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股氣勢,並非絕巔的氣勢。


    但起於東域之昌國,銳意竟刺於東海!


    當今之時,旁人或許不知,曹皆和宋淮卻是都知曉的——薑望正在昌國修行。


    以他們的接觸來看,薑望並不是一個非常鋒利的人。


    他的生活軌跡,除了修行,還是修行。


    他甚至是平和的,是那種可以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待到天荒地老的人——前提是你不要惹他。


    不幸的是,他今天應該是被惹到了。


    摧城侯府是薑望每至臨淄,必然會專程拜訪的地方。


    薑望和李龍川的關係,是言談無忌、且常常會去李府參加家宴的那種朋友!


    東海之事,本已塵埃落定,就像這座海角碑,矗立在彼,鎮平了風波。齊景雙方算是討論出一個各自能夠接受的結果,彼此都準備撤離。


    但景國人所給的交代,於李龍川而言,是否夠交代?


    而齊國人所討的公道,於李龍川而言,是否夠公道?


    或許宋淮和曹皆,都需要思考。


    當然他們也有不必在意的資格。


    但曆史已經一再證明,那些不去在意的人,最後都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這個薑望,是溫和寧定、被人罵到麵上也能一笑置之、常常讓人誤以為人畜無害的薑望。可也是不管不顧起來,大鬧天京城的薑望!


    按時間來算,薑望也的確該在這時候收到了消息。


    祁問引艦隊橫空,當眾宣布“王坤殺李龍川”,這消息遍傳近海。


    事涉霸國公侯之家,涉及兩大霸國在東海的爭鋒,各方勢力都會在第一時間得知,薑望絕不缺少知情的渠道。


    而他未有片語,隻一劍西來!


    其意何在?


    “太元真人。”宋淮看向樓約:“你先回去,向陛下稟知東海諸事。免他一直掛牽。這邊的善後事宜,由老夫處理。”


    姬鳳洲跨越中古天路,煉永恒天碑而鎮滄海,又回念長河,馭九龍捧日永鎮山河璽而鎮長河龍君,可謂神通蓋世。這東海的情況,他怎會不知?若未得到他的點頭,靈宸真君又怎可能將嘲風天碑留下?


    這不過是一句委婉的“避其鋒芒”。


    王坤殺李龍川的事情,始末還未清晰,若是又被牽到樓約身上,一時間洗不幹淨的話,場麵恐怕會很難看。


    萬一薑望也似田安平一般,來個問責……


    樓約雖是中域第一真,薑望卻是創造了古今洞真極限的那個人,且在退出天人態後,又劍挑四大武道宗師,再次衝擊曆史!


    即便是宋淮,也無法對樓約滿懷信心。


    “那就有勞天師!”


    隨手推開一團混洞,樓約深深看了田安平一眼,便踏入其中。


    他這等站在洞真極境的強者,是不可能懼怕任何同境對手的,也包括薑望。退一萬步說,身為景國真人,隻要他不同意生死鬥,便是站在那裏不動,薑望又能把他怎麽辦?


    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次東海之行,景國賠得相當慘烈,他個人也搭上了身家。既然已經決定退出東海,沒有在這個時候額外衝突的必要。


    到了現在的層次,出手都是有價碼的,他早過了逞勇鬥狠的年紀。


    曹皆則是看向田安平:“田帥傷勢如何?是否要先回去休養?”


    田安平的鎖鏈遊纏在身,頃刻將他覆蓋,仿佛披上一層黑甲。


    鏈甲外殼固定在那裏,從鎖鏈的環眼可以看到鏈甲內部,黑蛇般的鎖鏈仍在不斷遊動,發出彼此碰撞的脆聲。這當中又有鎖鏈入肉,摩擦骨骼的聲音,聽來叫人牙酸。


    他大概……在自己給自己治傷。雖然場麵上恐怖了些。


    “還能撐得住。”田安平含混的聲音在鏈甲內響起:“如果有可能的話,是否可以請太醫令過來,為我施一針【驚鴻】?”


    臨淄太醫院有三套針法,由武帝當年的醫宗紅顏傳承下來,累經完善,號稱鎮院之術。是可以與東王穀“東王十二針”相媲美的絕學。


    其中的“睡仙針”,曾叫伐夏歸來的薑望與重玄遵體驗過。


    而這“驚鴻針”,是專門針對真人道軀,能補道缺,最益元神。每一針都要耗用大量資源,僅僅是施術用的針,就要用秘法浸泡在專門調製的藥池中,泡足三千天。再加上它的很多藥材都有時效性,導致儲存艱難。以十年為期,十年之內,隻有三針,極其珍貴。


    田安平的這個請求倒不像是為了治傷,至少不是治此刻的傷,在短暫的交鋒裏,樓約傷害的是他的道軀,倒是沒有怎麽觸及元神。


    但以田安平的身份,和他在“東海逐景”事件裏的貢獻,這個請求斷不會被拒絕。


    他畢竟是為國而戰,才被樓約打成這樣。


    曹皆隻道:“我已傳訊臨淄,用兵事堂的名義請人,太醫令會以最快的速度趕來——你先去決明島休養一段時間。”


    那糾纏的鎖鏈之中,露出田安平的臉。此時他深凹的麵骨,倒是已經浮凸了回來,但仍有些綿軟浮腫、一按即塌的虛感。


    “無妨。”他含混著說道:“前武安侯將來,我願在此靜候,一睹他的風采。”


    “田帥若說無妨,卻也無妨。”曹皆看他一眼,半是提醒、半是警告:“薑真人為友而來,難免心焦,如有言辭過激,想來不是本意,田帥還需寬容則個。問你什麽問題,你如實回答便是。須知他雖離國,不算敵人。”


    田安平這時已經掰扯好他的身體,搖搖晃晃地飛到海角碑前,認真觀察這景國於當代的奇跡造物。累疊在這座石碑上的諸多手段,又夠他研究很久……人間歡趣何其多!


    曹皆的話語,他或許聽進去了,或許沒有聽。


    他的眼神專注,嘴裏隻道:“篤侯不必為我憂慮,我隻是對他……很感興趣。”


    “你對誰感興趣?”


    這是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仿佛在他耳邊響起。雖是問句,卻問得毫無起伏,沒什麽好奇的情緒。隻是每個字都那麽的清晰冷峻,仿佛用石頭的棱角,剖開了耳識!


    田安平驟然回身!


    那突然降臨的聲音,直接的碎在空中。自聲音的餘紋之中,走出來一襲青衫的男子。


    天空恰恰在此刻,揭開了夜幕。


    一個時辰的夜晚過去了,東海迎來一個時辰的白天。


    正黃昏。


    紅日在天也在海,暈染霞光一片,水色接天。


    當今之世,最有資格競爭“天下第一真”名號之人,已經創造洞真極限的薑望,就在天海之間,踏水而來,仿佛一條清晰的分割線,要分割這混淆在黃昏裏的天與海。


    那柄天下傳名的長相思,正懸在他的腰間,神龍木鞘也掩不住其間、不再蓄意壓製的鋒芒。


    他有一雙如此不興波瀾的眼睛,就這麽淡漠地看著田安平。


    而再次重複道:“你說你對誰感興趣?”


    立在禍殃戰船上、正指揮艦隊緩緩撤離的祁問,莫名感到手中的槍杆有些冰冷。明明是夏季,槍身卻似結了秋霜。


    申時才去,酉時剛來。


    但仿佛又再次入夜了,這天氣叫人感到寒涼。


    “你。”田安平咧開了嘴,很是認真地與薑望對視,又以同樣的認真說道:“我對你感興趣得緊。不止今日,不止一日。”


    在七星穀,在即城,在齊夏戰場,每次出現在他眼中的薑望,都大有不同。他對薑望的興趣,不曾隨著時間衰減,反而一天比一天更濃厚。


    天有無窮奧妙,地有無盡隱秘,人有無限可能。


    廣闊世界,有太多事物,留下他的時間。


    曾經有很多讓他感興趣的人,最後都不過爾爾,失去全部隱秘,叫他感到枯乏。薑望是不多的能夠一直保持吸引力的人。


    他現在敞開心扉和薑望交流,亦不失為一種赤誠。


    “那麽……”薑望雙手垂在兩側,不曾拔劍。但他挺拔的身姿,停在海麵,本身就像一柄刺入黃昏的劍。


    凶名惡昭的斬雨統帥、此刻外狀可怖的田安平,在他的眼睛裏,映不起半點漣漪。


    他隻是筆直地向田安平走去,踏海登天,腳下所履的直線,也仿佛一柄劍。他問道:“你打算,怎麽了解我呢?”


    用疑問,用痛苦,用生死?


    嘩啦啦。


    田安平也向薑望走來,拖動著滿身的鎖鏈。許多斷鏈脫出鎖甲,輕輕搖動,仿佛鑄鐵的觸須:“如果可以的話——”


    “田帥!”曹皆適時打斷:“太醫令已至決明島,你的傷勢很嚴重,不能再拖延。先去看看太醫令怎麽說。”


    這話說是勸誡,已近於命令。


    臨淄和決明島之間,有著相當長的一段距離。


    太醫令能夠這麽快趕到,幾乎曹皆這邊才傳訊回去,那邊就立即降臨,隻能是通過布設在決明島上的“天星壇”。那是與臨淄城中摘星樓有所勾連的建築,能夠以最快速度跨越封鎖,投放強者。


    “田帥,上船!載你一程!”


    同為九卒統帥,祁問也感覺到氣氛不對,在這時候出聲。


    “不必了。”田安平說著,又對薑望道:“我想我們會再見麵。”


    而後一振鎖鏈,橫飛於空,瞬息便遠。


    祁問熱臉貼了冷屁股,格外的莫名其妙,覺得這人真是顛三倒四、不知好歹。但也隻是散去了手中虎頭槍,不說別的話。


    曹皆一步走到薑望身前,抬起手來,大約想要拍拍他的肩膀,有一份曾經並肩作戰、且是他老上級的情分在。但又覺得此時的薑望過於冷漠,不好親近,最後又將手放下了,隻歎道:“節哀。”


    薑望抬頭看著近前的海角碑,此碑高聳如險峰,越出海麵猶有三千丈,叫人望得脖子都酸了。


    人在碑下,真如蜉蝣。


    他說道:“往前來時,未見這碑。”


    曹皆說:“今日才立。”


    想了想,又補充道:“這是景國為靖平滄海所築的九塊永恒天碑之一,靖海計劃失敗後,隻奪回這一塊。靈宸真君深明大義,立碑於此,鎮平海疆。”


    “噢。”薑望點了點頭。


    今天的薑望不太有禮貌,不似往常。


    曹皆卻也並不在意,他頓了頓,又問道:“薑真人和田真人之間似乎有矛盾?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事情嗎?”


    說來也巧,薑望和田安平,都曾經在他的麾下作戰。當初在伐夏戰場,他便是將這兩人,安排在不同的戰線。後來果然也人盡其用,各顯武功。


    這兩人在戰場上的風格幾乎完全相反。


    都是在戰場上證明過自己,也走到一定位置的人,可以嚴格一點來評價。


    薑望在戰場上的想法過於天真,十分理想化,總追求最小的傷亡,不惜以身涉險。常常衝鋒在前,不知將旗不可輕動的道理。打再多次仗,也隻是磨礪個人武藝,難成名將。也就是有重玄勝那樣聰明人坐鎮指揮,才能掙得東線第一功,乃至於一戰封侯。


    而田安平,又過於嚴酷,對敵對我都是如此。隻要求結果,完全不在意人命這種東西,更別說體恤士卒。嚴酷到那北線第一功都是血淋淋的,天子都不能賞。


    如果說這樣的兩個人之間,有些什麽舊怨。他這個伐夏主帥,有資格也有意為兩員大將說和。


    “應該說沒有什麽矛盾,我隻是有點討厭他。”薑望本想這麽說。


    但這點討厭的情緒,也十分孤獨地沉底了。


    心中隻是冷漠地記得田安平曾經做過一些事情,不過那些事情好像也沒什麽可以說的。在天道的輪廓裏,不過如此。


    薑望自懷裏拿出一個食盒,從中取出一塊糕點,輕輕咬了一口下來,慢慢地咀嚼。他終於又嚐到苦澀。


    順手將這食盒遞給曹皆:“南楚虞國公做的糕點,篤侯嚐嚐。”


    盒中的糕點隻剩一塊了。


    虞國公在庖廚一道無疑是登峰造極,天下無雙。他親手做的糕點,可以說價值連城。


    曹皆貴為霸國公侯,也不曾嚐過。


    他向來視薑望為自己的福將,很有些舊誼在,當然不會拒絕這種親近。順手便將食盒接過,將最後那枚糕點拈在手中。


    天涯台上的宋淮,看了一陣田安平消失的方向,仿佛在咂摸著什麽。這時候有些可惜地回過頭來,看向薑望:“好久不見!薑真人別來無恙?”


    “我有恙。”薑望淡漠地說道:“我有很大的毛病。我深陷在天人狀態裏,不可自拔,隨時會變成真正的天人。現在全靠這‘淨意神定糕’壓著。”


    薑望二證天人,不能自拔的事情,迄今為止,知道的人也不算多。


    這些天四處尋找封印術的傳承,在東域求索,在昌國修行。一些人或許有所耳聞,但也未見得知曉具體。


    曹皆就不是知道得太清楚的那個人。


    他要關心的事情太多了!


    此刻他一手拿著食盒,一手捏著最後一塊“淨意神定糕”,正準備張嘴吃下——張開的嘴巴,就那麽愣在那裏。


    沉默片刻後,問道:“最後這塊給了我。你怎麽辦?”


    “我想我大概用不著了。”薑望說道:“李龍川是我的朋友。認識了很久的那種朋友。他在死前與我的最後一次通信,是想辦法解決我的毛病。”


    “他應該是不希望我忘掉他吧?但他卻先走了。”


    “李龍川出了事,我不能不管。可是怎麽管呢?有什麽資格?以什麽名義?輪得到我嗎?你們好像已經討論結束了。”


    “人生在世,親情,友情,舊日恩,往時怨……太多糾葛,身不由己。”


    “有時候我也痛恨兩難的自己,不明白為什麽活得這樣不幹脆。”


    “病了以後,我輕鬆多了。”


    “永淪天人時,我什麽都不會管,什麽都不會再顧忌,隻會記得我自己給自己的最後的命令。”


    “所以——”


    他看向曹皆,也看向宋淮,也看向葉恨水、祁問,乃至於秦貞,看向現場的所有人:“你們現在可以告訴我,李龍川是怎麽死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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