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薑望一直在尋求擺脫天人狀態的辦法,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對東海局勢一無所知。


    也就是長河翻波之時,他才因天道而驚覺一念。


    “景國王坤殺齊國李龍川。”


    諸方匯來的情報裏,隻有這一句。


    王坤為什麽殺李龍川,怎麽殺的李龍川,甚至於李龍川的死狀如何,這件事的過程有幾分可信……


    他全都不知。


    前幾天才通信的朋友,突然就生死永隔。


    他隻是一個被噩耗砸在腦門上的人。


    景國和齊國看起來已經達成一致,事情似乎已經解決。可他還什麽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所以他一定要尋找一個答案。


    他不知道誰是敵人,也不妨所有人都是。


    古今罕見的天人狀態,被他稱之為“病”。


    這世界常常是荒謬的。


    黑的被說成白的,好的被說成壞的,飛鹿指為瘸馬,雞蛋裏生出骨頭來。


    有的人死了!


    死得像一粒浮埃。


    有的人肆無忌憚!


    有的人處處為難。


    憑什麽就我瞻前顧後呢?


    就因為我更珍惜人生,更珍視這個世界嗎?


    現在薑望說,他準備犯病了!


    有人顧全大局,就有人是愣頭青。


    有人發瘋,就有人犯病。


    這很合理。


    合理到曹皆一時不知該怎麽回應。


    “這個問題我也想問!”宋淮從天涯台上走下來,向薑望走近,臉上是一種有意體現出來的惱火的表情:“薑小友,說來你也許不信。對於這件事情的全貌,我知道的並不比你多。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之所以是此般局麵,老夫不妨與你這般說——隻是山崩於一旦,總要有人先顧忌,中央帝國必須要更有承擔。”


    曹皆默不作聲。景國已經退出東海,他這個齊方最高統帥,無謂有口舌之爭。


    “是景國的王坤,殺了李龍川!”祁問在這個時候開口:“我親自去事發的鬼麵魚海域看過,也帶了專業的仵作隨行。從現場痕跡來看,王坤是借用霸下之力將李龍川鎮壓,捆鎖拷問之後,再用那柄名為‘褪意’的承天府名刀,斬下他的頭顱。”


    王坤不是無名之輩,“褪意”不是無名之刀。可即便如此,叫李龍川這樣死,還是太輕率了。


    輕率到薑望的心海悶悶地響。


    祁問繼續道:“王坤用心之歹惡,手段之殘虐,令人發指!其人已為斬雨統帥所斬,也由此引發了斬雨統帥和景國樓約真人的戰鬥。”


    宋淮在一旁直皺眉頭,但並不說話。


    田安平找上門來要問樓約的罪,進而廝殺起來。說這事是由李龍川之死引發,倒也沒什麽問題……雖然怎麽聽怎麽不對勁。


    他不去反駁,不是覺得以自己的身份來跟祁問辯駁,有些掉價,而是明白每個人都必然有他自己的角度和表達,這是不可避免的。薑望不是個傻子,不會被幾句話就帶動,自然會剝出其中真相。


    在當前狀態的薑望麵前,言多未必為美。


    “田安平?”薑望看著祁問。


    祁問麵色肅然,這讓他的話語,更有幾分端正的可信:“正是田帥最先發現這件事,故而刑殺王坤及其所部,並問責樓約真人。他之所以需要立即趕回決明島養傷,就是負創於樓約……景國此次靖海計劃,樓約是近海群島事務的最高負責人,王坤由他所統禦。”


    畢竟同殿為臣,雖然田安平不很禮貌,他還是幫田安平解釋一句。


    對於麵前這位“前武安侯”,他的感受亦相當難言。


    如果薑望還沒有離開齊國,現在應該正坐在斬雨統帥的位置上,還是那個當代第一軍功侯。田安平那個瘋子,也不會這麽快拿到位置,天子大約還能藏他幾年,繼續磨他的性子。


    道曆新啟近四千年,天下格局已定。這世上真正要緊的位子,常常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


    薑望是隨時都可以坐上去的。


    不幸的是,相較於田安平,他更是需要排隊的那個人。


    祁笑掌權了多久,他就排了多少年。


    關於李龍川之事,他的處理絕對沒有問題。第一時間盡起大軍,開出艦船,兵橫近海,也的確逼出了一個於當下來說最好的結果。誰能說他坐鎮近海,未盡其責?


    王坤謀殺李龍川之事,不會有第二種真相了!


    “王坤我認識。”薑望心中越是發悶,越是讓自己慢下來:“他殺李龍川的理由呢?”


    “初步判斷是雙方從海門島就開始的衝突,在路上不斷激化,一步步升級而成——”祁問看了一眼宋淮,對薑望道:“薑真人,是否方便借一步說話?”


    旁聽了許久的宋淮,這下忍不住了:“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不能說與老夫聽?”


    祁問全不理會這位東天師,隻是看著薑望。


    就在下一刻,眼前鋪開清濤,萬裏泛藍。他發現自己立身於一片靜海,而那如鏡的海麵上,正當前,站著麵無表情的薑望。


    這片海上,隻有他們兩個人。


    他看著此時的薑望,仿佛看到一座接天的山!


    仰不見高峰盡處,退不知天海何涯。


    “此處為潛意之海。即便是東天師,也不能在不驚動我的情況下,偷聽到你我的對話。”薑望簡單地解釋了一句,便道:“祁問將軍想要對我說什麽?”


    祁問一直都知道薑望實力驚人,但聽到這句話,還是驚了一下。


    祁笑當年就是把這樣的人物當做棋子,隨意處置嗎?


    他強行按住情緒,誠懇地道:“齊人一直都當薑真人是自己人,祁某也不例外。李龍川之事,我當示你以誠。現在是有兩個問題,我不方便公開來說,故要與真人避席而談。”


    “其一,王坤的行為,有沒有景國更高層的授意,現在不太好講,我們沒能拿住樓約審訊,一切猜疑都隻是猜疑。當今局麵,霸國不伐,一切都為神霄讓路。景國如能給出一個足夠分量的交代,我們也會盡量避免戰爭,畢竟要站在全局去考慮問題。事發之前,李將軍正在海門島……那個休養。他之所以挺身而出,攔住那霸下血脈,與王坤發生衝突,進而一路隨行,也是為了維護國家利益,不希望景國進入東海。現在王坤和他的部下盡被刑殺,景國也在東海做出退讓——想來李將軍泉下有知,能夠略得安慰。”


    “其二——”祁問頓了頓:“從現場戰鬥痕跡看,是李龍川先動的手。且下了殺手。”


    如果說李龍川和王坤是從海門島開始就劍拔弩張,一路矛盾升級,等到了鬼麵魚海域,李龍川又先下殺手……那麽王坤殺人的理由,的確是存在的。


    且這些事情,的確不方便公開說,不好讓景國知道。


    畢竟反擊殺人和蓄意謀殺,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件事,所能交換到的價碼,自也不同。


    祁問的解釋已經能夠解釋所有。


    他作為夏屍統帥,現在的決明島鎮守。在這件事情上所做的一切選擇,也的確有充足的理由。


    薑望卻隻是抬頭看天。


    天海更近了。


    “龍川的屍體……此刻在哪裏?”薑望問。


    祁問道:“李將軍的屍體最先由霸角島保管,冰凰島的人過去接手,現在應該在送歸臨淄的船上。”


    李鳳堯扶棺歸齊嗎?


    姐姐帶著弟弟,孤帆西去,回返石門故裏。


    薑望不能去想那個畫麵,腳下略一沉力,踩碎了潛意之海。


    海底的情緒悶悶的,似這將雨未雨的黃昏。


    他盡量冷靜地撥動思緒,不去看曹皆和宋淮,而是看向在場的第三方——那位始終靜立在雲端,冷眼旁觀的釣海樓真人。


    “秦真人。”薑望開口問道:“我的朋友竹碧瓊,近來過得怎麽樣?”


    雖然竹碧瓊對他的情感已經被抹掉,現在相見如陌路,但他還是把竹碧瓊當朋友,也本能的更信任她一些。如果說想要得到第三方的公正視角,他第一個想到的仍是竹碧瓊。


    “還算不錯。”秦貞淡淡地說道:“樓真人親自找上門來請她,她便去迷界接應鬥厄殘軍了——就在樓、田兩位真人戰鬥之前,在青鼇礁的清平樂酒樓。”


    就這一句話,該說的她全都說了。


    薑望對她輕輕一禮,不再向曹皆或者宋淮尋求答案,徑自轉身離去。


    齊國的觀點,他已經從祁問這裏得到了。景國人的態度,已經用那塊海角碑表明。再於此處說更多,也毫無意義。


    他已經用自己的耳朵聽完,現在他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薑真人打算去哪裏?”宋淮很是關心地問道。


    “到處走走,也到處看看。”薑望昂身仗劍,踏海而遠,仿佛以漫天殘霞為披,不回頭地說:“很多年不做這些事情,差點忘了,我曾經也是青牌。”


    他要去李龍川生前去過的地方,親自看一看李龍川所留下的痕跡。


    曹皆拿著那最後一枚淨意定神糕,和那個空空的食盒,站在那裏,始終沒有再說話。


    是啊,薑望曾經是齊國的青牌捕頭。


    是齊國的將軍,齊國的侯。


    後來因為迷界那一戰,其人所部盡為棄子,直接導致了離齊事件的爆發。


    他還記得武安侯府的那個侍衛統領,是叫方元猷,很踏實很忠心的一個人,在齊夏戰場都隨薑望立過功。再往下的,就記不得了。


    他需要記得的事情有太多。


    而李龍川,又何嚐不是齊國的將軍?如若不死,將來也必然是齊國的侯。


    現在沉屍在海。


    其人身死的真相,真的有被在意嗎?


    其人身死的價值,倒是被榨盡了……


    為將求勝,為國爭利,能夠說是本分。


    陽光底下無新事。


    在這件事情上,薑望毫無疑問並沒有完全地信任齊國。


    但曹皆完全能夠理解這種不信任。他捫心自問,在向景國施壓的時候,他也並不確定李龍川身死的具體經過是否真如祁問所說。他隻是以最高統帥的身份,近乎本能地做出最符合齊國利益的選擇。而在靈宸真君出現,雙方已經談妥之後,這件事情具體細節是如何,好像也沒有必要再打撈了……


    不是已經按“王坤謀殺李龍川”,清退了景國在近海的布局嗎?


    “篤侯似乎有些困擾。”宋淮看過來,眸中饒有深意。


    曹皆淡淡地看他一眼:“歸鄉路遠,天師一路小心。”


    而便轉身,登上了禍殃戰船,站在了祁問旁邊。


    “侯爺——”祁問張了張嘴。


    “開船吧!”曹皆用軍靴點了點甲板。


    這艘早就要離開的戰艦,就這樣在高空轉向。


    “現在,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重新與我講說一遍。”曹皆憑欄遠眺,看著薑望消失的方向:“你隻需要告訴我,現在有哪些細節是證據確鑿的,不必幫我將線索勾連。”


    ……


    ……


    天光複白又複暗。


    在無冬島東南方向的“南島”,四季炎炎,空氣中都翻騰著燥意。


    地獄無門提前安排好的落腳點,就在這裏。


    仵官王和都市王老老實實地蹲在島上,穿上島民的服飾,偽作一對夫妻,將大門緊閉,大概是做好了常住的準備。


    多嚇人——


    從北邊冰川回轉,便見得整個近海群島到處調兵。


    又是戰艦橫空,又是紫氣招搖,夜穹懸紫微,高碑豎在天涯前。


    剛剛更有一劍西來,仿佛要剖開群島!


    “這人是誰啊?這麽囂張?”仵官王站在院落中間,仰看那劍光掠空所留下的久久不散的尾虹:“東海這麽多兵馬,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他也不怕被宰嘍?”


    “薑望唄!”都市王站在水井旁,正在打水,看著幽幽的水井,頭也不抬。


    “這你都認得出來?”仵官王驚訝。


    “哪怕是化成灰呢!”都市王將水桶提上來,補充道:“我告訴過你,我很崇拜他。”


    “有機會把他化成灰,讓你認一下。看看你有沒有吹牛。”仵官王怪模怪樣地道。


    “好啊!”都市王笑得十分的燦爛。


    他將水桶頓在旁邊,又放下一隻空桶。今天他打算日行兩善,幫隔壁張婆婆打水的同時,幫村口老李頭也打一桶。


    但就在這個時候,自那井水之中,跳出一縷碧光!


    仵官王和都市王幾乎同時肅容,表現得恭謹非常。


    那碧光越出井口,發出幽幽的聲音:“真有意思,海上亂成一團。景國的王坤,殺了齊國的李龍川。現在海上所有齊人都吵著要打仗,蓬萊島靈宸真君放下天碑談和,姓薑的又過來了——”


    他的這番感慨,好像沒有任何目的。


    仵官王忠心耿耿地建議:“咱們要不要趁機幹景國一票?痛打落水狗!”


    這當然是個不靠譜的建議。


    現在的景國,才是最危險的時候。任何一點敵意,都會被無限地放大。


    碧光裏的聲音好似漫不經心:“就在剛才,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你倆對冰凰島感興趣來著……那麽巧,正在休沐、枕著溫香軟玉的李龍川,恰好就碰上了王坤,是不是有你們的引導?”


    都市王有一種本能的警覺,張嘴就要說絕無此事。


    旁邊的仵官王已經大聲舉報:“這都是都市王的主意!”


    都市王隻來得及幽幽地看了自己的好大哥一眼,就有碧光遊在他身上,化成一隻手,掐住他的脖子,將他拔空舉起。


    彌漫的死意幾乎將都市王吞沒,他瞬間脹得滿麵通紅,而脖頸煞白!


    碧光之中秦廣王的聲音是幽冷的,仿佛劊子手行刑前慢條斯理地磨刀聲:“你為什麽這麽自以為是,為什麽要自作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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