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的一個月裏, 福利甌海都十分熱鬧。”


    加勒特·吉爾古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自己慢慢冷靜下來,從頭開始說起。


    這件事情其實是幽靈先生已經知道的。事實上,從無燼之地南麵的布斯山脈到北麵的福利甌海, 狂熱地投身進嶄新的探索事業之中的探險者, 為數眾多。


    他們可能是因為“複現自我”的儀式的出現, 可能是因為福利甌海的海圖得到了極大的更新, 可能是因為迷霧的消散讓他們蠢蠢欲動, 也可能隻是因為周圍其他探險者的情緒帶動了他們。


    總而言之, 這狂熱的探索風潮已經持續了挺長一段時間。


    在五月份“複現自我”的儀式逐漸被探險者們熟知之後, 過去的將近三個月裏,幽靈先生就已經聽聞了無數的相關事情。


    不久之前他與阿方索·卡萊爾會麵的時候,聽聞他們將要前往南麵的布斯山脈冒險, 這就是其中一例。


    而加勒特·吉爾古德也同樣是其中一員。這個徹底解開父親死亡謎局的男人,也拋開了過去長久以來的陰霾與晦暗,決意投身進這項新的事業之中。


    ……然而他們還是遭遇了聞所未聞的局麵。


    他們困在了他們熟悉的海洋之中,像是被一片陰影籠罩著, 他們隻能在這片陰影之中活動, 根本無法離開。


    “是被什麽東西擋住了?”幽靈先生不禁問。


    “不, 不是這樣。”加勒特思索了片刻, 像是在思考從怎麽說明這種局麵,“您知道蛛網的形狀吧?我們就像是困在了蛛網上,我們能夠活動的區域隻有這麽大,我們也無法跳出這張大網。


    “所以, 當我們靠近蛛網的邊緣的時候, 我們就會不由自主地、莫名其妙地轉個圈, 然後就開始往迴走, 或者從邊緣處繞著走。我們隻有這樣的選擇。


    “……所以,我才覺得,我們就好像是……蛛網上的獵物。”


    幽靈先生眉目沉沉,他感到那個不祥的預感正一步步變為現實。他默然片刻,然後唿出一口氣。


    他依舊冷靜地問:“你們是怎麽進入到這片區域的?”


    “就是正常的航行。”加勒特說,“我們依照著那張海圖……當然,也並不是完全依照那上頭的航路……我們想要尋找一些新穎的東西,您知道的。”


    他聳了聳肩,倒也沒有因為這種冒險的行為而後悔。他們踏上這趟航程自然就是為了冒險,即便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也隻是驚訝與不安,而非懊惱。


    “所以你們去了哪兒?”


    “東北麵。”加勒特確定地說,“那邊仍舊存在著迷霧,去那兒的船少一點,所以我們打算去那邊看看再說。其實我們已經在西麵有所收獲。


    “在返航的時候,有名船員提議要不要去東北麵看看。我們都有些好奇,就決定去一趟。有幾條船跟在我們的後麵,大概是想要撈一筆,但也被困在了這裏。


    “好消息是,我們的物資還能支撐一段時間;壞消息是,我們找不到離開的道路。在最熟悉的大海上迷了路……”


    加勒特搖了搖頭,露出了一抹諷刺般的微笑。


    幽靈先生微微皺了皺眉。他問:“在你們進入那片區域之前,你們沒有發現任何的異樣?”


    這正是他十分關注的問題。


    就算這個特殊的區域與“陰影”有關,但是人類不可能隨隨便便接觸到神明的力量——事實上神明也不樂意隨隨便便接觸人類。


    所以,一定有什麽契機、因素、概念,讓這幾條船意外地碰觸了這種力量——這種陰影,幸運又或者不幸。


    加勒特皺眉思索了片刻,然後還是搖了搖頭,他說:“我們也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問題……老實講,我們都知道,這一趟路程說不定會遇到一些問題……該死!但是這情況實在是太詭異了!


    “我們怎麽也想不出來究竟是為什麽,我們就碰上了這種情況。福利甌海上的確存在著危險,我們也都知道水手們口中流傳的一些傳聞……但是,該死的!”


    他控製不住地低聲咒罵了幾句。


    顯然,他原本沒有特別將這事兒當一迴事,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始終未能找到破局之處,他自然也焦躁了起來。


    這種情緒在他的心中積壓了一段時間,最終他還是決定來問問幽靈先生,看這位夢境中的神秘幽靈是否能幫助到他。


    幽靈先生眸光微動,的確從加勒特的言語中察覺到某個微妙之處。


    他突然問:“‘水手口中流傳的一些傳聞’?”


    加勒特一怔,有點古怪地望著幽靈先生,說:“您也知道的……類似鯨魚的傳說、深海中的陰影、孤島原住民的古老故事、奇異的生物……總之就是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您在來到米德爾頓的時候沒聽說過嗎?”


    深海中的陰影。幽靈先生心想。他的確聽說過。


    當時他還想到,那不正是“星星倒映在海麵”的另外一種說法嗎?並非“深海中的陰影”,而是“陰影倒映在深海之中”。


    ……總之,這件事情讓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他說:“你們船上的所有人都知道這些傳說嗎?”


    “當然。”加勒特不假思索地說,“要出海自然就得了解這些危險。即便是新水手,本來不知道,也會在上船之後從老水手那裏得知……等等。”


    他突然反應了過來,不可思議地望著幽靈先生。


    幽靈先生也隻是平靜地迴望著他。


    “……您的意思是,光是這種‘知道’本身,就是致命的?”加勒特驚愕地說。


    “知識有時候的確是一種詛咒。”幽靈先生模棱兩可地說,“當然,隻有可能在你們巧合地碰上真正‘相關’的因素的時候,這種詛咒才會發作。”


    有的時候,沒那麽了解反而可以全身而退。


    就比如阿方索·卡萊爾與他的同伴們一同進入那個部落遺跡——那個“陰影”。


    雖然與現在加勒特遇到的情況不完全一樣,但是正因為當時的阿方索與伊曼紐爾並不知道那片陰影的本質,所以他們才能夠逃離。


    雖然那地方已經足夠危險、讓不少人都死在裏麵,但是畢竟還是逃出了兩個人。他們隻是不小心碰觸了表層的危險,未曾真正涉獵其核心。


    另外一個更加貼近此時加勒特一行人遭遇的例子,則來自他聽聞的一樁秘聞。


    在今年的春假,他與拉米法大學的其他人前往米德爾頓的時候,他們曾經與一些陌生的旅人進行過一場圍爐夜話的活動。


    當時,一名叫做弗雷德·達德利的商人或者旅行家,和他們講述了一個想要求死的老者前往米德爾頓,最終卻反而被海中的陰影嚇得放棄死亡的故事。


    盡管那位名為艾德溫的老人後來也沒有活多久,但是,當他在海上遇到那奇怪的“陰影”的時候,他被嚇得魂不附體,莫名其妙就離開了陰影的範圍,逃迴了岸邊。


    ……他成功地逃生了,這可是相當奇妙的事情。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正是因為其無知、其膽怯、其不明所以,所以他才能夠離開陰影籠罩的範圍。當然了,那也對他的生命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


    而此刻加勒特他們遭遇的事情,按照幽靈先生的理解,可能是“陰影”在脫困的時候,無意中在福利甌海的東北麵留下了一些痕跡,就像是其力量的殘餘。


    那可能就是一抹影子、一粒灰燼……一種微妙的“概念相關”的東西。


    當力量發展到“陰影”那個程度的時候,任何微小的東西都有可能指向其本身的力量。或許隻是“陰影”身上的一粒灰燼,就將這幾條船隻困在那兒動彈不得。


    好消息是,加勒特他們已經被困了幾天,但也沒有出什麽大事。這說明這一切可能真的隻是“陰影”無意中做的。


    ……幽靈先生可不認為“陰影”會故意去折磨這些在祂眼中無比渺小的人類。“陰影”是十分傲慢而冷漠的,那種冷漠是將人類的生命看做草芥一般的無關緊要。


    既然無關緊要,那麽“陰影”也不會在意,自己身上落下的一粒灰塵,會給他們帶去什麽樣的麻煩。但是祂恐怕也不會故意去拍拍身上的灰塵。


    這是幽靈先生的推測,從安緹納姆對“陰影”的相關描述來說。


    “……所以,我們該怎麽辦?”加勒特略微有些茫然地說,“消除我們的記憶?”


    “這是一種做法。另外……‘複現自我’的儀式,或許也可以幫上忙。”幽靈先生說,“用更早的自己汙染現在的自己……記得保留一個現在的自己的時軌,然後等一切解決之後,再迴溯自己。”


    加勒特說:“風險則是,有可能真的會弄丟‘自己’。”


    “是的。”幽靈先生聲音低沉地說。


    這正是“複現自我”的儀式的副作用——戀物癖與自我認知的混亂。


    ……的確,“複現自我”的儀式是為了堅定自我認知、避免自己受到外物的汙染,但是這個儀式卻也恰恰有可能導致自我認知的混亂。


    因為那讓他們不得不找到一個“錨”。


    這個錨成了他們棲息的靈魂的穩固核心,就好像是一個小孩牽著一個氣球——你以為你是那個小孩嗎?如果你是那個氣球呢?


    這個儀式方便、強大、人人必備,但也正因為這樣,其副作用也潛移默化,難以被發現。


    並且,如果這樣的副作用真的出現的話,那麽甚至隻能繼續依靠這個儀式來緩解。這幾乎是飲鴆止渴的行為。


    作為儀式的發明者,幽靈先生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他希望這群啟示者能多找幾個錨點,不要把自己的靈魂完全寄托在一個物品上。


    ……不過,對於此時加勒特一行人而言,除非他們真的有什麽暫時屏蔽或者消除記憶的儀式,那麽他們可能也隻能求助於“複現自我”的儀式了。


    或者……呃,往人腦袋上敲一棍子?物理消除記憶也是不錯的手法。


    幽靈先生便說:“你們可以先試試看,這隻是我的推測。我認為,你們恐怕是不小心闖進了某個特殊的地方,可能在那個時候你們聊到了一些相關的話題,或者行為符合了某些條件……


    “於是,你們就被困住了。當你們發現你們被困住的時候,這個認知本身就會困住你們。”


    這就好像在某些跑團遊戲裏,有玩家可能會無意中發現一個重要的、但是又危險的線索。他可能會在這個時候遭遇一場判定,知識判定、靈性判定或者其他什麽判定。


    就拿知識判定來說,如果判定的結果是大成功,那麽他可能會靈光乍現,成功發現這個線索的真正含義,然後直麵其背後的危險——於是就像加勒特他們一樣,這危險便將他們困住了。


    而如果判定的結果是失敗或者大失敗,那麽他就沒法想起自己曾經遇到的某個細節,甚至忽略、無視這個線索。他可能錯失一次發現真相的良機,但也會“無知無覺”地從危險的身旁擦肩而過。


    ……究竟什麽才算是成功,什麽才算是失敗呢?


    作為守密人,他其實很難迴答這個問題。


    最關鍵的是,如今他麵對的已經不再是一個簡單的、虛構的遊戲,而是一個複雜的、真實的世界。


    即便是跑團遊戲,當玩家的角色死去的時候,那也同樣意味著這個角色將告別這場遊戲的大結局,隻是一個中途下線、不幸又或者幸運的“路人”。


    這是一個神秘的、密雲籠罩的、複雜而龐大的世界。人們可能會遇到天降橫禍,可能會碰上命運的捉弄,也可能會成為這世界的寵兒。


    ……但,歸根結底,一切的選擇或許也屬於人類本身。畢竟他們足夠“弱小”。


    幽靈先生意味深長地說:“所以,你們要試圖跳出這個認知……有的時候,‘認為’不存在的東西,可能就是真的不存在。”


    這是現實世界,這是將那些世界之外的東西雜糅起來的“水”。


    所以,如果在這現實世界生存的生物足夠“茫然無知”的話,那麽這“水”也就會足夠“清澈見底”——至少在人們看起來是那樣。


    正如幽靈先生一直以來認為的那樣,力量既是支柱也是詛咒。


    加勒特看起來多多少少有些困惑。幽靈先生的說法同樣是他聞所未聞的。


    倒不如說,幽靈先生的說法已經涉及到這世界的根源,是普通人麵對這龐大的、可怕而瘋狂的力量的時候的唯一解決辦法。


    ……當然,還有另外一種解決辦法:求助於命運骰子的眷顧。


    幽靈先生在心中給自己講了一個冷笑話——可能隻有地球人才聽得懂的那種——稍微緩解一下自己壓抑的情緒。


    加勒特思索了一陣,然後懷疑地說:“您的意思是,是我們自己把自己困住了?”


    “或許可以這麽說。”幽靈先生說,“如果你們都‘察覺’不到這種危險的話,那麽危險可能就完全不存在,也不會發生了。”


    加勒特愕然說:“如此唯心?”


    幽靈先生:“……”


    到底誰才真正來自於唯心的世界啊?


    他忍不住暗自腹誹一句,麵上的表情仍舊十分平淡。他隻是說:“神明的力量範疇,不是嗎?”


    加勒特不禁嗤笑了一聲。他是那種的確承認神明的力量,但是卻不屑於尊重這力量的人。不過他也還是問:“所以您知道這陰影是來自……算了。”


    他突然停了下來,頗為意興闌珊地說:“我還是不知道為好。”


    “並不是非得保持無知的狀態。”幽靈先生說,“隻不過……”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加勒特打斷了。加勒特說:“隻不過得有與之相匹敵的力量,是嗎?”


    “的確。”


    “而我們就不幸地踏入了神明的陷阱。”加勒特喃喃說。


    他們都沉默了片刻。


    “……你是神嗎?”加勒特突然問。他沒有用敬稱。


    “現在還不是。”幽靈先生客觀地說。


    “所以你會成為神,幽靈。”加勒特眯了眯眼睛,“那麽,你會像這位不知名的神一樣,隨手扔下一片影子,就將我們困在其中嗎?”


    “我認為這種做法沒什麽意義。”幽靈先生同樣客觀地說,“另外,我也不希望我這麽做。”


    他其實很難確定,如果他的意誌真正突破到100的話,他的靈魂、本質是否會發生什麽變化。有的時候,他感到神明與人類更像是兩種不同的物種。


    他不認為這其中有什麽高低貴賤之分——如果傲慢一點說的話,在命運麵前,神與人平等而立,至少他的心態是這樣的——但是,雙方的確不同。


    他沒打算拋棄人類的身份,而安緹納姆似乎也寬容地為他做好了準備,盡管那準備隻持續一年的時間(也就是到明年年初)。


    曆史學會的那場表彰儀式的效果是意誌屬性臨時加一點,每年舉辦一次,那麽持續時間恐怕就是一年。但是,在安緹納姆已經沉睡的如今,他不認為明年的表彰儀式會有這般強大的效果。


    所以,他隻剩下這麽多的時間。隻有在這段時間裏,他才有把握直麵“陰影”。


    “……另外,關於你們遇到的那位神明。”幽靈先生微微笑了一下,“祂是我的敵人。”


    加勒特有些愕然地聽聞這話,他立刻便反應過來,意識到幽靈先生過往的所作所為恐怕都是為了對付這位敵人。


    他不禁問:“但是,我們以前從未在福利甌海遇到這種事情?”


    他們曾經無數次出海,也早已經聽聞了那些“傳說”,知曉了那些信息……為什麽之前他們沒有遇到過類似的情況?


    “事情發生了變化。”幽靈先生言簡意賅地說。


    加勒特緩慢地點了點頭,也沒有多詢問什麽。他便轉而說:“那麽,我們會嚐試您提議的那個方法……先試著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再說。”


    “祝你們好運。”幽靈先生說。


    “對了,還得感謝您。”加勒特說,帶著點慢悠悠的笑意,“如果不是您的紙牌遊戲和您發明的儀式,那麽,船上的水手恐怕早就崩潰了。


    “現在,他們幾乎是帶著點泄憤的意思,去攻擊那些他們認為可能是現在這事兒幕後黑手的舊神牌。船上的氣氛甚至挺其樂融融。”


    幽靈先生一時間無言以對,他得承認這事兒讓他的心情多了點哭笑不得的成分——有時候,無心插柳才有可能柳成蔭?


    這已經是霧中紀的第五個世紀的開頭,費希爾世界的人類已經在逐漸擺脫舊神的影響,尤其是在生活上。但是在心理上,這種影響很難徹底擺脫,特別是這個世界仍舊殘留著超凡的力量。


    但是,奇妙的是,命運紙牌好似做到了這件事情,好似真的如同其名字一般,改變了人們的“命運”。


    在未來的某一天,當人們提及舊神,年輕的孩子或許會對命運紙牌的舊神牌上的種種信息、數據如數家珍,卻對曆史上那些曾經統治著這個世界的舊神一臉茫然。


    幽靈先生的確不希望人們遺忘安緹納姆,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他又希望世界呈現出嶄新的模樣。


    ……費希爾世界終將會是費希爾世界,以費希爾文明命名的這個世界。


    他與加勒特告別,然後返迴了深海夢境。


    在最初的思索與考慮之後,那絲凝重總算是慢慢浮現在他的心中。


    “陰影”脫困了嗎?阿莫伊斯徹底隕落了嗎?


    他的確傾向於這種可能。說到底,正如加勒特說的那樣,他們在過去無數次航行於福利甌海上,卻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為什麽這一次偏偏遇上了?就真的這麽倒黴?


    ……好吧,也的確有可能是因為倒黴。


    但是,也有可能是因為“陰影”脫困了。祂離開了福利甌海,離開之前,祂或許無意中留下了屬於自己的一絲力量或者痕跡。


    而加勒特他們就倒黴地撞了上去。


    ……這片陰影必定屬於“陰影”,唯一需要考慮的問題也就隻有,這片陰影究竟是在什麽時候出現的。


    加勒特他們是在福利甌海的東北麵遇到這片迷霧的,當初琴多探索福利甌海並且繪製海圖的時候,當然也經過了那片地方。琴多並未發現什麽異樣。這就更加深了“陰影”脫困的可能性。


    ……而這就是一個足夠足夠糟糕的消息。


    一直以來,“陰影”被阿莫伊斯的亡魂困於福利甌海,其影響範圍也在很大程度上局限於福利甌海附近。


    與“陰影”有關的種種消息的根源都來自於北麵,這就是一個例證。


    一旦“陰影”脫困,在短時間之內,費希爾世界發瘋一般信仰“陰影”的人類可能會成倍地增長。


    而這甚至都不是“陰影”主動這麽做,而僅僅是因為“陰影”的力量與位格之於普通人類來說,是壓倒性的可怕。


    現在他們隻是需要對付拉米法城內的這批陰影信徒,全部解決差不多也就能根除這種信仰。但要是“陰影”隨手造成了更多的汙染、造就了更多的信徒,那麽情況可就截然不同了。


    ……他不禁暗自歎了一口氣。


    阿莫伊斯已經堅持了足夠久,久到他們甚至忘了,這神明的靈魂,也終有消散與隕落之日。


    ……不過,祂也已經為他們爭取了足夠多的時間了。


    “剩下的就交給我們吧,阿莫伊斯。”他望著不遠處無邊無際的夢境海洋,低聲喃喃說。


    他依舊盡可能維持著冷靜。


    往好處想,對於神明來說,時間的認知大概是與人類不同的。在“陰影”眼中可能隻是一晃而過的時間,對他們來說可能就是好幾個星期甚至好幾個月。


    而那其實已經可以給他們留下充足的準備時間了。


    ……今年的神誕日。他不經意間想到。或許,那就是會麵的時機。


    他出神地思考了一陣,然後碰觸了琴多的夢境泡泡。


    他去往了塔烏墓場,將這個消息告訴了琴多。


    琴多也不由得露出了驚愕的表情,他不禁嘟囔了一句:“我還以為我們能稍微休息一陣。”他略微有些煩躁地說,“該死的‘陰影’和該死的陰影信徒。”


    幽靈先生伸手碰了碰琴多的臉頰,他將琴多拉進懷裏,或許是為了安撫他,也或許是為了平複自己的情緒,他低聲說:“冷靜點。我們還有時間。”


    一個相當重要的問題就是,現在“陰影”也還是不知道“命運”在哪兒。這對於他們來說是一個好消息。


    不過,壞消息是,他們也很難分析“陰影”的動向與想法。


    安緹納姆與其他舊神如此像人,是因為他們誕生於人類的文明。而“陰影”卻是“文明之外”。


    祂是文明的對立麵,那麽幽靈先生就有點無從下手了。


    “我需要盡可能收集相關的信息,確認‘陰影’的確已經脫困了……如果可以的話,我們最好能確認祂的行蹤。”幽靈先生低聲說。


    “……我會讓普拉亞家族注意的。”琴多說,“他們很適合做這事兒。”


    幽靈先生也點了點頭,他便說:“除此之外,在拉米法城的事情,就按照我們原本的步調去進行吧。”


    對抗“陰影”,這恐怕隻能由他和琴多來做。


    琴多蹭了蹭幽靈先生的肩膀,像是在點頭。他突然說:“您覺得‘陰影’會注意到陰影信徒的動靜嗎?”


    一直以來,許多人,包括琴多,其實都有一個微妙的困惑。


    陰影信徒……或者其他的舊神追隨者,他們搞出這麽大動靜,但是,他們信仰的神明似乎毫不知情。舊神不必說,而“陰影”也從未給出一些迴應。


    ……深海中的祭祀也算不上迴應。那些孤島上的住民不照樣瘋瘋癲癲或苟延殘喘?


    不過,“陰影”原本是被困在福利甌海,祂可能也沒法迴應更遙遠位置的信徒的唿喚。現在祂有可能脫困了,那麽祂是否會一時興起、隨手幫個忙呢?


    ……比如,拉米法城的這些陰影信徒的行動?


    “的確有這種可能性。”幽靈先生說,“……不過,也不用太擔心。畢竟,我們已經掌握了許多信息。”


    他一直都保持著冷靜的語調,這也讓琴多慢慢冷靜下來。


    “我相信您。”琴多低聲虔誠地說。他那雙翠綠色的眼睛在某一刻幾乎閃過一絲瘋狂與冷酷的陰森,但最終還是歸於溫柔與靜默的情緒,他喃喃說,“我已經做好了一切的準備。”


    幽靈先生觀察著他的表情,然後無奈地笑了一下:“如果相信我,那麽……”他吻了吻他的唇瓣,“就不要做好一切的準備。忘了那些糟糕的可能性吧。”


    琴多略微有些驚愕地瞪圓了眼睛,然後表情與目光徹底柔軟下來。他十分溫順地輕聲說:“我會忘掉的。”


    幽靈先生這才點了點頭,他加深了這個吻,讓他的伴侶不要那麽憂心忡忡。


    “……未來一段時間你可能會比較忙碌。”隔了片刻,他又說,“我可能需要你去親自確認‘陰影’出現過的痕跡。”


    這種事情隻有可能由他和琴多來做,但他又不能像琴多這樣自由地來去,因此,隻能將這個任務交給琴多。


    “我會讓人偶跟著你一起去。”幽靈先生又補充說。


    “好的。”琴多語氣輕快地迴答,“很高興我能幫上您的忙。”


    幽靈先生莞爾。他正打算離開琴多的夢境,去一趟費希爾之鏡和那兩個玻璃球聊聊——尤其是關於“陰影”——但是卻又突然停了下來。


    他盯著琴多,若有所思起來。


    “怎麽了?”琴多有點困惑於幽靈先生麵孔上的深思。


    “我突然意識到……”幽靈先生說,“相同點和不同點。”


    琴多更加迷茫了。


    幽靈先生暫時沒有給琴多解惑,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想到不久前他注意到的那個問題:為什麽這一次,在厄斯金街1號的夢境泡泡,好像讓一些人察覺到這似乎是個夢了?


    深海夢境是“世界之外”的夢境泡泡;而在現實世界,類似的夢境泡泡出現過三次:曆史學會的沙龍空間、蘭斯洛特劇院,以及厄斯金街1號。


    唯獨隻有厄斯金街1號的夢境泡泡,似乎不夠真實。


    ……“真實”。問題就出在這裏。


    而他的麵前不就站著“真實”嗎?


    深海夢境之中容納了琴多的夢境,換言之,也就是容納了塔烏墓場;沙龍空間是安緹納姆親手創造的,那比李加迪亞還更加“真實”一點。


    而在蘭斯洛特劇院的那一次嚐試中,琴多恰好也在做夢的人之中。


    但是恰恰在厄斯金街1號,夢境隻是夢境——那隻是單純的虛幻的力量。


    ……一直以來,琴多都對夢境不是很感興趣。


    他來到這裏,要麽是為了塔烏墓場,要麽是為了陪伴他心愛的神明。他的夢境是他不怎麽喜歡的普拉亞家族的古老宅邸,雖然現在也已經習慣了這個地方,但是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改變這個地方。


    在幽靈先生進入的所有夢境之中,在得知自己擁有隨意更改夢境的能力之後,琴多是唯一一個並未對夢境做點什麽修改的人。


    ……呃,或許除了……某些方麵的事情……


    總之,夢境之於琴多來說,就像是一個單純的獨立的空間。他好似從未真正“使用”夢境的力量。


    他是被“真實”的力量徹底浸染的人。與幽靈先生不同,琴多隻是簡單地擁有著“真實”的力量,這是他血脈中的力量,是他與生俱來的東西。


    ……他即“真實”。


    幽靈先生突然笑了起來,他說:“琴多,我解開了一個困惑。”


    琴多歪了歪頭,雖然不是很明白,但還是試探性地說:“恭喜您?”


    “是因為你的存在。”幽靈先生說。


    琴多憋了憋,最後還是說:“您可以別打啞謎嗎?”


    幽靈先生便笑著跟琴多解釋了他的想法,他最終說:“是你讓夢境變得真實。”


    當他進入深海夢境的時候,他還從未思考過,為什麽夢境會是如此真實的、貼近現實的模樣。


    他印象中的夢境總會有一種似真似假的恍惚感,那是大腦欺騙自己時留下的一絲僥幸。但在深海夢境、在沙龍空間、在現實的夢境泡泡中,夢境卻與現實別無二致。


    這恐怕就是琴多的作用了。


    琴多恍然,但也有些意外地說:“可是我並沒有做什麽。”


    “就隻是你本身的存在。”幽靈先生微微笑著說,“那就已經足夠了。你為‘虛幻’添加了一層‘真實’的假麵。”


    琴多沉默了片刻,然後老老實實地說:“我本來覺得我已經搞明白了,但現在好像又不怎麽明白了。”


    幽靈先生失笑,他說:“隻要你呆在夢境中,人們就不會察覺到異樣。他們會以為那就是真實。”


    琴多思考了一會兒,接著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關鍵之處,臉色猛地一變。他連忙說:“但是那就意味著……”


    “是的,琴多。”幽靈先生語氣柔和地說,“在那個可能的時刻,我需要你這麽做。”


    琴多怔怔地盯著他,他顯然很不樂意、相當不樂意……他大概能猜到幽靈先生想怎麽做。


    如果“陰影”真的襲來,那麽他心愛的神明一定會做出一個相當高尚的決定——他會讓人們都前往夢境泡泡避難。


    他同樣也不希望人們意識到這一切,所以他會讓琴多也前往夢境,讓那個夢境泡泡變得足夠真實……讓一切都在夢境的幫助下解決,讓人們對發生的一切都一無所知。


    ……那就意味著,最後,他也許隻能獨自直麵“陰影”。


    “不……不,這樣不好。”琴多難得反對幽靈先生的想法,“我不樂意……我不樂意讓您這麽做……”


    他的語氣相當低沉而焦急。他知道幽靈先生可能會直麵“陰影”,但是他寧願與他一同麵對,而不是讓他一個人這麽去做。


    ……當然,琴多也知道,或許到那個時刻,他可能也幫不上忙,甚至會拖後腿。他當然也做好了類似的心理準備,知道自己可能會在某一刻離開。


    但是……


    他很難描述自己心中的想法。


    他可以接受因為自己力量不濟、未曾成為神明,所以無法直麵“陰影”……他可以接受。正如他曾經在無燼之地保護他心愛的神明一樣,他心愛的神明也會在未來的某一刻保護他。


    他很願意接受這種局麵。


    但是……但是現在這樣的猜測是不一樣的。他不想看到這樣的……“高尚”。


    他心愛的神明守衛著這個世界與這個世界的人類,而那些該死的陰影信徒背叛了這個族群。等到未來的那個時候,這群陰影信徒會被包括在夢境泡泡之中嗎?


    ……恐怕會的。他心愛的神明永遠如此高尚。


    當然琴多同樣也知道,有足夠多的理智的因素可以支撐這種做法——總不可能將陰影信徒獨自留在現實世界,讓他們去麵對那些熟睡而無害的人類吧?


    但是,琴多不得不感到一絲不甘與惱怒。


    正如他說的那樣,他隻是“不樂意”。他不想望見他心愛的神明孤立無援地守衛著這個世界……他不想望見這個場景,他甚至不想想象。


    “……求您了……”


    “如果真的到了那個時候,”幽靈先生直視著琴多那雙翠綠色的眼睛,“請幫幫我,琴多。”


    琴多的話語猛地停住了,他露出了一個矛盾的表情。最後,他顫抖的唇瓣碰了碰幽靈先生的唇角,他說:“請不要對我說‘請’,這幾乎讓我心碎了。我會為您付出一切的……隻要您需要我這麽做。”


    即便他如此地擔憂、如此地抗拒……但是,他會聽話的。


    幽靈先生默不作聲地摸了摸琴多的臉頰,然後低聲說:“還記得我們的婚戒嗎?你說要用戒指作為時軌。”


    “……是的。”琴多說。


    “我們都會將婚戒掛在胸口。”幽靈先生說,“所以,戒指能感受到我們彼此心髒的跳動,是嗎?”


    “……是的。”


    “所以,我們用這枚戒指,來確定彼此的安危——來感受彼此的心跳,怎麽樣?”


    琴多怔怔地望著幽靈先生,然後他低聲顫抖著說:“好……我的心永遠與您同在。”


    “我的心永遠與你同在。”幽靈先生同樣這麽說。


    琴多靜靜地擁抱了他片刻,然後才慢慢冷靜下來。當然,那種激烈的情緒始終在他的血管裏蔓延著。他沉默地感受著,並且在此刻對“陰影”和陰影信徒報以十二萬分的憎恨與惡意。


    “……我要親手殺死埃比尼澤·康斯特。”琴多喃喃說,“就算‘陰影’無法被徹底殺死,但是,這該死的陰影信徒總可以被我殺死。”


    幽靈先生笑了笑,他說:“我樂意見證那一幕。”


    他又安撫了琴多一陣,不過也的確感到琴多似乎被他嚇到了。這個夜晚琴多在夢境中遭遇了不少刺激,不管是“陰影”的脫困還是幽靈先生未來可能的選擇……


    ……總之,他預感未來琴多可能會更加關注他的安全問題。


    過了一會兒,琴多的情緒才徹底平靜下來。他說:“我可以去孤島上等您嗎?”


    等會兒幽靈先生還得去一趟費希爾之鏡,琴多也知道。但琴多有點不太想在自己的夢境裏等待幽靈先生了……他想去到幽靈先生的夢境。他想離他更近一些。


    “當然可以。”幽靈先生說,他思考了一陣,便說,“費希爾之鏡是安緹納姆的樂園……我的意思是,說不定你也可以去到那邊,通過塔烏墓場的獨木船。我會問問看它們。”


    琴多恍然,他真心實意地說:“那就再好不過了。”


    他現在一秒鍾都不想離開他心愛的神明身邊。


    幽靈先生安慰似的吻了吻他的唇角,然後將其帶到孤島,自己則去到了費希爾之鏡。


    幾乎就在他抵達那泛著微光的空間的一瞬間,兩個光點就飄了出來。


    骰子咋咋唿唿地說:“不好了不好了!守密人,‘陰影’逃出來了!以後費希爾之鏡也不安全了!我們得趕快趁現在好好聊聊!”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陰影”脫困的消息得到命運的力量的確認,他一時間心中也泛起了十分複雜的波瀾……他對此已經有所預料,所以此時心中的情緒更多還是對於阿莫伊斯的歎息。


    這位在福利甌海上獨自戰鬥了千餘年的戰士的神明,直至生命盡頭,也仍舊是一位真真正正的戰士。祂守衛著自己的世界、保護著自己的人民、踐行了自己的意誌。


    隔了片刻,西列斯恢複了平靜,他說:“我已經知道這件事情了。費希爾世界已經受到了一些影響,或許我們的確得好好聊聊。不過在此之前,我想問的是,琴多能來到這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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