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關摩呼羅迦飛在空中。


    薑望依然坐在蛇頭上,很隨意地盤著腿,左手拄劍,右手支膝撐頰,目視前方,神遊天外。


    他在想王長吉所說的話——


    “這個世界有些問題。”


    有什麽問題呢?


    王長吉語焉不詳,好像並不能宣之於口。


    這山,這海,這天空,還有那些異獸……甚至於包括吃下的火蓮,所學到的印法,一切都真實得不能再真實。


    王長吉所說的“問題”,是指什麽?


    修習火源圖典,讓薑望對火行的掌控一日千裏。但也正是火源圖典,禁錮了他對火的認知。


    洞徹三昧真火的奧義之後,他也因此了悟一個道理——


    “所識所見,亦是所束所縛。”


    這份覺知讓前路一下子天清地明。


    雖然沒有切實的戰力提升。


    但此後“知見”少有藩籬。


    有了這樣一段修習遲誤的過程。


    他會永遠記得提醒自己,勿為知見所縛。


    現在,他試著繞開他所察知的一切,來重新思考整個山海境。


    眾所周知,山海境是凰唯真的遺澤。


    是他發現的某處天外世界也好,是他自己創造的世界也好,總之這個世界與凰唯真息息相關。


    山神壁上留下的玄妙印法,也是薑望親自感受過的。


    他初進山海境,因為並沒有來得及熟悉相關情報的關係,一直是跟著左光殊走。後來失散了,才多了些思考。


    但他思考的問題,多是些“凰唯真留下這個考驗的目的是什麽?”、“凰唯真會在這裏留下什麽嗎?”、“如果我是凰唯真,我會用什麽條件來篩選傳人?”……諸如此類。


    現在,若是剝離開凰唯真的影響,重新思考這個世界呢?


    假如自己從未遇到過三叉,也從未來過山海境,不曾去章莪之山,不知道凰唯真……


    那一切會怎麽演變?


    他莫名地很相信王長吉的判斷,這個世界大約是有些問題的,哪怕他自己怎麽都想不出問題所在。


    王長吉所說的,掌握越多的九章玉璧,就越能夠保護自己,會是一個提示嗎?


    他思考的同時,也會不經意地低頭掃兩眼。


    左光殊盤坐在摩呼羅迦的手掌上修煉,偶爾會從懷裏掏出一個什麽小東西來,細細摩挲。摩挲一陣,又放回去,然後繼續修煉。


    聽說那東西,是屈舜華在迎戰鬥昭之前,放在他懷裏的。


    這小子……


    月天奴坐在摩呼羅迦的另一隻手上。


    自薑望轉述王長吉那句“自悟寶性,本軀靈舟”之後,她就不怎麽說話了,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一直在那裏禪坐。


    總之,三個人各有心事。


    春的心事,秋的心事,少年的心事。


    這樣一支沒什麽士氣、也看不到太多鬥誌的隊伍,就這樣沉默地向北極天櫃山靠近——因為左光殊屈舜華月天奴三個人,先前已經找到過天山,所以也大概確定了下來北極天櫃山的方位。雖說山海境裏方位很混亂,但月天奴也有自己獨特的手段。


    薑望這樣一邊思考、一邊觀察,心情其實是相對輕鬆的。


    現在月天奴和左光殊都已經恢複狀態,隻要不被神臨異獸圍住,他們三人合力,倒也誰都不需驚懼。


    至於這個世界到底有什麽問題……想來無論如何,凰唯真留下來的世界,不可能故意坑害大楚天驕。


    那位再現現世以降第一殺伐術光輝的鬥昭都在這裏闖蕩,自己有什麽可擔心的?


    退則如此說,進則……自己兩塊九章玉璧在手,大不了提前退場。反正已經得了不少好處,沒什麽可貪的。就這禍鬥印和畢方印都不知要練多久才成呢。


    總之進退都有餘地,於是天地自寬。


    能夠用更廣闊的心態,觀察此方世界。


    轟轟轟!


    如千軍萬馬奔騰的聲音,突兀地撞進耳朵裏來。


    薑望默不作聲,直等到視野中出現一道白練——


    那是自一座巍峨浮山上掛下來的瀑布,從山腰處噴發,一直垂到山腳。這座浮山山腳的位置,被一道闊有數十丈的河流環繞著。


    儼似護城河一般。


    那瀑布倒掛下來,便直接撞進河裏,打碎浮冰,發出如此激烈的聲響。


    遠近皆聞。


    河水繞山本是異事,這山海經裏浮山見得多,浮水還是第一條。


    清澈、透明,激流似碎玉,環山而奔,卻虛懸於空,勾勒出一條無形的河道。


    天上人間各不同,遍覽世間奇景,是修行的樂趣之一,也是修行本身。


    見得越多,越能觸摸世界的本質。


    摩呼羅迦停了下來,月天奴和左光殊都睜開眼睛。


    北極天櫃山,到了。


    說起來月天奴這機關八部眾,個個都有外樓層次的實力。可惜在山海境裏遇到的對手,哪個都不普通。


    所以這些機關放出來,不管跟誰對上,都是毀滅的結局。


    砸進去的真金白銀,崩潰後的碎屑殘渣,真個是化財如流水……


    念及這些,薑望不由得更惦記自己的仙宮力士了。


    在他看來,仙宮力士最優秀的地方,就是“不死不滅”。雖然材料難尋了些,但一旦鑄造成功,就不用再多加投入,相對於那些個易碎的傀儡,得省多少錢啊!


    “好好盯著點仙宮力士的材料!”


    薑仙主的聲音在雲頂仙宮的廢墟裏滾動著,如神旨天音。


    正貓在青雲亭裏睡覺的白雲童子嚇了一大跳,一屁股彈將起來,然後又坐回地上,連續彈了好幾下。


    眨了眨惺忪的睡眼,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己收到了什麽命令。


    不由得垮起肉臉來。


    敢怒豈敢言?


    摩呼羅迦頭頂上,薑望打量著眼前的浮山,謹慎問道:“你爺爺給你準備的東西還在嗎?”


    “在的。”左光殊帶著躍躍欲試的表情,跳下了摩呼羅迦的掌心。


    薑望隨之飛落,忍不住又看了這尊摩呼羅迦一眼。


    探路來說,它的體型太大,很容易被發現。戰鬥來說,會在北極天櫃山上發生的戰鬥,肯定跟此山山神有關,這尊摩呼羅迦能夠發揮的作用也有限。


    這樣造價不菲的佛門傀儡,在高層次的戰鬥裏幾乎起不到太大作用,在山海境中的大部分時候,也隻是充當載具,實在稱不上劃算。


    當然,這世上絕大部分非墨門出身又隨身攜帶傀儡作戰的人,通常都不會考慮“劃不劃算”這樣的問題。


    月天奴隨手將機關摩呼羅迦收了起來,飛在薑望身側,也不知怎麽,便解釋了一句:“這機關單就一部的話,在稍高一些的戰鬥層次裏,確實作用有限。不過若是製齊八部眾,能結成八部天演,就很強大了。可以更完善我的淨土。”


    薑望有些驚訝,但隻是道:“那我非常期待。”


    “你對什麽感到驚訝?”月天奴又問。


    “我或者別人,看不看好這架機關傀儡什麽的……月禪師不像是會在意這些的人。”薑望如實說著,又補充道:“雖然我與禪師接觸不多,但在我的印象裏,你本該連這句話也不會問的。”


    尤其是像八部天演、完善淨土這等涉及以後戰鬥體係構造的事情,雖然算不上什麽不可說之機密,但也不是可以隨口就跟人說的。


    這意味著某種程度上的信任和親近。


    對一直淡漠理性的月天奴來說,尤其不容易。


    “以後我會學著在意。”月天奴屈指磕了磕自己的太陽穴,發出篤篤的聲音:“捕捉情緒是這具傀儡身體的能力之一,基於一種陣紋的自然反應。我想我既然以此為身,也應該融入我的情感。比如好奇,比如榮辱。”


    “禪師好像有些變化了。”薑望道。


    “希望是好的變化。”月天奴說。


    “好或者不好,往往也是相對而言。”薑望隨口說了一句:“禪師自己覺得很好,那就很好。”


    月天奴麵籠神光,由衷歎道:“施主很有慧根!”


    薑望腦海裏突然跳出來一個黃臉老僧的形象,叉腰大笑,‘這婆娘說得對!’


    忍不住加快了速度,飛近左光殊身邊:“得授神名的異獸都不簡單,咱們要小心一點。”


    左光殊亦是謹慎地壓低了聲音:“我們不正麵交戰,隻想辦法弄幾根九鳳的羽毛就行。”


    薑望鬆了一口氣。


    當然信心主要來源於淮國公。


    以他們三個人的實力,互相配合,再加上淮國公專門準備的東西,弄一兩根羽毛,應是不難的。


    那繞山的浮河,像是一條玉腰帶,鋪開在眼前。


    三人飛跨此河,便算是踏上了北極天櫃山。


    像是三片輕羽,落在了雪地,無聲無息。


    不請自來的訪客,各自警惕。


    身外如此,身內亦如此。


    薑望在拜訪九鳳所屬浮山之時,並不知道,自己的五府海,也有外來者造訪……


    雲頂仙宮中,白白胖胖的童子,邁著老爺步,走出青雲亭,嘴裏哼哼唧唧——


    “我本是,仙宮邊,散漫的人~”


    “憑本事,享清福,貪吃好眠~”


    他走得很不情願,畢竟這一地廢墟,早就看膩味了。但又總得要走兩步,不然那個薑扒皮又該說他好吃懶做了。


    其實真的回頭想一想,跟著薑仙主混了這麽久,也沒吃著什麽啊?


    就那麽一點點元氣,還隨著靈空殿的垮塌斷炊了。


    每天蹭幾口善福青雲,跟吃棉花糖似的,吃多了膩得慌,不吃還真沒別的。


    姓薑的連自己法衣的完整都很難保證,雲頂仙宮的複蘇大業更是遙遙無期,他宇內無雙小白雲,早就看透了。


    慘啊慘。


    唱的小曲兒也愈發悲涼——


    “自跟了這仙主勤勤懇懇,忙得我手難停來口難言。”


    “東邊奔西邊跑不得安寧,還說甚麽……”


    “小娃娃真可憐。”忽地有個聲音說。


    “誰?”白雲童子立即止了小曲,機靈的小眼睛轉溜個不停,警惕非常。


    “你應該知道我是誰,你身上有古老的氣息……”那聲音飄忽不定,像是隨時要被掐斷似的,也根本無法確定方位。


    “哼哼,哼哼。”


    白雲童子高深莫測地哼了兩聲。


    雖然心裏已經罵開了。你娘的以為你是誰?薑述還是姬鳳洲哩?本仙童憑什麽應該知道你?


    但麵上愣是沒什麽情緒。


    跟著薑仙主,別的沒學會,這點本事還是應該有的。


    “可悲,可歎。”那聲音道。


    白雲童子現在完全摸不著頭腦,也不好輕易聯係仙主大人,免得打草驚蛇。隻能順著話茬問道:“所悲者何也?所歎者何也?”


    那聲音歎道:“你有輝煌的曆史,偉大的傳承,為什麽在這裏與人為奴?”


    白雲童子眨巴眨巴眼睛。


    看著麵前的斷壁殘垣、碎瓦破磚,他實在無法用“輝煌”和“偉大”來描述。


    不由得更覺得遇上了瘋子……


    我什麽家庭環境,我自己不知道嗎?


    但這個瘋子顯然是很有些手段的,不然如何能夠瞞過仙主,直接與仙主五府海內的自己對話?


    他自知不能露餡,絕不能說出來自己其實對雲頂仙宮也是半懂半不懂,往往要看到具體的事物,才能找回一些相應的記憶碎片。


    於是問道——


    “哦?”


    這小胖墩的這番姿態,實在有些高深莫測了。


    那神秘的聲音大約很是揣摩了一陣,然後用一種格外親和的語氣歎惋:“你如何淪落至此?”


    看來無論是誰,在有求於人的時候,脾氣都是會變得很好的。


    白雲童子想,就像某位仙主大人一樣。


    但是神秘聲音說的所謂“淪落”,他著實沒有共鳴。


    那個為雲頂仙宮累世掙紮的迎客童子,早已經煙消雲散。說起來他已是新生的存在,隻是吸收了一部分有關於仙宮本身的記憶碎片。便是那些記憶碎片,也時有時無,從不真切,根本不曾體會過仙宮時代的盛況。


    生來就是如此,又談何淪落?


    當然,非要如此說的話……現在的雲頂仙宮,比仙主大人剛剛集齊三座仙宮建築那會,又破得更厲害了,大約也能算是一種淪落?


    念及這些,白雲童子終於有了一種悲傷的情感。


    像模像樣地輕歎一口氣,但並不說話。“唉。”


    神秘的聲音態度很積極,又說道:“我可以幫你。”


    “哦?”白雲童子繼續高深莫測。


    神秘聲音道:“吾之偉力非你所能測度,吾能做到的事情超乎你想象。你不必有什麽顧忌。”


    這句話顯然無法再“哦”下去。


    白雲童子認真地想了想,於是問道:“你是誰?為什麽幫我?要怎麽幫我?”


    “我是誰並不重要,我為什麽要幫你也不重要。重要的是……”


    那神秘的聲音道:“你想要改變這樣的現狀嗎?你想擺脫這種寄人籬下的生活嗎?你想跟寄居的這具身體交換人生,享受那無盡的光榮嗎?”


    “你想……獲得真正的自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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