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清楚太虛閣的重要性,就要先明白,太虛閣的權責是什麽。


    隨著太虛幻境完全開放,鋪開整個現世,它的意義之重大,已是人盡皆知。此為時代之舟,洶湧洪流。


    虛淵之成為太虛道主,是一種強行推動的必然。但除了這個結果之外,沒有任何一個人,沒有任何一種力量,能夠讓現世所有人都放心,能夠如此妥善地處理太虛幻境裏的一切。


    而正如吳病已在禍水所說,絕對的理想,並不意味著絕對的正確。


    以開脈丹為例,它並非絕對正確,在人族一代一代革新之後,仍有抹不去的血色。可一旦將這「不正確」的開脈丹抹去,整個人族強大的基礎也就被抽掉了,那麽在此之上建立的道德、律法、禮儀,全都沒有意義。


    先賢雲,倉廩實而知禮節。


    若吃不飽,活不下去,什麽都不必說。


    太虛道主是絕對理想化的存在,但未見得能夠完美適配人族前行的所有條件。故而即便太虛門人化為虛靈,虛淵之化為太虛道主,參與太虛會盟的諸方,仍然保留了部分對於太虛幻境的權力。可以在關鍵的時刻,調整太虛幻境的方向。


    在這樣的前提下,太虛道主才可以全權處置太虛幻境裏的一切。


    太虛道主乃似超脫而未超脫的存在,具有幾乎等同超脫的威能,不僅在太虛幻境裏無所不能,也可以輕易地幹涉現實一一這當然不被允許。


    當年太虛會盟確立的第一條原則,就是不允許太虛道主幹涉現實。


    而由此導致的問題是——太虛幻境涉及現實的部分,無法得到妥善管理。比如有人違反了太虛鐵則,犯下了足以刑殺的罪責。太虛道主卻囿於限製,不能真正將其滅殺。這時候就需要現實的力量來幹涉。


    太虛閣應運而生。


    關於太虛閣的權責,太虛盟約是這樣表述的-


    太虛閣負責監察太虛行者在太虛幻境裏的違例行為,太虛閣負責處理太虛幻境相關但又在幻境之外的事務。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太虛閣可視為太虛道主在現實部分的體現。


    權柄之重,幾乎可以與天下大宗並駕齊驅。


    甚至可以說,從正式成立那一天起,太虛閣就可以視為一個天下大宗級的勢力,且在地位上更超然,在權責上更廣泛。


    當然,它所受的掣肘,也是天下之最。它被天下諸方所支持,也要同時接受天下諸方的監察。


    明確了太虛閣的重要性,也就可以明白,一共隻有九額的太虛閣員的分量。也就可以感受,薑望入閣這一步,有多麽來之不易。


    今天有很多人在支持他,今天所有與盟真君,都給了他入閣的那一票。但這些不是憑空得來,不是他生下來就擁有。是他在妖界,在迷界,在邊荒,在禍水······一次次搏命所換來。是他這一路的經曆,過往的選擇,成就了今天的結果。


    吳病已說他年紀輕輕,勝過太多屍位素餐的高位者,豈是虛言?


    並沒有什麽太虛閣員發言的環節,在列位真君麵前,年輕的真人們都還太年輕。


    雷鳴般的掌聲止歇後,應江鴻直接道:「接下來討論太虞真人李一的入閣事宜。」


    「等等。」塗扈出聲道:「在南天師如此正式地討論此事之前,我想問一句一一李一他人呢?」


    薑望這時候才發現,李一竟然並沒有到場!


    他本以為八卦之台這樣廣闊,李一或許在某個地方獨處,不成想他都沒有來這裏。


    這太虛會盟,諸方來聚。其他人都是在宣布離國的當天就來了太虛山門,他薑真人也是踩著時間過來,而李一直接不來


    ······


    真是讓人心情複雜,不知如何描述。


    應江鴻笑了笑:「在太虛閣遴選開啟前,太虞真人問了我一個問題。他問太虛閣員是諸方已經論定結果,還是需要論劍再分高低?」


    答案當然是結果早定,但塗扈問道:「論劍如何?不論劍又如何?」


    應江鴻悠然道:「太虞真人說,若是論劍,在場都是人族未來,真君種子。神霄大戰在即,他不想殺人,自傷人族。這名額不要也罷。」


    「若是不必論劍呢?」塗扈問。


    應江鴻道:「那他也不必親來。李一大好時光,豈累於營營?」


    又補充:「前麵半句是李一的原話。後麵半句是那顆老桃樹加的。」


    這位景國南天師,攤了攤手,頗有一種即便貴為南天師,也管不了這事兒的無奈。


    當然這種無奈,是偏於對自家天驕的寵溺和驕傲的—當代年輕天驕,除了李一之外,誰有資格這樣說話?


    這邊山峰上,鬥昭挑眉道:「他是從小就這麽狂妄嗎?」


    重玄遵笑了笑:「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但他確實有狂妄的資格。」薑望道。


    「幾個意思?」鬥昭立即斜乜他一眼:「你前腳才入閣,鞋底還沒擦幹淨呢,就開始裝老大調解糾紛?」


    這小子怎麽跟個刺蝟似的,一身是刺,逮誰紮誰。


    薑閣員不跟備選閣員計較,聳聳肩膀:「我隻是說他有狂妄的資格,但沒說他不狂妄。你該罵就罵,不用給我麵子。」


    應江鴻當然不會在意年輕人說些什麽,隻喊了聲:「王坤何在?」


    昨天才從鏡世台脫離,五官普通、氣質敦厚的景天驕王坤,飛出人群,禮道:「王坤在此。」


    應江鴻道:「李一入閣之後,王坤將是他的副手,輔助處理太虛閣相關事務。這一次也是他作為代表—」


    「我不同意。」塗扈直接打斷。聲音平淡,但很清晰。


    「齊國也無法同意讓他入閣。」薑夢熊道:「如果李一不懂得尊重這個位置,那景國就換一個懂得尊重的人來。」


    「好了。」應江鴻一抬手,止住其他正要表態的真君:「遵循太虛盟約,景國行使自己的權力,將我們所監管的太虛閣員之額,交予太虞真人李一。」


    他看向薑夢熊:「景國自己保留的名額,景國自己做決定。你的建議很好,但是本天師不采納。」


    薑夢熊眼皮都不抬一下:「他可以入閣但是齊國反對。你記住—一你們景國真人入閣一事,齊國反對了!」


    此聲真如天鼓,轟鳴一響,八方雲動。


    卦台之上各色人等,一時都懾住。


    塗扈幽幽道:「明明是我先反對的,你怎麽把風頭全搶了?」


    「唉,這事鬧得!」屈晉夔歎了一口氣:「我本來不想反對,我很認可太虞真人的實力。但你們景國人也是,怎麽既要又要?入閣不是小事,連個過場都不走,這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吧?在此我投下反對的一票,表達我疑問的態度。」


    大秦國相範斯年笑了笑:「歌曰,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先前我支持薑望入閣,虞國公支持我的支持。現在我也隻好支持他的反對一—我反對李一這樣入閣。」


    屈晉夔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


    「報之以瓊瑤」後一句,是「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讓不知情的人聽到了,還以為秦楚親如一家呢。


    弘吾都督宮希晏道:「宮某對事不對人。我等匯聚於此,共商人族未來。這太虛閣何等重要,也不必我說與景國聽。現在李一本人都不來,隨便派個歪瓜裂棗做代表,我覺得很不合適。」


    他俯瞰那個曾上過星月原戰場、名為王坤的景天驕:「叫王坤是吧?要不然就你來入閣,至少你人到場了,還有個態度!」


    王坤嚇得臉都白了,不敢說話。


    牧國齊國楚國秦國荊國,全部表態,不支持李一入閣!


    這在事實上絕不能改變景國占有一個名額的結果。


    但它卻仿佛在宣告另一個事實—


    景國永遠第一,景國永遠可以特殊,景國永遠製定規則、又隨時超脫規則······


    不好意思,這樣的時代,一去不複返了!


    諸國名額早已內定,李一是否本人親至太虛山門,這件事情真的有那麽重要嗎?


    在景國駕刀天下,威壓八方的時候,這根本不值一提。


    但現在,它重要了。


    諸方宗派的真君一言不發,即便是脾氣最暴躁的止惡禪師,也沒有表態的意思。六大霸國之間的糾紛,他們隻作壁上觀。


    「塗扈、薑夢熊、屈晉夔、範斯年、宮希晏!」應江鴻一個一個地點名,雙手攤開,笑道:「諸位良朋!你們所有人的反對,我都聽到了。回頭也會好好教育李一,問問他為什麽隻懂修行,不會經營人情,竟使得這麽多長輩都不看好他—一但現在還是組建太虛閣的時間,我們開始討論下一個閣員吧!」


    「還討論什麽?」薑夢熊直接道:「二十六歲洞真的李一時間寶貴?二十三歲洞真的薑望也來了!這時間李一省得,他們省不得?景國人既然要糊弄,這流程不走也罷!我宣布—重玄遵、蒼瞑、鬥昭、秦至臻、黃舍利,統統入閣!」


    「唉,看來我也要反思了。」塗扈道:「我堂堂蒼圖神教神冕大祭司,上承尊神之諭,下負草原之重,而竟將大好時光,浪費在這等過場。竟沒有一個年輕人看得通透。南天師,咱們一起反思。」屈晉夔擺擺手:「便如薑元帥所言,年紀大了,懶得熬等。」


    範斯年道:「秦國一向尊重大家,我沒有意見。」


    宮希晏淡聲道:「便如此例。」九位閣員,至此定其七。


    「雖然你們已經宣布了,但作為人族砥柱,中央大景帝國還是要表明態度。」應江鴻的目光如天光垂落,一個個地掃過幾位年輕真人:「重玄遵、蒼瞑、鬥昭、秦至臻、黃舍利,你們都是好孩子,是人族絕世天驕。頭頂的烏雲不應該遮掩你們的輝光,長者的過錯不應當將你們埋沒一一景國支持你們入閣,期待你們為人族做出更多貢獻。」


    「哦?」屈晉夔道:「既然南天師這樣都還要表個態,那老夫也表一個—一楚國不支持秦至臻入閣!」


    範斯年大笑道:「虞國公未免有些過分!但頭頂的烏雲不應該遮掩鬥昭的輝光,秦國支持鬥昭入閣!」


    薑夢熊麵無表情:「那麽現在宣布最後兩個太虛閣員——鍾玄胤、劇匱,請上前來!」


    八卦台並無異聲,而薑望很有些迷惑。


    當初說太虛閣麵向年輕真人開放,眼前這兩個,哪裏算得上「年輕」二字?鍾玄胤乃司馬衡的親傳弟子,長得就是一副很有學問的樣子,長褂長須,溫文爾雅······從司馬衡那裏算,少說也超過百歲了!


    劇匱則更不必說,規天宮真人,鐵律籠執掌者,餘北鬥的舊相識,無論從哪個角度都算不得年輕。


    而若是不以年齡為局限,鍾玄胤和劇匱恐難服眾。


    撇開霸國所屬來說,當今天下真人殺力第一的陸霜河,當今天下真人算力第一的任秋離,名聲極好又不歸屬任何勢力的天下豪俠、那年還未衍道的顧師義,也都更有說服力才是。


    但事情就這麽定下了,不以太虛閣員薑真人的疑惑為轉移。


    入閣的八位真


    人站在一起,氣質各有不凡。鍾玄胤淵深博雅,劇匱規循如律,六位年輕真人意氣風發。


    代表李一的王坤,也是天才人物,但擠在旁邊,很是渺小。


    事實上當初太虛會盟的時候,諸方的確商量的是都讓年輕真人來做閣員,以此作為篩選門檻。


    但除六大霸國外,哪有那麽多那麽年輕的真人?


    太虛閣若盡為霸國所掌,也便談不上公平二字。


    而且這些人確實是太年輕了,尤其是除了蒼瞑和秦至臻,都有非常任性的經曆。就這樣放開全部權力,讓他們執掌太虛閣,多少有些不托底。


    最後諸方共議,還是需要兩個閱曆深厚的、穩重些的真人,作為定海珠、壓艙石般的存在。


    所以便定下了這兩個。代表儒家的鍾玄胤,和代表法家的劇匱。


    一者記古今之變化,一者定當下之規矩。


    這些當然不必提前告知薑望。


    以當今顯學形勢來說,太虛閣的最後三個名額,應當出自「儒法釋」。


    勢衰已久的墨家,是無法與這三家相爭的。


    但薑望又有毋庸置疑的一席,所以隻能三家爭兩額······最後便是如此格局。


    在應江鴻的吩咐下,九人一起走到八卦台的最中心-


    那是一塊凹下去的廣場,如鬥獸場般,是整個八卦台的最低之處。


    九十九層石階,步步往下。


    眾人沉默地走這段路,沒有聲音。這石階也簡單,這廣場也尋常,但越往下走,氣氛越肅穆。


    薑望行走在這樣的石階上,不知為何想起了虛澤甫—後來他在太虛幻境裏,特意去找過已成虛靈的虛澤甫。對方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平和,講道術講修行講幻境生活。從頭到尾隻有一句抱怨。說永生不死之後,道術試驗少了一點真實感,現在宗裏那些人都瞎琢磨,什麽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有,動不動就炸煙花。


    「不再敬畏生死,也很難捕捉靈感了


    ······」虛澤甫如是說。


    大千世界,萬象森羅。


    陳樸說,人總是要往前走,往前走的力量擋不住。


    人也都是要往上走的。


    有的人生來就在高處,有的人不屈不撓,有的人奮勇爭先,有的人一步千裏,有的人千步一寸,有的人占據要道、不許後來者,有的人把其他人推下去······還有的人,鋪石為階,讓更多人可以一起往上走。


    究竟哪一種人,推動了時代呢?


    九人走下了最後一級石階,各自有各自的心情。但直到這個時候,他們才得以看到,最後一級石階是有字的。上麵寫著—眾生之下。


    「在成道之前,太虛道主曾有言—'我輩修行者,當為人下人',此言不是說修行者要甘於人下,而是說超凡者要有超凡之責任,甘為人族做階,為人族之進步,貢獻自己。」應江鴻的聲音響在高處,也仿佛通過這層層的石階,回蕩在眾人的心中:「此即為太虛閣之宗旨,現在你們在眾生之下,從今天起一切重新開始。願諸君勉力!


    此時高穹落下清光一道,朦朦清光中,隱現一座古老閣樓的虛影。十二尊真君法相,仿佛護道者,圍攏護持此閣。


    太虛道主那高渺無情的聲音響起,共鳴於幻境與現世-


    「請入閣來!」


    人們再往下看,代表初代太虛閣成員的九個人,已然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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