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先生, 我正要和您說呢!”埃米爾說,“也並不是我喜歡上了畫畫, 隻不過最近我在現實中臨摹了一些畫作。


    “每天都在做的事情, 所以也得讓自己找到一些樂趣,不是嗎?”


    他像是頗為自得於自己的說法,因此露出了一個相當含蓄但真實的微笑。


    幽靈先生也因為這個男孩老成的說法而感到一絲好笑。他問:“你最近在臨摹畫作?”


    “是的。就是我之前和您說過的, 外公要求我畫畫的事情。”說到這裏,埃米爾才露出一個苦惱的表情,他伸手抓了抓自己的頭發, 無意中將一塊油彩擦到了自己的臉上。


    在幽靈先生的提醒下, 他才發現這一點。他隨便地伸手往臉上一擦,夢境中的他就恢複了整潔的模樣。


    他鬆了一口氣,然後說:“夢境還真是方便呀。我在現實中要常常把顏料弄到臉上或者手上, 但是卻很難洗幹淨。”


    他用一種熟練的語氣抱怨著,好似這種抱怨在過去已經發生過許多迴了。這似乎意味著, 埃米爾在過去一段時間裏的確一直在作畫。


    幽靈先生靜靜地聽著埃米爾的抱怨,他便說:“不過,你似乎習慣了這事兒。”


    “是呀。”埃米爾聳了聳肩, “過去一段時間裏,我臨摹了好多幅畫呢。肯定會這樣。”


    “好多幅?”


    “大概有……十三幅畫?”埃米爾抓了抓頭發, “應該是。”


    幽靈先生瞳孔微縮, 他問:“都是你外公要求的畫作嗎?”


    “是的, 不過我外公也隻是聽別人的要求。”埃米爾說, “就是他打的那個賭……他們好像終於發現, 強迫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創作新的畫是強人所難。


    “畢竟我也不是利昂·吉爾伯特那樣的天才, 所以他們最後好像就決定讓我臨摹其他的畫作, 反正這也足以檢驗我的水平了。


    “他們跟我外公說了要我臨摹幾幅畫。一開始我外公覺得數量太多了, 還跟他們討價還價。但是我完成得很不錯。”


    埃米爾露出了一個羞赧但也有些自豪的表情。看起來他很高興給家裏幫上忙。


    ……在解決了家庭矛盾之後,埃米爾對於畫畫這事兒也沒有那麽抗拒了。


    他原本也隻是因為奧爾登·布裏奇斯強迫他學畫,所以才不高興,但是現在他感到自己也能“幫上忙”,這種抗拒也就瞬間煙消雲散了。


    然而,他幫的這個“忙”,卻給幽靈先生一種不好的預感。


    “你是在家畫畫的嗎?”幽靈先生問。


    “不,不是。”埃米爾搖了搖頭,“我又去了那個博物館。”


    幽靈先生微微皺了皺眉。


    “您曾經提醒過我,要我別再去那個博物館。”埃米爾有點苦惱地說,“但是,那一天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外公隻是說要我跟他出一趟門,我以為我們隻是去什麽地方吃個飯……但是,他直接就把我帶去了那個博物館。我根本沒時間拒絕……對不起,幽靈先生。我沒能聽從您的建議。”


    “這不怪你,埃米爾。”幽靈先生斟酌著語句,“那間博物館仍舊是在康斯托克街嗎?”


    埃米爾睜大了眼睛,像是突然卡殼了。他整個人都愣住了。


    幽靈先生敏銳地察覺到周圍的夢境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就像是有一種細微的漣漪,蕩漾著、波動著,同時不自覺地影響著他們的神智。


    幽靈先生不動聲色地望著埃米爾。


    埃米爾隻是維持那個呆怔的模樣三兩秒時間,然後就說:“是的。馬車把我們直接帶去了那家博物館的門口……是的,就是這樣。然後我們推門走了進去。”


    ……情況恐怕沒有埃米爾說的這麽簡單。


    不過幽靈先生暫時沒有追問,他隻是說:“所以,過去一段時間你一直待在那兒?”他望了望周圍的環境,“就像是現在夢境一樣的畫麵,在長長的走廊上臨摹著畫作?”


    埃米爾像是又陷入了沉思,然後他才說:“……是的,差不多……有時候我會離開一陣……有時候我會在那兒待幾天。外公偶爾會來接我……然後,等我全部臨摹完了,我就迴家了。”


    ……埃米爾關於過去幾天的記憶,似乎出現了一些問題。幽靈先生心想。


    埃米爾現在的表現,就像是受到了嚴重的汙染,然後又慢慢恢複過來一樣。


    現實中的西列斯·諾埃爾教授,曾經在曆史學會測試“複現自我”的儀式的時候,觀察到一些深受汙染的啟示者在恢複過程中,會表現出類似的情況。


    那是一種類似於失憶和恍惚的狀態。


    當人們使用“複現自我”的儀式,逐漸貼近於過往的自己的時候,他們對於自己受到汙染那段時間的記憶和所作所為,就會慢慢遺忘,並且覺得陌生。那像是一種自我保護機製。


    人類的靈魂想要忘掉自己曾經受到的傷害。


    在最初的遺忘之後,他們則會用全新的記憶取代那些陳舊的、受到汙染的記憶。


    ……某種程度上,這就好像用“貼米亞法和阿特金亞一起吃了頓飯”,來取代“貼米亞法和布朗卡尼一起分食了埃爾科奧”一樣。


    那是用看似正常的描述,遮掩那些可怕的、瘋狂的事情。


    埃米爾如果真的在過去臨摹了一些畫作(顯然不可能是什麽正常的畫作),那麽他受到汙染也是十分正常的。


    但是,他又是怎麽擺脫這些汙染的?


    想到這裏,幽靈先生便問:“在博物館的時候,除了臨摹畫作,你還會做些什麽?”


    “就是正常的……吃飯、睡覺,然後玩玩那些玩具。”埃米爾老老實實地說,“過去的時候比較匆忙,我隻帶上了一個魔方,偶爾畫累了,我就會玩上一陣,放鬆一下。”


    “就是你最喜歡的那個魔方?”


    埃米爾從瑰夏買過許多個魔方,但是他最喜歡的始終是他第一次購買的那一個。他自己說,那是他攢了挺長時間的零花錢,才終於買到的。


    埃米爾的目光微微一亮,他用力點了點頭,說:“是的。”說著,他就在夢境中複現出了這個魔方,並且相當喜愛地摸了摸。


    幽靈先生不由得眯了眯眼睛。他想,他似乎知道這是怎麽一迴事了。


    他又問了最後一個問題,確認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在博物館時候的夥食怎麽樣?”


    “不怎麽樣。”埃米爾毫不猶豫地說,“我當然還是喜歡家裏的飯菜。而且,他們每次都會給我準備一種味道怪怪的飲料。雖然喝了之後會覺得神清氣爽,但還是……感覺很奇怪。”


    埃米爾露出了一個不太高興的表情。


    ……看來那就是魔藥了。幽靈先生心想。


    埃米爾沒有經曆過係統的啟示者課程,他對啟示者的力量隻是一知半解、耳濡目染。所以他很有可能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服用魔藥,並且進行著啟示者的儀式。


    陰影信徒那邊要求埃米爾進行繪畫,顯然有著自己的想法與目的。這種臨摹的行為發生在儀式時間之中,顯然也是別有用意……或許是為了讓埃米爾更好地複現出畫中真意?


    但是,埃米爾在儀式時間中玩魔方的行為,契合了他過往無數次類似的行為。他不知不覺中就進行了“複現自我”的儀式,並且祛除了在臨摹過程中受到的汙染。


    也正是因為這樣,盡管有著一些後遺症,但是他現在也還算是正常。如果能一直保持現在這個狀態,配合“複現自我”的儀式,他很有可能可以徹底恢複正常——如果魔方從不離手的話。


    簡單來說,這還是算是一個好結果。


    幽靈先生暗自鬆了一口氣,但也忍不住問:“你為什麽會帶上一個魔方?為了打發時間嗎?”


    “其實我本來忘記了。”埃米爾有點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外公很焦急地催促我,所以我沒想到要帶上魔方。是我媽媽提醒我,覺得我說不定會覺得無聊……要我帶上一個魔方。


    “她還說我可以帶上其他玩具,但我不好意思這麽做。我以為外公是要我陪他去什麽地方,那種正式場合……所以我就隻帶上了一個魔方。


    “幸虧媽媽的提醒,不然我真的會在那間博物館裏,感到十分無聊呀。”


    幽靈先生沉默地聽著。他想,埃米爾的母親知道埃米爾將會去做什麽,所以才刻意提醒?


    魔方之於埃米爾,就是他性命攸關的時軌。如果他沒有帶上這個魔方,那麽他甚至未必能走出那個博物館。


    ……一個隱藏在埃米爾話語中的細節就是,盡管他說自己並不是一直待在博物館裏,但是他卻隱隱表達出“自己自始至終都隻有一個魔方可以玩”這條信息。


    如果他真的中途迴家了,那麽他怎麽可能隻有“一個”魔方?他第二次甚至第三次前往博物館的話,肯定知道自己要做什麽,肯定會提前準備上更多好玩的、打發時間的玩具。


    ……所以,埃米爾其實是被關在了那間博物館裏,隻是他模糊的記憶讓他以為自己曾經離開過博物館。


    究竟發生了什麽?幽靈先生心想。為什麽奧爾登·布裏奇斯,好像一下子發生了態度的改變?他怎麽會願意對埃米爾做出如此殘忍的事情?


    而埃米爾的母親,甚至都在助紂為虐。


    陰影信徒恐怕是在暗地裏威脅了他們。這威脅的效果是如此有用。


    ……僅僅隻是因為傑瑞米·福布斯的死亡嗎?


    幽靈先生暗自思索著。


    周五的時候他給那位老畫家,奧爾登·布裏奇斯寫了一封信,現在還沒有收到迴信。但是他希望自己能盡快收到。


    “對了,幽靈先生。”埃米爾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您不是一直對那家博物館十分感興趣嗎?我這一次過去的時候,偷聽到了其他人對於這家博物館的稱唿。”


    幽靈先生迴過神,的確十分好奇地問:“是什麽?”


    “米奈希爾。”埃米爾確定地說,“他們暗地裏將這家博物館稱唿為,‘米奈希爾博物館’。”


    米奈希爾博物館?


    幽靈先生不由得怔了一下。


    他的確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但是這種搭配,會令他想到其他的舊神樂園。


    比如說,坎約農場、塔烏墓場、莫沙徹丘陵、格奇島、貝蘭神廟、亞西兄弟會……這都是他知曉的舊神樂園,無一例外都是某個名字加上某個地點的搭配。


    而根據他對於坎約農場的了解,“坎約”是故事中小女孩辛西婭出生的牧場。阿卡瑪拉恐怕是因為十分喜愛信徒們創作出來的這個故事,因此以辛西婭的家命名了自己的家。


    以此類推,其他舊神的樂園的名字,也有可能有著相似的來源或者因由。


    這些事情可能會很難考證。他是因為接觸到了阿卡瑪拉的力量,所以才會了解到坎約農場、才會特地去關注辛西婭的故事。


    不過,阿特金亞可能會是一個例外。因為祂的信徒大多與藝術領域有關,因此,“米奈希爾”,說不定也指向了曆史上某位知名的藝術家,或者某個著名的藝術品。


    ……當然,一切的前提是,他的確認為這個“博物館”與阿特金亞有關。


    幽靈先生思考了一下,感到這件事情或許會挺好論證。他也考慮了一下是否有必要從埃米爾這兒打聽更多的信息,但是他知道這意味著一定的風險,因為埃米爾畢竟還是受到了汙染。


    於是,他轉而不經意間問起了一個問題:“那麽,在這個米奈希爾博物館,你都臨摹了一些什麽作品?”


    這個問題直接決定了埃米爾受到汙染的程度。


    埃米爾想了一會兒,又望了望夢境中這條走廊的牆壁。他好像是想直接在夢境中將那些畫作複現出來,但是他冥思苦想了半天,好像又記不太清了。


    他說:“對不起,我不太記得了……一共有十三幅畫……我不確定,但是好像是指向了十三位舊神……我記得鮮花、我記得河流。


    “我記得一片漆黑,我記得肉的香氣,我記得路途的漫長,我記得身體的疲憊……我記得星星的漣漪,我記得斑斕的色塊,我記得海洋的廣闊……


    “我記得宴會的狂歡,我記得罪犯的逃亡,我記得……畫作本身。是的,這些我都記得。但是……幽靈先生,對不起,我不記得那十三幅畫具體是什麽樣子了。


    “……那段日子,好像已經十分十分遙遠了。”


    埃米爾這麽喃喃說著,甚至好似沒有意識到自己究竟在說什麽。隔了一會兒,他像是突然清醒了過來,有點驚訝地說:“哎呀,我跟您說了嗎?”


    “……已經說過了。”幽靈先生說,他斟酌了一下,轉而問,“你最近在家裏還會玩魔方嗎?”


    “會的。”埃米爾點了點頭,他又有點茫然地說,“而且,我每一次玩魔方之前,媽媽都會給我送過來一杯味道很奇怪的、顏色藍藍的飲料。”


    “你覺得味道怎麽樣?”


    埃米爾不自覺砸了咂嘴,他說:“不太好喝,但也不難喝。但是媽媽和外公似乎都想要我喝下去,所以我就隻好聽他們的了。”


    有那麽一瞬間,幽靈先生甚至不知道說什麽好。


    他總是希望年輕的孩子們能夠遠離那些……可怕的、瘋狂的陰影與汙染。但是,他遇到的這幾個孩子,似乎都不能幸免。


    或許那也隻是這個世界給他們帶來的,不可避免的傷害。或許他們也不過是比成年人再早一點接觸到這些東西。


    ……但是,幽靈先生也仍舊希望,這種事情不要再重演、不要再繼續發生。


    他暗自歎了一口氣,然後對埃米爾說:“或許他們是特地為你準備的。”


    埃米爾歪了歪頭,感到一絲困惑,不過他也沒有質疑這個說法。他隻是說:“不管怎麽說,我幫助外公完成了他的賭約!”


    “你做得很好。”幽靈先生多少有些違心,但也仍舊真誠地說,“你的家人會為你感到驕傲的。”


    埃米爾有點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又忍不住笑了起來:“……不過,我不知道的是,他們究竟會將我臨摹的那些畫作,用來做什麽。或許隻是放在家裏收藏嗎?可那隻是我臨摹的畫作呀。”


    “或許他們隻是想看看你的天賦與能力。”


    埃米爾稍微有點不高興地說:“可是我才不打算一直畫畫。隻是為了幫助外公,我才會前往那個博物館的。”


    幽靈先生遲疑了一下,然後伸手輕輕拍了拍埃米爾的肩膀,他微笑著說:“把你的想法和你外公、你媽媽講一講,他們會考慮你的意願的。”在他們此刻如此愧疚的情況下。


    埃米爾認真地點了點頭。


    他又和幽靈先生聊了一陣,關於他最近的生活。他最近沒有上學,因為要完成臨摹畫作的事情,所以請了一個長假。最近他在家裏自習。


    “本來我是希望那位家教老師幫幫我的。”埃米爾不高興地說,“但是,外公卻說什麽,我之前做的事情不能告訴任何人,不能讓其他人知道我做了什麽……真是的,弄得這麽神神秘秘的。”


    ……怪不得朱爾斯對此一無所知。幽靈先生心想。恐怕是布裏奇斯家族那邊用其他正當理由打發了朱爾斯,讓埃米爾有足夠的時間前往博物館完成他的“工作”。


    埃米爾終究是個孩子,依附於他的家庭、他的長輩。人們不會、也沒有那個立場,去詢問一個孩子的去向與行蹤,人們總以為孩子的長輩們會將一切安排好。


    但其實人們早應該意識到,正如他們自身也被許許多多事情束縛著一樣,孩子的父母長輩,也從來不會因為孩子的存在,就失去這種困擾。


    “……我很抱歉,埃米爾。”幽靈先生突然說。


    埃米爾睜大了眼睛,有點好奇地說:“您有別的事情需要去做嗎?沒關係的,我自己在夢境中玩一會兒就好。當然,如果您有什麽新玩具就再好不過了。”


    幽靈先生不由得莞爾,那種沉重的情緒也短暫地消失了。


    他暫時沒什麽新玩具,就隻好再對埃米爾說了一聲抱歉。埃米爾很大方地再一次說沒關係。他們與彼此告別。


    “……對了,埃米爾,下周五和周六,你有什麽安排嗎?”離開之前,幽靈先生想到這件事情,便不由得問。


    埃米爾想了想,便說:“沒什麽安排。我應該是待在家裏。外公和媽媽都覺得我很累了,要在家裏好好休息,但其實我才沒什麽事呢!”


    幽靈先生也笑了笑,他說:“在這件事情上或許可以相信你外公和你媽媽。”


    埃米爾像是想要抗議,但最終隻好嘟嘟囔囔地說:“我知道啦!”


    幽靈先生離開了埃米爾的夢境。他瞥了一眼赫德和阿方索的夢境泡泡,感到一種輕微的疲憊。


    他不由得歎了一口氣,暫時沒有管這兩個夢境泡泡的內容——反正夢境中的時間是凝固的——他先碰了碰琴多的夢境泡泡,打算去那兒休息一陣,順帶找個清淨地方思考一下。


    ……他得說,普拉亞家族的古老宅邸其實很有那種古舊的、僻靜的、沉默的氣質。那種浸染在每一塊木頭裏的古老氛圍,能讓他的靈魂也安靜下來。


    當然,他知道琴多不太喜歡這裏。除非是有他在。


    在望見幽靈先生的那一瞬間,琴多原本平靜冰冷的麵容就一瞬間露出了一個輕柔的微笑。


    “您來了。”琴多說,“看起來今天很忙?”


    “五個……不,六個夢境。”幽靈先生說,“剛解決了三分之二。”


    琴多走過去抱住他,低聲笑著說:“忙裏偷閑?”


    幽靈先生側頭吻了吻他的唇瓣,說:“忙裏偷閑。”


    他們靜靜地擁抱了一會兒,然後幽靈先生才慢慢和琴多說了之前收獲的種種信息。從加勒特、到加蘭和納尼薩爾、到埃米爾,這些信息的確填補了真相的圖景。


    琴多的目光微微一動,他說:“陰影信徒讓埃米爾去臨摹畫作?”


    “是的,琴多。”幽靈先生聲音低沉地說,“他們顯然有自己的目的。”


    琴多想了一會兒,然後他望向了幽靈先生,狡猾地說:“您肯定已經猜到了,快告訴我吧,求您了。”


    幽靈先生失笑,他提示說:“想想格雷森事件?”


    “格雷森事件怎麽了?”琴多狐疑地說,“那都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那幅畫?”


    幽靈先生點了點頭。


    琴多沒有直接參與過格雷森事件,許多信息都是後來才聽聞的。他仔細地想了一會兒,但還是搖了搖頭,他說:“您還是別為難我的記憶力了。”


    幽靈先生便說:“還記得克拉倫斯·德懷特的研究課題嗎?”


    “什麽?”琴多下意識說,然後他想了起來,“複製時軌?”


    克拉倫斯·德懷特在曆史學會曾經參與過不少課題,包括封印物、包括複製時軌、包括複現“信徒向神明祈求力量”的儀式。


    在格雷森事件中,博林·埃爾加和克拉倫斯·德懷特,需要利用那幅蘊藏著胡德多卡力量的畫作,將腐敗的東西變換成美味的食物。


    但是,單純一幅畫根本不可能支撐起一整個工廠的運作。他們需要更多的畫。


    於是,克拉倫斯·德懷特就主導了一個“複製時軌”的課題。


    盡管在曆史學會那邊,這個課題的結果是不了了之,並沒有得出“太合理的結果”,但是他們後來的調查結果表明,克拉倫斯當時其實是成功了,至少是成功了一半。


    他的研究成果就是,針對那些“經人創作”的時軌,比如畫作、文字等等,如果人們完全不抗拒時軌所攜帶的汙染,反而主動接受汙染的侵襲,那麽就可以通過描摹、仿製的方式,複製出一個近乎類似的時軌。


    ……就仿佛人類的靈魂成了印台,可以將一個時軌的力量轉移到另外一個時軌。


    埃米爾在米奈希爾博物館裏的臨摹行為,就顯然很符合這個課題的相關描述,以及當時克拉倫斯他們的所作所為。


    或者說,是埃米爾在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複製”了那些畫作的力量。


    “但……埃米爾真的能做到嗎?”琴多有些懷疑這一點。


    陰影信徒讓埃米爾去臨摹的畫作,肯定不是什麽簡單的東西。那很有可能是阿特金亞的樂園中收藏的,或者陰影信徒們收集的,關於這十三位舊神的畫作。


    換言之,那些畫作中很有可能蘊藏了神明的力量。


    以埃米爾這個年輕男孩的力量,他真能安安生生地將所有畫作都完成嗎?


    “……一方麵,他其實並不知道自己在臨摹什麽畫作。‘無知’成了他的保護傘。”幽靈先生低聲說,“另外一方麵……還記得嗎?我調換了畫家利昂的那最後一幅畫。”


    幽靈先生其實並不知道那幅畫究竟描繪了什麽。他並沒有看,認為自己沒必要冒險。


    但是,剛剛埃米爾提及了“星星的漣漪”,那聽起來其實就挺符合畫家利昂的最後一幅畫的相關描述的。


    無論如何,既然陰影信徒費盡心思,通過菲爾莫爾家族從格蘭特家族手中交換到畫家利昂的這幅畫作,那麽他們肯定十分看重這幅畫,將這幅畫看作是自己計劃中的一部分。


    因此,這幅畫會出現在埃米爾臨摹的那十三幅畫之中,也是相當有可能的。


    當然,陰影信徒那邊恐怕並不知道這幅畫已經被幽靈先生提前掉包了。


    ……這幅畫,從本質上說,體現的其實是阿卡瑪拉的力量。


    而埃米爾,作為一個曾經與夢境力量化為的魔方近距離接觸過,同時還能自由進出夢境的男孩,他當然與阿卡瑪拉的力量十分貼合。


    他甚至可以說是比世界上任何人(除了幽靈先生和琴多),都要更加熟悉這幅畫的本質,盡管他本人可能沒法意識到這一點,但是他的靈性、他的靈魂,可能已經無形中發現了這一點。


    倒不如說,他幾乎可以被看作是“阿卡瑪拉的信徒”,隻不過他自己沒有這個自知之明,幽靈先生也並不這麽認為。


    但無論如何,他的確與夢境的力量有著相當的關聯。


    ……而夢境的力量——更確切一點來說,虛幻的力量,就是阿特金亞的力量的來源。


    “虛幻的信徒在藝術的樂園中描摹畫作”。這聽上去根本毫無危險嘛。


    琴多聽完了幽靈先生的猜測與思路,想了一會兒,感到一陣啼笑皆非:“所以,如果是其他人的話,那反而大概率會出事。但偏偏是埃米爾,所以結果才顯得沒那麽殘酷。這還真是誤打誤撞啊。”


    不過幽靈先生還是十分客觀地評價說:“並不一定就是誤打誤撞。”他停頓了一下,“陰影信徒也需要找到足夠有能力完成這一切,同時也足夠有繪畫功底的人。”


    “……他們是特地選擇埃米爾的?”琴多說。


    “埃米爾知道幽靈先生和西列斯·諾埃爾之間的關聯。”幽靈先生說,“而‘夢境中的幽靈先生’的相關傳聞,在無燼之地也一直有流傳著。”


    那是他自己曾經在一次圍爐夜話的活動的時候,主動提及的事情。


    整體來說,如果陰影信徒的確在調查“西列斯·諾埃爾”的話,那麽他們調查到幽靈先生的存在,也隻是時間問題。


    “埃米爾手中的那個莫名其妙出現的魔方。”幽靈先生說,“奧爾登·布裏奇斯可能曾經注意過,隻是沒有仔細詢問過埃米爾。


    “而這個魔方,顯然,與瑰夏有關。”


    瑰夏雜貨鋪當然也就與西列斯·諾埃爾有關。


    幽靈先生思索片刻,然後說:“我認為,他們選中埃米爾,可能隻是基於這樣兩個原因:第一,布裏奇斯家族對外偽裝成阿特金亞的信徒,除了奧爾登自己之外,沒人知道真相,他們偽裝得很好。


    “所以,陰影信徒恐怕以為阿特金亞的信徒身份,會在這事兒上有所幫助。


    “第二,他們調查出埃米爾與我有關——與西列斯·諾埃爾、與幽靈先生有關。甚至於,他們可能已經試探過埃米爾,隻是埃米爾沒有發覺。


    “比如說,在他麵前無意中提及幽靈先生的傳聞;再比如說,提及瑰夏的新玩具。埃米爾自己不會察覺到他的表情變化,但是陰影信徒一定能注意到。


    “……甚至於,陰影信徒可能是通過奧爾登·布裏奇斯,或者埃米爾的母親來試探他的,那麽埃米爾就更加沒有警惕心了。


    “陰影信徒未必會知道,‘西列斯·諾埃爾’和‘幽靈先生’是同一個人,但是他們能猜到這兩人之間一定存在在某種關係。


    “他們未必知道那幅畫已經被調換了,他們也未必知道虛幻的力量就是阿特金亞的力量來源——當然他們知道這一點的話也並不奇怪,畢竟‘陰影’一定了解真相。


    “總之,他們很有可能傾向於認為,埃米爾也許就能幫到他們。


    “或許埃米爾隻是他們選中的人的其中之一,僅僅隻是因為布裏奇斯家族的關係,以及我的存在,但埃米爾的確成功了。


    “……或許,過去兩個月的時間裏,陰影信徒之所以毫無動靜,就是為了等待這場成功。”


    埃米爾的確成功將那“十三幅畫”,臨摹了出來。


    琴多若有所思地聽著,他感到一絲困惑:“但是,為什麽陰影信徒要來描摹這些畫?”


    “還記得關於‘對稱’的說法嗎?”幽靈先生問。


    “當然。”琴多說,“劇院區的謀殺案、交易會的謀殺未遂,以及格雷福斯家族資產拍賣會,都發生在‘外形對稱’的地點。”


    謀殺案發生的劇院與對麵的蘭斯洛特劇院對稱、交易會的地下通道與地上城市對稱、厄斯金街1號本身的建築格局就是一個正方形(同時那還是一個兩層的建築)。


    此外,坎拉河將拉米法城一分兩半,東城與西城交相唿應,同樣形成了對稱。這也是他們之前一直關注的一個細節。


    ……琴多突然明白了過來:“所以,‘十三幅畫’,他們也需要準備兩份。”


    幽靈先生思考了一下,然後說:“事實上,我突然意識到,並不僅僅是建築上的對稱,就連‘死亡’或者這種‘繪畫’本身,也是對稱的。


    “蘭斯洛特劇院本身也發生過一場兇殺案;地上城市每天每夜都有人死去,如果那指向的是商業的力量,那麽商業貿易當然也是每天都在進行。


    “而厄斯金街1號,那裏曾經是埃比尼澤·康斯特與其他貴族的聚會地點,陰影信徒對那裏發生過什麽再清楚不過,我懷疑這裏也和前麵兩個地點差不多。


    “……所以,當然,他們需要‘兩組畫作’,來完成他們最終的目標。”


    當他頭一迴了解到“陰影”的本質的時候,就是在骰子那兒。骰子說“陰影”是文明之外。


    ……文明與文明之外。


    換言之,“陰影”從一開始就是需要與某物對立,才可以存在的概念的神明。


    祂自身象征著什麽並不那麽重要,重要是祂與某物對立。與“文明”相反、相對的任何所有,都可以歸結到“陰影”身上,如同有白天必定就有黑夜一樣。


    文明始終在變動之中,所以“陰影”也始終在變化之中。


    ……從某種角度來說,幽靈先生始終以為“陰影”想要成為費希爾世界的神明的做法,是自斷臂膀的一種選擇。


    但也或許,對於“陰影”來說,想要得到“命運”、想要成為更高層次的神明,就是祂從始至終的追求,所以為此付出一切代價——包括祂自己——都必須要實現。


    他很欽佩“陰影”的決絕,但也因此,他無論如何不能讓“陰影”達成所願。他必須欺騙這位神明。


    琴多點了點頭,明白了幽靈先生的意思。


    不過琴多也很快意識到了問題,他說:“埃米爾說他臨摹了十三幅畫,而那幅被您替換的畫作,本質上是夢境的力量,但似乎被陰影信徒認為是指向了露思米的力量?


    “那就意味著這十三幅畫並不與那十三位舊神一一對應。而且,難道翠斯利的畫作也已經完成了嗎?”


    他們一直認為陰影信徒並沒有完成佩索納裏和翠斯利的力量的畫作。


    “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或許是肯定的。但是第二個問題……很難說。”幽靈先生無奈地說,“十四年前他們複現了翠斯利的力量,那間接造成了如今無燼之地的一些混亂。


    “但是,這是否就指向了翠斯利的畫作……那就是另外一迴事了。而且……”


    說到這裏,幽靈先生下意識停頓了一下。他的目光望向了窗外,塔烏墓場中,無數灰白色的靈魂仍舊在飄飄蕩蕩。


    “怎麽了?”琴多疑惑地問。


    “……福雷斯特之前說,在古老部族的傳說中,翠斯利真正象征了人類文明的起點,也就是,自然。”幽靈先生低聲說,“因此,才會誕生‘河祭’這樣的行為。”


    “所以他們想把翠斯利留到最後?”


    “陰影信徒未來的行動,或許就是翠斯利的力量的畫作——發生在拉米法城的慘劇。”幽靈先生說,“用人類文明的末日,來描繪人類文明的起源。”


    他想,末日與起源,他會在虛構領域十分喜歡這個概念。但是,在現實中,他就不是很樂意見到這樣的畫麵了。


    翠斯利被認為是人類文明的母親,但是,祂卻與人類漸行漸遠。由翠斯利的力量而出現變異的那些人類,無一例外都對族群中的其他人懷有著深刻的、不可理喻的仇恨與抗拒。


    ……或許會有許多人認為,這是來自自然的報複。或許會有一些人認為,翠斯利可能寧願這個文明從未誕生。


    但是,人們從未問過這個文明本身。


    他們棲身於此,所以,難以望見這個文明的全貌。他們從未知曉安緹納姆·費希爾的想法,也從未了解那漫長過往的複雜真相。


    那是殘酷、血腥的屠戮與廝殺,那是溫情、柔和的搖籃與安眠曲。


    “……總是矛盾的。”幽靈先生說。


    “什麽?”琴多歪了歪頭。


    “什麽。”幽靈先生用肯定的語氣說,然後笑了笑,“所有的一切。”


    琴多有點懷疑地望了望他,像是欲言又止,懷疑他究竟想到了哪裏去。


    幽靈先生伸手輕輕拽了拽琴多的辮子。


    琴多討饒地笑了笑,然後說:“他們是想要毀掉這個文明,是嗎?”


    “是的。他們肯定要這麽做,因為安緹納姆還在。”幽靈先生說。


    “但是他們怎麽做到呢?”琴多說,“他們……想要殺死安緹納姆。但是,距離神誕日也隻有一周不到的時間了。”


    “並不是殺死安緹納姆意味著摧毀文明。”幽靈先生說,“而是摧毀文明,意味著殺死安緹納姆。”


    琴多怔了怔。


    幽靈先生的語氣仍舊保持著慣常的鎮定,盡管其內容十分可怕:“他們並不需要做什麽。他們隻需要殺死足夠多的人、造成足夠多的悲劇和慘案,讓‘文明’的概念自行崩解。


    “事實上,費希爾世界曾經就很接近那個臨界點了,是安緹納姆的出現挽救了一切,也挽救了人類問明。


    “……陰影信徒隻需要複現曾經發生在陰影紀、沉默紀的那些可怕故事,然後在這個過程中,讓‘陰影’成為神。十三幅畫就是為了讓‘陰影’成為神而準備的。”


    琴多眨了眨眼睛,說:“但您也要成為神。”


    應該說,他必須成為神,並且還是趕在“陰影”之前,否則在“陰影”成為費希爾世界的神明的那一刻,祂一定能意識到,“命運”的位置。


    ……其實也未必。幽靈先生心想。“陰影”真的能在成為神明的那一刻,就意識到“命運”的位置嗎?“陰影”對於命運的力量,有著一種相當複雜的誤解。


    不過他也並不打算冒險,沒必要放任“陰影”成為費希爾世界的神明。


    幽靈先生想著,又點了點頭,他略微玩味地說:“對於‘陰影’來說,我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琴多投來了不讚同的目光,但是幽靈先生也沒有改口。


    他繼續說:“而‘陰影’始終對人類懷有著不屑的態度。祂是文明之外,祂天生看不起、也無法理解文明的存在,自然地,祂當然也不可能關注文明中這些如同小螞蟻一樣的人類。”


    他在這個時候停頓了一下,並且感到一絲怪異。他想到了卡拉卡克的日記,想到卡拉卡克用“螞蟻窩”來比喻在神明隕落之下,無比脆弱的、他的故鄉。


    幽靈先生沉默片刻,然後才繼續說:“所以,當祂想要成為神,祂也隻想到利用那十三位舊神。”


    琴多安靜地聽著,某一刻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麽,但是他又眨了眨眼睛,好似自己完全沒明白一樣。他隻是安靜地、專注地凝望著幽靈先生,注視著他心愛的、珍視的,他的神明。


    幽靈先生沒有特別注意琴多的目光。他兀自思索著。


    隨後他低聲說:“所以,隻有可能是陰影信徒聽從祂的安排,而不是相反。但是陰影信徒卻曾經對馬戲團的力量產生過興趣。


    “……馬戲團的力量與那十三位舊神的力量截然不同。但是去年的時候,馬戲團就這麽普普通通地過來,又安安靜靜地離開,好似這樣的興趣根本不存在一樣。”


    說到這裏,幽靈先生突然怔了一下。


    陰影信徒曾經對馬戲團的力量產生興趣——這條信息來自一個小人物,一個陰影信徒可能都不會知曉的小人物。但是正是這條信息,讓此刻的幽靈先生凝神思考著。


    隔了片刻,他喃喃說:“我明白了……陰影信徒錯過了那個機會。”


    “什麽機會?”


    “說服‘陰影’的機會。”幽靈先生停頓了一下,“說服‘陰影’去了解馬戲團的力量的機會。如果‘陰影’真的了解了馬戲團的力量,那麽祂現在的成神計劃,可能就並不基於那十三幅畫了。”


    “但他們為什麽會錯過?”琴多困惑地說。


    幽靈先生想了想,就搖了搖頭,誠實地說:“我也不知道。老實講,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麽去年馬戲團會來到拉米法城。


    “去年這個時候,‘十三幅畫’的計劃可能就已經開始了。那個時候根本來不及了。”


    琴多有點苦惱地皺起了眉,他猜測著說:“難道,是十四年前‘陰影’ 聯係陰影信徒的時候,發生了什麽?或許那個時候‘陰影’就已經決定好自己的計劃了。”


    “那陰影信徒何必要在去年的時候,對馬戲團的力量產生興趣?”幽靈先生這麽說。


    琴多也不禁歎了一口氣。


    這的確是一種困擾,關於“陰影”的選擇。


    ……不,應該說,關於陰影信徒的行動。


    幽靈先生沉思了一會兒,然後喃喃說:“就好像,陰影信徒受到了欺騙,然後他們幡然醒悟,想要驗證、想要近距離觀察另外一種可能性。”


    “聽起來相當複雜。”琴多客觀地說。


    幽靈先生迴過神,也笑了一下,他說:“的確如此。對於現在的‘陰影’和陰影信徒來說,他們也已經沒有退路了,必須要行動了。”


    琴多點了點頭,他說:“對我們也一樣。”


    幽靈先生十分同意這個說法,他又思考了一陣,然後才說:“我得走了。希望赫德和阿方索能提供一些相關的信息……尤其是,關於翠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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