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好, 幽靈先生。”


    加蘭年輕天真的聲音帶著她一如既往的那種活潑勁兒。


    “晚上好,加蘭。”幽靈先生也因此感到了一絲輕鬆,當他意識到孩子們的生活似乎一如往昔的時候。他希望如此, 畢竟現在這個時間點並不會令人感到愉快。


    他耐心地問:“你怎麽了,加蘭?”


    加蘭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有點不好意思的、羞赧的微笑。她說:“隻是……下周六就要到了。”


    於是幽靈先生突然明白了——加蘭有點緊張,因為她初次的登台表演。無論加蘭過往的經曆如何,她現在也還隻是一個小姑娘呢。


    在過去一段時間裏, 加蘭也時不時會出現在夢境中,和幽靈先生分享一些自己最近的情況。偶爾, 這個小女孩會抱怨一下排練的辛苦, 但大部分時候, 她都表現出對於如今生活的喜歡。


    如果不排練, 那麽加蘭也會(和納尼薩爾一起)跟隨往日教會的調查員們, 來往穿梭於不同的事件之中。除此之外, 她還得抽空進行學習。


    對於這樣一個年輕的女孩來說, 忙碌的生活也已經成了她的常態。


    ……值得一提的一件事情就是, 當他們在調查陰影信徒的陰謀的時刻,舊神追隨者也並沒有安分守己的意思。


    往日教會的調查員和曆史學會的第二走廊,一如既往地奔波於不同的案件現場,隻不過這些事件都沒有往常鬧得那麽大, 大多數都是一些自以為自己受到了舊神啟示的人類, 單獨犯下的案子。


    無論是從埃裏克·科倫斯那兒, 還是從加蘭這兒,幽靈先生都已經聽說過不少相關的信息,那偶爾會讓他感歎世界的龐大——除卻陰影信徒, 也總還有這樣或者那樣的煩惱。


    不過這一次, 他並不是要與加蘭談論那些事情。


    他說:“那麽, 對於下周六的舞台,你有信心嗎,加蘭?”


    他們此刻位於一座高山的頂端平地,可以望見遠處的河流與城市。這裏就像是加蘭的一個樂園,她用花朵、灌木和各種其他植物裝飾了這塊空地,同時還用藤蔓和木板編織了兩個秋千。


    這是她自己暗自一點點建設起來的,當時還讓幽靈先生頗為驚訝了一番。


    現在他們一人坐著一個秋千,晃晃蕩蕩地,然後望著遠處的風景。


    加蘭像是思考了一會兒,然後說:“有信心。”她像是深吸了一口氣,說,“我覺得……我喜歡這個工作。”


    “戲劇?”


    “表演。”加蘭喃喃說,“我變成了鏡中人。”


    幽靈先生下意識側頭望向她。


    “……誒呀,幽靈先生,您別擔心我。”加蘭說,帶著點調皮輕快的語氣,“您總是擔心我變成那個加蘭……但其實,但我已經能好好扮演她了——扮演,所以她一定就不是我,是吧?


    “因為我知道這是扮演,我知道這是舞台、這是一場劇目……知道那是虛假的,隻是在現實中真實地上演……我知道您在擔心什麽,但是我也希望您別這麽擔心。”


    幽靈先生怔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加蘭,你長大了。”


    “我早就長大啦。”加蘭驕傲地說,“雖然我丟掉了一些記憶,但是加蘭也有屬於加蘭的記憶,對吧?有幽靈先生、有薩爾、有往日教會的大家、有劇院的大家……都是屬於我的記憶。”


    幽靈先生深深地望著加蘭一眼。他很想問加蘭,現在是否還對曾經的記憶感到好奇。但是他感到那似乎……並不適合現在這個場合。


    也或許,加蘭早晚有一天會知道的,以一種更成熟、更堅強的模樣。


    “你努力做到了這一切。”最終,幽靈先生這麽說,“所以,下周六,那會是屬於加蘭的舞台。”


    “那會是屬於加蘭——屬於我的舞台。”加蘭喃喃說,“……那個故事。”


    “怎麽?”


    “……是真實的嗎?”加蘭說,“我知道,這是由一個筆名為‘賀’的小說家撰寫的。我還知道他是一位大學的教授,還曾經救了我。


    “所以這是一篇小說。您曾經和我說,說不定那個加蘭就生活在這個宇宙的某個角落……可是,真的是這樣嗎?她真的活著嗎?”


    加蘭那雙眼睛始終帶著她那種年幼的天真和稚氣,即便經曆了許多痛苦、磨難,但是加蘭眼中的這種天真從未改變。她始終有那種小女孩的單純。


    有一個瞬間,幽靈先生猶豫了,他感到在這一刻讓加蘭得知真相、告訴她,真實就是真實、虛幻就是虛幻,似乎也不是什麽壞事。


    曾經他不這麽做,讓加蘭以為那個加蘭活著,是因為加蘭的自我認知的根基就基於那個故事中的加蘭,所以他不能讓加蘭意識到那是虛幻的。


    而現在,加蘭好像已經找到了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定位,她已經不再依靠那個故事而活——那個在悲慘的、昏沉的黑暗之中,陪伴著她的故事。


    但是……


    “……能在夢境中具現出這本書嗎?”幽靈先生說,“《加蘭小姐的夢中冒險》。”


    “呃,當然可以。”加蘭有些困惑而好奇地望著他。


    一本薄薄的故事書就出現在他們的麵前,憑空漂浮著,甚至還帶著一種嶄新的墨香。他們的目光都望向這本書。


    在沉默中,幽靈先生伸出手,一頁一頁地翻閱著。


    某一刻,加蘭突然說:“在這兒,加蘭進入了海中城……啊!在這兒,她聽說了一個可怕的故事……在這兒,她認識了新朋友……在這兒,她打敗了兇惡的敵人……在這兒,她踏上了一個新的旅程。”


    她緩慢而如數家珍地說著,看得出來,加蘭恐怕在過去一段時間裏日日夜夜地翻閱著這本故事書,甚至於倒背如流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若有所思。


    最後,幽靈先生翻完了這本書,於是將這本書合上,又將其翻過來,讓其正麵朝上地擺放著。加蘭幾乎下意識伸出手,去撫摸這本故事書的封麵。


    “我們讀完了這本書。”幽靈先生說。


    加蘭點了點頭。


    “感覺怎麽樣?”


    “……他們,她,像是活的一樣。”


    “你活著,所以故事活著。”幽靈先生笑了起來,“那座城市、那個故事、那個世界、那些人……他們活在你的記憶之中。”


    加蘭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然後她說:“這些紙張就是他們的家呀!”


    幽靈先生莞爾,他說:“是的。所以你要好好愛護他們的家。”


    加蘭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想了想,就伸手輕輕拍了拍這本書的封麵,像是要讓他們“乖一點”。


    這下幽靈先生是真的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們又蕩了一會兒秋千。


    “……加蘭,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幽靈先生說,“別被概念本身束縛住。真實與虛幻從來隻是咫尺之遙。”


    加蘭點了點頭,她有點心不在焉地望著麵前的風景。隔了一會兒,她說:“就像生與死。”


    幽靈先生怔了一下。


    “……我忍不住會去想那天發生的事情。”加蘭說,“薩爾也是。現在我們的生活變得……好多啦。但是我們還是會好奇那一天的事情。


    “我們都丟失了一些記憶,好像和過去揮手道別了,就永遠不會再見了。但那不是我們的本意。”


    加蘭低聲說著。


    ……不知道是否因為舞台表演特地鍛煉過台詞的緣故,幽靈先生隱隱感到加蘭的措辭比以往成熟得多。也或許是,她的確成熟了。


    隔了一會兒,加蘭又說:“而且,薩爾比我更在意過去的事情。我還可以在夢裏和您聊聊天,但薩爾卻找不到一個幫手。我能看出來,有時候,他甚至都不好意思和我說話呢。”


    “他是怎麽想的?”幽靈先生心中一動,便不由得問。


    加蘭坐在秋千上,露出那種煩惱的表情,她說:“我也不知道薩爾是怎麽想的!他不喜歡說話。而且,我知道他並沒有完全失去記憶,他比我知道更多。


    “但是,他又什麽都不願意說。特別是最近,薩爾越來越奇怪了。”


    “奇怪?”


    “……他好像見到了一個人。我也不確定。”加蘭猶豫著說,“之前有一天我排練迴去,結果薩爾並不在,我還以為他是和其他人一起去調查什麽了,但半夜的時候,他自己一個人迴來了。


    “該怎麽形容他的表情呢……失魂落……落什麽?哎呀,我不太記得那個詞了。那一天之後,他雖然好像又恢複了原來的樣子,但是我知道他一直在想著什麽事情。


    “我有點好奇,但是他不願意仔細說。他說,隻是一個以前的人聯係了他……對了,他還說,如果有一天他離開了往日教會,我會怎麽想。


    “……我,我也不知道。薩爾是我的朋友,我們一起從地下離開,一起在往日教會學習。他會陪我排練,我會陪他調查……我不明白他怎麽會突然提及離開的事情。


    “當然啦,我還是很友好地說,這得看他離開往日教會之後去哪兒生活。我有點懷疑,就是因為他見到的那個人,跟他說要帶他離開。


    “不過,在那之後,他再也沒有提到這件事情。我差點就把這事兒忘記了。”


    加蘭有點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她小聲說:“幽靈先生,這會很重要嗎?我一直忙著排練,所以完全忘記了這事兒。”


    “這沒什麽,加蘭。”幽靈先生首先安慰了她一句,然後又問,“這件事情發生在什麽時候?”


    “就是……差不多九月底。具體哪一天我不記得了。”加蘭說。


    九月底。幽靈先生暗自想。


    納尼薩爾與一位與他過去有關的神秘人士見了一麵,後者提出將納尼薩爾從往日教會帶走?


    這個提議似乎是被納尼薩爾拒絕了,不然納尼薩爾可能早就已經離開了。而且,從加蘭的表述中,除卻那一天納尼薩爾的表現十分失常之外,後來的納尼薩爾就恢複了原本的模樣。


    ……不過如今的納尼薩爾的確是一個內向寡言的孩子,人們也很難從他向來少言寡語的麵孔上看出他的想法。更多人可能以為他隻是還處於叛逆期。


    但是,與納尼薩爾見麵的神秘人士,卻讓這種不對勁往另外一個詭異的方向發展。


    關於九月底的另外一件事情是,似乎就是在那之後,埃米爾·哈裏森開始了那幅畫作的繪製,並且於不久前完成了。


    ……納尼薩爾是與陰影信徒見麵了嗎?這個問題的答案可能造成許多不同的結果。


    或許隻是布萊恩特家族的殘餘力量,想要將這位家族唯一的繼承人帶迴去。


    盡管喬納森·布萊恩特已經接受了審判,但是幽靈先生相信這個古老的家族還殘留著一些勢力,或者家族的分支。


    貴族對於血脈的看重,可能會讓他們想要將納尼薩爾帶迴去。而距離年初出事,其實也不過是過去了大半年,這樣的時間足以那些人處理完瑣事,再來找到納尼薩爾。


    但是,也或許……


    是陰影信徒。


    如果隻是布萊恩特家族的話,幽靈先生相信納尼薩爾不至於露出……加蘭口中的,“失魂落魄”的表情。


    納尼薩爾隻是忘掉了一部分過往的經曆,並且性格變得內向而沉默——倒不如說,他曾經的一個人格可能已經消亡了——但是,關於過去、關於布萊恩特家族,他並不是完全不記得。


    甚至於地下拱門事件結束之後,往日教會調查中得到的許多信息,也是來自於納尼薩爾。


    所以,納尼薩爾怎麽會因為布萊恩特家族的出現,而如此驚訝?


    而陰影信徒那邊,一直困擾幽靈先生的一個問題就是,據說十四年前,埃比尼澤·康斯特沒有直接被殺死,是康斯特家族的決定,其源頭則是埃比尼澤之所以暴露信仰的原因——他聲稱自己有妻有子。


    所以,埃比尼澤的妻子和兒子,究竟是誰?真的存在嗎?


    幽靈先生懷疑納尼薩爾可能是埃比尼澤的兒子。他並沒有證據,隻是單純從納尼薩爾的年齡出發而得出了這個猜測。


    ……如果納尼薩爾這麽驚訝,是因為……


    幽靈先生想了片刻,便決定事不宜遲。他說:“如果你願意的話……加蘭,可以幫我個忙嗎?”


    加蘭有些意外,但還是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她輕快地說:“當然啦,幽靈先生,您說吧。”


    不久之後,他迴到孤島,然後尋找了納尼薩爾的夢境。當那個夢境泡泡仿佛不情不願地出現在他的麵前的時候,他不可避免地感到了一絲好笑。


    他想到自己曾經與那個傲慢無禮的納尼薩爾在醫院中的對話。他得承認這個孩子總是有一種……仿佛生來的倔強。


    他碰觸了這個夢境泡泡。


    “……他說我可以離開往日教會,然後,統治這個國家。”


    在幽靈先生剛剛出現的時候,夢境中那個男孩就帶著一種低沉的、賭氣一樣的語氣說。


    幽靈先生微微怔了一下,他這才望向麵前的場景。他們正在一個普通的房間裏,看起來像是納尼薩爾的臥室。納尼薩爾穿著一身睡衣,頭發亂糟糟的。


    這個男孩正瞪著幽靈先生。某一刻,他的目光好似閃爍了一下。


    “我很抱歉,納尼薩爾。”幽靈先生說,“隻不過,我沒有太多的時間來等待了。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那麽你應該知道,城裏正發生著什麽……又或者,你已經猜到了。”


    納尼薩爾明顯地驚訝了一下。


    他是在睡夢中被匆匆跑過來的加蘭喊醒的。現實中是淩晨四點,盡管夢境中的時間永遠凝滯在不為人知的夜幕之中。他完全茫然地聽加蘭說起什麽幽靈先生、什麽夢中會麵、什麽九月底的事情。


    他隻想趕緊再睡一會兒,所以加蘭說什麽他就應什麽。但是當他真的進入睡眠,他卻莫名其妙地來到這裏,與一個莫名其妙的人見麵。


    ……地下拱門事件過後的納尼薩爾的確變得脾氣好點了,但是那不代表他就不會生氣。所以他有點怒氣衝衝地把九月底的事情說了出來,打算趕緊離開。


    但是那所謂的幽靈先生,顯然不會讓他那麽輕鬆。


    ……而且,納尼薩爾或許不知道的是,幽靈先生其實原本沒有打算立刻就與納尼薩爾見麵,但是加蘭卻風風火火地說今天就能為幽靈先生解惑,然後急匆匆去叫醒了納尼薩爾。


    無論如何,幽靈先生的話讓納尼薩爾的表情猛地變得怔忡起來。


    “統治這個國家。”幽靈先生低聲說,“那就是他的說法嗎?”


    納尼薩爾茫然了片刻,然後低聲說:“他說他是我的父親……我真正的父親。他說我記憶中的那個‘父親’,隻是布萊恩特家族給我安排的養父。


    “他說,十幾年前,我的母親是在我的外公的安排之下,去到了他的身邊,當他的地下情人。這是一樁政治交易。


    “他說,原本我外公是想要進行一場政治聯姻。他拒絕了,但是我外公——喬納森·布萊恩特,還是將我的母親、他的女兒,送了過去,哪怕隻是讓她當地下情人。


    “十四年前,這個自稱是我父親的人,認為自己有必要留下一條血脈,於是讓我的母親懷了孕。在我母親懷孕不久之後,他就出事了……我不知道他出了什麽事。


    “他離開了拉米法城。我的母親走投無路,就隻能去求助我的外公。


    “而我外公,就在那個時候,開始了他的計劃。他讓我母親生下我,又給我的母親安排了一個看守者……我以為那是我的‘父親’,可那不過是我母親的看守者!


    “……我什麽都不知道,從一開始就一無所知……從一開始就什麽都不能做!”


    納尼薩爾的情緒終於激動起來,他的麵孔飛快地劃過一抹憤怒和難過,然後又消磨成為一種難以形容的沮喪。


    “……我不想成為什麽國王。”納尼薩爾說,“我不明白當國王、當神明,有什麽好的。這世界上的一切都很糟糕。”


    他幾乎憤世嫉俗地說。


    他從來沒有徹底忘記自己的經曆,自然也從來都無法徹底甩開那些糟糕的情緒。往常他用內向的麵孔遮掩了這種情緒的波動,讓自己無知無覺地生存下去。


    他其實也做得很好,無論是加蘭還是往日教會的調查員們,他們都沒有意識到這個外表內向的男孩,內心究竟在想什麽。


    ……說到底,納尼薩爾·布萊恩特永遠是那個納尼薩爾,那個會在醫院裏大發脾氣的孩子。


    他有著那種脾氣暴躁、對世事不屑一顧的本色。他是個聰明又太過於聰明的孩子。他打算自我催眠,遺忘那些該死的令人痛苦的陰鬱經曆。


    他原本幾乎就要成功了,生活變成了另外一副模樣,令他自己也能心平氣和的模樣。


    但是突然地——突然地,一個自稱是他父親的人出現了。真該死,他的父親就應該和他的外公、和他的母親一樣,通通死在過去,通通被他遺忘!


    他顯然是這麽想的,以一種天生的傲慢脾氣。又或者,懦弱脾氣。


    然而遺憾的是,他終究還是不得不麵對這個家夥。那家夥希望納尼薩爾跟他走,他會讓納尼薩爾成為這個國家的國王。


    而納尼薩爾拒絕了。


    “……你還是留在了往日教會。”幽靈先生說。


    納尼薩爾像是猶豫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


    “為什麽?”


    納尼薩爾像是猛地怒火衝天,他睜大了眼睛,身體都顫抖起來。他大聲說:“我不要我的人生再被安排來安排去。聖子、神明、國王,都不是我自己想要的東西!”


    這是個曾經傲慢到聲稱“為什麽是神明成為我,而不是我成為神明”的男孩。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他過去的人生也讓他不得不傲慢起來,不然他可能在很早之前就已經失去了自我。


    納尼薩爾用力地喘著氣,隔了一會兒,才慢慢平靜下來。


    幽靈先生適時地說:“你知道他的身份。”


    “……我猜到了。總歸不是什麽好人。”納尼薩爾說,他又突然看向幽靈先生,“我也知道你。加蘭曾經跟我說過你……”


    “是你從加蘭的話語中意識到了我的存在吧?”幽靈先生語氣平靜地說。他不認為加蘭會主動告知他人關於幽靈先生的存在,即便是納尼薩爾。


    納尼薩爾小聲地嘟囔了一句什麽。


    有那麽一瞬間,幽靈先生感到一絲懷念,因為納尼薩爾這表現。


    當然他不是說這孩子有多討喜,隻不過,聯想到納尼薩爾曾經在醫院裏的表現、曾經在地下拱門後的表現,以及離開地下之後的表現……無論如何,現在這樣似乎更有活力一些。


    不過幽靈先生也不會將自己的想法表露出來,畢竟他無意暴露自己現實中的身份。


    納尼薩爾又說:“總之,你今天突然要和我見麵,是因為……那個自稱我父親的男人?”


    幽靈先生點了點頭,問:“他是怎麽聯係你的?”


    “那天我結束了調查,打算去蘭斯洛特劇院看看加蘭的排練,再和她一起迴教會。”納尼薩爾說,“但是我在半路上被攔了下來。僅此而已,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出現的。”


    幽靈先生微微眯了眯眼睛,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深究,他轉而又問:“你知道他打算做什麽?”


    “……他會毀了這個世界。”納尼薩爾低聲說,“然後再在這片廢墟上建立起一個……新的世界。”


    幽靈先生微怔,感到輕微的歎息。


    “而我拒絕了他。”納尼薩爾的語氣稍微變化了一下,“因為,我不想做這件事情。我希望我自己來安排我的生活。


    “哪怕別人覺得國王是什麽好東西,我也不會這樣認為,因為那隻是不過是他們——這群無知的大人,強塞給我的而已。”


    幽靈先生默然聽著,然後他突然皺了皺眉,他問:“他的確將他的計劃告訴了你嗎?”


    “沒有。”納尼薩爾搖了搖頭,“他隻是說他想要毀掉這個世界,更多的就沒有說。因為我沒有答應他,他當時說,‘真遺憾,如果你答應我的話,你就能得到更多。’


    “……簡直是個瘋子。誰想得到更多?這群愚蠢的大人從來都不知道我想得到什麽,以為他們想得到的東西,就是我想得到的嗎?”


    也不知道是起床氣還是真的足夠憤怒,納尼薩爾的語氣中充斥了個人情緒,要是讓加蘭聽見他這會兒的話,恐怕會驚訝地瞪大眼睛吧。


    幽靈先生沒有附和納尼薩爾的話,也沒有指責或者安慰他。他隻是說:“未來一段時間你要注意安全。”


    納尼薩爾的怒氣戛然而止,他有點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他們很有可能會在今年的神誕日之前行動。”幽靈先生語氣平淡地說,“而盡管你並不知道他們的具體計劃,但是你畢竟知曉了他們會進行一場行動。


    “……我想,你應該也不認為,那個男人會顧慮什麽父子情誼吧?”


    納尼薩爾愣愣地搖了搖頭。


    “所以,他們不會介意順手殺了你滅口,考慮到你並不打算加入他們。”幽靈先生說。


    納尼薩爾呆了一會兒,然後低聲喃喃說:“我突然覺得當國王也不錯……”


    幽靈先生:“……”


    現在的孩子……都這樣了嗎?他頗為費解地想。


    他語塞了片刻之後,才無奈地說:“我想,你沒有別的選擇了。注意安全。”


    “……我未來一段時間裝病,不離開往日教會,可以嗎?”納尼薩爾說。


    “如果你能做到的話。”幽靈先生說。


    納尼薩爾點了點頭,然後他有點扭捏地說:“謝謝……您,謝謝您,先生。”他停頓了一下,“很少有人願意提前提醒我,告訴我應該做什麽、注意什麽。”


    幽靈先生意外地望著他。


    “……隻有您。您是個好人,一直都是。”納尼薩爾突然笑了起來,他有點狡猾地眨了眨眼睛,“我會保密的。再見,先生。”


    ……幽靈先生有點哭笑不得地發現,納尼薩爾好像早已經發現了他與西列斯·諾埃爾的關聯。


    難道這兩張麵孔真的這麽相像嗎?


    但加蘭似乎並沒有發現。


    ……或許是因為,加蘭失去了曾經的記憶,與現實中西列斯的接觸也不多。她未必如同納尼薩爾這麽敏銳。


    不過,這事兒也可以找個機會跟加蘭說說。他未必要一直保持這個身份的秘密性,其實已經有許多人知道這一點了。


    他想著,然後說:“再見,納尼薩爾。記得幫我跟加蘭說一句,讓她下周六不要緊張。”


    納尼薩爾點了點頭,恢複了平常的樣子,然後離開了夢境……幽靈先生估計他今天可能是睡不著了。


    阿卡瑪拉的力量有利有弊,雖然可以因此獲得良好的睡眠,但真的要發生什麽的話,睡眠可能就成了一場奢望。


    他迴到了孤島上,漫不經心地望著孤島上剩下三個將要前往的夢境泡泡——埃米爾、赫德、阿方索——不過並沒有急著過去。


    他首先思考了一下這一次與加蘭、納尼薩爾見麵之後的收獲。


    人們通常以為,年輕的孩子都是不懂事、不經事的。或許他們的這種偏見並不是完全錯誤,但起碼在有些時候,他們這種輕率的偏見可能帶來一些問題。


    顯然,加蘭和納尼薩爾,他們可能比一般的成人都要更加聰明和敏銳一些,尤其是他們還始終跟隨著往日教會的調查員們一同工作。


    納尼薩爾顯然沒有將自己與埃比尼澤·康斯特見麵的事情告訴其他人,或許他以為這事兒已經過去了,或許他以為自己能解決。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他不願意和大人談這事兒。


    他之所以願意將這件事情告訴幽靈先生,隻是看在加蘭,以及,西列斯·諾埃爾曾經幫助他、提醒他的麵子上。


    而這條信息……


    九月底似乎是陰影信徒暗中活動的一段時間。他暗自想。


    埃比尼澤在那個時候與納尼薩爾見麵——他的神出鬼沒已經很好解釋了,下水道和井蓋——而埃米爾在那個時候似乎也終於知道自己要畫什麽。


    而等到時間進入十月,一切就塵埃落定了。所有人都在等待神誕日,或者神誕日前夜的到來。


    他琢磨了一下納尼薩爾剛剛透露出的一些信息。


    納尼薩爾的母親,是喬納森·布萊恩特為了政治利益而送到埃比尼澤·康斯特身邊的女人。而或許喬納森也沒有想到,沒過多久,埃比尼澤自己就出事了。


    從現在這個時間點來迴望埃比尼澤當初的事情,他很難不考慮一種可能性,也就是,埃比尼澤是故意暴露自己的信仰的。


    “陰影”很有可能就是在十四年前聯係了他們,於是陰影信徒知道自己需要做些什麽。他們最終也的確做到了——他們讓“陰影”從福利甌海脫困了。


    一個微妙的細節是,這件事情最終是由埃比尼澤·康斯特在行動的。所以,遠在福利甌海的“陰影”,選擇聯係了康斯特公國的某個信徒。


    ……聽起來有些舍近求遠,不是嗎?畢竟福利甌海的孤島上,或者米德爾頓,可是有許多陰影信徒的。


    但“陰影”最終選擇的卻是康斯特公國…… 或許是因為那個泥碗?


    無論如何,埃比尼澤·康斯特得到了來自“陰影”的啟示,他肯定是要離開康斯特公國,前往北方,為了他所信仰的神明。


    但是,他也未必會樂意完全拋下自己在拉米法城經營多年的力量。所以,將一切都掌控在自己的手中,會是更好的辦法。


    換言之,當埃比尼澤前往米德爾頓是有目的的行動的同時,他離開拉米法城也一定不可能是被迫的(至少本質上不是),而很有可能是他自己主動這麽去做的。


    他提前安排好了一切,比如曆史學會的那個實驗、比如菲爾莫爾家族繼續暗中潛藏,同時暗中幫助其他的陰影信徒。


    但是,他應該也十分清楚,他的離開一定會帶來劇烈而複雜的影響,尤其當他是一個國家的繼承人的時候。


    他不能確定自己將要離開多久。


    他需要盡可能地,讓康斯特公國始終保持自己離開時候的模樣(主要是啟示者這一邊),這樣未來的某一刻,如果他可能迴到這座城市的話,那也可以讓這座城市迎接他的迴歸。


    ……所以,在曆史學會,他需要保守的老人,來掌管局麵。


    那個複現神明的力量的實驗(或許也包括夏先生的離開?),也的確達到了這個效果。這盡管讓曆史學會內部矛盾積累,但是也始終維持了原本的模樣,十四年來始終沒有什麽改變。


    當然,迷霧的消散、當代大公——對埃比尼澤來說,那就是小時候跟在他後邊亦步亦趨的幼弟——的野心,都讓如今的康斯特公國發生了巨變。這或許是埃比尼澤意料之外的。


    但最關鍵的問題是,十四年前,埃比尼澤·康斯特選擇讓其他人以為自己是舊神追隨者。而在一片混亂之中,是夏先生聯合往日教會,要求大公更換繼承人。


    王權與教權在這一刻產生了衝突。


    埃比尼澤會預料到這一點嗎?他一定會。但是,往日教會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一名舊神追隨者成為大公,這是天然的矛盾衝突,而埃比尼澤的存在引爆了這個炸彈。


    或許這才是十四年前的事情始終讓人們諱莫如深的原因。


    康斯特家族的確屈服了,他們更換了繼承人,剝奪了埃比尼澤的繼承權,同時在短短幾個月之後,就幹脆變更了大公人選。


    ……但是埃比尼澤·康斯特並沒有死。


    他的“破綻”是從聲稱自己有妻有子開始的。但是似乎沒人知道納尼薩爾·布萊恩特就是他的孩子。


    不管是布萊恩特家族還是康斯特家族,兩邊都沒有任何的表示,尤其是在布萊恩特家族出事之後,康斯特家族那邊也全然沒有認迴納尼薩爾的意思。


    ……所以這個孩子可能原本就不為人知。


    或許是埃比尼澤·康斯特拿這個孩子、這條血脈的存在,來威脅康斯特家族和往日教會——“如果你們不放過我,那麽我也不會放過這對母子。”


    又或許是康斯特家族故意假借埃比尼澤的這個借口,刻意選擇保下埃比尼澤的命,隻是為了讓往日教會認清自己的地位——“哎呀,畢竟還有一對母子。況且,他是‘康斯特’。”


    總之,情況最終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埃比尼澤·康斯特究竟為什麽要留下一條血脈,可以有許多種解釋。


    但或許有一種,可能是因為,他感到自己未必能完成“陰影”交代的任務,感到自己可能命不久矣,所以他想要留下一個孩子,不管是為了繼承自己的信仰,還是繼承家族的血脈。


    ……真不知道埃比尼澤·康斯特是否知道,喬納森·布萊恩特這個老頭對納尼薩爾做的事情。


    或許他知道,所以才會在九月底的時候找到納尼薩爾,詢問他是否樂意成為“國王”……哦,國王。聽起來相當“子承父業”。


    埃比尼澤甚至沒有打算自己成為“國王”,而打算讓自己的兒子成為。他並不貪戀權勢,甚至有一種微妙的、拿這事兒給納尼薩爾作為補償的想法。


    但是,這恐怕也不會影響,在納尼薩爾拒絕這個提議之後,埃比尼澤打算殺死這個後患的選擇。


    ……埃比尼澤·康斯特是一個扭曲的、受到汙染的人類。他當然也是人類,擁有人類的七情六欲,但是他已經不可能用正常的方式去表達自己的感情與想法。他已經徹底瘋狂了。


    埃比尼澤想要將這個世界按照自己的心意、按照“陰影”的心意,重新塑造一下。一片廢墟之上的絕望的國家與人民,或許這就是他想要的東西。


    這種事情本身就給人一種相當滑稽可笑的感覺。


    作為文明國家培養出來的繼承人,埃比尼澤·康斯特卻想要投身於文明之外的神明。


    他留下納尼薩爾這個孩子,意味著他很有可能十分在意康斯特家族(至少是自身)的血脈傳承。但是,他又好似全然不在意這些東西,而隻想將它們全都毀掉。


    ……神誕日。


    或許,埃比尼澤·康斯特隻是想要讓這一天成為神隕的日子。


    ……如今距離那個日子已經不遠了。


    而另外一個問題就是,埃米爾的那幅畫究竟是什麽?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刻完成?


    這個時間點顯然不是隨意選擇的,陰影信徒就是想要埃米爾在神誕日之前完成一幅畫。但,一幅畫有什麽用?


    蘊藏著神明的力量?


    但是,現在陰影信徒那邊似乎是還差翠斯利、佩索納裏,最多再算上阿特金亞,這三位神明的相關畫作。難道埃米爾是將這三位神明的概念都融匯於一幅畫之中了嗎?


    埃米爾真能做到這一點?並且沒有發瘋?


    至少從之前朱爾斯的描述中來看,埃米爾的精神看起來並未失常。


    ……他沉默地站立於孤島之上,安靜地思考了一陣,並沒有得出一個答案,便轉而觀察起了埃米爾的夢境泡泡。


    他沒有急著進入,而隻是望著夢境中的場景。


    夢境中,埃米爾似乎身處……一間博物館。是的,仍舊是那間博物館,就是幽靈先生頭一迴進入埃米爾的夢境時,他望見的那個“不存在的博物館”。


    埃米爾背著畫板——那打扮和曾經的凱蘭真是十分相似——目光嚴肅又興奮地站在一幅畫前,隨後埃米爾擺開了畫板與畫筆,開始了……


    ……臨摹?


    等等,臨摹?


    他此刻站在孤島上,隻是觀察著這個夢境泡泡,但是與此同時,他卻猛地一怔,感到思緒仿佛被拽迴了更為久遠的過去。


    一個可能性出現在他的大腦中,並且突然地解釋了,為什麽埃米爾那麽久都沒能畫出什麽東西,卻在九月底一下子開竅了。


    埃米爾並沒有創作出一幅畫,他隻是在臨摹。


    那隻是……


    “……晚上好,埃米爾。”幽靈先生低沉的聲音出現在埃米爾的耳旁。


    “啊!幽靈先生!”埃米爾挺愉快地和他打了聲招唿,“晚上好!”


    近距離觀察埃米爾的情況,幽靈先生發現,他的精神狀態的確不怎麽壞,似乎隻是單純從畫畫這件事情上找到了樂趣,還不能說是癡迷或者狂熱於此。


    ……雖然夢境中也依舊在畫畫已經顯得十分不對勁了……


    幽靈先生便不動聲色地問:“最近怎麽樣,埃米爾?過去半個多月的時間都沒有聽聞你的消息,並且……你現在開始喜歡畫畫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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