭,他說:“謝謝您。”


    福雷斯特愣了一下,這個陰鬱寡言的老頭皺著眉說:“謝什麽!”


    “我總歸得謝謝您,畢竟您讓我得知了一些重要的信息。”西列斯相當平靜地說,並沒有因為福雷斯特的態度而動怒。


    福雷斯特張口想說什麽,然後乏味地搖了搖頭:“沒意思。我早就聽說你是個小古板,現在看來你比我想象中更加無趣。”


    西列斯默然以對,並不認為福雷斯特對自己的評價能影響什麽。


    他的靈魂遠比這具身體年長得多,他相當清楚人們總是以自身的角度來看待這個世界。他無意就他人的評價而為自己辯白,這毫無用處。


    福雷斯特轉而說:“總之……他們想要讓自己信仰的神明重新複活。這是幼稚的異想天開,但有些人的幼稚總能造成更大的亂子。”


    “他們不擔心自己的行為被發現嗎?”


    “如何被發現?”福雷斯特敏銳地反問,“他們選擇並且殺掉那些死了也沒人管的男人,然後讓那些早就被他們的理論困住的女人成為孕育者。


    “而即便真的被發現了……他們原本就是生活在陰影中的人,他們換個身份、換座城市、換一批人,新的實驗就又開始了。


    “隻要神明的概念仍舊存在,這些人就將前仆後繼。他們跟不上時代,永遠也跟不上。”


    福雷斯特的語氣中充滿了一種不屑。看得出來,他恐怕恨不得將那群人開除人籍,壓根就不屑與之為伍。


    “……所以,您的目標從來不是阻止他們去做這件事情。”西列斯聲音低沉地說。


    福雷斯特望著西列斯,隔了片刻,發出了一聲冷笑:“那是無用功。我們都清楚這一點。既然如此,那有什麽阻止的必要嗎?”


    西列斯想說那畢竟事關一個家庭,甚至於許許多多的家庭。但是他同時也意識到,這種說法對於福雷斯特來說毫無意義。


    他想要對付“陰影”,因此,他已經目下無塵;或許,那些普通人的生命在他眼裏,也的確如同塵土一般無用,甚至礙眼。


    於是西列斯保持了沉默。


    “況且,這不是還有您。”福雷斯特帶著點揶揄的語氣,“您發明了那個儀式,盡管那也讓您成為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但是,那的確是個有用的儀式。”


    “但是曆史學會並沒有以非常積極的手段,來推廣這個儀式。”西列斯說。


    “既然您也已經在曆史學會呆了這麽久,那麽也應該了解這個地方的風氣。”福雷斯特的麵色逐漸變得冰冷,“至少您成功了,您發明了這個儀式,從另外一個角度來對抗那些該死的神明。


    “而我,十四年前,我失敗了。在我失敗過後,我也不可能再擁有一次嚐試的機會。


    “當我失敗,我便被趕到了這地方——與普通人混在一起工作的地方。你或許知道我之後在第三走廊謀求了一份工作,但那也是之後的事情。


    “我得到了可以進入這個房間,以及其他一些房間的鑰匙。我時不時就能在這些地方發現一些有意思的東西,而那些東西——普通人不在意,啟示者不注意。


    “……我得承認,以前的我比現在還要傲慢一些。我從未看得起這些普通人,但我的確在這兒發現了一些關於過去的事情,那令人感到驚訝。


    “神明的力量曾經讓我失敗;不過,那也誤打誤撞讓我意識到……一位,藏匿於曆史迷霧之中的神明。那相當迷人,不是嗎?”


    福雷斯特發出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


    西列斯意識到,在過去這麽多年裏無間斷的調查之後,福雷斯特的靈性恐怕已經很高,但意誌卻恐怕降到了一個略低的狀態。他恐怕受到了汙染。


    福雷斯特突然收斂了自己的笑容,麵無表情地說:“所以,諾埃爾教授,”他突然有些嚴肅地說,“至少我也得感謝您的出現。至少您挽救了我的靈魂。”


    西列斯默然望著他。


    福雷斯特緩慢地歎了一口氣,他也陷入了沉默之中。


    西列斯在心中整理著今天從福雷斯特這裏得到的信息,他若有所思地望著這個幹瘦的老人。


    從福雷斯特的說法來看,他的立場恐怕並不站在“陰影”那一邊。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他恐怕也並不完全與西列斯的立場統一。


    福雷斯特站在神明的對立麵,但也未必真的站在人類的這一邊。應該說,他隻站在自己這一邊。


    他幫助西列斯——至少給出這些信息,隻是因為西列斯“複現自我”這個儀式幫到了他。但是他不可能真的與西列斯共同行動,或者給出更多的信息。


    ……甚至於他提及“陰影”的過去,都帶著一種不懷好意的、認為這可能會汙染西列斯的靈魂的猜想,仿佛西列斯對於這些事情的了解甚至讓他覺得不快。


    他並不在意那些舊神追隨者的行為,也同樣不在意這樣的行為會帶來多少的死亡;他知道那是無用功,因此連人類的死亡也隻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正如他曾經執迷的那個課題一樣,他想要讓人類掌握神明的力量——不,更準確地說,他想要掌握神明的力量。至於人類?那並不重要。


    十四年前的課題對於他來說顯然也是人生的轉折點。他們成功了,又或者失敗了;但那的確將他的生命導向了另外一條道路:他知曉了一位陌生的神明。


    從現在福雷斯特的口吻來說,十四年前他似乎還不知道“陰影”的存在。他與那個神秘的年輕人之所以選擇複現神明的力量,恐怕隻是基於單純的對於力量的好奇,以及對於神明的不快。


    ……不過西列斯實際上對這一點有所懷疑。福雷斯特真的直到那場實驗失敗之後,才得知“陰影”的存在嗎?


    他們為什麽會選擇翠斯利的力量?


    按照喬恩的說法,福雷斯特已經在那個組織待了許多年,掌握了相當重要的話語權。他可能仍舊隱瞞了相當多的信息。


    西列斯心中懷疑,但是這個時候也沒必要追根究底。


    隔了片刻,西列斯便說:“關於他們的做法,你似乎相當了解?”


    “可以這麽說。”福雷斯特不置可否,“我花費了許多時間來收集相關的信息。當然,那更多關於那位神明。我得說,一些普通人手中流傳的資料文檔,反而記錄了更多微妙的信息。”


    “比如曆史學會?”


    “比如曆史學會。”福雷斯特冷笑了一聲,“你能想象嗎?在這棟樓裏,樓上那些門後空間的啟示者們好像高高在上,可是,樓下這些連那扇門都看不見的普通人,他們才掌握了更多的知識。”


    他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種複雜的、既輕蔑又懊喪的情緒。


    他自己也意識到這一點。他便換了個姿勢,也換了個語氣,重新說:“人們都會忽略那些細節。他們的大腦無法同時接受那麽多信息,於是記得這個就忘了那個。


    “我的確花費了很長的時間,收集到了種種信息,但很多都如同謎語一般——或許正是因為這樣,它們才能安然無恙地待在這裏。


    “你知道那首童謠的存在,那麽這就是最為明顯的例證。我是去年才在曆史學會這堆仿佛無窮無盡的文檔中無意間發現的。


    “那首童謠是難以解開的謎團……小羊、小孩、漁夫、畫板……那都令人困惑。那封信來自十幾年前,不知道是誰寫作,也不知道將寄給誰。你或許以為我會知道,但實際上我也不知道。


    “我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迷惑於這首童謠,認為其中必定隱藏著某個秘密……是的,當然如此。但是,那仍舊是個解不開的謎。


    “實際上,我收集到的最為明確的信息——就是那一條。死亡與星星的孩子、生命的詛咒、夭折胎兒的墳包……僅此而已。


    “……我將這一點告訴你,作為‘複現自我’這個儀式的報酬。”


    他語氣較為生硬地說出了最後一句話,看起來像是不太常提及“報酬”這兩個字。


    西列斯微微一怔,便說:“所以,當初你在沙龍中叫住我……”


    “我在猶豫是否有必要告訴你,反正你也不知道你幫了我。”福雷斯特說,“不過,現在我發現你也莽莽撞撞地了解到一些事情,那我還不如將這件事情告訴你,讓你擁有一些警戒心。


    “發生在陰影紀和沉默紀的事情,你沒必要涉及進去。你不如像曆史學會某些老頭子期待的那樣,整日待在研究部琢磨自己的課題——聽說你又提出了一個挺有意思的課題?”


    西列斯這才哭笑不得地意識到,麵前這位老者,似乎以一種相當獨斷的態度決定著某些事情。


    他斟酌片刻,便說:“我十分感謝您的好意。不過,正如您所說的那樣,我已經十分深入地牽扯進這件事情了,並且,我希望能夠解決這件事情。”


    福雷斯特愣了一下,然後嗤笑了一聲。他歎了一口氣,像是懶得與西列斯爭辯什麽了,便打算離開。


    “您知道瑪麗娜·凱蘭嗎?”西列斯問。


    福雷斯特的動作立刻頓了一下,他猛地抬頭望向西列斯,眯著眼睛問:“你從哪兒知道這個名字的?”


    西列斯思考了一下,便簡單地說:“布魯爾·達羅是我的朋友。”


    他沒有更深入地提及他與布魯爾的聯係,他認為這兩個名字已經足夠了。


    福雷斯特定定地望著他,片刻之後,他低聲說:“怪不得你如此執著。”他笑了一聲,然後說,“那麽我就最後附贈一條信息。”


    西列斯專注地聽著。


    “他們進行了漫長的實驗,好幾代、無數次。他們也已經快要不耐煩了。布魯爾·達羅這個選擇不是隨隨便便挑選的,他們特地如此。所以,他們對於瑪麗娜·凱蘭相當重視。”


    西列斯不由得怔了一下,他下意識追問:“所以,您對他們的現狀有所了解?”


    “並不是。”福雷斯特的麵孔上浮現出一種相當微妙的、陰森的笑意,“隻是我能想象他們如今的狀態。”


    他沒有再說更多,而是離開了這個房間。他同時也讓西列斯走出來,然後鎖好了門,這才揚長而去。


    西列斯望著他離開的背影,不由得皺了皺眉。


    福雷斯特顯然在暗示他,布魯爾·達羅這個選擇存在一些問題。


    而西列斯想了片刻,他隻能想到,或許是因為,最近幾次的失敗讓這群人想要進一步完善這個實驗的相關要素,於是,擁有克裏莫家族背景的布魯爾·達羅就進入了他們的視野範圍。


    克裏莫家族是來自堪薩斯的貴族,他們有著信仰露思米的傳統。在來到康斯特公國之後,他們改姓為達羅,但是這瘋狂的信仰或許仍舊流淌在他們的血脈之中。


    如今西列斯知道發生在過去一個世紀中的六起命案。從普通盔甲到女騎士盔甲,從二十年一次到十年一次;顯然,這群人正在改進自己的方案。


    而他們或許認為,女騎士盔甲隻是一種與露思米相關的表象;他們還需要找到真正意義上的,信仰露思米並且樂意加入這個計劃、甘願最終赴死的男人。


    他們似乎也向布魯爾·達羅透露了這一點;至少從布魯爾死後的話語中,他們得知了“容器”這個詞語。但是,布魯爾卻不願意加入這個計劃。


    於是,這夥人匆匆忙忙地殺死了布魯爾;不得不如此,因為布魯爾已經站在他們的對立麵,他們得除掉這個後患。


    ……這就是福雷斯特想要透露的信息嗎?但是這是西列斯已經知道的事情。


    西列斯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一邊往三樓門後空間走,一邊思索著。


    福雷斯特的話語的確提醒了他,讓他意識到,他們似乎一直都忽略了這個問題。


    盡管過去那六樁疑案的線索一直折磨著他們,但是實際上,布魯爾·達羅這位曾經的同伴,才是他們真正熟悉並且了解的人。他們始終有些舍近求遠。


    ……為什麽不調查一下達羅家族?他突然這麽想。


    布魯爾·達羅或許對家族的過去並不了解;但是從那些達羅家族保存的檔案資料來看,很難說布魯爾的長輩是否了解家族的曆史,以及他們曾經信仰露思米的事情。


    而西列斯過往接觸到的,像赫德·德萊森、阿爾瓦·吉力尼、福斯特·朗希、多蘿西婭·格蘭特這樣的年輕人,他們對自己家族的過去無甚了解,但他們的長輩卻都保守著相關的秘密。


    這個世界的這些古老家族,他們似乎都有著這種傾向:隻有在年輕人成長到一定的年紀,他們才會將家族的故事和盤托出。


    如果……


    西列斯意識到一個可怕的可能性;而這個可能性也並非不可能。


    ……如果布魯爾的家人都知道這場婚姻意味著什麽呢?


    赫德·德萊森的經曆已經充分證明了,對於某些舊神追隨者來說,他們的家人是無論如何都比不過他們的信仰的。他們可以冷酷地目睹赫德前往北麵的海送死。


    那麽布魯爾的家人?


    西列斯的腳步停在沙龍的門口。他想到達羅家族的滅門慘案——滅門,他仔細地琢磨著這個詞語——感受到一種與往常截然不同的陰森寒意。


    達羅家族希望布魯爾成為這個犧牲品;布魯爾不願意;於是,整個達羅家族都成為了犧牲品。


    他猝然屏息,感到自己仿佛正走進冰冷的海水之中。那寒意滲透他的脊骨,還帶著某種濕潤的、陰鬱的、血腥的氣息,如同藏身於迷霧之中、看不見摸不著卻的確存在的惡意。


    ……惡意。他下意識使用了這個詞。而這多麽貼切。


    他在心中輕輕歎了一口氣,然後走進了沙龍。五分鍾之後,荷官出現在黎明啟示會聚會的房間中。他十分意外而高興地發現,貴婦也在。


    “下午好,荷官先生。”貴婦看起來心情還不錯,“我想我應該當麵與您道謝。我已經聯係上他們的家人……”


    說到這裏,貴婦也還是停頓了一下,然後歎了一口氣。


    顯然,盡管她已經從悲痛中緩了過來,但是這種慘烈的情況仍舊讓她感到難過。


    她沉默片刻,便說:“無論如何,生死未卜更加令人焦心,至少我們現在已經知道他們的具體情況。”


    他們都不禁歎了一口氣。報童也難得安慰她說:“無燼之地就是這種可怕的地方。”


    “是的。”貴婦低聲說,然後搖了搖頭,“算了,這已經過去了。我們總得麵對現實,而非沉浸過去。”


    其餘人讚同地點了點頭。


    報童無聊地撐著下巴,轉移話題說:“不過,最近現實中也沒什麽有意思的事情……對了,下周六就是擂台賽和紙牌比賽的決賽。我還在猶豫該看哪個呢。”


    “紙牌大賽的決賽似乎需要門票?”騎士有些遲疑地說,“恐怕現在已經買不到了。”


    荷官也點了點頭。當然,如果他想去的話,蘭米爾那邊自然有所安排。不過他認為自己恐怕沒時間去到那邊。


    貴婦猶豫了一下,然後說:“呃……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


    他們的目光都望向她。


    “我是一位商人,所以我也拿到了幾張決賽的門票。如果你們需要?”貴婦說。


    “但我們下次見麵就是下周六了。你隻能將門票寄給我們。”報童說,她沒有說更多,但是問題也正出在這裏。


    他們都不禁沉默了片刻。


    貴婦便說:“好吧!我的意思是,我們要不要和彼此公開身份?”


    這個問題讓他們每個人都麵麵相覷。


    貴婦歎了一口氣,她說:“是因為荷官先生的幫助,我才突然意識到這一點。我們四個明明可以以一種更高效的方式交流,卻偏偏要在這兒打啞謎。


    “好吧,隱藏身份是黎明啟示會的規矩。可說老實話,我們又不是黎明啟示會的真正成員,何必要遵守他們的規矩。我們也認識這麽久了。


    “……呃,荷官先生或許和我們才認識幾個月,但我們三個,我們都已經認識十年了!幾乎每個周六我們都會在這兒聚會,結果我們卻還是以代號來稱唿彼此?


    “我總覺得這讓我不太舒服……或許是因為,我剛剛經曆了幾位朋友的去世。而我想到,未來如果你們中間有人出了意外,我甚至連站出來的立場都沒有,或許我都不知道你們現實中出了什麽事……”


    說著,貴婦也不禁歎了一口氣。


    報童翻了個白眼,她說:“自我介紹就自我介紹,你說的那麽奇怪幹什麽?好像我們現實中真能出什麽事一樣。”


    貴婦怔怔地望了望她,然後說:“你願意?”


    報童幼小的身體縮在沙發裏,但語氣卻相當成熟:“因為你說的沒錯,我們已經認識了十年。十年的交情,我們卻還得在這兒遮遮掩掩,我老早覺得這事兒相當矯情了。”


    “但是你又不將這事兒提出來。”貴婦毫不客氣地講,“最後還得是我。”


    報童:“……”


    她看起來很想反駁這話,但事實如此,讓她有點詞窮。


    騎士習慣性地給這兩位女士打圓場,說:“我也沒什麽問題。那麽,荷官先生?”


    荷官心想,在場這三個人,他都知道其中兩個人的身份了……


    於是他相當平靜地點了點頭,說:“我沒問題。”


    一分鍾之後,他意識到,自己實際上知道在場三個人的身份。


    報童漫不經心地說:“迪蘭·瑪帕。我在西城開了一家地圖商店。說真的,你們誰要是想去無燼之地探險的話,早點跟我說,我給你們準備完整的無燼之地地圖,絕對保證你們的安全。”


    荷官:“……”


    他徒勞地張了張口,有點想說什麽,但又不知道應該說什麽。


    ……好吧,他的確從報童過去的某些細節中,意識到報童可能和“地圖”這一行有關。畢竟她曾經提到過無燼之地的地圖又要發生什麽改變,或者其他類似的話。


    但是她就是瑪帕地圖商店的那位老板娘?


    荷官感到,命運好像轉了一個圈。他原本以為自己不會再與瑪帕女士發生什麽交集,結果事情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奇妙一些。


    其他人倒沒注意他的表情。


    騎士是第二個提及自己身份的,他摘下了金屬頭盔,然後說:“卡羅爾·豪斯曼……”


    他還沒說完,貴婦就大唿小叫地說:“沒想到我們這兒還有一位曆史學會的長老!”


    騎士露出一個有點不好意思的表情,他說:“隻是即將成為。”


    貴婦還是忍不住驚歎地望著他,並且十分認真地說:“騎士先生,如果曆史學會需要什麽商人,請千萬得想到我。”她沒等其他人迴複,便說,“尤金妮亞·比爾德,或者尤金妮亞·克萊頓。


    “不過,我的婚事並未對外公布,所以你們還是記住尤金妮亞·比爾德這個姓名吧。”


    報童愣了一會兒,然後真誠地說:“原來你是這位女商人。看來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加有錢。”


    貴婦誌得意滿地撩了撩頭發,說:“謝謝誇獎。”


    最後就隻剩下了荷官。


    荷官言簡意賅地說:“西列斯·諾埃爾。拉米法大學文學史專業的教授。”


    他們都介紹了自己在普通人群體中的身份,那麽荷官自然也介紹了自己大學教授的身份。不過,報童和貴婦卻仿佛都關注著其他什麽。


    “你發明了‘複現自我’儀式?”這是貴婦。


    “你發明了諾埃爾紙牌?”這是報童。


    荷官:“……”


    不知道為什麽,“複現自我”儀式與諾埃爾紙牌同時提及,給了他一種猝不及防的、哭笑不得的感覺。


    騎士在一旁露出一個微妙的,類似於看好戲一樣的表情。


    “是的。”荷官說,“不過命運紙牌並非來自於我,我隻是提供了一個玩法創意。”


    報童隨意地點了點頭,然後說:“希望您能發明更多有意思的玩意兒。”


    荷官不由得默然片刻。


    貴婦突然有些感歎地說:“所以,我們其實在更早之前就已經了解到彼此的情況,隻是我們並不知道那就是自己的朋友。”


    報童和騎士也讚同地點了點頭。


    荷官心想,他該將自己知道的事情說出來嗎?


    不過這個時候,貴婦又突然望向了他,像是想到了什麽:“等等,您說您是拉米法大學的教授?”


    “……是的。”荷官猶豫了一下,既然都說到這裏了,他便繼續說,“我恐怕得誠實一些,既然我們都已經坦誠了自己的身份。其實我之前就對您的身份有所了解。”


    貴婦驚訝地望著他。


    荷官語氣平靜地說:“因為您的繼女就是我的學生。我從您的繼女那兒聽聞過一些……關於您的事情。”


    貴婦:“……”


    她的表情逐漸空白,尤其是在想到她多少次在這聚會上提及自己與繼女的爭執和關係。她整個人看起來都僵硬了。


    報童看了看荷官,又看了看貴婦,然後毫不留情地笑了起來,甚至拍著沙發扶手,整個人都要笑趴下去了。


    騎士看起來不為所動,但是他的嘴角有點僵住了,像是為了強忍住笑意而不得不如此。


    “呃……這還是真是……令人意外。”貴婦欲言又止,她看起來挺想知道她的繼女是怎麽評價她的,但是又不太好意思問。


    最後,她猶猶豫豫,又想找個話題,就本能地問了一個問題:“所以,她的學習怎麽樣?”


    荷官:“……”


    這還真是,天下父母心?


    報童更加誇張地笑著。騎士也忍不住露出了些許的笑意。


    荷官在心中歎了一口氣,感覺自己仿佛是在做家訪……他挑挑揀揀,給安吉拉·克萊頓小姐說了點好話。


    於是,他麵前這位緊張的家長才慢慢放鬆下來。


    片刻之後,貴婦好像突然意識到,荷官是她繼女的老師其實也沒什麽——畢竟不是她的老師——於是她轉向笑得最誇張的報童,相當不客氣地說:“迪蘭,別笑了,我看你都要笑岔氣了。”


    報童聳了聳肩,她笑眯眯地望著荷官,說:“至少我沒在現實中遇到過荷官,不是嗎?”


    荷官望了望天花板,思考如何將這事兒說得平凡無奇一些。


    在他的沉默中,報童嘴角的笑意逐漸消弭,而貴婦卻已經開始控製不住地笑了起來。


    “呃……”荷官有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決定還是直白一點,“我曾經去過您的商店兩次,分別購買過一份拉米法城的地圖和一份無燼之地的地圖……您還記得嗎?”


    報童麵無表情地想了一會兒。在某一刻,她的唇角抽了一下,像是想起來了。但是她非常堅決地說:“我不記得。一定是你記錯了。”


    貴婦笑得毫無優雅可言,整個人像是要從椅子上摔下來。騎士也哈哈大笑,再也沒法控製住這份笑意——說真的,他也完全沒想到,事情會如此巧合。


    報童左右看看,對自己成了笑料的事情頗為不滿。她便說:“所以,荷官認識我和貴婦。那還有……”


    騎士主動說:“我是荷官先生成為啟示者時候的領路人。我們在很早之前就知道彼此的身份。”


    報童和貴婦同時沉默了。最後,她們兩個慢慢望向了荷官。


    荷官認為命運在這一刻給他自己挖了個坑,但是他好像又隻能硬著頭皮跳進去。他想了片刻,便委婉地說:“其實我之前並不知道報童就是瑪帕女士。”


    報童想了一會兒,覺得這還算能接受,便點了點頭。


    而貴婦想了一會兒,便憤憤不平地說:“看來我得迴去和我的繼女吵一架……她無意中泄露了我的身份!”


    報童又拍著沙發扶手大笑了起來。騎士笑眯眯地望著這一幕。


    貴婦朝著她翻了個白眼,然後猛地看向荷官:“教授,所以,安吉拉的成績單?”


    荷官:“……”


    ……可憐的安吉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被骰子控製的世界[西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諸君肥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諸君肥肥並收藏被骰子控製的世界[西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