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那個堪薩斯的學術團隊如何?”


    他們的目光望著布裏奇斯家族書房落地窗外的秋景。時間臨近秋末,不可挽迴的枯敗之景統治了北郊,也統治了這扇落地窗外的風景。


    當西列斯第一眼瞧見奧爾登·布裏奇斯的時候, 他稍微吃了一驚。


    上一次與這位老畫家見麵, 還是年初的冬天。奧爾登如今已經67歲了, 但是上一次見麵的時候, 他還並不如同現在這般蒼老與疲倦。


    他的頭發幾乎已經全白了,臉上的皮皺巴巴地依附著他的骨頭和血管,目光渾濁又空洞。他好像真的將要去見這個家族真正信仰的神明了。


    不過, 當他望向西列斯的時候,他的目光仍舊如同往常那般溫和——一種偽裝出來的溫和。


    西列斯過來的時候並未見到埃米爾和埃米爾的母親。他被布裏奇斯家族的仆人直接帶到了奧爾登的書房。他們寒暄了兩句, 然後奧爾登就問出了那個問題。


    來自堪薩斯的那個學術團隊。


    今天上午西列斯見到了他們, 並且暗中對他們每一個人都進行了一次意誌判定。


    盡管有幾位教授的意誌屬性看起來有些不妙,但至少都還在安全範圍之內。他們可能隻是無意中接觸到了一些不太安全的典籍,所以受到了汙染。


    西列斯為他們進行的這一次判定, 也可以說是幫助他們祛除了汙染。對於他們來說,可能就是來到拉米法大學就莫名其妙地“精神一振”吧。


    不管怎麽說, 這算是一個好消息。他衷心希望這些異國而來的客人們不要出現什麽意外。


    這個學術團隊預計是在拉米法城參加神誕日慶典之後,再返迴堪薩斯。在這期間,西列斯這邊可能不得不始終對其保持關注。


    於是,麵對奧爾登的問題,西列斯便隻是迴答說:“他們看起來會經曆一次不錯的學術之旅。”


    “那是好事。”奧爾登溫和地說,“沒人願意遭遇什麽意外。”


    這話說完之後,奧爾登與西列斯都沉默了片刻。


    “……我們上一次在這裏談話的時候, ”西列斯說, “是今年年初。”


    奧爾登的表情微微一變。


    “在那之後, 地下拱門事件發生了。”西列斯語氣沉靜地說, 沒有帶上任何感情色彩,隻是客觀地描述著事實,“現在,大半年的時間過去了。”


    “……沒人想到喬納森會做出那種事情。”奧爾登語氣沉沉。


    西列斯終於將目光停駐在麵前這位老畫家的身上。他們沉默地對視著,但奧爾登始終一言不發。


    於是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他說:“你很清楚我這一次的來意,奧爾登,況且,是你主動邀請我過來詳談的。我們沒必要繼續兜圈子。”


    奧爾登的目光微微顫抖了一下。他蒼老的麵孔上快速地劃過一抹猶豫。


    “……我們當然可以在這兒聊聊學術話題,聊聊拉米法大學將要開設的美術學院,聊聊您的生活、十月集市、天氣或者其他新聞。


    “但是你也很清楚,隱藏在這一切看似平和的話題背後的,世界的可怕真相與陰影。”


    西列斯語氣照舊平靜地說。


    不知道是否是那最後一個詞觸動了奧爾登,老畫家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恐懼。


    他又沉默了一段時間,然後低聲說:“我們都會死。”


    西列斯微怔。


    “……都會。”奧爾登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臉上皺巴巴的皮仿佛都顫抖起來,“那是我們無法逃離的結局。”


    “……他們打算怎麽達成這個目的?”


    “我們會受到來自……地下的……”奧爾登像是猶豫了一下, “攻擊。”


    “比如?”


    奧爾登沉默著。


    “人?”西列斯問。


    “……不止。”奧爾登像是勉強自己說著,“所有的一切……人與蟲、汙泥與黑暗……都將湧現出來……那會吞噬這個世界,以及這個世界的人類。我們會失去一切。”


    西列斯多少有些漫不經心地聽著,他將這些信息與自己之前知曉的事情結合起來,然後若有所思。


    隨後他說:“而你助紂為虐?”


    奧爾登像是猛地被什麽利器打中了。他默然地、深沉地望著西列斯。


    西列斯也稍微警惕了一些。


    他當然知道這一次與奧爾登的談話未必那麽安全,如果陰影信徒埋伏在這兒就顯得不妙了——雖然他覺得陰影信徒並不會那麽做——不過,李加迪亞的幽靈就徘徊在他的身周。


    此外,就奧爾登這個精神狀態,他覺得他隻要給這位老畫家進行一次意誌判定,這家夥說不定就直接瘋了。


    在過去的這幾個月裏,奧爾登·布裏奇斯,乃至於這個家族的其他人,究竟都經曆了什麽?


    就在這個時候,奧爾登突然拍了拍一旁的響鈴,把仆人叫了過來,讓仆人將埃米爾和埃米爾的母親叫了過來。


    西列斯安靜地等待著,沒有說什麽。而奧爾登在這個過程中始終低著頭,也沒有看向西列斯。


    當埃米爾與他的母親抵達的時候,奧爾登才終於抬起頭。直到這個時候,他們才發現,奧爾登已經老淚縱橫。


    “外公!”埃米爾不由得吃了一驚。


    他顯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因此有些張皇地望了望奧爾登,又看了看自己的母親,以及在場的西列斯。


    而他的母親,在這一刻好似已經明白了什麽,麵無表情地站在那兒,也沒有理會自己的孩子的求助目光。


    “……我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奧爾登說,他的聲音顫抖而沙啞,帶著被淚水衝刷過後的粗糲,“但是我別無選擇。


    “這是一個動蕩的、變化的時代,我必須做出這個選擇,我才可以保住布裏奇斯家族……我不得不。”


    他的女兒站在一旁,目光冷漠,也或許,悲哀。


    ……西列斯在這一刻驟然明白了過來。


    奧爾登並非出於信仰、或者投靠、或者屈服的心態,才讓埃米爾去臨摹那些畫作。他是為了家族血脈的延續。


    正如他所說的那樣,這是一個動蕩的時代,現在就是命運的十字路口。


    如果陰影信徒勝利,那麽奧爾登的行動自然為布裏奇斯家族,在陰影信徒那邊爭取了一些地位。


    而如果陰影信徒失敗,那麽奧爾登也可以聲稱,一切都是他鬼迷心竅,他的女兒和外孫是無辜的。


    甚至於,埃米爾到現在都還沒有更改姓氏,奧爾登完全可以讓布裏奇斯家族的血脈,借著哈裏森這個姓氏繼續存在。


    ……如同菲爾莫爾家族一樣,奧爾登也想要為自己的家族留一條後路,又或者說,兩邊同時下注。


    隻不過,菲爾莫爾家族與陰影信徒的關聯已經太深了,陰影信徒也發現了他們的二心,並且殺死了傑瑞米·福布斯。


    而奧爾登這邊,他們畢竟勢單力薄,不引人注目。奧爾登·布裏奇斯更是直接以自己為籌碼,打算在必要的時候犧牲自己,保住家族的後代。


    ……西列斯無法評價奧爾登這種選擇的合理性。


    事實上,西列斯的同伴們當然是站在他這邊的,毫無疑問,並且也從未動搖。


    但是,盡管奧爾登·布裏奇斯與西列斯有過接觸,甚至提供了當初地下拱門事件的一些線索,可他終究還是為陰影信徒付出了自己的行動。


    ……該責怪他嗎?這算是一種“背叛”嗎?


    西列斯也很難迴答這個問題。不能說他對奧爾登的行為毫無異議,但是,他也沒法用更加嚴厲冷酷的語氣來指責奧爾登了。


    “……所以你決定在這個時候與我見一麵。”西列斯說,“你很清楚你在做什麽,你也很清楚你的選擇是錯誤的。所以你決定將一部分信息告訴我。”


    奧爾登遲緩地點了點頭,隨後他又歎了一口氣,自嘲地說:“聽起來十分自我矛盾,不是嗎?”


    “父親……”他的女兒忍不住叫了奧爾登一聲,但也隻是說了這麽一句,隨後就一言不發。


    隔了片刻,她說:“我可以帶埃米爾迴樓上了嗎?”


    奧爾登點了點頭。埃米爾又懵懵懂懂地被他的母親帶走了。


    “……你讓他們下來,是因為……”


    “是因為我想告訴您,埃米爾是無辜的。”奧爾登說,“我和我的女兒,我們做出了錯誤的選擇,在錯誤的時間點。但是埃米爾對此一無所知。我希望您不要遷怒他。


    “現在,我試圖站在正確的一邊,但是,我又感到十分困惑——您是否就真的是正確的一邊?”


    奧爾登用困擾的目光看了看西列斯,說:“您總是……總是保持沉默。”


    西列斯低低地笑了一聲,他說:“不然我應該如何?”


    “更加……強硬,更加冷酷,更加傲慢。”奧爾登說,“更加,如同一位神明。”


    西列斯微微皺了皺眉。


    “……您知道往日教會那邊已經決定了下個紀元的名字嗎?”奧爾登說,“許多人,許多貴族,都知道了,也都知道這個名字來自於您。


    “往日教會已經展現了自己的態度,所以我們也得展現自己的態度。我們得選擇立場。或許您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是……


    “……我想了好幾天,才決定和您見一麵。他們或許在意,或許不在意,但是我已經滿不在乎了。


    “今天晚上,埃米爾就會離開這裏。他會去到一個……一個終將見證這一切的地方,直到這件事情徹底過去——徹底有一個結果。”


    西列斯問:“哪裏?”


    “往日教會中央大教堂。”奧爾登說。


    這個答案不出意料。西列斯甚至懷疑,有不少貴族會選擇將自己的孩子,哪怕隻是其中之一的孩子,送到往日教會那邊。這就是這群貴族的作風,雞蛋從來不會放在同一個籃子裏。


    西列斯也是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終究與這個世界的某些潛規則格格不入。


    理論上講,他其實應該通過往日教會那邊,與這個國家、這些貴族進行溝通。但是他自己並不是那麽喜歡這種方式。


    說到底,他畢竟還是來自地球的人類。他很難認可……費希爾世界的這種信仰方式。


    “……那麽,我已經知道了你的立場。”西列斯不置可否地說,“你還有什麽能告訴我的嗎?”


    奧爾登瞧著他,帶著一種謹慎的思考。


    “比如……埃米爾的事情?”西列斯說。


    奧爾登明顯地怔了一下。他露出了一個頹唐的表情,然後說:“真是什麽都瞞不過您。”


    西列斯等待著他後續的話。


    “……埃米爾。”奧爾登語氣沉沉,“他們要求埃米爾去畫一幅畫。”


    “創作?”


    “是的,一開始是創作。”奧爾登說,“他們想要埃米爾繪製一幅……拉米法城相關的畫作。”


    西列斯微微一怔。


    “但是埃米爾做不到。這個孩子……從來都不喜歡畫畫。”奧爾登無奈地說,“於是,最後埃米爾就去了他們那邊,臨摹一些畫作。


    “具體是什麽樣的過程我也不是很清楚,是他們那邊負責的,我隻是將埃米爾送過去。我知道埃米爾一定……受到了一些汙染,但好在有‘複現自我’的儀式,讓他慢慢恢複了過來。”


    奧爾登的語氣有種輕描淡寫的感覺,應該說,他相當明顯地弱化了自己在整件事情中的作用。


    而按照埃米爾的說法,在奧爾登帶他前往米奈希爾博物館的時候,奧爾登甚至沒想起來讓埃米爾帶上“複現自我”儀式的時軌,是埃米爾的母親提醒了自己的孩子。


    這就意味著,奧爾登其實沒那麽在意……至少在那個時候,沒那麽在意埃米爾的安危。或許就如他所說的那樣,他鬼迷心竅了。


    隻不過,因為後來他從往日教會那兒聽來的消息,所以他又改變主意了。


    ……這其實是個挺殘酷的事實,對於埃米爾和他的母親來說。


    不過對於此刻的西列斯來說,他隻是照舊保持著表情的平淡。


    奧爾登又說:“他們似乎掌握了某種……讓畫成為‘門’的辦法,就像是曆史學會的門後空間,或者沙龍那樣。現實中的某個地方、某個物品,連接了一個虛構的、虛幻的空間。


    “……那些地方……我想,他們可能就躲藏在那些地方。他們總是神出鬼沒。或許不僅僅是畫,其他什麽東西也會成為他們的‘門’。”


    “那麽,所有的畫都會這樣嗎?”


    “不,他們會從中挑選。”奧爾登說,“……而且,據我所知,他們似乎也沒有那個能力大批量製造。隻是其中一部分,特定的一部分。”


    “埃米爾臨摹的那些畫作就會成為‘門’?”西列斯問。


    奧爾登猶豫了一會兒,他沒法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就隻能說:“或許有這種可能,但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們究竟打算拿這些畫來做什麽。


    “……我甚至不明白他們為什麽會找到埃米爾。”


    西列斯打量了一下這位老畫家,他突然問:“你認識傑瑞米·福布斯嗎?”


    “……當然。”奧爾登愣了一下,“菲爾莫爾家族的。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在他出事的那間臥室中,擺放了一副你的作品。”西列斯言簡意賅地說,“據說是描繪了拉米法城南郊風光的畫作。”


    奧爾登流露出了明顯的驚訝的表情,他甚至有點緊張和焦躁起來。他說:“不……我並不知道這是怎麽一迴事。那幅畫作……我想想,那應該是我早年的作品,在二十年前就已經賣出了。”


    “賣給了誰?”


    “一位收藏家?”奧爾登有些匆忙地說,“我不是很確定,那是很早之前的作品……南郊、南郊。我曾經畫過不少與南郊有關的畫作,但是那都是我五十歲之前的作品。


    “在我慢慢蒼老之後,我就不想畫那些自然山川了。”


    “為什麽?”西列斯多少有些好奇地問。


    “……因為我已經老了。”奧爾登略微苦澀地說,“而自然永遠生機勃勃。此外,當時……我從我的父親那裏,聽聞了家族的事情。


    “阿特金亞、撒迪厄斯……您知道的,那給了我沉重的打擊。當我逐漸蒼老的時候,我不得不關注起撒迪厄斯,並不僅僅是因為家族,也是因為我自己。


    “於是,我很難再麵對那些……曾經喜愛的藝術。”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說:“所以,你並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選擇這幅畫作成為‘門’。”


    “那是……那居然成為了‘門’?!”奧爾登驚駭地說。


    他的表現似乎有些過於驚訝和恐懼了,西列斯打量了他一下,便說:“我如此懷疑,因為傑瑞米的死亡始終是一個謎團。


    “或許是‘門’將死亡帶到了傑瑞米的身邊,而那幅畫在傑瑞米的臥室中顯得最為可疑。”


    奧爾登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他已經嚇出了一身冷汗,手指顫抖著端起了茶杯。他喝了兩口,才慢慢平靜下來。


    他虛弱地低聲苦笑說:“我隻是……沒有想到。沒有想到,這一點。”


    “……那幅畫成為‘門’,會牽連到你身上?”西列斯敏銳地問。


    “我……我隻是如此猜測。”奧爾登露出了一個蒼白的笑容,“那畢竟是我親手創作的。而埃米爾隻是臨摹了一些畫。創作與臨摹,那終究是不一樣的,您肯定也明白這一點。”


    西列斯目光深深地望了這位老畫家一眼。他不太相信這種說法,他懷疑奧爾登知道更多。


    他們短暫地沉默了片刻,隨後西列斯說:“你剛剛的意思是,在你還不知道家族真實信仰的時候,你始終欣賞山川自然的風光?”


    “當然。”奧爾登也稍微恢複了平靜,大概是因為談及了自己熟悉的話題,“阿特金亞總是與翠斯利不可分割。


    “……不,應該說,作為‘藝術’,阿特金亞與許多舊神都有著密切的關聯。但是藝術的信徒總是偏好自然,或者欣賞自然,這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藝術與自然。阿特金亞與翠斯利。西列斯心想。


    他或多或少有些關注這種隱藏的關聯。


    隨後,奧爾登猶豫了一下,然後低聲說:“周五的晚上。”


    “……什麽?”


    “他們打算在周五的晚上行動。”奧爾登的聲音很輕,“……在那一天的入夜時分。”


    西列斯目光深深地望著奧爾登,說:“你應該很清楚,將這件事情告訴我,並不會給你帶來任何好處。”


    “但是……”奧爾登麵露掙紮,他歎了一口氣,“或許我隻是覺得……我隻是開始期盼,黎明紀。”


    西列斯聲音低沉地說:“聽上去十分美好。”


    “是啊,聽上去十分美好。”奧爾登說,“至少比現在美好。”


    西列斯沉默片刻,然後說:“如果你想要去往黎明紀,而不是第二個陰影紀,那麽你應該將所有的信息告訴我,而不是語焉不詳。”


    “……我做不到。”奧爾登苦笑著說,“【守口如瓶】。您或許知道這個儀式?在觸及到某些關鍵信息的時候,這個儀式就會自發進行,就會讓我成為一個又聾又啞、連字都不認識的傻子。


    “我來不及在這個儀式進行之前,將那些事情告知您。”


    這下西列斯是真的有些驚訝了。


    他的確知道這個儀式,陰影信徒也的確會利用這個儀式來保守秘密,但是,“自發進行”?


    這聽起來就有點像是神明的力量——觸及到某個概念就自動發生。又或者,是有什麽人始終在監視這些知情者?或者是封印物?


    西列斯的大腦中出現了許多種可能性。


    他對這個說法抱有一定的懷疑,思考片刻之後,便決定給奧爾登進行一個心理學判定,看看這位老畫家是否說謊——奧爾登掌握的信息一定相當關鍵。


    他其實也可以判定自己的心理學屬性,不過給奧爾登進行判定會更加方便。畢竟他是守密人,不是嗎?他又不是玩家。


    他短暫地保持了沉默,在心中說:“判定奧爾登·布裏奇斯的心理學屬性。”


    【守密人,奧爾登·布裏奇斯(畫家)正在進行一次心理學判定。】


    【心理學:54/……】


    麵前跳躍出來的數字都是指向了這一次心理學判定會成功。


    換言之,無論奧爾登是否說謊,西列斯都會相信他。命運並沒有指出第二條道路,結果隻有一個。


    西列斯便隨意地選擇了一個。


    【心理學:54/39,成功。】


    【受到枷鎖束縛的老畫家,他當然很想坦誠一切,但是他做不到。他隻能描述自己身上的這個枷鎖。他期望麵前的這個男人能相信他;這種期待,等價於他望見那個男人身周的灰白色幽靈時候的恐懼。】


    骰子給出的描述反而真正讓西列斯驚訝了一下。


    奧爾登·布裏奇斯看見了他身邊的幽靈?


    這意味著……


    西列斯幾乎下意識抬眸,望向了奧爾登那張蒼老的、疲倦的、陰鬱的麵孔。


    ……這位老畫家就要死了。


    他的確沒有撒謊。他其實可能了解更多,但是他無法將那些事情告訴西列斯。他就要死了,但是在死之前,他也想拽住這可憐的、生命盡頭的最後一點時間。


    西列斯快速地在心中過了一遍今天與奧爾登對話的收獲。


    隨後他意識到,最大的收獲,或許就是那一句“人與蟲、汙泥與黑暗,都將湧現出來,吞噬這個世界”,以及周五入夜時分這個時間點。


    其他的問題,奧爾登實際上一問三不知,同時也無法說出口。當然,他隱隱暗示的,關於城內貴族的立場,也相當有意思,但那不是西列斯現在關注的問題。


    “……我明白了,奧爾登。”西列斯最後說,“那麽,你還了解任何可能與此事有關的線索嗎?”


    奧爾登看起來鬆了一口氣,然後他絞盡腦汁地思考了一陣,便說:“有一件事情,我可以告訴您……那個家夥,十四年前離開拉米法城的那個家夥……”


    他看起來好像沒法將埃比尼澤·康斯特這個名字言之於口。


    “……前幾天他大發雷霆,不知道是否因為時間將近。”奧爾登盡可能地含糊其辭,“他說他被一個女人欺騙了。”


    埃比尼澤·康斯特被一個女人欺騙了?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然後點了點頭,他說:“這是個挺有意思的事情。”說完這話,他看了一眼時間,便說,“那麽,我該告辭了。”


    奧爾登有點意外,他說:“但是現在還不到三點,您要不要在這兒吃頓晚餐?我是說……”


    “時間將近。”西列斯語氣冷淡。


    奧爾登想說什麽,但是最終,他隻是頹唐地坐在那兒,一言不發。隔了片刻,他痛苦地低聲喃喃:“我做出了一個錯誤的選擇嗎?”


    “或許這個評斷需要由曆史來給出,而不是由我。”西列斯說,“再見,奧爾登。”


    普拉亞家族的馬車一直在布裏奇斯家族外頭等待著,所以西列斯也婉拒了奧爾登派遣仆人送他迴去的提議。西列斯並沒有直接返迴凱利街99號,而是先去了拉米法大學,也正好順路。


    等他抵達拉米法大學的時候,琴多恰巧完成了考試的監考。他正漫不經心地清點著試卷。


    而學生們剛剛完成了這場考試,再加上是助教監考,所以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


    可是他們敬愛的西列斯·諾埃爾教授卻在這個時候麵無表情、目光嚴肅地出現,每一名學生都感到自己那鬆掉的一口氣又重新迴到了自己的喉嚨口,不上不下,緊張又焦慮。


    “……您來了?”琴多有些意外。他以為西列斯與奧爾登的對話會持續更長時間。


    西列斯點了點頭,他又望向了考場裏的學生們——有那麽一瞬間,他有點困惑為什麽學生們的表情這麽如臨大敵,然後下一秒,他明白了過來。


    ……他心中啼笑皆非,琢磨著這群學生下學期是否還會選他的課。


    但是話又說迴來了,他當上專業主任之後似乎也沒做什麽吧?不就是讓學生們每堂專業課的期末都必須考試,值得這樣嚴陣以待嗎?


    西列斯感到一絲好笑,不過也沒有再和琴多對話。


    等學生們一個接一個戰戰兢兢地走開了,琴多才玩味地說:“他們像是被您嚇壞了。”


    “他們以後會習慣的。”西列斯客觀地說。


    琴多:“……”


    嗯……助教先生對此表示懷疑。


    老實講,有時候琴多也覺得,西列斯的嚴厲與溫柔好似一體共生一樣。不過學生們大多數時候,隻能通過諾埃爾教授的卷子裏那一兩道送分題,體驗一下這種溫柔……呃,憐憫?


    他們整理好了卷子,迴了趟辦公室批閱了一部分。在這個過程中,西列斯也跟琴多說起了奧爾登提供的部分信息。


    “周五入夜時分,來自地下的敵人?”琴多說,“聽起來他們像是有備而來。”


    西列斯點了點頭。他說:“奧爾登提及了人與蟲。蟲子暫且不說,人的話,就隻是陰影信徒嗎?”


    “但是過去一段時間我們始終在監控拉米法城內的情況。”琴多困惑地說,“並沒有居民大批量失蹤的情況。他們總不能憑空變出來一些人?”


    “的確。”西列斯說,“不過,單憑陰影信徒,他們怎麽能保證‘吞噬這個世界’?拉米法城好歹也有這麽多人,啟示者的力量也並不是無敵的。”


    但陰影信徒卻好像十分有自信。他們甚至放任奧爾登將這條信息告知西列斯。


    況且,這隻是陰影信徒這邊的計劃。


    “陰影”的成神計劃,以及陰影信徒的滅世計劃。這是他們需要同時關注的兩個問題。


    前者涉及到那十三位舊神,後者則更多是陰影信徒的自說自話。


    “陰影”是想要吞食這個世界、這一整個費希爾文明,借此得到命運的力量;在找到“命運”之前,祂並不打算毀掉這個世界。


    而陰影信徒,他們似乎是認為,“毀滅”就是吞食的辦法。


    ……似乎也不能說不對,但西列斯總是感覺其中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越是臨近神誕日,這種感覺就越是明顯。


    陰影信徒的努力顯然涉及了那些畫作,但是這些畫作卻又始終未曾派上用場;他們似乎是想要利用翠斯利對於人類的憎恨,但是翠斯利的汙染又好似隻在無燼之地出現。


    的確,菲爾莫爾家族那邊訂購了一大批帽子,但交付期限卻是在神誕日之後。


    陰影信徒真的有如此自信,認為自己可以在短時間之間——一夜之間——汙染整個拉米法城的居民?


    此外,約瑟芬·霍西爾的那首童謠……


    ……約瑟芬·霍西爾欺騙了埃比尼澤·康斯特嗎?


    這是從剛剛奧爾登·布裏奇斯的說法而得出的猜測。


    幾天之前,埃比尼澤·康斯特大發雷霆,這種怒氣是因為他受到了一個女人的欺騙。


    當然,就這麽憑空而來的一種說法,西列斯很難合理地推斷出相關的可能性;但是,如果稍微天馬行空地想一想的話……


    如果不是陰影信徒中的女人欺騙了他,那麽埃比尼澤·康斯特似乎也沒必要在奧爾登等人的麵前發火。而陰影信徒中的女人,西列斯這邊最為了解的,也就隻有約瑟芬·霍西爾了。


    約瑟芬有可能在什麽地方欺騙了埃比尼澤?


    西列斯從時光長河那兒得到的信息是,約瑟芬恐怕是在十四年前,埃比尼澤離開拉米法城之前,被殺死的。


    所以,如果約瑟芬打算欺騙埃比尼澤,那麽也隻有可能是在十四年前,或者更早的時間。


    ……他曾經考慮過一個問題,約瑟芬在陰影信徒群體中待了二十年,從年輕到年老、從生到死,她真的隻在生命的最後關頭寄出了那首童謠嗎?就沒有做過其他什麽事情嗎?


    這種對於埃比尼澤·康斯特的欺騙,是否就是她曾經做的事情?


    不過,這種猜測顯然有很多問題。


    埃比尼澤怎麽會相信約瑟芬的謊言?他甚至要在離開拉米法城之前殺死約瑟芬,這微薄的信任就十分不符合“受到欺騙”的信任程度了。


    此外,約瑟芬欺騙埃比尼澤的那件事情,與她創作的那首童謠,可能會有什麽關聯嗎?


    當然,如果這個欺騙埃比尼澤的女人並不是約瑟芬,那麽西列斯也隻能感到無奈了——天知道這個女人會是誰。


    時間臨近傍晚,他們打算將剩下的一部分考卷帶迴家批完。


    “明天您有什麽安排?”琴多問。


    西列斯想了想,然後歎了一口氣:“我需要陪同那個學術團隊參觀拉米法大學,然後是學術研討。後天應該就能空下來了,用不到我了。”


    琴多頗為氣惱地說:“您在拯救這個世界,而您還得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


    西列斯失笑,他說:“沒什麽,這能給我更多思考的時間。”


    琴多看了看他,最後還是湊過來,輕輕地吻了吻他的唇瓣。他低聲說:“您太累了。”


    “有嗎?”


    “有。”琴多斬釘截鐵地說。


    西列斯一時無言,最後他隻能說:“人之常情。”


    琴多用一種十分機敏的目光瞧了瞧他。


    “……你是想說,我現在還把自己當成‘人’?”


    琴多嘟囔著說:“也不是……您始終是我所信仰的神明,但這種概念與舊神無關。我討厭那些舊神。我隻是在想,即便是神,祂們也未必能像您做的這麽好。”


    西列斯微怔。


    “……讓我讚美您吧。”琴多親吻著他,“您值得這一切。”


    西列斯低聲笑了笑,他加深了這個吻。親吻持續了片刻功夫,直到琴多氣喘籲籲地倒在西列斯身上。


    琴多的聲音有點沙啞。他的額頭靠在西列斯肩膀上,他有點氣惱地說:“為什麽我們偏偏在辦公室?”


    他心愛的神明從來不同意在辦公室做點什麽——雖然他覺得這是個很完美的地點——這就導致,他們首先得迴家,然後他才能得償所願。


    “控製一下,琴多。”西列斯慢條斯理地提醒他,“你現在坐在我身上,別以為我感覺不到。”


    琴多訕訕地笑了笑,他討好又狡猾地親了親西列斯的唇角,然後低聲說:“那我們迴家吧。我都快餓死了。”


    這一晚上就這麽過去了——卷子,還有琴多,對於西列斯來說暫且就這兩樣事情。他偶爾也是需要放鬆的。


    第二天上午,等待他的依舊是學校那邊的事情。他將試卷也帶迴了辦公室,並且對學生們的成績表示大體滿意。


    學術活動的安排也和他之前參加過的差不多。正如他想的那樣,那其實給了他相當充裕的思考時間,因為絕大多數時候校方都不需要他做什麽。


    而他向來平靜冷淡的麵容也可以遮掩他內心的所思所想。


    他主要考慮是啟示者們那邊的行動。在周五入夜時分這個時間點確定之後,他需要稍微調整一些行動的細節,另外也需要通知其他人這個時間點。


    不過在通知的時候,他將時間節點稍微往前了一點,確定在了周五傍晚。


    現在拉米法城入夜的時間點大概是在晚上七點,而他希望人們能提前兩個小時警戒起來。誰也不能確定晚上七點就將爆發一切,類似天塌了地陷了這種可怕的……


    ……等等,他剛剛想到了什麽?


    天塌地陷?


    西列斯突然怔了一下。


    因為他驟然意識到一個問題。當他們思考陰影信徒的行動的時候,他們好像一直都是以“陰影信徒將會攻擊人類”這個前提來思考的。


    但是,人類的文明僅僅隻包括人類嗎?


    那些古老的建築、那些璀璨的藝術品、那些厚重的文學典籍、那些紙張卷宗記錄著的曆史……這些難道不是人類文明的一部分嗎?


    “陰影”是文明之外,所以,祂的信徒也不可能隻針對人類本身……不,應該說,正因為“陰影”不屑於人類這樣渺小的生物,所以祂的成神計劃才是從那十三位舊神下手的。


    “陰影”的傲慢是祂難以消弭的本質,也是他們現在的突破口。


    ……與那十三位舊神、與安緹納姆有關的“人類文明”,才是陰影信徒真正打算去針對的。人類也囊括其中,但並不僅僅是人類——並不僅僅是人類的性命。


    他們可能得去關注拉米法城內的那些……客觀事物,比如博物館、圖書館、法庭、古老建築,乃至於十月集市這樣的地方,那同樣是人類文明的一部分。


    赫爾曼·格羅夫曾經給出的那份建築清單倒是起了一些用場,至少西列斯可以按照這份清單來思考人員安排。


    不過,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西列斯也不得不開始調整原本的計劃,重新分配人手。好在距離周五還有幾天時間,他們還來得及。


    頻繁的思考也的確讓西列斯感到些許的疲倦。


    更何況,他喜歡並不喜歡如今這種……仿佛伸腳就會踏空的感觸。


    他甚至開始希望周五那一天快點到來了。


    在周二這一天的晚上,西列斯在八瓣玫瑰紙上看到了一條來自格倫菲爾的新消息。


    “……


    “一個一定能讓你感到高興的消息,我成功把你們的婚戒改造好了。


    “至於改造的成果——哦,我一定是把我的記憶落在曆史學會的辦公室裏了。明天我們一起去將這些記憶找迴來吧,我親愛的學生。


    “……”


    西列斯:“……”


    格倫老師可以再促狹一點的。


    他無奈地提筆迴信。


    【您一定是在刻意吊我胃口吧,老師?明天上午見,我很期待您的成果。】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被骰子控製的世界[西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諸君肥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諸君肥肥並收藏被骰子控製的世界[西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