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躺著一個已看不到本來麵目的人。


    魔氣將他填塞得十分腫脹。


    凹凸不平的一張臉,就連起伏都很像荒漠,總是莫名其妙的塌陷,莫名其妙的凸起。


    他的下嘴唇赤腫得像是用紅糖染過的饅頭,上嘴唇烏窄得像是擱在饅頭上的榨菜,這使得那兩根用來分撥嘴唇的長針,像是一雙筷子——仿佛探進去要夾點什麽出來吃。


    這真是惡心的想象啊。


    蒼羽巡狩衙的衙主表情複雜,用手裏的驅魔針,將重傷者的嘴唇分開,觀察那已經半紅半黑的牙齒。


    傷者意識早就模糊,僵臥在那裏一動不動。這一組本該早就朽化的牙齒,展現了出乎意料的堅強。還緊緊地錯在一起,時不時從牙縫裏擠出餘音。


    仔細分辨,那聲音是在喊——


    “六千裏,六千裏,六千裏……”


    “衙主,您拎他回來的時候,他達到六千裏了嗎?”旁邊的一名飛牙問道。


    “差九百裏地呢。”呼延敬玄道。


    “我以為他很勇,竟差這麽遠。”飛牙‘嘖’了一聲。


    “邊荒最近凶險了許多。以他的實力,在正常情況下應該隻差百裏左右。”呼延敬玄道:“但百裏一個坎,也夠他練的。”


    說著,將驅魔針取下,嫌棄地丟到一邊,一邊解手套,一邊道:“行了,給獻穀寄信吧。這次鍾離肇甲多少得掏點什麽,我可不是做慈善的啊。”


    ……


    ……


    “薑師弟,什麽時候去禍水?”


    薑東家剛剛同白掌櫃商量完大計,祝唯我就找了過來。


    這些天他在樓裏等得快要發黴。


    薑望看著他:“你的傷怎麽一點不見好,好像還嚴重了點?”


    “小事情。”祝唯我毫不在意地道:“閑著也是閑著,跟鬥昭切磋了一下。”


    “師兄是怎麽想的?神臨打洞真,你多吃虧啊!”


    “我神臨,他洞真,我四肢健全,他上殘下缺,挺公平的。”


    “你是這麽算的?”薑望無奈極了:“師兄你以後也別算了。給你個賬本你也看不明白啊——”


    他忽然話鋒一轉,聲音抬高,同時對祝唯我使眼色:“鬥昭那是什麽人?大楚衛國公之後,南域第一天驕,真正掌握了第一殺伐術的當世絕頂人物,那鬥戰金身,彼岸金橋,多麽可怕。你跟他打,你不要命啦?”


    祝唯我向來自傲,一生不輸人,但現在吃師弟的,住師弟的,也隻好配合。“那個,在交手之前,我不知道他是這麽強的人。確實是我武斷了,我需要檢討。”


    “現在知道也不晚,鬥昭之強,連我都要讓他三分。以後可不能跟他這麽拚了,保重身體要緊啊師兄……”薑望語氣沉重:“本來殺了莊高羨之後,你的傷就一直沒好,這一下又雪上加霜,咱們怎麽去禍水?”


    祝唯我剛想說這點傷不算什麽,你別磨嘰了。


    薑望又道:“不過沒事!仁心館的醫道真人上官萼華馬上就到了,鬥昭專門請的。醫道真人醫者仁心,鬥昭又慣來不小氣,到時候讓上官真人順便給你也治一下。”


    祝唯我愣了一下:“這合適嗎?”


    “有什麽不合適的?”薑望道:“你去楚國打聽打聽,誰人不知鬥昭義薄雲天、仗義疏財?他是出了名的厚道人,還差你這點事?”


    祝唯我演不下去了:“咱們什麽時候去禍水?你這明日複明日的,我可不知複到什麽時候去。”


    薑望擺擺手:“先養好傷!”


    恰在這時候,鬥昭從門後轉出來,仿佛正好路過,語氣很是隨意:“我剛過來,聽到你們說什麽……禍水?正好我也沒別的事情,一起去唄。”


    ……


    ……


    夜幕垂落。


    十二樓的書房裏,薑望正在用星光寫信——


    【八月高秋,故人安否?


    青霄難近,大人寰宇幾周。


    紅塵不係,小子近來巡遊。


    我非逍遙之人,而求真逍遙。


    我亦因果纏身,卻來視因果。


    每逢星朗月明,時常念及小煩婆婆、觀衍前輩。此生得遇尊長,薑望何其幸也!


    修行路遠,稚子常迷途。


    長夜無邊,天上有玉衡。


    每每仰首,思之念之,感懷在心!】


    就這樣寫完了一封聯絡感情的信,以十分的真情實感,傾注於文字。又照著青詞大夫葉恨水的文集,反複修改潤色。


    這些年來薑真人沒少寫信,沒少苦學。


    費九牛二虎之力寫出來的文章,雖然肯定比不上葉恨水,學不來十成十的“龍宮苑”文風。但少說也是個“清河府”級別,再不濟,“鳳溪亭”的水平總有?


    或許是先前陸霜河迫近星月原的原因,觀衍前輩這一次回信很快。


    星光飄落一頁紙,紙上隻有三個字——


    “什麽事。”


    薑望於是把陸霜河邀戰一事講了一遍,重點提及陸霜河說他們的命格已經被七殺星糾纏到一起,等到了真人極限後,不殺彼此,不能前行。問問這個命格糾纏,是怎麽一回事。


    他並不畏懼在將來的某一天,與陸霜河劍決生死。但也並不想繼承南鬥殿的什麽東西,更不願意在命格上有什麽不明不白的糾纏。


    上一個對命格產生影響的,還是莊承乾呢。那絕不是什麽有趣的記憶。


    約莫一盞茶後,觀衍前輩的信傳回——


    “南鬥主生,而七殺絕命。


    “七殺命格代代相傳,不曾聽聞彼死此生。但我去了一趟七殺星域,發現你與陸霜河的命格確實有所糾纏,應該是當代七殺真人獨有的決意,願意自阻道途來等你,追求無敵的殺力。此人鋒芒極銳,近於天道,斷絕七情。在當世真人裏,應當少有對手。


    “這七殺命格的糾纏,要解開也不算太難。隻是需要一些時間,需要對七殺、對陸霜河多一些了解,短則一兩月,長則三五月。不過你小煩婆婆有個建議,你要不要聽?”


    薑望立即回信:“婆婆豈會害我?快快說來,我言聽計從!”


    這一回換成了小煩婆婆的道字,其信曰——


    “先別解開。等你走到洞真極限再看情況,若你到時候沒有把握殺死他,就讓你觀衍前輩幫你解開,你衍你的道,讓他吃屁去。若你到時候有把握殺死他,就殺他的人,奪他的真,得他的殺力。他要借你求道,總該連本帶利還你一點。”


    這……不愧是小煩婆婆啊!


    此等兩頭占便宜的事情,薑望當然是一口答應了。


    又寫了許多漂亮話,問候小煩婆婆早安午安晚安,這才心滿意足地收筆。


    想了想,取來一張紙,又寫了一封信,留在書桌上,用鎮紙壓著。輕輕一推窗,星光落滿身,他躍出窗外,踏進星光裏。一個閃爍,已是不見。


    ……


    第二天眾人找到書房來,隻看到這樣一張寫著留言的紙,字曰——


    “有個朋友生辰將至,往而賀之。大家照顧好自己,守著白玉京。待我回來,同去禍水,為人族建功,為此世除患!”


    人族雄踞現世,鎮壓諸天萬界。


    現世六大絕地裏,妖族、魔族、海族、修羅,算得上外憂。禍水和隕仙林,都是現世發展過程裏留下的隱患。


    在六大絕地裏征戰、探索,本身即是在為人族做貢獻。


    薑望摘真魔頭顱而返,完全可以天下誇功。


    而深入禍水,斬殺惡觀,其行為近似於為現世“清汙”,當然也稱得上“建功”二字。


    隻是……


    “他哪個朋友過生辰?這麽大麵子,讓我等?”鬥昭問。


    白玉瑕攤了攤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祝唯我心知自己這傷不治好,薑望是不可能出發了,也不說什麽廢話,轉身自下樓去。


    鬥昭倒是不急著去禍水,畢竟給他治傷的真人還在路上。但一想到薑望不把陪他鬥某人去禍水建功的事情當做首要事情,中途還要跑去為誰慶生辰,他就很是不爽。


    小兒輩,太張狂!


    不爽了一陣,又問:“是不是他相好的?”


    把褚幺招過來:“你知道是哪個嗎?”


    褚幺皺緊黑瘦的眉頭。


    鬥昭撇了撇嘴:“你師父的相好你都不知?你怎麽做徒弟的?”


    褚幺哭喪著臉:“我不知道你們說的哪一個——”


    “咳!”白掌櫃咳了一下。


    褚幺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


    且不管祝唯我、鬥昭他們想什麽。


    薑望青衫飄飄,踏月而去。


    他才不傻。


    祝師兄的傷還沒有好徹底,鬥昭又是個殘疾……


    現在帶著這兩個傷殘人士去禍水,豈不時時都要薑某照顧?忒也麻煩!


    還是等仁心館的上官真人治好他們再說吧!


    現在這段時間,又沒什麽脫不開身的大事,自然是青雨的生辰要緊。


    八月無餘事,雲上見青雨。


    這一次他已經提前同他的智囊白玉瑕商量過,準備了很多禮物,一定要哄青雨一個大開心。


    八月十七,葉青雨生日。


    十月十二,薑安安生日。


    就這樣在雲國美美呆上兩個月,豈不樂哉?


    生活與修行兩不誤,再去禍水不遲。


    ……


    “什麽?青雨去天外修行了?”一進淩霄秘地,就得到這樣的消息,薑望有些愣住。


    總覺得‘葉青雨’這個名字,和‘天外修行’是不太搭得上的。


    臉很方的名為謝瑞軒的弟子陪著小心:“是閣主帶著去的。”


    “走多久了?”


    “得有半個月。”


    “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


    薑望沉默了一會:“那安安呢?”


    “安安師妹也去了!”謝瑞軒道。


    青雨努力修行,薑望也是理解的。畢竟青雨從前就有很多修行上的問題,經常來信提問,可見是個愛修行的人。


    安安?


    做哥哥的忍不住道:“她自願的嗎?”


    謝瑞軒道:“應該……吧。”


    “應該?”


    謝瑞軒飛快道:“出發的時候閣主說那邊有好吃的,她自己收拾的行李。”


    薑望的心情頗為微妙:“……把你們醜長老叫出來。”


    謝瑞軒哭喪著臉:“大哥,我就是我們宗最醜的了。”


    薑望很懂阿醜為什麽避而不見。


    就像青雨不在,他也不敢單獨見葉淩霄,因為他在青雨麵前告了葉閣主的黑狀。


    阿醜於他,亦是如此。


    也不好真個去把阿醜拎出來。


    唉!站在熟悉的淩霄秘地,薑望忍不住歎息一聲。


    怎麽一個個的,不是去雲遊,就是去修行了呢。


    他好不容易真人了,又大仇得報,可以偶爾停下來,陪陪親朋好友了,他們倒一個個的都忙碌起來了!


    從懷裏取出一個形製精美的天青色的儲物匣,遞給謝瑞軒:“裏麵是我給青雨的生日禮物,一共二十二件,對應她過去的二十二年。她若在生日之前回來,你就等到生日當天給她。若是在生日之後,一回來就給她。明白嗎?”


    謝瑞軒那張方臉,像是砸鐵的大錘,使勁往下砸。以這種力道表示他對薑大哥的敬意。


    薑安安的哥哥,那也是他異父異母的親哥啊。


    薑望又取出另一個儲物匣,這隻是粉色的:“這裏麵是我給安安準備的生日禮物,也和青雨一樣,明白嗎?”


    謝瑞軒捶了捶胸膛:“大哥,我辦事,你放心!”


    薑望想了想,又拿出一隻畫軸,遞了過去:“這份禮物是給葉閣主的。博望侯自願資助我這張名畫,好像是暘國一個大畫家的作品,名字我記不得了,總之很有名。我特意送予他老人家賞析。我對葉閣主向來很尊重、很敬仰、很佩服!原話帶到。”


    謝瑞軒道:“哥,一定原話,一字不少。”


    薑望看了這小子一眼,又看了看淩霄秘地裏精美的建築群落。


    不知怎麽,忽然想到很多。


    葉青雨是有這樣家世、這樣財富的女子,是雲上的仙子,是他從前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她也是天驕人物,更有了不起的父輩,她應該是隨著父親巡遊諸天,經曆自己的修行和冒險的。


    像其他世家子、名門之後一樣,她也應該有更多的故事,該有更多的精彩。


    但這麽多年,他每次來雲國,她都在。


    他把薑安安放在這裏,而後去遠行,這幾年過來看望的次數屈指可數。


    在他獨自麵對世間風雨的時候,這裏是唯一能讓他安心的地方。


    可這份安心,是從何來?


    是葉青雨守在淩霄秘地,幾乎足不出戶。


    她答應了他,要保護薑安安,照顧薑安安,這幾年也就一直守著承諾。


    而葉淩霄,最初隻是要保護他的女兒。


    他們需要時時刻刻提防的,是能夠調動一國資源、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的莊高羨。


    青雨是應該出去轉轉的,看看諸天萬界不同的風光……


    薑望想了又想,就此轉身。


    謝瑞軒在後麵道:“哥啊,不再坐坐?”


    “等她們回來!”


    青虹已貫白雲去。


    【感謝書友“九世善人”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615盟!】


    【感謝書友“靜諦”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616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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