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望欲求洞真無敵,肯定不能嘴上說說。


    諸如樓約、黃弗、陸霜河,這些當世頂級真人,肯定都要一一交手——除非他們在薑望登頂之前就已經衍道。


    自古以來,沒有論出來的第一,隻有打出來的第一。


    吹得再狠再凶,有再多人搖旗呐喊,沒有實打實的碾壓一切對手的戰績,都不會有人服氣。必要打服當世所有頂級真人,方可稱名“真人無敵”。


    在輸給黃弗之前,呼延敬玄和中山燕文也都自謂北域第一呢!


    所以薑望與陸霜河終有一戰,現在陸霜河的提前約戰,隻不過是讓這一戰變得更殘酷,要分出生死來。


    每一個走到山頂的人,都是跨過無數敗者的屍體。


    人生一條路,活著的往前走。


    當世天驕多,死的也多。這是大浪淘沙的過程。


    薑望並不記掛,徑自轉回白玉京。


    酒樓生意依然很好,客流如織,白掌櫃正在坐在櫃台後麵算賬,筆尖轉得飛快。


    薑東家一走進來,他便把賬本往底下收。


    “幹嘛呢?”薑東家瞥了他一眼。


    白掌櫃道:“樓上有人等你好些天了,快去看看吧。”


    “你剛在藏什麽呢,賬本是不是?”薑東家警惕地道:“拿出來我檢查一下。”


    “沒啊!我沒藏什麽啊!”白掌櫃一臉無辜。


    薑某人往前一靠,胳膊肘架在櫃台上,壓低了聲音:“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別讓我自己動手。”


    “看看看!”白玉瑕把賬本抽出來,往桌上一拍:“你看吧你,還真人呢,真閑!你就坐我這兒慢慢看吧。送米的小黃怎麽還不來?我去瞧瞧——”


    薑東家一隻手壓在他的肩膀,把他按在座位上,另一隻手開始翻賬本:“別急著走,等我研究研究。”


    白玉瑕脫身不得,隻好以手撫額,眼眸低垂,心裏已經在措辭。


    “行吧!字寫得還不錯!”薑望把賬本丟了回去。


    白玉瑕幾乎是同時開口,聲音低沉:“東家,對不——”


    賬本丟回櫃台,砸得他眼皮一跳,薑望的聲音被他聽清楚,他位在穀底的聲音猛地拔高!


    腰杆也挺直了,頭顱也高昂了:“對不對!你就說這個賬做得對不對!有沒有那麽一丁點水分!”


    他一把按住賬本,激動地站了起來:“我白玉瑕一生行事,光明磊落。跟著你這麽多年了,你居然查我的賬!咱們之間還有信任嗎?還有感情嗎?!”


    “消消氣,消消氣。”薑望以手撫其背,幫他順氣:“也不是查,我就看一眼,看一眼怎麽能叫查賬呢?你白玉瑕什麽人品,我還能信不過嗎?好了好了,莫委屈。你先前說什麽來著——誰在等我?”


    白玉瑕冷哼一聲,重重地坐回去:“自己上去看!”


    “好,我自己去看。白掌櫃辛苦了。”薑望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重視:“下一個天下第一神臨,我看好你!請勉力!”


    白玉京十一樓酒客止步,十二樓東家獨居。


    這幾天確實是來了貴客。


    一身紅底金邊的華貴武服,五官燦爛和煦。


    正懶洋洋地躺在軟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教褚幺打拳。


    “鬥兄!”薑望著實有些驚訝:“貴客竟然是你?聽說一直等我?”


    “等你?沒有啊。”鬥昭瞥了他一眼,便又轉回視線,漫不經心地道:“我就是路過——欸,拳架,拳架不能散。一個人骨頭被抽掉了會怎麽樣?拳勢也同此理。殺人的拳頭,打得軟綿綿的怎麽行?跟你說了好幾遍,啊,你怎麽搞的,你師父會不會教?”


    褚幺板正地站直了,對鬥昭鞠了一躬:“對不起,我剛剛看到我師父,走神了。我再打一遍。”


    然後又規規矩矩,一招一式地打了起來。


    這孩子畢竟吃過苦,狡黠是一方麵,修煉的時候卻也很下苦功。


    薑望全程不做幹涉,隻在這時候懷疑地看著鬥昭:“路過?白掌櫃說你在星月原呆好幾天了,路過要路這麽久?”


    “感受一下本地風光!”鬥昭道。


    “你這胳膊……”薑望注意到他左邊空蕩蕩的袖管。


    “哈!”鬥昭豪邁一笑:“閑著沒事,砍著玩玩!”


    “你這腿……”薑望又看向他明顯短了半截的右腿。


    “對。也是我自己砍的。”鬥昭麵色不改。


    “這麽好玩嗎?”薑望道:“你把左腿也砍了,讓我看看你怎麽玩的。”


    鬥昭皺了皺眉:“別在小孩子麵前說這麽血腥的話題,你怎麽當師父的?”


    “好吧。”薑望聳聳肩膀,在一旁坐下了,也盯著褚幺的拳架,隨口道:“鬥兄從哪裏來?”


    鬥昭不動聲色:“草原!”


    按照常理來說,薑望下一句該問,‘你去草原幹什麽了’。


    接下來他就要大講特講。


    但薑望隻是歎了一聲:“鬥兄,我還沒有來得及恭喜你成為天下第一神臨,你就已經洞真了啊!”


    他埋怨道:“你太快了!”


    鬥昭皮笑肉不笑:“是嗎。我一直在壓製我自己,畢竟根深蒂固,才能枝繁葉茂。一場秋雨之後,遍地是蟬聲,也不知它們急個什麽?”


    薑望看向鬥昭,眼神真誠,滿臉敬佩:“我記得鬥兄是三八九三年生人,三十歲洞真,古今罕有。在太虞真人李一打破這個記錄之前,你可以說已經追平了曆史啊。我真為你高興!”


    鬥昭麵無表情地強調:“我是三八九三年十一月的生辰,按實歲算,三十歲還差三個月。”


    薑望撫掌而讚:“鬥兄嚴謹!”


    又道:“那重玄遵隻比你快了幾個月,快得有限嘛!鬥兄,你的修行速度,仍在曆史前列。”


    鬥昭搖了搖頭,用一種看小孩子一樣的眼神,憐憫地看著薑望:“什麽時候洞真不重要,我鬥昭豈求虛名?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輩修行者,當求無敵!開拓的是曆史,探索的是極限戰力!薑望,你道什麽是極限?”


    薑望扳起手指頭算:“王夷吾的通天境第一?我的青史第一內府?我二十歲時受封的最年輕霸國軍功侯?我在神臨境立下的邊荒六千裏碑?我的青史第一真?”


    他遺憾地看著鬥昭,什麽都沒有說,但已經什麽都說了——鬥兄,怎麽沒有你。


    鬥昭恍若未聞,恍如未見,令薑望懷疑,自己是否屏蔽了他的見聞。


    鬥某人隻是抬高了音量:“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以神臨境的修為,深入邊荒六千零一十三裏!這是我個人的一小步,但卻是修行曆史的一大步!神臨境修士探索邊荒的極限,被我再次拓展,曆史最強神臨之名,被我重新定義!”


    薑望不動聲色:“那你看到我立的碑了嗎?”


    鬥昭搖了搖頭:“邊荒那麽大,我怎麽可能碰到。再者說,你的碑還在不在都不一定。”


    “不過不要緊。”他反過來安慰:“我立了一塊新的。”


    人族曆來有勒碑記功的傳統,應江鴻當初贏得景牧戰爭,也是在草原立了一塊碑,既是誇功,也是一種侮辱。


    一般來說,人族立碑於此的意思是——我已經打到了這裏,我隨時還能打到這裏,敢拔此碑,立刻揮師再來。


    算是一種用鮮血澆築的威懾。


    當然,無論是應江鴻立在草原的碑,還是薑望立在邊荒的碑,都不可能存留太久。


    隻是薑望那塊邊荒碑剛好創造了修行曆史,才會被長久記得。


    六千零一十三裏的記錄,完全沒有質的突破,是不可能覆蓋六千裏碑的。頂多就是鬥昭自己高興。


    更何況……薑望當時是在神臨境界,衝了六千又七十六裏,功碑也立在那裏。隻是六千裏碑說得比較順口,倒不必在意那點零頭。


    他之所以問鬥昭有沒有看到他的碑,就是這個意思。


    他本來還想揶揄一下鬥昭,說自己恰好還是多了幾十裏,問鬥昭要不要退回神臨,再去試一次。


    但想了想,終是沒忍心——想也知道,鬥昭都變成這個樣子了,在邊荒是怎樣拚命往前衝。


    缺胳膊斷腿的,也不想著先治一治,而是第一時間來星月原誇功,這是一種什麽樣的精神?


    “鬥兄啊。”薑望歎道:“你遇到真魔了嗎?”


    鬥昭獨臂一揮,語氣平淡:“運氣還不錯,遇到了兩尊。”


    薑望麵露訝色:“那很危險啊。”


    鬥昭瞥著他:“你當時斬殺真魔,很危險嗎?”


    “那——倒也沒有。”薑望攤了攤手:“很簡單,像殺雞一樣。有空我還去殺。”


    “哦,我是說呢!砍個真魔而已,能有什麽危險?”鬥昭講述道:“當時我立地洞真,獨鬥兩魔,麵不改色,全身而退!要不是顧忌附近的天魔,我非得宰了他們!”


    薑望訝色更甚:“還有天魔?”


    鬥昭麵不改色:“有可能有,也有可能沒有,鬥某防患於未然。”


    薑望聽明白了——鬥昭在邊荒六千裏,遇到了兩尊真魔。趕緊洞真,落荒而逃。但逃跑功夫稍遜薑某人一籌,在逃跑的過程裏,還被卸了胳膊和腿。


    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道:“說起天魔,近些年那邊好像是幻魔君坐鎮。我在去邊荒之前,特意給神冕大祭司寫了一封信,讓他老人家看著魔君,隨時出手……也算是給自己請了個保鏢。你自己就那麽去了?”


    鬥昭明顯沒想到這茬,但隻是輕蔑一笑:“給自己留後路,算什麽生死挑戰?某不屑為之!”


    得,好心提醒,還要被踩一腳。


    薑望決定送客,遂端起茶杯,看向鬥昭。


    鬥昭道:“我不喝,謝謝。”


    薑望隻好戰術性喝了一口水,又苦口婆心:“鬥兄,你這傷勢可拖不得。”


    “多謝關心。”鬥昭又開始監督起褚幺的拳架,隨口道:“我太奶奶已經給仁心館寫信。醫道真人上官萼華正在趕來的路上,這點傷不算什麽,無非耗些資源。”


    “請醫道真人很貴吧?”薑望問。


    當時在雲國治那幾個傷殘人士,請的是那個仁心館雲國分館的館長,一位神臨境的宗閣醫師,簡直花錢如流水,元石是成堆的消耗,花得薑某人心亂如麻。


    就這,祝唯我的傷勢還沒全好。


    實在難以想象醫道真人出手的價格。還千裏迢迢,登門治傷!


    “不知道貴不貴。”鬥昭無所謂地道:“這點小錢我又不過問。”


    薑望決定不送客了。


    他跟鬥昭雖然算不得好友,但怎麽說也是相識一場,相知幾分,英雄惜英雄!


    現在鬥昭傷得這麽嚴重,他怎能不照顧一二?


    “鬥兄,你就在我這裏好好養著,想養多久養多久。”


    鬥昭這等人,從來不缺人示好,到哪兒都有人捧著,也不覺得薑望的態度有什麽不對。理所當然地“嗯”了一聲。


    薑望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了看他的斷臂,又看了看他的斷腿,表現出一種親近又心疼的神情:“……唉。鬥兄一定會好起來的,回頭我讓白掌櫃給你弄點藥膳補補,他很專業,你給個成本價意思一下就成。”


    鬥昭倒不在意什麽成本價不成本價的,隻隨口道:“白玉瑕?沒聽說琅琊白氏懂醫術啊。”


    “後來在臨淄學的。”薑望不動聲色:“師從齊國太醫院溫白竹。”


    又補充道:“這個溫太醫,跟朝議大夫溫延玉是一家。醫術不得了。”


    “那就麻煩他了。”鬥昭無可無不可地道。


    “當然,主要還是仁心館的真人給你治,白掌櫃就是幫著你調養調養。”薑望做了個免責的補充說明,臉上露出真誠的笑容,就準備下去跟白掌櫃商量食補方案,比如要不要用天山的雪水煮飯……


    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便在起身前問道:“對了,鍾離炎呢?”


    “不知道啊。”鬥昭始終盯著褚幺的動作,隨口道:“在楚國吧。這小子跟狗皮膏藥似的,甩都甩不掉。我出門都不敢讓他曉得。”


    可憐的鍾離炎,就這麽跟鬥昭錯過了。


    “怎麽了?”鬥昭又問。


    “沒什麽。”薑望下樓去也:“希望他多多勉力吧。”


    ……


    ……


    阿~嚏!


    灰頭土臉的鍾離大爺,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呸呸呸!


    吐了半天的沙。


    已過邊荒五千裏,早在生命禁區後。


    荒沙起塵,天地孤寂。隱約的魔物,遊蕩在視野裏。


    鍾離炎踢開了身前的魔顱,把重劍背回身後。


    拿出那張亂七八糟的邊荒輿圖,又看了幾眼,算是明白了上麵的幾個圈圈代表什麽。


    堂堂前大齊武安侯,以軍功得爵者,豈會不懂得畫軍事輿圖?況且是這麽簡單的地形圖!


    之所以畫得如此簡陋和隱晦,答案隻有一個——薑望恐懼!他害怕鍾離大爺超過他,害怕鍾離大爺打破他的曆史記錄!


    鍾離炎冷哼一聲,瞬間鬥誌滿滿,把輿圖收回儲物匣。再一次鼓動氣血洪流,大踏步往前衝!


    邊荒六千裏碑,爺來了!


    【感謝書友“無追”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614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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