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此時的厄斯金街1號建築裏, 是否有瀕死之人。


    這個念頭在某一瞬間閃過西列斯的大腦之中。


    之所以這麽想,是因為透過【阿卡瑪拉的眼鏡架】,他可以望見模模糊糊的灰白色霧氣正飄蕩在這棟建築的空間之中。


    那正是李加迪亞的幽靈。


    如何尋找那座可疑的雕像, 這個問題的關鍵之處在於,此時這棟建築裏的人群數量, 實在是太多了。人多眼雜,人偶的行動就不那麽方便。


    但是, 李加迪亞的幽靈倒是在這個時候派上了用場。


    這無形的、漂浮於空氣之中的幽靈, 此時也成為了他們最好的幫手。除卻死去的靈魂與瀕死之人, 沒人能看到這些來自世界之外的幽靈。


    或許終有一日,這奇怪的幽靈也將成為世界的傳說與故事之一。人們會興致勃勃地議論著這些異度生物。


    不過現在,幽靈隻是兢兢業業地在漂浮在厄斯金街1號的建築之內,在每一個房間仔仔細細地飄蕩著。若是有人有幸或者不幸在這寂靜的深夜望見這幽靈,恐怕會嚇得不輕。


    西列斯這邊沒法直接得到幽靈的反饋,隻能等待著琴多將信息轉達過來。


    與此同時,他將八瓣玫瑰紙與拍賣物品清單疊放到一起,心不在焉地翻閱起來。


    這份清單羅列著這場拍賣會的所有待售物品, 考慮到這場拍賣會的本質是犯罪行為的後果,清單上對於這些物品的描述也相當客觀直白。


    首飾、收藏品、古董、藏書、店鋪經營權、地產等等,各種各樣經調查之後並未發現什麽問題的東西,都包括在內。


    那是一份相當複雜的清單, 總共有二三十個將要拍賣的東西, 有許多都是將一部分東西整合在一起進行拍賣的。而這還是已經有人將一部分物品提前拿走的情況下。


    格雷福斯家族的資產比人們想象中更加多一點。


    西列斯對其中的藏書最為感興趣,但他也十分懷疑這裏頭究竟會有什麽書籍。他有點心不在焉地想, 如果等會兒能知道那些藏書的內容就好了。


    他正思考著, 麵前的八瓣玫瑰紙卻突兀地閃過了一行小字:“找到了!”


    西列斯不動聲色地將八瓣玫瑰紙放到清單的上麵, 掃視著琴多書寫的一行行字跡。


    那座雕像就在他們隔壁的房間, 被放進了“古董收藏品”的行列。按照琴多的說法,那裏頭其實有好幾座雕像,而有問題的恐怕是裏頭唯一一座完整的人體雕像。


    那就如同他們在解決黑爾斯之家的事情的時候遇到的,惟妙惟肖、宛如真人一般的雕像——或許是因為,那裏頭的確存在著一個真實的人。


    這是借助了胡德多卡的力量而形成的雕像,祂的信徒想要借此來逃避死亡,而祂原本隻是為了懲罰那些不敬的、竟敢抬頭仰望祂的宮殿的人類。


    在陰影中抬頭是危險的。這個念頭在西列斯的大腦中劃過。這是他們在黑爾斯之家附近的礦場遭遇那群舊神追隨者的時候,他意識到的一條信息。


    而時至今日,“陰影”的概念卻已經發生了徹頭徹尾的轉變。


    琴多那邊仍舊在傳來相關的消息。他提及,這座雕像恐怕會是第十三個拍賣品,距離其真正出場恐怕還有二三十分鍾的時間。


    “您打算怎麽做?”琴多說。


    “你覺得他們會怎麽做?”西列斯將注意力轉到二號人偶這邊,同樣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燈火通明的厄斯金街1號。


    琴多思索了一陣,便說:“他們肯定是希望這場交易順利達成……那座雕像本身就意味著死亡了,所以他們可能不會在這裏殺人。”


    “但是,那座雕像上蘊藏著汙染嗎?”西列斯反問。


    “……是的。”琴多無奈地說,“誰也不知道現在厄斯金街1號裏的這群人中,有多少啟示者。”


    普通人與啟示者的矛盾之處,並不僅僅在於力量本身,也在於這份力量帶來的汙染。


    普通人不會受到精神汙染,但啟示者卻會,並且在此之前,這種汙染是很難消除的。而當啟示者受到汙染,他們古怪而瘋狂的精神狀態就必定會對這個世界造成一些影響。


    ……一些負麵的影響。


    他們可能會犯下血案、可能會成為社會的邊緣人物、可能會成為眾人眼中的危險。


    對於普通人來說,他們沒法得到啟示者的力量,又得承受啟示者的力量帶來的風險。這種矛盾天然就是存在著的。


    ……因此,“複現自我”的儀式才成為了另外一個極為重要的破局點。


    不過,這是整體而言。就他們目前所麵對的情況而言,誰也不能確定,此刻是否有啟示者的精神狀態已經岌岌可危,隻等待著最後一根稻草的落下。


    甚至於,陰影信徒可能就在這裏安插了一些瘋狂的信徒?他們並不“吝嗇”於這一兩個生命。


    當然,西列斯可以利用命運的力量,對在場所有人進行一次判定,但這也需要一些時間。


    “……或許……”西列斯低聲說,“夢境的力量可以在此時派上用場。”


    倒不如說,他就應該使用夢境的力量。他反而應該少使用命運的力量,以防自己暴露出這份力量的存在。


    人偶抬起了頭,那黑黑圓圓小小的眼睛,就凝視著麵前那棟其貌不揚的二層建築。


    在這奇異的視角下,他看到一個、兩個、三個……許多許多個色彩斑斕的夢境泡泡接連飄出,然後慢慢圍攏而形成一個巨大的夢境泡泡。


    那夢境泡泡籠罩著這棟建築,像是一層透明的、薄薄的玻璃,玻璃內的一切好似都沒有改變,但又似乎一切都發生了改變。


    在厄斯金街1號的二樓拍賣會場地裏,伯特倫·費恩打了個哈欠,感到自己迷糊了一陣。隨後他精神一振,拍了拍腦門,不禁說:“拍賣會正要開始,我怎麽犯困了?”


    西列斯說:“這場拍賣會的確會進行到很晚。”


    伯特倫點了點頭,他也讚同這個說法。他左顧右盼。距離拍賣會的開始隻有幾分鍾了,他感到一絲期待,當然,也有一絲緊張。


    西列斯調整了一下眼鏡架的位置。他短暫地將眼鏡摘下來一會兒,然後才戴上。


    他此時看到的景象,恐怕會讓許多人嚇得不輕。


    在頭頂水晶燈照耀之下的大廳裏,每個人都好似癱坐在椅子上,各自陷入在美夢之中,但是他們的靈魂卻仿佛十分活躍,仍舊跳脫不定地繼續著原本的行動。


    他們在做一場夢,互通的、宛如真實的、不可思議的夢境。


    夢境中,他們也在這場拍賣會之中。光線顯得昏暗得多,有一種神秘的氣氛將他們每個人的心髒都提了起來。他們感到一陣心驚膽戰。


    突然地,有人大聲說:“好了,各位,拍賣會開始!”


    台上搖搖擺擺走過來幾個人,他們忙不迭搬來了第一批拍賣品。許多人的心中都有一絲迷茫,總有種微妙的怪異感,但是他們又沒法說出這種怪異感究竟從何而來。


    他們按照原計劃競價、購買自己想要的東西。西列斯也混入其中,以相當低調的價格購買了一批藏書。


    周圍的光線好似越發昏暗了。就好像一盞燈一盞燈慢慢熄滅,最終人們隻望見前頭的那座……那座雕像!


    他們突然都張大了嘴,被那雕像撲麵而來的痛苦與真實而震懾。


    那痛苦仿佛就凝固在那張灰白色的石灰的麵孔之上,此刻被光線無限地放大放大,好似他們在照鏡子,望見那雕像的痛苦,也望見他們自己的痛苦。


    人們發出此起彼伏的驚唿聲,像是被這雕像嚇到了,又像是突然愛上了這雕像。競價的聲音此起彼伏,人們像是瘋狂地追逐著這座雕像……它的痛苦、它的曼妙、它的真實。


    昏暗的光線隱藏了人們如癡如醉的麵孔,他們想見自己在雲端、想見自己在深淵,而這一切都是那雕像帶來的,一切都是!


    突然地,站在台上的那名主持人大笑了起來。


    他說:“先生們!怎麽競價突然停下了?可你們還不明白這雕像的可怕與驚人之處呢!瞧瞧……讓我們來瞧瞧……”


    他突然拿起了拍賣槌,慢悠悠走到了那座雕像的旁邊。他露出一抹輕笑,像是譏諷像是自在,他輕輕朝那雕像的臉頰上敲了敲。


    “嗬!”


    台下的人們發出一聲驚唿。所有人都瞧見,那脫落的一層灰白色的石灰之下,一雙驚恐的、絕望的眼睛露了出來。那是真實的眼睛!


    “多麽精妙的工藝啊!”主持人對此讚不絕口,“令人迷醉的工藝!”


    他又敲了敲。又一塊石灰落了下來。這露出了那蒼白的、死灰一般的臉頰與嘴唇。


    他們瞧見了帶血的牙齒。一粒帶血的牙齒從那雕像的身上落了下來。


    人們麵麵相覷,像是被什麽東西綁在了自己的椅子上。他們不可思議地左右望望,注意到所有人的眼睛裏都流露出類似的情緒:左眼的驚恐、右眼的喜悅。


    主持人仍舊在敲。他每敲一下,就有一塊石灰落下。


    那雕像高舉的手臂落了下來,那雕像高昂的頭顱墜了下來,那雕像起伏的胸膛徹底空了,那雕像破碎的心髒咕嚕嚕滾落到台下,那雕像精致的大腿骨咚地一下敲擊舞台,那殘餘的血肉變成一灘肉糜……


    人們開始尖叫。


    第一個站起來的人幾乎把周圍人都嚇了一跳。但越來越多的人站起來之後,情況就變得截然不同。


    “……怎麽了!”那主持人不可思議地瞧著台下的客人們。


    “雕像!”客人們憤怒又恐懼地大聲叫著,“雕像!那可怕的雕像!”


    “什麽雕像?”主持人迷糊了,“還沒輪到那雕像呢!”


    所有人都驚愕地望向主持人的一旁。台上空空如也,那雕像隻是出現在邊緣,工作人員正要將其搬上來,準備競價。


    “……不!不!”有一人突然歇斯底裏地叫了起來,“我不要看見那東西!不要讓我看見!”


    說完,他跌跌撞撞地,把好幾張桌子都碰倒了,卻連滾帶爬地跑開了。


    主持人一臉無措而茫然地站在那兒。最後,他像是突然想起來,連忙望向了台下的大公。


    而康斯特大公的臉色也不怎麽好看。他像是被什麽東西惡心到了,又像是格外的困擾。他招來了一個工作人員低聲說了一段話。


    而此時已經有人反應過來了。有人大聲說:“那座雕像有問題!那會汙染我們!”


    即便是普通人在此時也兩股戰戰,因為拍賣會這可怕的氛圍。


    伯特倫·費恩捂著嘴,強忍著惡心,不可思議地低聲說:“那是……幻覺嗎?”


    “或許是的。”西列斯說,“你也瞧見了?”


    “我瞧見了……可為什麽……”伯特倫感到了十分的迷茫。


    “或許那是舊神追隨者的‘傑作’。”西列斯意味深長地說,“畢竟,在古老紀元,人們能否使用力量,並不看資質,而隻看舊神的意願。”


    伯特倫的臉色立刻就變了。


    人群的驚慌情緒仍舊在持續,但在大公的要求之下,那座雕像被撤走了。這讓不少人慢慢緩了過來。他們仍舊無法徹底擺脫剛才那副畫麵帶來的心理陰影。


    一些知曉“複現自我”儀式的啟示者,已經果斷地使用了儀式。而不知曉這個儀式的普通人,此時還茫然不知所措。他們從來沒有直麵過這樣的場景……他們從來沒有產生過這樣的幻覺!


    可以預想的是,在場的這幾十號人會將此事牢牢記住,其中的普通人更是會恐慌地到處求解。


    為什麽普通人也會如同啟示者那樣受到精神汙染的影響,甚至於產生這種共同的幻覺?啟示者不是有“資質”一說嗎?他們正因為沒有啟示者的資質,所以才感到那些危險離自己如此遙遠。


    ……可是現在,事情卻猛地發生了改變。


    事實上,“啟示者的資質”是個相當模糊的概念。


    就其根本而言,西列斯認為其與人類的“靈性”有關。可靈性又是什麽?


    普通人可能會在接觸到與舊神有關的一些東西之後,靈魂受到刺激,靈性發生增長,因而突然擁有了啟示者的資質。這說明靈性本身就與那些“世界之外”的東西有關。


    但是,說到底,啟示者的力量來自於兩個方麵,要麽是通過星之塵借用那些迷霧中溢散的舊神的力量,要麽是通過安緹納姆。而後者還更加罕見一些。


    因此,大多數時候,啟示者隻是借助了星之塵,才能夠使用力量。


    星之塵是舊神的遺骸,而啟示者使用力量的辦法,是“吞服魔藥”。


    ……西列斯其實十分好奇一個問題,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說,啟示者的後代,會是啟示者嗎?啟示者的資質是會遺傳的嗎?


    當然,他拙劣的地球生物學知識,還沒法支撐他研究這些問題。他隻是能通過安緹納姆隱隱約約的暗示確認一個問題,即啟示者實際上不存在所謂的“資質”。


    這資質本質上而言,隻是與舊神的“聯係”。


    一些人類的先祖可能是某位舊神的虔誠信徒、是祂的庇佑者甚至代行者,於是這些人類就擁有了啟示者的資質,因為其血脈之中流傳著——哪怕隻是潛伏著——舊神的力量。


    而這血脈開枝散葉,其無數後代、血裔,就成為了如今的啟示者。因此,通過星之塵,通過舊神與安緹納姆的聯係、通過時光長河的映照,他們才能“複現”過往的力量。


    ——如果一個普通人吞服星之塵,那麽他會成為啟示者嗎?這個答案恐怕是肯定的。


    這是潛藏在費希爾世界的人類血脈與靈魂之中的,舊神的影響。


    在多年多年之後,這影響或許已經十分稀薄、或許幾乎難以察覺,但這仍舊是費希爾世界的人類難以擺脫的深刻烙印。


    迴到他們現在正麵對的局麵來說,大廳裏的這些人之所以如此慌張,是因為那奇特的幻覺——那雕像中封存的人類屍體——甚至出現在了普通人的大腦之中。


    理論上講,他們不可能看到這一幕,因為普通人是與啟示者的力量絕緣的,他們當然也與精神汙染絕緣。


    雕像被撤走,拍賣會在一種詭異的氛圍中繼續,但大廳裏時不時還是會響起一陣竊竊私語。


    “格雷福斯家族……”


    “……舊神追隨者……”


    “……舊神!”


    “那或許能對普通人……”


    “……不可思議……”


    無數的竊竊私語在慢慢拚湊出一個可能的真相。


    有不少人其實明裏暗裏知曉格雷福斯家族做的事情。即便報紙上沒有明確提及,但是也有一些小道消息指出,格雷福斯家族實際上是舊神追隨者。


    而舊神追隨者?


    人們其實知道這世界上存在一些危險……即便對於那些普通人來說,他們也同樣知道。他們隻是沒有真的接觸過。


    ……舊神追隨者會不會掌握著,某種可以針對普通人的精神汙染,而那座雕像就是這種汙染的體現?那些調查人員或許沒發現這個雕像的特殊之處,因而這場拍賣會上才會出現這樣的意外?


    這個想法順理成章地出現在人們的大腦之中,並且在竊竊私語與眼神交換之間,人們達成了共識。


    ……隻有這種可能,不是嗎?


    在古老紀元,神明對人類是一視同仁的——一視同仁的冷酷。


    舊神可以賜予任何人力量,舊神也可以賜予任何人懲罰。沒人聽說過類似於啟示者與普通人這樣的差別,也沒人聽說過“資質”一說。那是個相當“平等”的年代。


    ……所以,舊神追隨者,說不定也可以做到這一點,是不是?


    一些人明顯地坐立難安起來。許多人在拍賣會未曾結束的時候就退場了,包括大公和埃默裏·克萊頓。


    在離開之前,埃默裏似乎遙遙往西列斯這邊看了看,但他並未直白地表現出什麽情緒,似乎仍舊有一些疑慮。


    ……當然沒人想到,這幻覺是西列斯的手筆。


    西列斯坐在那兒,略微有些玩味地露出了一個微笑。


    人們獲得的絕大部分信息都是正確的。


    比如說,在古老紀元,舊神們的確是一視同仁的。再比如說,他們剛剛出現的幻覺的確來自於一位舊神的影響。


    ……呃,雖然那是阿卡瑪拉。


    二號人偶用夢境泡泡將這棟建築包裹起來。往後的一些事情都發生在一種半真半假、真實與虛幻交織的空間之中。


    人們在這個夢境的空間之中的行為,會依照原本的事態發展下去。他們的夢境是聯通在一起的,因此沒人能察覺到異樣之處。


    ……而那個主持人,是陰影信徒那邊的人,恐怕如此。不過人們可能會以為他隻是受到了那座雕像的蠱惑。


    但西列斯並不這麽認為。


    西列斯並未在夢境中影響這些人的精神狀態。因此,隻有主持人自己就知曉那座雕像的本質的情況下,他才有可能故意用拍賣槌去敲那座雕像,這意味著他知道這樣的行動會帶來什麽後果。


    這意味著他很有可能是陰影信徒,至少是在幫助陰影信徒。他的行為也更加貼合他的真實精神狀態。


    某種程度上,剛剛人們望見的,與那座雕像有關的事情,是真實發生過的。隻不過在夢境泡泡破碎的時候,二號人偶將一切迴溯成了原本的模樣,而沒有保留那一部分的事實。


    這就好像曆史學會的沙龍空間中,那幾名求死不得的“藝術家”遭遇的情況一樣。


    西列斯也沒想到主持人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也沒想到人們會望見雕像中的那具屍體。他原本隻是想讓一切在夢境泡泡中發生,這樣無論發生什麽都還有可挽迴的機會。


    不過他轉念一想,就放任了主持人的行動,直到人們因為過度的恐懼而“驚醒”,他才順水推舟,戳破了這個巨大的夢境泡泡。


    ……這行動倒誤打誤撞符合了西列斯的想法。現在,普通人與啟示者的關係恐怕更加難以挑撥了,特別是在大公也望見這一幕的情況下。


    如今這位康斯特大公,他究竟是啟示者還是普通人,對於他將要麵對的局麵不會有太大的影響。他個人的立場之於一個國家,是無關緊要的。


    最關鍵的是,西列斯確信,這位大公如今恐怕會以一種更加嚴厲的態度來對待舊神追隨者。


    以往他的態度還是略有曖昧的。但是,如果舊神追隨者真的掌握了對付普通人的靈魂的辦法,那麽情況就截然不同了。


    啟示者隻是這個世界的一小部分人,但普通人是這世界真正的支柱。在大公有意發展康斯特公國經濟的情況下,他不可能放任舊神追隨者的行為。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然後才突然察覺到另外一個微妙的問題。


    為什麽剛剛主持人會控製不住自己的行動?


    西列斯原本是指望這夢境泡泡直接欺騙人類的大腦,讓所有人以為夢境就是現實,在虛幻的空間中上演真實的行動。


    但這名主持人卻恰恰以為夢境就是夢境,他真以為自己在做夢,或者說至少是處於一種不怎麽清醒的狀態,就仿佛深陷夢境,因此才會做出如此不理智、近乎失控的行為。


    西列斯同時也察覺到,剛剛似乎有不少人都察覺到了異樣。那種恍惚的、如同做夢一般的感覺,始終籠罩在人們的心頭。


    雖然這種情況誤打誤撞符合了西列斯的心意、人們如今恐怕也會將那種狀態歸結到舊神追隨者的頭上,但是,這其實與西列斯的意圖背道而馳。


    ……為什麽這一次的夢境泡泡,與深海夢境、以及之前在蘭斯洛特劇院的夢境泡泡,都不一樣?為什麽這裏的夢境就真的像是虛幻的夢境?


    西列斯一時間百思不得其解,但這暫時還不影響大局。


    陰影信徒在厄斯金街1號的圖謀並未達成,關於那座雕像的交易並未實現……這就足夠了。


    至於之後的事情,比如關於那名主持人的調查、關於那座雕像的來龍去脈、關於這次拍賣會帶來的後續影響,就等到之後再來慢慢解決吧。


    ……呃,當然,還有馬車裏的那幅畫。西列斯捏了捏鼻梁,不禁在心中歎了一口氣。


    無論如何,在解決了周六的事情之後,他們恐怕能迎來一段時間的安寧。


    在那座雕像之後,拍賣會剩下的東西全都流拍了。沒人想要得到那些疑似舊神追隨者留下的東西。之前幾個買家,看起來甚至都不怎麽想要自己買下的東西了。


    最後,隻有少數幾名買家付了錢,拿走了自己的東西。其中包括了西列斯。他購買的書籍會在之後送上門。


    這場暗中被許多人關注著的拍賣會,最終潦草收場。


    ……西列斯低聲安慰著心神不定的伯特倫·費恩,讓他迴頭去一趟往日教會進行一下檢查。拍賣會那邊的工作人員也是這麽說的。


    西列斯其實非常清楚,這群人並沒有受到什麽精神汙染,畢竟隨著夢境泡泡的破碎,一切都迴溯到了原本的模樣。


    不過,這群人要是自己嚇自己,那就很難處理了,還是讓他們去一趟往日教會比較好。


    “就當那是一場噩夢吧,伯特倫。”西列斯真誠地說,“迴去好好睡一覺,明天就一切正常了。”


    “借您吉言。”伯特倫低聲說,他同樣真誠地說,“您快點解決那些舊神追隨者……哦,我可得花上好幾天才能治愈我眼睛受的傷了。”


    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隨後就與西列斯告別。他搭上了一位認識的商人的馬車。他們原本邀請西列斯一起,不過西列斯要去和琴多匯合,就婉言謝絕了。


    琴多抱臂站在厄斯金街2號外麵,等待著西列斯。二號人偶就站在他的肩膀上。


    “這一天就要過去了。”


    當西列斯過來的時候,琴多說。


    “還有深海夢境裏的事情。”西列斯糾正了琴多。


    “哦……煩人的陰影信徒。”琴多嘟囔了一句,然後伸手擁抱了西列斯,他用臉頰蹭了蹭西列斯,然後笑著說,“不管怎麽樣,一切順利?”


    “一切順利。”西列斯說,他伸手挽住琴多的手,在涼爽的晚風中說,“走吧,我們該迴家了。”


    “我們就這麽走迴家嗎?”


    “是的。”


    “那太好了。”琴多愉快地說,“似乎已經很久沒有與您一起……就這樣簡簡單單地散個步了。”


    “在解決完‘陰影’之後,我們有漫長的時間。”西列斯說。


    他們十指交握,感到彼此的情緒都慢慢舒緩下來。或許當他們迴到凱利街99號,還有許許多多的事情等待著他們。但是,在這短暫的三十分鍾的路程中,他們可以稍微鬆一口氣。


    “……對了,說到這個,呃……”琴多難得猶豫了一下。


    “怎麽了?”西列斯有些困惑地望著他。


    “……您打算什麽時候踏上尋找故鄉的路途呢?”琴多停頓了一下,“我可以跟您一起嗎?”


    “當然,我們會是一起的。”西列斯有些驚訝地說,“我不是一直希望你可以去見見我的父母嗎?”


    “我以為……那會是您找到您的故鄉之後。”琴多小聲地說,“……抱歉,我隻是……”


    西列斯停下腳步,側身抱住了琴多。夜晚無人的街道,隻有被雲朵遮住的月亮望見了他們的擁抱。


    “是我沒有說清楚。”西列斯低聲輕柔地說,“我希望你和我一起踏上那段嶄新的路途,不僅僅是為了尋找我的故鄉,也是為了去探索世界之外廣袤的景致。


    “那是我們從未目睹過的風景,你難道不會為之心動嗎?我想邀請你和我一起。”


    至少西列斯一直都十分好奇。


    他從地球而來,已經覺得費希爾世界是個十分奇妙的地方。但是,他又從安緹納姆那裏得知,“世界之外”有著無窮無盡奇特的文明。


    每一個曆史的拐角,都造就了截然不同的許多文明。


    西列斯對此十分感興趣。有時候,他甚至懷疑自己之所以成為一名小說家,就是因為他向往那些瑰麗奇異的不同世界。而現在,一個現成的探索宇宙的機會就擺在他的麵前。


    事實上,西列斯從來也不認為,解決“陰影”就是他來到費希爾世界的全部意義。


    當然,他的確成為了這世界的救世主。可是,在這旅途的過程之中望見的風景、結識的人們、擁有的經曆,不比“陰影”這個“小小的麻煩”更有意義嗎?


    倒不如說,“陰影”也可以歸於“結識的人們”這一類裏,祂甚至從未是這一類裏至關重要的一員。


    “生活比‘陰影’、比陰影信徒,都更加重要。”西列斯低聲跟琴多解釋著自己的想法。


    琴多怔怔地望著他,隔了片刻,突然低聲笑了起來。他說:“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樂意成為您的旅伴,我非常樂意——從一開始就是如此。


    “此外,我得糾正您的一個錯誤。”


    “……什麽?”西列斯懷疑地問。


    “我唯一為之心動的,隻有您。”琴多小心翼翼地貼了貼西列斯的唇角,“所以,隻有與您一起觀賞到的風景,才會令我心動。”


    他仿佛感到這話還不足以表達他的想法,於是就又補充了一句:“不是風景令我心動,是風景中的您令我心動。”


    西列斯不由得怔了一下,他也不禁笑了起來,說:“似乎撿起了曾經的情話本領?”


    “難道我的情話還沒讓您滿意嗎?”


    “十分滿意,琴多。”西列斯說,“我愛你。”


    琴多一下子無話可說了。有時候,他想出十句八句複雜饒舌的情話,卻總也抵不過西列斯一句最簡單的“我愛你”。


    “我也愛你。”琴多最終說。


    夜晚的涼風拂過他們的麵頰,總算掃清了白日裏陽光帶來的熾烈燥熱。


    西列斯想了片刻,然後說:“迴到剛才那個問題。如果真的要離開費希爾世界,至少也是在這個學年結束之後……也就是明年的雨假。”


    費希爾世界這邊的許多事情還未曾收尾。而且,他也不可能直接就前往神明宇宙,在其中盲目地探索,肯定還是要先尋找一下地球的位置。


    骰子或許會知道什麽,但它也未曾跟西列斯說過具體的路徑。西列斯甚至懷疑根本不存在所謂的“路徑”。


    總之,那還是相當遙遠的事情。他們得首先將注意力集中在手頭的這些事情裏。


    “聽您的。”不出意料,琴多這麽說。


    “我們可以將人偶和幽靈留在費希爾世界,通過墓場和農場,我們也可以隨時往返。”西列斯說,“更具體的細節迴頭可以和骰子和人偶它們聊聊。”


    琴多對此倒是有些意外,不過他也有些愉快地說:“所以,費希爾世界永遠是我們的家。”


    “當然如此。”西列斯笑了一下,“隻是迴一趟地球——我們也可以在地球生活一段時間,然後再去其他世界……‘旅遊’。”


    他這麽說。


    “那聽起來令人向往。”琴多喃喃說。


    西列斯握著他的手,也同樣露出了一絲微笑。他感到一陣難得的輕鬆。在過去忙碌的、緊迫的十二天裏,他們好像很少談論這些關於未來的話題。


    但事實上,他們的確正在創造著未來。他們正走向未來。


    夜晚,他進入了深海夢境。


    三號人偶仍舊在那輛馬車裏。此時已是深夜,馬車停在拉米法城郊區的一棟廢棄房屋裏。他懷疑陰影信徒那邊得過一陣才會來取這東西。


    馬夫和其他守衛已經離開很長一段時間了。幽靈追蹤著他們。那些守衛似乎一無所知,隻是迴了自己的家,而那名馬夫似乎是菲爾莫爾家族雇傭的,此時就迴到了菲爾莫爾家族的宅邸。


    菲爾莫爾家族內部則是一片平靜,沒有任何可疑的對話或者人物出現。不過幽靈還是在那兒徘徊了一陣。


    在坎約農場中,他望見三號人偶的活動。


    三號人偶正在探索周圍的情況,確認無人在場。但這地方的確稱得上是荒郊野地,這棟破房子也不知道已經荒廢多少年,周圍毫無人煙。


    淩晨時分,現實中的人偶迴到了馬車裏,然後利用多蘿西婭告知的密碼,打開了保險櫃。它將裏頭的那副畫拿了出來。


    那其實是一幅相當小巧的畫作,大概隻有兩個巴掌那麽大,甚至可以隨手塞進口袋裏,所以人偶拿起來也並不吃力。


    三號人偶將畫作帶到了坎約農場。現實中的人偶與夢境中的人偶是兩個可合為一體、也可分開的個體。倒不如說,也可以類比為人類的身體與靈魂。


    現在現實中的人偶平平靜靜地倒在那兒,仿佛真的就隻是普通的木頭人偶;而夢境中的人偶卻歡天喜地地將那張畫交給了幽靈先生。


    幽靈先生並沒有看向那幅畫。他並不打算冒險,也不認為看這幅畫就能給他帶來什麽好處。他也囑咐其他的人偶不要看向這幅畫。


    隨後,他帶著這幅畫迴到了深海夢境。


    深海夢境是他的夢境,不過他從未改變這個地方的模樣。他倒是的確做過一次實驗,他曾經在深海夢境中憑空創造出一朵玫瑰。


    而現在,他就憑空創造出了畫家利昂的那幅畫的“複製品”。


    ……幽靈先生若有所思地握著手中的這幅畫。他小心地將其正麵對著地麵,並不打算真的看到其模樣,即便隻是複製品。


    他不想冒險,畢竟這裏是深海夢境。萬一不小心觸動了頭頂腐爛星星的力量就麻煩了。


    不過,單就這幅畫作而言,這是可以帶到現實中的,“如假包換”的複製品。並且,也的確是蘊藏著阿卡瑪拉的力量的畫作。


    不過,考慮到之前那些“夢境造物”的作用,比如那朵玫瑰、比如那個魔方,阿卡瑪拉的力量凝聚出來的東西,在現實中似乎就隻有安眠的效果。


    ——那朵玫瑰始終擺放在他們的床頭櫃上,盡管未曾凋謝,但也毫無其他的作用。


    這倒是讓幽靈先生想到了貝克銀行保險櫃裏的那支鋼筆。也就是阿方索·卡萊爾從胡德多卡的“陰影”中撿到的那支鋼筆。


    不知道那支鋼筆有什麽作用。幽靈先生心想。考慮到胡德多卡的力量……難道是類似於勾動人心陰暗麵之類的作用?


    他沒有思考太久,憑空創造了一個不透明的木盒子,將原作放了進去。他很快就迴到了坎約農場,並且讓三號人偶將這個複製品放迴馬車的保險櫃之中。


    完成這一切之後,三號人偶的“靈魂”帶著它的木頭身體,返迴了坎約農場。


    ……他們成功地偷天換日,在誰也沒有發現的情況下,將保險櫃裏的畫作換成了一個無害的複製品。


    這種做法正是他期望之中的結果。


    他並不希望陰影信徒那邊太過於警惕,以及處處碰壁,但是也不可能真的任由他們事事成功。因此這種辦法就成了雙方都十分滿意的結果。


    他相信陰影信徒那邊之後肯定會通過其他什麽辦法,來確認這幅畫的真實性,以及這幅畫中蘊藏著的力量。不過他們最終得到的結果肯定都是一樣的——真實的畫,以及,的確蘊藏著舊神的力量。


    皆大歡喜。幽靈先生心想。誰能知道阿卡瑪拉的“造物”隻能讓人們安眠呢?


    ……當然了,這種做法也就隻能局限於他已知的這幅畫作。他懷疑,陰影信徒那邊早已經將關於廚師的那幅畫收入囊中了。


    他不禁暗自歎了一口氣。不過他也沒有太過於沮喪,現在最關鍵的是,在麻痹陰影信徒的同時,他們得盡快找到這群人躲藏的地方。


    ……這似乎與他們在黑爾斯之家時候遇到的麻煩,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當時他們也是苦惱於如何找到那群舊神追隨者的藏身之處。


    幽靈先生沒有在這個時候仔細思考。至少他們已經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隨後他望向深海夢境的孤島上的植物們。他十分欣慰地發現這些植物全都鬱鬱蔥蔥,但也意外地發現,加勒特·吉爾古德的夢境泡泡就出現在那兒。


    這位來自福利甌海的水手,此刻理應是在福利甌海上,依照最新的海圖進行著探索。他為什麽會出現在夢境中,是有什麽事情要和幽靈先生說?


    他有些驚訝,但也沒有遲疑,很快就碰觸了加勒特的夢境泡泡。


    “……哦,您終於來了,幽靈先生。”加勒特正站在船隻的甲板上,語氣略微有些諷刺又有點焦急地說。


    “發生了什麽?”幽靈先生問。


    “長話短說。”加勒特說,“我們正在福利甌海上探索——確切來說,許多許多的水手和船隻。在那張海圖麵世之後,這已經成了米德爾頓的新風尚……這些事情您應該已經知道了!”


    他有點焦躁,似乎是在思考從何說起。他露出了一個憂慮的、幾乎不符合他性格的表情。


    幽靈先生耐心地等待著。不過,他也的確有些好奇,加勒特究竟想說什麽。


    “……我們困在了一片陰影之中。”加勒特突然說,語氣相當低沉。


    幽靈先生猛地怔住了。


    “……就像是……蛛網纏身……”加勒特苦笑了起來,“該怎麽向您解釋……這很奇怪……就像是我們陷在了什麽地方。


    “如果不是您的那個‘複現自我’的儀式,我們可能就真的成了……蛛網上的獵物,甚至是主動奉獻自己的那種獵物。


    “但是……不管怎麽說,我們好像被困住了……這很奇怪。”


    幽靈先生緩緩地皺起了眉。


    福利甌海、困住的水手與船隻、蛛網纏身一般的感覺……


    ……一個不可思議的、可怕的念頭出現在他的心中。那是他們曾經憂慮過的事情,但是誰也不知道那個倒計時什麽時候會結束,所以,他們慢慢也就忽略了這種可能性。


    但是現在,似乎他們擔憂的事情成真了。


    ……“陰影”,脫困了嗎?


    幽靈先生感到自己的心髒猛地一沉。


    隔了片刻,他聲音低沉地說:“或許我了解你們究竟是遭遇了什麽。但是,我需要你提供更多的信息。講講你們是怎麽陷入這樣的困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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