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舍利並非獨自在山巔,她這種大大方方的容顏至上者,自是哪裏有美人就往哪裏湊。


    事實上是重玄遵先來這裏,恰似臨風玉樹,白衣絕頂,她才跟過來搭訕。


    重玄遵當然是有趣且迷人的,但薑望若也在旁邊,豈不是雙倍快樂?


    迎著黃舍利燦爛的笑容,薑望頗是無奈,目光轉向旁邊的重玄遵,正想嘲諷兩句緩解尷尬,重玄遵先開口了。


    “今天重陽,正是閣選之日,真君法相都已經臨,我等心憂人族、掛切蒼生,更是昨天就到了——你是一點都不重視啊!好意思叫這麽多人等你!”


    一身白衣的前冠軍侯,儼然站在道德的高處,光芒十分刺眼:“薑真人,何必勉強自己呢?不在乎這個位置可以不參與。”


    薑真人愣了一下。


    不愧是斬妄啊,竟然預判了我!


    他正在飛速措辭。


    遠遠飛來一道洪聲,金身耀眼的鬥昭從天而降:“等他一會又怎麽了?等某些人三年都等了!”


    他的聲音是如此響亮,生怕有人聽不到。


    薑望摸了摸鼻子,默默地往旁邊站。


    太陽不曾在西邊升起,鬥昭當然也沒有那麽良善,好心幫他薑某人出頭。單純找個機會攻擊秦至臻罷了。


    這幫人沒一個好惹的,個個都有大人物撐腰,打生打死且由他們去,可別濺自己一身血。


    嗚呼!


    太虛閣說是向全天下開放,追求絕對公平,但真走到了遴選的這一步,不難發現,他薑某人可能是唯一一個不代表任何勢力的太虛閣員。太虛第一清白。完全不是那些個關係戶可比。


    秦至臻一身黑衣,坐在溪流邊的白石上。不爭什麽峰高絕頂,隻沉默佇立。聞聲抬起眼皮,慢慢地說道:“秦至臻何德何能,哪裏擔得天下人的等待?諸位願意等我三年,不是因為我秦至臻有多麽了不起,而是因為我是秦人。我若是楚人,就未見得會有人等我。此秦威也,非吾德昭。我必知恥而後勇,入閣後好生表現,讓自己擔得起諸位的等待。”


    他說話像是石頭往前滾,緩慢堅決,厚重有力。


    鬥昭冷道:“你若是楚人,的確不會有人等你。泱泱大楚,哪裏找不出一個人來?”


    姓鬥的竟沒有直接拎刀砍上去,看來是被“規勸”過,這一架是打不起來了……也是,畢竟這麽多大人物在場。


    薑望懶得聽鬥嘴,無聊地轉過視線,觀察八卦台中的各色人等。


    太虛閣定額九人,其中六個名額是確定的,分別來自六大霸主國。


    他其實很好奇,剩下的兩個名額,竟是誰來爭。


    起先他以為淨禮小聖僧必有一席,雖則去年登門還沒有見著人,但今年怎麽著也該出關了——為了避嫌,他才沒有去懸空寺邀淨禮一起過來。


    但今日在這太虛山門,仍然沒有瞧見淨禮的身影。而懸空寺止惡禪師、須彌山照悟禪師卻都到場。


    這佛門東西兩聖地的真君同時出現,恰恰說明懸空寺和須彌山都不占有名額——要麽兩家都有,要麽兩家都沒有,不然一定打出狗腦子來。而太虛閣不可能給佛宗兩個名額。


    洗月庵號稱佛門第三聖地,畢竟還未成就,終究無法代表佛門。洗月庵之外,則連提起的資格都無。


    “那麽佛門在太虛閣裏竟是沒有代表麽?”


    來自钜城的魯懋觀,把這個問題宣之於口。


    最先睜眼的衍道法相,正是這位墨家真君。近些年來,代表崇古派係的他,倒是頻頻出現在人前。此時論及佛宗名額,也不知是出於什麽目的。


    須彌山的照悟禪師繼而睜開眼睛,往山峰這邊瞥了一眼,饒有深意地道:“誰說沒有?”


    “沒錯,我同時也可以代表佛家!”山頂上黃舍利自信滿滿地對望昭遵三人道:“我爹是黃麵佛!”


    薑望恍然大明白,原來如此!


    那麽剩下兩個名額,究竟花落誰家?


    天下大宗如偷天府,根本不問世事,極少能看到他們的身影。而如仁心館、東王穀、南鬥殿、暘穀這些,也都是可來可不來,


    基本上今日列席的幾位,就是所有宗派代表了。六真君對六真君,看起來倒是宗門體係與國家體製分庭抗禮。


    然則薑望遍思他所知曉的諸派,好像並無一個三十歲真人!誰能入席?


    難道三年之後,季貍成了?未有聽說。


    在龍宮宴上有出色表現的竹碧瓊或許有機會,這幾年沒聯係也不知是何境界,但沉都沉海、軒轅朔失敗,釣海樓已是沒資格入局。


    今日墨家真君魯懋觀來了。


    墨家會占據一額嗎?


    掌握真人傀儡的戲相宜?


    還是說戲命已經突破?


    環繞巨大八卦台的十二位真君,有五位都是薑望第一次見。


    分別是應江鴻、範斯年、宮希晏、止惡禪師,以及白歌笑。


    這當中薑望尤其注意範斯年。此人是秦國國相,不僅常在君王側,是百官之首,還執掌令人聞風喪膽的大秦鎮獄司,權柄不可謂不足。


    他也是列國唯一一個出席此等場合的國相。或是因為許妄還在虞淵鎮守,脫不開身。又或者,是最近有什麽大動作,要跟那位號稱“布衣謀國”的王西詡打對台?


    觀其法相麵貌,頗為清瘦,倒不似傳聞中那般凶惡。


    “薑小友對我很感興趣?”範斯年的巨大法相忽然睜開眼睛,他的眼睛像是一潭古井,幽深難測。


    簡簡單單的問題,卻降臨淵海般的壓力。


    在睜眼之前,這巨大虛影隻是一種投射、一個印記,在睜眼之後,它就是真正的真君法相!


    真君者,當世絕巔。天然俯瞰眾生。


    渺渺蒼生,豈有不朝者?


    薑望拱手為禮,不卑不亢地道:“大秦國相,天下弘名。薑望有幸得見,不免多看了兩眼。若有冒犯之處,還請真君不要見怪。”


    範斯年淡聲道:“說到天下弘名,這幾年倒未有及得上你薑望的。我對你可也很感興趣。”


    薑望道:“這是我的榮幸。往後也請真君多加監督,規束我言行,免我行差踏錯。”


    範斯年倒不至於同一個後輩真人唇槍舌劍,隻嗬嗬笑了兩聲:“好說。”


    這番暗流湧動的對話,便算是揭過,雙方都沒有再說什麽的意思。


    但這又不是私下傳音,在場可也不止他們。範斯年可以決定聊天什麽時候開始,但不能決定聊天什麽時候結束。


    “束你什麽言行?”卻是屈晉夔的法相不知何時也睜眼了,冷不丁插話,嚴厲批評薑真人:“謙卑是美德,過分謙卑就虛偽。你已經做夠好了,西境誰能及你?有些人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還不知道在哪裏趟黃泥!你也要聽他規束?你們都八竿子打不著,秦國人的手有那麽長?”


    這位大楚帝國的虞國公,生得是相貌堂堂,有一種仿佛與生俱來的堂皇氣象。屈舜華的美貌,多多少少有些繼承。


    但他其實是楚國四大三千年世家核心人物裏,最平易近人的一個。不然也不會自己開個黃粱台,親自做菜給人吃。


    他不像淮國公左囂那麽霸道,沒有宋菩提那樣的殺氣,也不像安國公伍照昌那樣冷。


    薑望猶記得隨屈舜華去拜訪這位公爺時,虞國公府上上下下都給人一種鬆弛的感覺——嚴苛的主人絕不能叫下人如此放鬆。


    而此刻眼神一肅,卻也頃刻體現威嚴。一字一字,都劈頭蓋臉地往範斯年身上砸——範斯年少年時期被仇家追殺,是躲進糞坑裏才得脫身。所以才有這一句趟黃泥。


    “哈哈哈哈!”止惡禪師的金身法相一陣搖晃,止不住笑道:“有些人就是自以為是慣了,不吃些教訓就不懂得悔改。幾千年都是如此。哪有變化?”


    他沒有眉毛,故而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很凶。


    但笑起來的時候,不止是凶,還加了許多猙獰,使得凶中有惡。哪裏像個和尚!


    相對於範斯年,他的年齡和輩分,的確可以給予幾分“忠告”。


    塗扈笑眯眯地道:“止惡禪師在說誰啊,我怎麽聽不明白。不妨具體些,誰這麽不懂事,竟然惹您發笑?”


    一開口就被圍攻,範斯年卻也並不惱,一臉的風輕雲淡、歲月無爭:“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輩絕巔,更應有所承擔。薑真人有大功於人族,當然自由無羈。但他既然要入閣太虛,擔當重責,我們這些年紀大的,總要在旁邊看一看的。”


    屈晉夔右手大拇指上,戴著一個翡翠扳指,雕刻秀麗山河,煞是漂亮。此刻他漫不經心地轉著這枚扳指:“哦?這麽說,你同意他入閣?”


    此言一出,環八卦之台的諸多巨大法相,同時睜眼。


    一道道恐怖氣息衝天而起,仿佛將這太虛山門,都拔高了萬丈。所有衍道真君,全部到齊,法相皆臨!


    大齊軍神薑夢熊,一臉的生人勿近:“那就表決吧。”


    說著他抬了抬眼皮:“我同意薑望入閣。”


    薑望愣怔在原地,腦瓜子嗡嗡的。


    這就……開始了?


    不選一選嗎?


    不說說條件?


    不用我拔劍打幾場……一場都不用打嗎?


    欸?人到齊了嗎你們就這樣?都不用問問有沒有人跟我爭名額?


    我被內幕操作了?!


    原來我才是關係戶!


    從迷惘到質疑再到理解,他隻用了一息時間。最後展現在人們麵前的,是一個質樸的笑容——這就是真人速度。


    屈晉夔盯著範斯年。


    範斯年笑著攤了攤手:“太虛閣本就是給年輕人搭建的平台,薑望又是史上最年輕的洞真修士,我為什麽不同意呢?”


    屈晉夔‘哦’了一聲:“既然範相國都同意了,那我也同意吧。”


    範斯年道:“您最好是一直這麽支持我。”


    “正表決呢,無關的話不要說,當著這麽多小輩的麵,多不嚴肅。”屈晉夔批評道。


    範斯年微微一笑。


    “薑真人年紀雖不大,但敏而好學,知書達禮……我是深知的!”司玉安鳴劍於鞘,震耳欲聾:“我不僅支持他,我還號召大家都支持他。這樣懂禮貌知進退的年輕人你們都不支持,人族還有未來嗎?!”


    青崖書院院長噗嗤一笑:“司閣主說得這麽嚴重,我是不支持也不行啦。”


    白歌笑果然愛笑,也笑得很好看。


    這位許高額的大靠山、葉大真人的畫友、四大書院裏唯一一個女性院長,身上有一種極少見的灑脫的氣質。


    這些個衍道真君,誰不是身係萬鈞,誰不是勞心勞力?個個心事重重,恨不得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要有莫大的意義。唯獨她給人一種萬事不縈的感覺。


    就連來參加太虛閣表決,她的姿態也是極輕快的,仿佛全看心情。


    有這樣的院長,難怪青崖書院奉行放養政策,講究一個任性自然,弟子都野蠻生長。既有三絕才子莫辭那般才華橫溢的弟子,也有許象乾那般……額頭高的弟子。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


    這就……五票了。


    再加上止惡禪師和照悟禪師那裏必得的兩票,以及神冕大祭司塗扈早前承諾的一票……


    薑望入閣已是板上釘釘,勢不可擋!


    一共十二位真君表決,隻要七票同意,就鎖定席位。而薑望現在已經提前鎖定八票。


    此時就已經可以說,他是天下共推的太虛閣第一位閣員!


    黃舍利當即跟他慶祝:“這下你得請我喝酒吧?”


    越在如此時刻,越見真人氣度,薑望一點波瀾都沒有,淡定地道:“不到結局,都有變數。不要高興得太早。”


    黃舍利白了他一眼:“假謙虛!”


    他們在私下傳音,並不能避開諸位真君的耳朵。


    代天子掌弘吾軍的宮希晏當即道:“荊國在苦地,但薑真人之名,亦是廣傳。神臨就立六千裏鎮魔碑,太虛閣員非他能誰?我支持他入閣,同時我也期待,新一輩的年輕真人,能夠打破我國中山燕文的鎮魔記錄。如此方知,今已勝古。如此方知,我們這些提前走上絕巔的人,對的比錯的多。”


    弘吾乃上護軍,是六護第一,也是荊國天子三支親軍中的一支。


    能夠執掌這樣一支軍隊,宮希晏的實力可想而知。他的麵相倒是偏柔弱的,但誰若是以柔弱視之,必然非蠢即瞎。


    “六票了。”黃舍利傳音計數。


    照悟禪師立即給出塵埃落定的一票:“我須彌山從前、現在、以後,永遠支持薑真人!這一票我絕無保留。”


    “七票!”黃舍利聲音也抬起來:“請喝酒!”


    塗扈笑眯眯道:“我代表偉大的蒼圖神,支持薑望入閣。”


    止惡禪師甕聲道:“佛爺代表自己,支持薑望入閣!”


    魯懋觀嚴肅地道:“钜城支持薑望入閣!”


    然後是來自三刑宮的法家大宗師吳病已。


    他沒什麽表情地說道:“太虛閣的意義,我不想再描述。薑望經曆了什麽,做過什麽,我也不必再向諸位複述。大家都有耳朵聽,都有眼睛看。縱觀薑望人生二十六年,勝過太多屍位素餐的高位者,勝過太多所謂真人蠅營狗苟的一生。若薑望這樣的人都不能進太虛閣,我認為太虛閣就並沒有存在的必要。太虛派的犧牲,也是徒勞!雖然現在已經這麽多票,他入閣已成定局——但我還是要說,我堅決同意薑望入閣。這是我吳病已的支持,也是法家的態度。”


    最後是應江鴻。他抬起雙手,鼓掌道:“我代表景國、代表道門,歡迎薑真人成為第一位太虛閣員,歡迎這樣一個全新時刻的到來,我相信這是一個燦爛的開始!”


    偌大八卦之台,霎時間掌聲如雷鳴。


    道曆三九二六年九月九日,天下諸方會於太虛山門。


    薑望以毋庸置疑的投票結果,成為第一位入閣太虛的當世真人!


    時年,二十六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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