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少飛問的是章守廉是否當得了一個“才”字,是否在魏天子唯才是舉的範圍裏。


    但更是在問——


    今章守廉懷惡而能肆行,是規不能立耶?今章守廉無德而能為害,是魏天子之過耶?


    朝見天子,麵諫其非。


    一直以來,被視為人臣典範。


    何也?


    蓋因在一個執掌生殺八柄的存在麵前,所為“冒犯”,實在需要莫大的勇氣!


    即便是麵對有著雄心壯誌、很多時候願意納諫的天子,也有一個“訕君賣直”的罪名等著在。


    曆來有求名不惜生死者。但也不乏一些命保不住、名也求不得的例子。


    君不見觀河台上遊驚龍,使景天驕勝天下一百年。一朝下野,寂寂無名多少年,而今滿門誅滅,誰為言之?


    燕少飛敢有此問,輕訕君名,已有取死之道。


    尤其他麵對的,是魏玄徹這樣的、向以“乾綱獨斷”聞名的天子。


    曾經推行武道於全國,朝野反對者眾,天下怨聲沸反。他高舉法刀,言反者無罪,行反者必殺,而舉朝上下,但有告病告老皆準休,但有辭官辭將者皆放行。


    一度天啟殿中,朝立者數不過半。他仍然堅持。


    如此天子,豈容犯顏?


    但此時此刻,麵對燕少飛的詰問,魏天子的聲音依然平靜:“章守廉的價值,並不在於他的才能。但你若因此看不到他的才能,朕也隻能說,我魏國第一得意名過其實。”


    燕少飛道:“當今之天下,欺世盜名者眾,名過其實者多。魏國第一得意當然不應該名過其實,但具體到燕少飛這三個字,當然也可以是其中之一。”


    魏天子負手於後,審視著他:“章守廉有他存在的意義,但也已經到了要死的時候,這個名聲朕本來是要給你的。沒有惡,哪來的善?沒有素行不法,你何得俠名?不犯朕顏,你如何稱一‘直’字?但想不到你經營的本事不大,惹事的本事不小。去國遠行這幾年,在朝中還得罪了能人,不欲你一飛衝天,先你返京之前,雇凶殺死了章守廉。”


    養一個國舅給愛卿殺,以養卿名!此等器重法,史書難見。


    燕少飛也終於明白,為什麽他在回京的路上,就能那麽恰巧的知曉章守廉之惡行。古來君心如天心,自然可以使各種巧合成行。


    他沒有問章守廉為什麽到了要死的時候,天子不言,自是其事甚密。天子不言,已是給予了不言的諸多線索,但他也不去猜測真相。


    丹陛之下的遊俠隻說道:“燕少飛如需天子留名才得以名天下,又哪裏配得上陛下的等待,哪裏配得上‘得意’?昔我往矣,章守廉盡管刃於他人之刀;今我來歸,陛下也盡管長夜登高看紅蓮!”


    魏天子看了他一陣,慢慢地道:“去國遠行的這幾年,看來燕卿並未虛度。”


    燕少飛道:“昔年草民與天子約,要替魏國捧回一魁。觀河台上未遂願,引為憾事,不敢惰行。”


    魏天子大袖一揮:“撿來的魁名,豈遂朕意?不要也罷!要拿,就拿一個壓服天下,不敢有抗聲的第一魁。”


    燕少飛拱手拜曰:“草民當奉旨而行。”


    魏天子遂笑:“朕有燕得意,如姬鳳洲得遊驚龍,薑述得薑武安,而開局相似,終局必不與他們同!”


    姬鳳洲是統禦天下第一帝國的無上天子,薑述是一生無敗績、帶領齊國坐穩霸主寶座的蓋世雄主。


    而魏天子自比之,真是天心甚壯。


    但燕少飛要同遊驚龍、薑武安相比,還差一個毫無爭議的黃河魁首。


    他魏玄徹要同姬鳳洲、薑述相比,也還差魏國成就天下霸國的那一步。


    燕少飛搖了搖頭,很認真地說道:“我不知遊驚龍的理想是什麽,薑武安的理想又是什麽,我的道路不在魏國之外,不打算再遠行。燕國已經亡了,亡了很多年。我隻是一個恰巧姓燕的魏地遊俠,並不肩負什麽舊燕榮光。如果非要說什麽牽扯,大約也隻是因為身上的這個神通,叫我自認對禍水有一份責任。”


    禍水之活源,即是現世的負麵。所謂“惡觀”形成的因由,也可以稱之為……“業”。


    昔年燕國強盛之時,業火紅蓮開遍無根世界,乃人間勝景。


    魏天子看著眼前的遊俠兒,意味深長地道:“每一個真正的強者,都對禍水負有責任。”


    ……


    ……


    有時候運勢真的是非常奇妙的事情。


    燕少飛隨意選擇一條路線,恰好就放過了仵官王,撞上了卞城王。


    也不知是誰的運氣更不好。


    好在彼時的卞城王已經靠近魏國邊境,果斷憑殺意稍阻,劍出不殺敵,以遁在感官外的一劍,極速穿飛於人們的視覺和聽覺外,直接遁出了魏國。


    成功與守在國境線外的秦廣王會合。


    他讓燕少飛不要再追,也算良言。


    燕少飛若是追蹤至此,秦廣王是決計不會手下留情。


    “怎麽殺一個內府境的章守廉,動靜弄得這麽大?”秦廣王坐在高高豎起的河堤上,麵向長河波濤,時不時有高高躍起的浪花,碎在他的靴底。


    而長發盡後披。


    “這得問仵官王了。”卞城王走上了河堤,撣了撣衣袖,似是要撣去晦氣。


    說晦氣,晦氣就到。


    仵官王拖著氣息衰弱的身體,蔫在黑袍裏,搖搖擺擺地走在堤壩下。有一種身心都在抗拒靠近而不得不靠近的感覺。


    他在堤壩下方,仰頭看著高處。以正在緩緩垂落的夕陽為背景,秦廣王和卞城王一坐一站,同時回頭看向他。


    “哈!哈!哈!”仵官王幹澀地笑了三聲:“任務圓滿完成,咱們組織的輝煌戰績,又添上一筆!”


    但卞城王沒有笑,秦廣王也沒有。


    轟!轟!轟!


    長河波濤撞雄堤,此聲壯極,如擂天鼓,讓人緊張。


    “哈!咱們在魏國騰挪轉戰數千裏,鬧出如此大的動靜!”仵官王開始關心同事,認真營造出一種欣慰的語氣:“想來景國那邊已盡知消息,不會再封鎖國境,泰山王他們也可以安然撤離啦!”


    秦廣王溫和地注視著他:“你真的很關心泰山王。”


    仵官王張開雙手,坦坦蕩蕩:“都是同事,本就該團結友愛,互幫互助。就像我今天遇到危險,卞城王也主動救了我,我非常感謝他。”


    他看向卞城王,努力讓殘忍的眼睛變得誠懇:“卞城兄,在下感激不盡!”


    “客氣了。”卞城王冷冷地道:“要不是你到處跟人說我也在魏國,我估計也沒機會救你。”


    “還有這等事?”仵官王用瞪圓了眼睛來表示震驚:“兩位是知道我仵官王的,我向來沉默寡言,勇於擔責,寧默而死,不鳴而生。魏國人胡編亂造,真是毫無底線!”


    卞城王不說話。


    秦廣王則笑著看回長河。


    “話說這次任務,魏國人似乎就等著章守廉死,反應格外遲緩。要不是那個燕少飛無緣無故對我出手……”仵官王開始認真地分析局勢:“咱們最近接活兒,好像一直卷進各種複雜的局裏。”


    “無須怨尤。”卞城王冷漠地道:“我們掙的錢裏,就有這一部分。”


    選擇成為一把刀,為金錢所驅動。


    那麽不論別人如何利用,驅以何方,都是這把刀需要承受的。


    “好了。”秦廣王忽然輕聲一笑,化成碧光一縷,一閃而逝。


    隻留下後半句的聲音,還飄蕩在河風裏——“本次任務到此結束,我們下次再聯絡。”


    仵官王又看向卞城王,發現卞城王也消失在視野裏,不知走向了何方。


    他一步踏上河堤,四下看了看,鬆了一口氣,又顧盼自雄起來。


    還以為要挨一頓削呢!還好卞城王不太計較,真是好人呐。下回我還敢。


    獨自立高堤,看長河悠悠,有無邊自由。


    正琢磨著要去哪個亂葬崗休養兩天,他忽然感受到一種極速迫近的、令他渾身不自在的、如烈陽照雪的氣息!還有一種極端危險的預感,先於這種氣息出現。


    天穹悄然蒙上了一層赤霞。


    三十六文氣之碧血丹心!


    來者何人?暮鼓書院的哪位大儒?


    仵官王的腦海裏,這時候才驚現一個問題——在他留守魏都、搜集情報的這幾天裏,秦廣王和卞城王,究竟幹什麽壞事去了?!


    狗東西跑得比狗都快!


    仵官王一時既驚且怒,但已來不及做出其它的反應,隻能直接讓這具身體還歸於屍體,噗通跌落長河中。


    嘩啦啦,沉屍長河分魚蝦。


    ……


    ……


    有些天沒回白玉京酒樓了,生意愈發的好,開放的每一層幾乎都坐滿了酒客。


    或許東家的短暫離開,隻證明了這個酒樓有他沒他都一樣。


    接下來的幾天,薑望都專意修行,也常與白玉瑕和林羨切磋。


    這兩位都是黃河天驕,各自在修行上都有不俗創見,雖然修為不及如今的薑望,彼此探討之時,也常能激發一些靈感。


    “你對長河龍君有什麽了解?”


    是夜,星光如水。摘下閻羅麵具的薑望,獨自坐在頂樓,久違地與森海老龍開啟了對話。


    作為一名遨遊星海的真龍,森海老龍所經曆的歲月,本身即是巨大的寶藏。但經曆了森海源界故事的薑望,對這條老龍懷有最大的審慎。


    長期以來拒絕這老龍的任何畫餅,所有的話語隻聽不信。隻將他作為一個備用的力量源泉來使用,是一顆鎖在玉衡星樓底座的“超大號星力元石”。


    自他神臨之後,森海老龍的價值也是飛速下降。等什麽時候成就洞真,頃刻能將這老龍吸成幹屍。


    老龍固然焦急,可這麽幾年下來,也已經習慣了這小子的心堅如鐵。


    從苦口婆心到循循善誘,從出謀劃策到撥弄情緒,從自暴自棄破口大罵,到無精打采懶得發聲。


    短短幾年時光,在真龍漫長的生命裏不值一提。但看不到希望的每時每刻的煎熬,已然讓生命成為一種刑罰……


    累了,愛咋咋的吧。


    現在抽血都抽習慣了!


    當然,說是這麽說。一旦這個人類小子良心發現,肯給機會。他這位資深真龍,倒也不是不能再爬起來掙紮一下。中古龍皇尚有九子之殤,太古妖皇尚有天庭之崩,他這尊小龍,受點挫折又怎麽了?


    就比如此刻……


    怎能不好好表現呢?!


    “長河龍君,唔……說了解也算了解,說不了解也不很了解。”森海老龍先擺了一句挑不出錯的廢話,才用一種高深莫測的語氣試探:“怎麽,結仇了?”


    薑望淡淡地道:“談不上,就是有些好奇。你不熟就算了。”


    森海老龍的聲音驀地拔高:“奴顏卑骨,一河犬耳!我怎麽不熟!”


    薑望的神魂顯化之身,在玉衡星樓中緩緩踱步,一邊勾勒道途雕琢星樓,一邊漫不經心地道:“說說看。”


    困鎖於星樓底座的老龍,也在囚室之中蜷縮龍軀,左爪搭著右爪,謹慎地道:“你想了解哪些方麵?”


    “你了解什麽就說什麽,不了解的不用說。”薑望隨口道。


    他當然不會特意圈出範圍來,因為在很多時候,問題即是提問者的回答。這是重玄胖給他留下的深刻教訓。


    而對森海老龍這樣的老奸巨猾之輩來說,得到的信息越多,就越容易做出一些針對性的引導。


    平時他都是隔絕星樓,輕易不叫森海老龍知曉現世情況,此刻也是能藏則藏。


    森海老龍須得好好想想,哪些回答是有價值的,哪些廢話不必要講。


    “在你們人族的曆史裏,中古人皇逐龍族於滄海,裂水族於長河,那是偉大的功績。但是於我們……”森海老龍激動地道:“那是一場惡毒的背叛,有預謀的戕害。終結了遠古時代的人龍共約,被無恥的踐踏了!”


    他激動著激動著,意識到自己的處境:“那什麽,勝者為王敗者寇,盟約這種東西嘛,奉之如神旨,踐之不如廁紙,就看誰撕得快。過去了那麽久,也沒什麽可說。”


    “說長河龍君吧。”薑望平靜地道。


    “敖舒意在那個群星璀璨的大時代裏,不過是個不被重視的末流龍裔。中古龍皇之九子,囚牛寬仁擅樂、睚眥嗜殺喜鬥、嘲風履險如夷……這些殿下雖然性格迥異,天賦不同,但哪個不比他強?”森海老龍不無惡毒地道:“他能夠成為龍君,隻是因為他哭得最大聲,跪得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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