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夢境永遠給人一種沉寂幽深的感覺。


    上方腐爛的星星眼睛、彌漫在海洋上空的層層迷霧、站在海上並且被蛛絲困住的巨大人偶、無窮無盡色彩斑斕的夢境泡泡、孤島與孤島上柔軟的紅泥……


    當他第一次來到這裏, 他感到這仿佛是一場噩夢,但也不僅僅隻是噩夢。那是控製住他的靈魂的噩夢,那噩夢潛藏在柔軟甜美的睡眠之中。


    而當他逐漸熟悉這裏, 當他逐漸熟悉費希爾世界,當他慢慢了解深海夢境中每一個意象都象征著什麽的時候, 他仿佛又重新結識了這位朋友。所有舊有的印象都被刷新。


    此刻, 他的目光注視著那巨大的人偶。


    隨著他對於阿卡瑪拉的力量的掌握, 人偶身上的蛛絲也繃斷了不少。但是,直到現在為止,那些蛛絲也仍舊纏繞在人偶的身上, 讓其動彈不得。


    曾經他考慮過一個問題, 如果人偶身上的絲線全部繃斷, 那是否意味著阿卡瑪拉的力量重現人間。


    而如今他對這個答案心知肚明……不, 並不是。


    這裏隻是過往曆史的一抹影子,就像是一本立體的、似真似幻的曆史書。阿卡瑪拉隻是在這兒記錄下, 又或者說, 保存下, 一個對於真相的提示。


    而在過去千百年間,或許也有人得以見到或者聽聞這幅畫麵的存在。可是這瘋狂的、令人恐懼的畫麵背後真正蘊藏的含義, 卻少有人知曉。


    ……夢境與虛幻。他默念著這兩個詞。


    隨後他迴過神, 意識到自己終究還有許多要去做的事情。


    他望向孤島上的植物。


    琴多的夢境泡泡自不必說。加勒特·吉爾古德和赫德·德萊森的夢境泡泡也掛在那兒, 不知道是這兩人是有什麽想對他說的, 還是單純來夢境中放鬆一下。


    不過這讓他鬆了一口氣,意識到自己有機會提醒赫德。


    他便首先去了赫德的夢境。


    “……幽靈先生!”


    正在夢境中胡吃海塞的赫德尷尬地咽下口中的食物,然後訕訕地與幽靈先生打招唿。


    幽靈先生心想, 看來他的想法是對的。這群人總是趁他不在的時候, 來夢境中放鬆和取樂。


    ……不知道赫德是真的受到了北麵的海的影響, 還是說僅僅因為懷念曾經的富貴生活,他似乎總是在夢境中吃吃喝喝。當然,就這事兒本身來說,幽靈先生也能理解他。


    “晚上好,赫德。”幽靈先生麵不改色地說,“我有件事情需要提醒你。”


    赫德愣了一下,他有點小心翼翼地問:“什麽?”


    “不出意外的話,正有一批殺手前往你那邊。”幽靈先生十分言簡意賅地說。


    赫德呆滯地望著他,隔了片刻,他磕磕巴巴地說:“殺殺……殺手?!”他頓了頓,稍微冷靜了一點,“是他們?”


    “是的。不過我猜測……”幽靈先生在這個時候停頓了一下。


    在赫德的祖父,阿道夫·德萊森的口中,這群殺手帶著赫德的祖母前往赫德這邊,是為了直接殺死赫德與赫德的祖母。


    但是,從之前那群人交給赫德的文檔資料來看,他們未必會選擇直接殺死赫德,而似乎是想要將赫德培養成“幹活的人”。


    ……所以,究竟是誰來殺死赫德的祖母?


    既然赫德的祖母一心求死,那麽為什麽那群殺手不當場殺死她,而要帶著她來尋找赫德?


    一個顯而易見的答案是,或許他們是打算讓赫德來殺死他的祖母,以此作為赫德加入他們的儀式,或者說,贖罪;如果赫德不這麽做的話,那這群殺手就會選擇同時殺死赫德和他的祖母。


    赫德看起來隻有兩個選擇,殺死他的祖母,又或者,殺死他自己和他的祖母。這是相當可怕的選擇。


    而幽靈先生現在提醒他,就是為了給他第三個選擇。


    “您猜測?”赫德有點畏怯地問。


    “我猜測他們可能會用你的家人威脅你。”幽靈先生直言不諱地說,“考慮到你的家人在過去一段時間也已經失蹤了。”


    他沒有說得太細節,不過這對於赫德來說也足夠讓他理解幽靈先生的意思。他的麵孔幾乎一下子白了,但是表情卻顯得十分複雜。


    對於赫德來說,他的家人曾經的做法已經將他推得遠遠的了。他們默認了他的死亡,沒人在那一刻伸手拉住他,而隻是遙遙地凝望著、甚至可以說是期盼著,他的死亡。


    這是一個難以解開的死結,幽靈先生也沒有任何立場來讓赫德放下這個心結。所以他隻是將這件事情告訴赫德,然後讓他來做出決定。


    “……我,我明白了。”赫德低聲說,“您覺得,我有辦法……救下他們嗎?”


    他最終選擇了一種更為平靜的做法。他本性中不那麽鋒銳的東西,終究控製了他,讓他沒法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人去死。他的家人曾經倒是的確希望他去死,但是他卻做不到這麽可怕的事情。


    “你現在在哪兒?”幽靈先生問。


    “我們正從東向西前進。”赫德老老實實地說,“我的同伴們聽聞最近無燼之地西麵似乎不怎麽平靜,所以就打算去那兒看看情況。”


    他知道幽靈先生會好奇無燼之地西麵究竟怎麽了,他思索了一陣,便說:“似乎是有探險者借助‘複現自我’儀式去到了一個以前沒法抵達的地方,應該是在蓋恩斯德。


    “他發現了一些有意思的東西,頗為引起了一番轟動,賺到不少錢,然後其他的一些探險者們都心動了,我們也打算去看看……差不多是這樣。”


    幽靈先生心想,“複現自我”儀式似乎的確給無燼之地帶去了不小的改變。


    人們開始躍躍欲試,並且……的確,盡管迷霧仍舊是相當危險的,但是也同樣有一些其他地方可以前往,並不是非得局限於迷霧的探險。


    那些迷霧剛剛消散不久、或者一直被可怕的變異生物或者原住民占據的蓋恩斯德地區,顯然就是探險者們心心念念的財富之所。


    而對於舊神追隨者來說,他們似乎反而未能領悟到這個儀式的強大之處。


    比如迷霧中的綠洲。往常許多年裏,這隻是一個傳聞。即便真的有探險者能夠穿越迷霧抵達那兒,他們也很難將這個消息帶出來。


    因此,這個傳聞也終究隻是虛無縹緲的傳聞。沒人知道這地方究竟是怎麽一迴事。


    但是,在“複現自我”的儀式出現之後,人們會開始嚐試探索這些曾經的危險區。


    有探險者最終發現迷霧中的綠洲,需要多久?十年,二十年?


    幽靈先生十分懷疑這一點。人們總是低估野心與貪婪對行動的影響。或許,一兩年?


    總之,在一個短暫的時間裏,人們總歸能夠抵達那些往常沒法抵達的地方。這是應有之義。舊神追隨者們也必定會意識到這一點,在他們的藏身之處被發現的時刻。


    很多時候,人們也會好奇,這些舊神追隨者究竟藏在哪兒。而隨著幽靈先生對這個群體的了解,他可以很有把握地說,他們必定藏身在人們認為是危險區的地方。


    舊神追隨者的瘋狂有時候也能成為一把武器、一副盾牌。人們不敢進入的地方,他們會敢於前往,甚至覺得這無所謂——因為他們原本就已經被汙染了。


    但是現在,情況發生了變化。原本的危險區已經不再能說是危險區了。


    ……幽靈先生驟然意識到,對於舊神追隨者——不管是真正意義上的舊神追隨者,還是“陰影”的信徒——時間都變得緊迫起來。


    他們必定會在人人都掌握“複現自我”這個儀式之前,做點什麽,因為這或許是他們最後的機會了。


    幽靈先生沉默地思索著,而赫德也保持著安靜。很快,幽靈先生迴過神。


    他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和你的同伴們也打算前往蓋恩斯德吧?”


    赫德猶豫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


    “你們打算進入迷霧嗎?”


    “暫時還沒有。”赫德迴答,“我們還不敢這麽冒險,隻是打算和其他的探險者一起,共同進入蓋恩斯德,試著從中發現點可以讓我們發財的東西。迷霧還是太危險了。”


    在無燼之地的枯萎荒原,總共有三個區域:高爾斯沃、格拉斯通、蓋恩斯德,安全程度分別從高到低。這都是不被迷霧覆蓋的區域。


    高爾斯沃是安全區,這裏進行著正常的商業貿易活動。探險者們原先一直在格拉斯通活躍。隻有少部分實力強大的探險者,比如琴多,或者一些冒險團,才敢於前往蓋恩斯德。


    但是現在,探險者們卻慢慢將活躍的觸角伸向了蓋恩斯德。那將成為未來一段時間裏,探險者們活動的區域。


    同時,幽靈先生也確信,必定會有一群人敢於探索迷霧。這是不可遏製的未來趨勢。


    他思考了片刻,便說:“你可以繼續這趟行程,這也可以幫助你躲避他們的追蹤。但不出意外的話,你最終還是會與他們正麵對抗。”


    赫德想了想,露出一個不出所料的沮喪表情。他知道他不可能躲藏一輩子。


    他便問:“您覺得我打得過他們嗎?”


    “單憑你恐怕不行。”幽靈先生也較為坦誠,“不過,我會讓人來幫助你。這段時間我會讓人偶跟在你的身邊。”


    赫德怔了一下,然後驚訝而欣喜地說:“謝謝您!”


    幽靈先生微微笑了一下。他這麽選擇有好幾個原因,首先他不可能真的放任赫德獨自去麵對那群殺手,不管是基於這種做法的危險性,還是赫德過去提供的許多信息。他總不可能過河拆橋。


    其次,讓人偶跟在赫德的身邊,是因為他也想知道這群“鬣狗”究竟是什麽樣的。未來他必定會與這群人直接對抗,早點了解敵人的情況也是一件好事。


    同時,他也想進行一次實驗。人偶可以攜帶東西進入夢境,但以往人偶小小的,能帶上的東西也不是很多;現在人偶可以改變形態,他相當好奇,如果嚐試將生物——比如人——帶進夢境呢?


    他打算等會兒順便去問問人偶。他懷疑那會是一個是與否,或者說,關於生與死的答案。畢竟,坎約農場終究是阿卡瑪拉的樂園。


    最後,即便人偶沒有什麽戰鬥力,但也可以讓幽靈先生得知那邊的情況,然後讓琴多過去救場。這是最簡單的方案,隻要赫德能活到那一天淩晨四點琴多出現的時刻。


    不過這些想法也隻是在幽靈先生的大腦中過了一遍。最終局麵究竟如何,還是要看當時的具體情境。


    很快,幽靈先生與赫德告別,然後轉而去了農場。他讓一號人偶去了赫德那邊。


    望著舞台上微縮景觀中赫德與人偶沉默而尷尬的對視,他突然感到這畫麵有一絲好笑。他最終還是忍住了笑意,考慮到赫德此刻不怎麽安全的處境。


    他轉而提及自己剛剛的那個想法。


    “攜帶生物進入夢境?”三號人偶做出一個咬手指的舉動,雖然沒能咬上,“我們沒嚐試過,不知道會是什麽結果。”


    “我認為最大的可能會是攜帶其靈魂進入夢境。”二號人偶是個更為沉穩的性格,“畢竟人類的身體理論上是屬於現實世界的,沒法來到世界之外。


    “我們是人偶,是例外。我們被包含在阿卡瑪拉的力量之中,包括我們在現實世界的身體。但是其他人類並非如此,他們也不是阿卡瑪拉的信徒。我們或許隻能做到攜帶其靈魂。”


    這種說法在他的意料之中。現實世界的生物的軀體,那是相當複雜的概念。不管怎麽說,聽起來,人偶至少能在混戰中直接解決一個敵人,毫不費力。


    他也因此想到了琴多在塔烏墓場中利用獨木船快速移動的事情。李加迪亞的力量反而可以將琴多現實中的身體也包括進去。


    是因為李加迪亞“真實”力量的本質,還是因為琴多掌握著這種力量?


    他思索了一下,便問:“如果是我的身體呢?”


    “西列斯·諾埃爾”的身體同樣是阿卡瑪拉的力量塑造的。從這個角度來說,他與麵前這些人偶無異。如果他在夢境中的時候,讓這些人偶將他現實中的身體搬運到其他地方呢?


    等他迴到現實,他是否能迴到自己的身體裏?


    如果是這樣的邏輯,那麽他似乎也能做到快速移動。當然,這事兒聽起來……有點為難這些人偶,需要它們來當搬運工。


    他與一號、二號、三號人偶麵麵相覷。


    旁邊幾個人偶嘰嘰喳喳地討論起這種做法的可行性。


    “……您的奇思妙想。”一號人偶低聲歎息著說。


    “我覺得很有意思。”三號人偶圓溜溜的小黑眼睛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我認為,說不定可以做到……這事兒很好玩!”


    二號人偶看了看自己短小的胳膊,然後小聲說:“但是,可能需要我們幾個合力,才能搬得動您的身體。”


    他不由得沉默了片刻。


    三號人偶搖著頭:“哎呀!這可是個麻煩事兒。您不妨快點找到一個大力士的夢境,然後我們就可以模仿成這個大力士的樣子了!”


    瞧瞧現在他進入過的夢境都有誰:一群小孩子、幾個年輕人、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還有琴多和加勒特——這兩人看著也沒法獨自搬運一個成年男人的身體。


    況且……想象一下模仿了琴多或者加勒特外表的人偶,在深夜中麵無表情地搬運著沉睡的西列斯·諾埃爾教授的身體,琴多本人還躺在西列斯身旁陷入夢境……


    這可真是一個令人頭皮發麻的場景。


    他在心中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感到自己的奇思妙想真的要實現的話,恐怕需要不少準備——客觀上的準備,以及,心理準備。


    他便沒有繼續在這事兒上浪費時間,而是讓三號人偶幫忙從現實中將【阿卡瑪拉的眼鏡架】帶到了夢境中。


    當他讓三號人偶這麽做的時候,他心中頗有一種緊張的情緒,因為他有點擔心,這個想法是否真的能實現。


    但是當他真的拿到這副看似平平無奇的眼鏡的時候,他卻不由得怔住了。他驚歎於這神奇的虛實轉換。隨著他對於阿卡瑪拉的力量越發熟悉,這可以說是一種久違的情緒了。


    “……我感到這副眼鏡架,有點熟悉。”三號人偶嘀咕著說。


    “據說這是阿卡瑪拉的眼鏡架。”他說。


    幾個人偶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它們知道不少事情,但是也有許多不知情的地方。這時候,它們就圍著這副眼鏡,默默凝視了片刻。


    最終,一號人偶說:“在我們的記憶中,並沒有這副眼鏡的存在。但這的確讓我們感到熟悉……仿佛,我們和這副眼鏡,我們擁有著類似的本質。”


    他點了點頭,說:“阿卡瑪拉的力量。”


    一號人偶似乎覺得並不隻是這樣,不過它也沒反駁這種說法。


    “您讓我將這副眼鏡帶過來,是為了什麽?”三號人偶好奇地問,“在夢境中使用嗎?”


    “是的。”他說,“我仍舊保持著人類的思維,我沒法理解‘世界之外’的情況。但是或許,這副眼鏡可以幫助到我。”


    他解釋了【阿卡瑪拉的眼鏡架】的用途,人偶們都恍然大悟。


    它們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讓他去嚐試一下。


    於是他哭笑不得地與人偶們告別。他離開農場的時候,的確在某一刻會身處黑暗,需要他重新尋找“西列斯·諾埃爾”的夢境,才能夠返迴深海夢境。


    但是他沒在這個時候停留,因為他還得前往加勒特·吉爾古德的夢境。他想在處理完所有事情之後,再在那片黑暗中進行嚐試。


    他隨手將眼鏡掛在了胸口。


    “……晚上好。”加勒特·吉爾古德懶洋洋地從沙灘椅上坐了起來,他正想說什麽,卻又突然停下,“哦,這下不帶著你的人偶了?”


    他上下打量著幽靈先生,然後又說:“並且還將屬於西列斯·諾埃爾教授的眼鏡順手牽羊地帶進了夢境?說真的,幽靈,在福利甌海的劇本結束之後,你的演員素養一下子就不怎麽樣了。”


    幽靈先生再一次感到了哭笑不得的情緒,他沉默地應對著加勒特的小小嘲諷。


    加勒特也對他始終幽深、平靜的情緒感到了無趣,他便說:“好吧,來聊聊我這一次要跟你說的事情。”


    幽靈先生點了點頭,並且用米德爾頓語禮貌地補充說:“晚上好。”


    加勒特不由得無言片刻,然後才繼續說:“福利甌海的海圖,現在已經開始售賣了。可喜可賀,這項重大的事業總算是完成了。”


    幽靈先生有些意外地說:“看來他們的效率很不錯。”


    距離琴多補全地圖的時間還沒過去多久,普拉亞家族就已經將完成版的海圖的擺上貨架了。這可是相當不錯的……呃,工作效率。


    加勒特也這麽認為,他難得真誠地讚歎著說:“這會是相當偉大的成就。”


    之前幽靈先生曾經在夢境中跟他提及,他們將會去探索那些還未探明的區域。當時加勒特還抱著一種類似於將信將疑的情緒,畢竟那兒相當危險。


    但是,這份海圖最終的成品,卻令這位經驗豐富的海員深感觸動。


    加勒特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相當認真地說:“謝謝您。”他很少這麽直白地表達自己的情緒,特別是正向的情緒,因而感到些許的不自在。


    不過他還是繼續說:“對於米德爾頓的居民來說,這份海圖會提供相當可觀的幫助。您挽救了許許多多水手以及其他米德爾頓居民的生命。”


    幽靈先生客觀地說:“你也在其中出了一份力,加勒特。應該說,你的貢獻最大。”


    加勒特翻了個白眼,嗤笑了一聲。他收起了那種認真而真摯的情緒,轉而露出了他常用的那副表情:“我建議您還是老老實實將自己的功勞捧好。


    “我去的那些地方誰都可以去,無非是收集和整理信息。但是,您與那位先生,你們的工作,才是真正危險與重要的。


    “……好吧,我們的確是分工合作,但是,聽見您這種類似於‘推卸責任’的說法,我可相當不舒服。”


    幽靈先生默然片刻,最後還是搖頭輕輕笑了一下。他說:“不用謝。”


    “這才對,幽靈。別那麽謙虛。”加勒特點了點頭,他的目光望向了大海,隔了片刻,又說,“我預計,這份地圖會在短時間內引起熱潮,人們會瘋狂地想要探索這片海洋。


    “那些……曾經危險的區域,如今卻在地圖上被標識出來了,並且就危險程度進行了整理。人們會想要前往那些地方探索,海底、海麵、島嶼、新的商路,那會引領嶄新的風潮。


    “包括我,我也會這麽做。我已經在尋找可靠的同伴,打算快人一步,早點出發。


    “令我感到驚訝的是,您居然真的如此無私地將這些信息貢獻了出來。您知道這些信息意味著什麽嗎?您完全可以借此獲得無數的財富與權勢,整個福利甌海都可以成為您的囊中之物。”


    加勒特的語氣中帶著一種輕微的驚歎,和微妙的遺憾。即便他並不怎麽渴望財富,但是,這樣一筆數量龐大的財富與他認識的某人擦肩而過,也令他感到些許惋惜。


    幽靈先生同樣望著大海,他說:“財富並不是我想要得到的東西。”


    他從不擁有太過於旺盛的物欲。此外,他確定普拉亞家族會收獲一些利益。


    盡管普拉亞家族並非與他直接相關,但那也意味著,的確有他身邊的人從中獲利了,而不像加勒特說的這麽誇張,好似他真的對金錢無動於衷一樣。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探索福利甌海對於他和琴多來說,並不算是什麽麻煩或者困難的事情。他們反倒也從中收獲了關於“父親”的信息。這是各取所需的事情。


    他甚至有些意外,加勒特會提及這事兒。當然了,在這一刻,他也恍然意識到,地圖、海圖——是的,在這個時代,那當然意味著財富,甚至是現成的財富。


    他驚訝於自己居然沒想到這一點。或許是因為,在地球的時候,他已經習慣了這些東西的易獲取程度,那甚至是大部分互聯網用戶懶得下載下來占據內存的東西。


    畢竟,世界地圖、海洋地圖、國家地圖,那都是互聯網上隨手可得的信息。


    但是對於費希爾世界來說,對於這個曾經擁有輝煌文明、曾經也陷入極端衰弱的世界而言,這份地圖,卻是人類文明重新穩穩當當站好的第一步。


    從這一刻開始,人類重新開始探索這個世界、重新開始擴張自己的文明、重新與不同的國家與地區建立起穩固的聯係。


    文明之火正重新在這個世界慢慢地點燃,最終也必定會形成燎原大火,照亮這個始終被灰黑色迷霧籠罩著的世界。


    這事兒的意義比他想象中還要大一點。幽靈先生心想。而且,也不僅僅是福利甌海的地圖,還有“複現自我”這個儀式對於這個世界的意義。


    想到他剛剛與赫德·德萊森的對話,那種感觸在他的心中進一步加深了。發生在福利甌海的探索狂潮,也將會發生在無燼之地,並且逐漸朝著更多的區域蔓延著。


    在不知不覺中,這世界的某些曆史進程已經被改變了。他親手拉開了這曆史的大幕,即便當他這麽做的時候,他自己也沒能想到,事情能發展到這個程度。


    “……幽靈?”加勒特有些疑慮地望著他。


    他沉默得太久了。


    幽靈先生迴過神,便低聲笑了一下,他說:“我認為那是不錯的發展。”


    加勒特怔了一下,便說:“探索?”


    “是的。對於這個世界本身而言。”幽靈先生說。


    “你像是置身事外地評價著一樣。”加勒特略微有些不滿,又略微有些隨意地說。


    “畢竟我隻是夢境中的幽靈。”


    加勒特一時間沒法反駁這話,他無言片刻,便說:“好吧,夢境中的幽靈先生。不過,老實講,你接下來還得去對付那些舊神追隨者吧?”


    不隻是舊神追隨者。幽靈先生心想。還有“舊神”——他指的是“陰影”。雖然沒人知道“陰影”的本質,但很多時候,人們將其歸為舊神。


    他點了點頭,低聲說:“是的。”


    “……有事情需要我的話,盡管說。”加勒特說,“對了,我最近聽說,朗希家族的日子不太好過。一些過去的案子,以及……那些有問題的陶瓷,事發了。估計他們也沒心情來理會福斯特·朗希了。”


    幽靈先生聲音低沉地說:“他們終將會接受審判。”


    加勒特怔了片刻,然後沉悶地歎了一口氣,他說:“希望如此。”


    加勒特這一次進入夢境就是為了和幽靈先生說說海圖的事兒,說完這事兒,他就揮了揮手,重新躺迴了沙灘椅上,說:“好了,幽靈,再見。讓我繼續享受這海邊的夏日吧。”


    幽靈先生其實覺得有點炎熱,不過米德爾頓人恐怕相當喜歡這種感覺。他便與加勒特告別。


    當他迴到深海夢境,站在布滿柔軟紅泥的孤島上,凝望這無盡的夢境海洋與巨大人偶的時候,他想到他與加勒特的這一次對話。他感到一絲遲來的驚歎。


    隨著他在費希爾世界度過越來越漫長的時間,他感到他與這個世界越來越熟悉,因此,他也逐漸忽略了這個世界發生的種種改變。


    從枯萎荒原開發計劃、拉米法城內改造計劃,到“複現自我”的儀式、到福利甌海的地圖,或許有些隻是細枝末節,或許有些足以牽動整個世界……無論如何,他們仿佛正在見證曆史。


    ……他想到自己等會兒需要做的事情。


    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充斥在他的心中。他想,或許這一次,他真的可以見到安緹納姆這位過去與曆史之神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還是首先去了趟琴多的夢境。


    “……您打算過去了嗎?”琴多意識到他的來意,他有些擔憂地說,“您要注意安全。世界之外,不管是黑暗之海還是其他地方,都十分危險。”


    “我會的。”幽靈先生擁抱著他。


    琴多低聲說:“我真想和您一起去。”


    幽靈先生莞爾,他說:“當你前往黑暗之海的時候,我也是這麽想的。”


    琴多怔了一下。


    “當時我感到十分擔憂。幸運的是,你還是完好無損地迴來了。”幽靈先生說,“所以,或許我沒法讓你別擔心。這總歸是人之常情。


    “但是,琴多,別那麽擔心,好嗎?我會注意安全的。”


    琴多那雙翠綠色的眼睛怔怔地凝視著他,隔了片刻,他低聲說:“好的……聽您的。我就在這兒等待著您。我會擔心,所以,您早點迴來,好嗎?”


    “好的。”幽靈先生同樣輕柔地說。


    他們靜靜地擁抱了片刻,然後他離開了琴多的夢境。


    站在孤島之上,他的手指不自覺地撫摸著眼鏡的邊緣。他想象著自己可能望見的畫麵,或許是一片漆黑,或許是黑暗中的光芒,或許是各種扭曲的、可怕的場景。


    有一個瞬間,他的想象力控製不住地超著一些相當恐怖的畫麵發展著。


    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氣,冷靜地將自己跑偏的想象力拉迴來。這一刻他開始覺得,故鄉地球的互聯網帶來了一些令人困擾的問題……比如過於旺盛的想象力。


    不管怎麽說,在來到那片黑暗的時候,他做足了心理準備。


    他靜靜地望著麵前的場景——深海夢境、斑斕炊煙、坎約農場。他盡可能將這一幕深刻地印在大腦中,免得等會兒出現什麽意外。


    他的大腦中不由自主地閃過許多思緒。比如,他開始本能地思考是不是還沒做好萬全的準備;他也考慮到一些不那麽樂觀的前景;他也想到如何找迴自己的理智。


    ……賀嘉音。他提醒自己,記住你的名字。


    不過,在這個時刻,他也的確開始意識到,為什麽舊神總是讓自己與更多“實物”概念項鏈。比如那些花朵的概念,比如阿卡瑪拉與人偶。


    相較於那些虛幻的、形而上的概念,具現化的、實際存在著的物體,自然擁有更為穩固的形象與定義。


    比如玫瑰。無論人們栽培了多少種不同品種的玫瑰,人們總不能否認,其中一種存在過的玫瑰品種就不再是玫瑰了。那是實際生長過的花朵。


    他若有所思地考慮著這個問題,不禁想到——八瓣玫瑰?


    這個形象總是出現在他的身邊,包括八瓣玫瑰紙、那個懷表、阿卡瑪拉的玫瑰、他的第一本小說、瑰夏文學社、八瓣玫瑰象征的重生的概念等等。


    正因為這樣,他才將俱樂部與社團的紀念物品,設計成鑲嵌著八瓣玫瑰的胸針。


    ……這倒是個相當不錯的、用以穩固自身意誌的時軌。他意識到。


    然後他提醒自己,好了,別想東想西的了,戴上那副眼鏡,然後看向這該死的黑暗吧。


    他在心中歎了一口氣,不過行動上並未遲疑。如同他過去一直做的那樣,他戴上了【阿卡瑪拉的眼鏡架】。


    在那一瞬間,他很難表述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麽。


    他確信自己的思緒中,在某一刻閃過了一個得自他故鄉地球的說法:五彩斑斕的黑。


    ……說真的,他差一點就笑場了。而這熟悉又陌生的、甚至令人感到懷念的形容方式,讓他輕而易舉地、或許連一個毫秒都沒用上,就找迴了自己的理智。


    麵前這片五彩斑斕的黑暗。他幾乎驚歎地注視著。


    很難說究竟有多少東西組成了這片黑暗。有時候,人們可能將一堆亂七八糟的顏料混在一起,最後,那顏色就慢慢變成了漆黑的模樣。


    但是盡管這最終的顏色看起來是黑色,用起來也是黑色,但你總不能否認,這東西最開始是由色彩繽紛的、不同顏色的顏料混合起來的。


    而現在,他的感覺就是,他望見了那“黑色顏料”的本質。


    他望見泡泡、線條、圓圈、三角、不規則形狀、光點、立體圖案、緩慢出現又緩慢消失的透明物質、快速閃現的奇怪物體、流動著的細沙、瘋狂扭曲的斑斕塊狀物……無數的東西。


    那無數的東西組成了無數的層次,那無數的層次組成了無數的黑暗。


    當他心隨意動,那層次就仿佛是一本在他麵前翻閱的書……一張一張紙,每張紙上都有著不同的、新奇的玩意兒。


    ……不,應該說,是因為他最熟悉的東西就是書籍、書本、紙張,所以這副眼鏡就為他呈現出了這個模樣,一個可以讓他這個人類理解的模樣。


    他試著在這無窮無盡的“東西”裏麵尋找自己的熟悉的。他耗費了許久許久的時間,來整理、來歸檔。


    他意識到這裏麵有太多“無用的東西”,那是他不需要的,但是這副眼鏡卻毫無保留地呈現在他的麵前。他以一種出奇的耐心、以及果決的冷酷,整理著、剔除著。


    整個過程就像是在與一塊可以自由活動的橡皮打著交道。他得指揮這塊橡皮,在這本讓他感到一些陌生的書本上,擦除著許許多多的色塊、髒汙、痕跡,隻留下那些他需要的東西。


    這帶來了一些很微妙的成就感,就好像是在創造自己的世界,就好像他在這個世界是為所欲為的。麵前的一切都任他指揮。


    在某一刻,他幾乎沉浸了進去。但是他心中始終繃緊的某根神經、某條底線,在那一刻轟然響起了可怕的警報聲。


    他不可思議地停了下來,甚至沒明白是什麽東西驚醒了他。


    然後他感到了後怕。


    ……賀嘉音。他默念著自己的名字,下意識閉了閉眼睛,讓自己冷靜下來。


    在這一刻,他才想起來,他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眨過眼睛了。麵前的這一切都如此奇妙,讓他下意識沉迷、讓他下意識狂熱,讓他瞪著眼睛,甚至舍不得閉上。


    某種寒意在這一刻控製了他的後背。他僵了一會兒,然後才慢慢放鬆下來。他提醒自己,慢慢來,別著急。


    他繼續整理著麵前的一切。那些斑斕的色塊、那些奇怪的形狀、那些紛亂的光點、那些自由移動的物質……他一點一點、冷靜地整理著。


    偶爾他會停下來,提醒自己不要沉迷進去。為了告誡自己,他找了個讓自己覺得熟悉一點的、能帶來安全感的詞語:遊戲防沉迷係統。


    ……是的,他自己給自己充當防沉迷提醒。


    你可不是未成年人了,賀嘉音。他任勞任怨地對自己說,帶著種微妙的情緒。你是個成年人,但是呢,現在你還是得用防沉迷來控製一下自己。


    遊戲和舊神的汙染不一樣,遊戲也和這世界之外的瘋狂的五彩斑斕的黑暗不一樣。但是,他相信他地球老家的遊戲工作者們不會介意的。


    他絮絮叨叨地在心裏對自己說著話。他感到時間變得越來越漫長,麵前的書本卻好像無窮無盡。他開始想到更多。


    他想到費希爾世界,他想到西列斯·諾埃爾教授忙碌而充實的生活——嗯,太忙碌太充實了,令人感動——他想到琴多。


    ……他的琴多正等待著他,沉默地、擔憂地、忍耐地。


    時間在這一刻好像又變得更加漫長了。又或許,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漫長。


    他停了一會兒,感到大腦中充斥著的聲音逐漸消失了。神經質被緩解了一些。他稍微鬆了一口氣,然後繼續——繼續。


    到最後,他的思考也還是控製不住地帶上了些許機械的成分。


    這個,不要;這個也不要;那個不行;這個……這個可以留下;這個也差不多;那個……那個似乎沒什麽用……對,差不多就是這樣。


    ……等等,這個?


    他猛地迴過神,有些驚訝地望著麵前這個圖案。


    有那麽一瞬間,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被這個圓溜溜的、看起來隻手可握的圖案驚醒。他感到莫名的熟悉,但是又說不上來。


    隻是一個圓形的東西而已……他想著。


    圓形?不,好像也沒那麽圓。不是一個完美的圓,就像是他的故鄉地球。


    ……地球?


    他突然驚愕地望著麵前這個圓形。他突然明白了這是什麽。


    這是……星球。


    這是費希爾世界!


    他不敢相信地望著這個圓滾滾的圖案。那就像是一個醜陋的、粗糙的簡筆畫。看起來毫不起眼,上麵斑斕的、又紅又綠又藍又黃的顏色,更加深了這種簡陋感。


    他又仔細瞧了瞧這個圓。他側過頭看著這個圓,發現這好像是有些厚度,就像是一個彈簧,隨著他側頭的動作,就突然一下子從他的“書本”上彈了起來。


    又像是……


    又像是一本小書、一麵鏡子、一段語句。


    他怔怔地盯著這個圓看了一會兒,然後他意識到,這就是他要找的東西。


    他花費了漫長的時間,就像是義無反顧地選擇了使用了窮舉法來做題,而最終,他真的解開了這個謎題。


    安緹納姆的樂園,就在這兒。


    他幾乎下意識伸手,碰了碰這個看起來小小的、不那麽完美的圓。下一秒,他感到眼前一晃,畫麵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轉變。


    一片明亮但溫暖的光芒突然照亮了他的視野。


    他幾乎已經習慣了視野的黑暗底色,因此這瞬間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歡迎來到這裏。”


    一個相當柔和、平靜而中性化的聲音響了起來。那聲音聽不出男女、聽不出年紀,語調溫柔而從容,並且使用著十分流利、輕快的康斯特語言。


    但不能說那就是康斯特語。那隻是他熟悉的、一種屬於這個世界的語言。那聲音仿佛與他的靈魂對話,響徹在他的靈魂之中,而非現實之中。


    他下意識抬眸去尋找著這個聲音的主人。


    “我應該做一個自我介紹,考慮到我們的確是第一次見麵。”那個柔和的聲音仍舊在繼續說著,“吾名,安緹納姆·費希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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