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課……?”


    薛青一愣。


    他沒想到法海是來真的。


    真要考他功課?


    “嗯。”法海淡淡應了一聲,將經書放置在薛青麵前攤開,指出了其中的一段,“這段。”


    薛青湊過來一看,還沒看仔細那書上的字就晃了他的眼。


    這字……他不進腦子啊。


    法海鬆開了握著薛青腳踝的手。


    薛青立馬將腿收了迴來,整個人縮到了床榻的另一端,離法海遠遠的,仿佛那頭的法海是什麽怪獸一般。


    可是腳腕上被握住的觸感還猶有感覺,仿若那手印在上麵生了根。


    薛青不自然的動了動腳踝。


    “我不會。”他倒十分誠實,“我不修佛,為何要看這些佛經?”


    “研讀佛經可以凝神靜氣,諸多助益。”


    “但你也不能強製所為。”薛青將經書扔還給了法海,“佛家難道還不懂不能強人所難的道理嗎?”


    他又不是阿樂那個小豆丁。


    法海也不是他師父。


    “如今倒是不怕了。”法海沒有說什麽,隻意味不明地說了這句,起身將經書放置在了桌上,和那一疊話本放在一起。


    薛青沒有第一時間聽懂,而後才反應過來。


    什麽嘛,他本來也沒有很怕法海啊。


    不過確實,估計和法海接觸多了,總覺得……他也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可怕。


    畢竟法海並沒有真的傷害過他,相反,還救了他多次。


    或許……法海真的不會像傳說中那樣對他和姐姐呢?


    並且,至少他遇見的,也不全和傳說中的一模一樣。


    沒準,真的隻是個巧合?


    正想著,眼神瞥到站在桌邊的法海。


    這和尚怎麽還沒走?


    不過剛治療好就趕人走,薛青也不是那麽不厚道的人。


    隻是總覺得隻有他和法海共處一室時,他有些許的不自在。


    另一人的存在感過於強烈,讓薛青無法忽視。


    像有猛虎繞側,哪怕安靜趴臥,也依舊忍不住讓人注意緊張。


    薛青決定虛假客套一下,好讓法海知道他該離開了。


    他撩起衣擺下了床,坐到了桌前的凳子上。


    十分有禮貌的像是剛想起來似的拎起茶壺給倒了一杯茶,朝法海方向推了推。


    見到他的動作,法海有些訝異的微挑了一下眉,順勢坐下。


    接過這杯倒的有些隨意的茶,法海輕輕抿了幾口,將茶盞放下,“怎的現在想起待客?”


    薛青朝他露出一個虛偽的笑,似在思考:“隻是覺得有些累,想休息了。”


    言外之意是你茶也喝了,人也可以走了。


    看他這直白的樣子,冷淡的鳳眸輕易的便可看穿薛青的想法。


    法海起身,看樣子是準備離開。


    但又被薛青叫住了,“等等,你先把那茶喝了。”


    他突然想到夢中鬼判官讓他報恩的事情來了。


    並且法海確實幫了他許多,這樣想來,薛青倒有些羞愧。


    現在為法海端茶倒水,應該也算是報了一點點恩,還了一點因果吧……?


    於是薛青伸手拿起前麵阿樂掉在桌上的糕點,熱情地詢問:“走之前要不要吃一口糕點?”


    那鳳眸盯著薛青手中的糕點,“阿樂帶來的?”


    薛青點頭,想著法海估計是嫌棄這糕點落到桌上過。


    可桌上很幹淨,薛青自己倒不怎麽介意,正準備收迴手自己吃了。


    就見那顆殷紅如血的朱砂痣靠近了過來。


    檀木香盈滿了鼻尖。


    法海接過了那塊糕點。


    低頭垂眸。


    將那塊糕點緩慢的,一點點吃淨了。


    吃完後還用巾帕擦拭幹淨沾上了糕點屑的指節,動作慢條斯理。


    麵色不動,樣子卻溫文爾雅,貴矜無比。


    他輕聲念了一聲佛偈,道謝,“多謝施主款待。”-


    “於壹,快讓我出去,我要去見父王!”


    寧無恙拍打著自己緊鎖的房門,朝站立在門外的於壹喊道。


    “主子,王爺說讓你在裏麵冷靜一天。”於壹猶如一座不動的雕像駐守在房門之外,哪怕隔著一扇房門,他也依舊恭敬無比。


    這次主子將老王爺實實在在的惹惱了,王爺發話,世子禁足房中思過。


    不過老王爺還是愛子心切,隻讓世子禁足一天。


    “你到底是誰的奴才?”寧無恙的拳重重捶在木門上,砸的門板都一震。


    看著自己被砸的紅了一片的指節,寧無恙一雙眼中隻有深沉的不滿和如狂風暴雨的怒意。


    為什麽!為什麽都要阻攔他?


    父王一直都是最疼他的,他想要什麽東西都能得到,可是在法海一事上卻總是阻撓於他。


    昨日他聽聞暫住靈隱寺由法海親自運功醫治的那人,便吵鬧著在今日和父王陳情說要去靈隱寺調養幾日。


    可父王還沒聽完便直截了當地拒絕他。


    “別太靠近法海。”向來疼他的父王卻沉著聲音警告。


    之後便讓他禁足反思。


    這並不是讓寧無恙最為惱怒的,他隻是惱恨自己的暗衛說是他的手下,但依舊聽命於父王,將他鎖至房中。


    倒顯得,他像是個無權無勢的可憐人。


    一句話便可讓他權勢全無。


    “是主子的。”於壹麵容木訥,喉頭艱澀。


    “我是主子的狗。”


    “你最好明白!”房裏麵又是哐當一聲巨響,估計是寧無恙將桌上的東西掃到了地上。


    於壹一動不動,在房門外沉默地佇立著。


    眾人皆道,寧王世子,生有早夭之相。


    他們都在暗處等著寧王一脈的沒落。


    寧無恙怎會讓他們如意!


    不管怎麽樣,他都要撐下去。


    他本就容貌昳麗,如今麵容陰沉下來,本身王公侯爵的上位氣勢就顯了出來。


    寧無恙將東西都砸了,看著美麗精致的工藝品被他粉碎,他心中還覺得不甚快意。


    他偏要坐上那最高的位置!


    情緒起伏太劇烈,他的唿吸都急促了起來。


    咳疾在此刻發作,寧無恙艱難地喘著氣,在喘氣的間隙還止不住地咳著。


    那因缺氧而逐漸潮紅的麵容卻漫上了奇異而扭曲的笑來。


    他將袖中的裝著藥的瓷瓶打碎。


    在眼前重影中,寧無恙恍恍惚惚看到房門被破開,有人衝了過來-


    有哭聲在耳邊止不住地響著。


    如同浸了千年不化的怨氣。


    貪,癡,嗔,怒。


    倒是在這一刻全都齊了。


    在無止境的哭泣和怒笑聲中,薛青睜開了眼。


    眼前是一片沉沉的黑。


    空氣潮濕著,像是要下雨。


    這不是他在的禪房。


    他不是已經睡著了嗎?


    怎麽會自己跑到了這不知是何處的地方。


    難道說……這又隻是一個夢境?


    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


    薛青才看到數不清的樹影,扭曲的樹枝像分開的軀體。


    在暗沉的夜中張牙舞爪。


    蔥蔥鬱鬱的樹冠展開,呈一個巨大的黑影,像漆黑如墨的雲朵,一朵朵將本有微光的天幕都遮蓋了。


    遮天蔽日的黑。


    而他此刻,睡在一片巨大的石頭上。


    這石頭表麵光滑平整異常,不像是天然而成,倒像是人為磨礪。


    薛青緩緩起身,從巨石上下來。


    腳踩到鬆軟的泥土上,還微微往下陷了幾分。


    這土……


    薛青俯身用手挖了一點,置於掌心用指尖撚了撚。


    手掌沾上了濕意。


    鬆軟異常,潮濕著的。


    隻是這幾天都未曾下雨,這地方的土怎的還是如此潮濕。


    在漆黑的夜中終於閃現出了一團小小的光點。


    是一隻小小的螢火蟲。


    如果薛青沒有記錯的話,螢火蟲大多在夏日炎熱之時出現,可如今還未到夏日。


    怎就在這林中出現了一隻孤身的螢火蟲?


    處處透著詭異。


    在薛青疑惑之時,這隻螢火蟲飛近了他還捧著土的手掌。


    借著這團微弱的光,薛青終於看清了。


    他嚇得將土甩到地上,螢火蟲也被驚得飛走了,關閉了自己的光亮。


    又重新歸為了一片黑。


    薛青用裙擺不斷擦拭著自己的手掌。


    可是心跳劇烈,腦子忍不住迴想前麵看到的畫麵。


    手中的土壤呈著濕潤的深色,而他手掌上沾染上的濕意。


    是深紅色的液體。


    像血一樣粘稠。


    樹枝開始猙獰地揮舞,在狂風中發出唿唿的吼叫。


    變天如此之快。


    這土這樣深的顏色,不知是浸了多少……又浸了多久……


    薛青告訴自己這不是血。


    可心像是墜入了黑洞,不斷往下墜著。


    林間迎來了一場突至的暴雨。


    豆大的雨點直直打下來,砸的人皮肉疼。


    連黑底藍紋的蝴蝶飛過,都躲了起來。


    薛青倒是求之不得,將他沾上的這奇怪東西衝幹淨了才好。


    不管怎麽樣,他得想辦法找出去。


    薛青緩緩起身,扶著那塊石頭站穩,在泥濘的泥土上往前走。


    想到那疑似血液的紅色液體,薛青就嫌惡,可他卻不得不碰到這些土。


    一道驚雷炸開,閃電撕開了黑夜。


    他扶著的巨石上麵是密密麻麻的褐紅咒文。


    在白色的巨石上,那紅色格外惹眼。


    一下子就吸引了薛青的注意。


    巨石是光滑的,應不是鐫刻上去的,反倒像是被寫上了衝刷不去的咒文。


    像是某種小型的祭壇。


    這都是什麽東西!?


    薛青無法辨認,但直覺告訴他這不簡單。


    暴雨幾乎要將他一起衝刷進了土裏。


    薛青忍不住想到。


    前麵不知何時,他就這樣一無所覺。


    在寫著血色咒文,圍了鮮血的巨石上,酣然沉睡。


    寒意爬上心髒。


    薛青轉身奔跑進了雨幕之中-


    這夜的雨突如其來的大。


    靈隱寺的僧人都早早伴著雨聲入眠。


    “叩叩——”一間還亮著燈的禪房響起了敲門聲。


    正準備入睡的赤袍僧人打開了門。


    門外風雨大作,電閃雷鳴。


    有一青衣女子站在門口,一頭黑發濕漉漉的黏在臉上,拎著自己的裙擺。


    衣服都濕透了貼在身上,還在往下滴著水。


    閃電的白光一次又一次將黑夜劈開,照亮了女子的臉。


    昳麗無比的,但那含著水的杏眼透著無辜可憐的。


    “你好……能幫我指一下路嗎?”


    “我好像迷路了。”


    “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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