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海老龍的話語,薑望向來聽一成,漏九成。聽的一成裏,十成十都將信將疑。


    此刻也不例外。


    中古龍皇九子,死後屍身都能煉為永恒九鎮,長久鎮壓長河。


    敖舒意能夠跟他們放在一起比,這本身就是強大的證明!


    什麽末流龍裔,聽聽也就罷了。


    能夠主導一部分的水族分裂,與中古龍皇唱對台戲。哪怕隻是在名義上如此,哪怕隻是被中古人皇烈山氏推到台麵上來,亦非等閑之輩能為之。


    這個號為“天下水族共主”的傀儡,不是誰都能做的。


    人族所主導的現世,於修行不斷推陳出新,於體製不斷革新移鼎。神話時代、仙宮時代、一真時代、飛劍時代……曆史馳騁了一道又一道,人族內部都在不斷地變革,敖舒意卻始終是這長河龍君,天下易鼎而不易水主之名,這如何是“哭得最大聲,跪得最快”就能做到的?


    心中不以為意,麵上聲色不動。薑望靜靜地調運著星力,等待森海老龍的下文。


    “當然他也是有一點本事的。”森海老龍道:“畢竟與他同一個時代的那些璀璨星辰,漸次凋零墜落,如囚牛殿下他們,全部受戮,倒是他敖舒意還活著,活得好好的。這怎麽不是本事呢?”


    “他似乎總是在做正確的選擇。”薑望輕描淡寫地道:“曆史一再對此證明。”


    森海老龍耷拉著眼皮:“我好像無法反駁。”


    “繼續。”薑望道。


    森海老龍磅礴雄偉的龍軀,在逼仄的石室之中,為鐵鏈所縛,顯得緊張可憐。他的聲音低沉而威嚴:“僅以血脈論,敖舒意的確是真血龍族、純血皇裔。往上甚至能夠追溯到太古龍皇盤吾氏,但太古龍皇後裔何其繁多,源流分枝不可計,他敖舒意不算什麽。我們龍族不重家世,重的是德行和神通。就像中古龍皇羲渾氏也不止九子,隻是那九子最為秀出,得到承認。”


    從薑望目前得到的曆史知識來看,太古時代和遠古時代都是描述上古時代之前的大時代。隻是人族和其他種族對那個時代不同的稱呼。


    那是最長的時代,最初已不可考證。


    那是最蒙昧的時代,妖族也不曾記錄太古天庭之前。


    至於太古龍皇其名盤吾氏、中古龍皇其名羲渾氏,這倒是薑望第一次聽聞。他雖然補充了不少曆史知識,甚至在妖界也沒有忘了埋頭苦讀、增益知見,但畢竟無論人族妖族,都有意抹去龍族的存在,他沒有特意去了解很難有所具知。


    但令他疑惑的是——“德行?”


    無論人族曆史所描述的貪婪、暴虐,又或妖族曆史所記載的背叛、邪惡,再或者這位森海老龍的“光輝事跡”,都很難讓人相信龍族是“不重家世而重德行”的。


    森海老龍大約也覺得自己不太有說服力,低低地笑道:“我們對德的理解不同。德就是力,力就是德。有力者才有德。”


    “你身為人族天驕,想必對人族各大顯學都有一些理解。墨祖曾有著述——為賢之道將奈何?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財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勸以教人。讓饑者得食,寒者得衣,亂者得治……


    “所以你看,無力怎麽辦呢?拿什麽助人呢?無力無財無道,無以稱賢!”


    想不到這老龍也讀書!


    如果說在森海源界所經曆的布局,讓薑望感受到了這條老龍的城府和狠辣。


    這番引經據典,則是讓薑望感受到了龍族作為對手的恐怖。


    無論人族、妖族在曆史記載上是如何攻訐龍族,但都不曾否認過龍族的強大。


    曾為妖族之屬,龍族就是妖族裏最強的一支!後來領水族自立,竟就與妖族分庭抗禮。擊敗妖族天庭後,能與人族共治現世。而後水族再裂,退守滄海,還能以海族的形態,成為現世大患。


    如此古老強大以傲慢聞名的龍族,也能伏低下來,虛心地向人族學習,主動了解人族顯學——說句實在話,老龍說的墨家這些,薑望這個人族絕世天驕不曾讀過!


    潛龍之誌,豈在於淵?


    龍族可以把姿態放得這樣低,自然是因為有登臨更高處的野望。


    “我們好像從來沒有認認真真地聊過天吧?”薑望盤坐在星樓之底,星光流身如水,自有從容氣度:“相比於長河龍君,我現在倒是更好奇,你在龍族是什麽身份。和長河龍君是什麽關係。”


    森海老龍被鎖進星樓底座之時,尚是道曆三九一九年……薑望摘下黃河魁首不久,齊天驕贏得星月原戰爭之前。


    可以說他見證了薑望這三年來恐怖的成長。


    從一個初登天下之台就鋒芒畢露的絕世天驕,到手握權柄威勢滔天的列國青年軍功之最,再到斬去一切孤身求道的白玉京主人……頗有洗盡鉛華見本真的感覺。


    太恐怖了!這種躍升速度,哪怕在他所描述的那個群星璀璨的、發生了人皇逐龍皇這一關鍵事件的輝煌大世,也可以稱得上耀眼,絕不會寂寂無名。


    “是啊,我們在一起生活了這麽久,就算養條狗,也有感情了……”森海老龍急於加深感情,話出口了才感覺不對味,暗啐了一聲,盡量自然地說了下去:“彼此相熟,卻還沒有敞開心扉地聊過。伱對我的過去很好奇嗎,小友?”


    “是的,我對我的房客有些好奇。”薑望溫聲而笑。


    “我的故事說來話長。”森海老龍聲音渾厚,語速緩慢,這讓他顯得很誠懇:“真要認真算起來,我乃上古龍皇元鴻氏的後裔,血統高貴,生而不凡。當然,就像敖舒意一樣,像我這樣能夠扯得上血脈聯係的龍皇後裔太多,我並不能因此獲得什麽。


    “並且我出生的時候,龍族已經退守滄海,且習慣了滄海。我完全沒有享受到龍族的輝煌,隻有龍族於滄海無限的責任……當然,我總是願意承擔。


    “麵對災禍我一往無前,保護弱小我義不容辭。我打碎滅世驚雷,鎮壓永暗漩渦,守護諸方海域。我開發海獸,提升族群戰爭潛力,研創法術無私分享,壯大族群力量……我這樣的存在,本應該證道皇主、成就龍君之尊位!”


    他逐漸激昂的聲音瞬間回落:“可惜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英才如我,難免遭妒。有奸賊眼紅於我,潛伏多年,陰謀構陷,使我痛失大位,徒擔惡名!不得不逃出滄海,流亡宇宙……”


    森海老龍說的這段話,薑望是一個字都不信。


    雖然他對海族所知甚少。


    但‘打碎滅世驚雷,鎮壓永暗漩渦,守護諸方海域’,好像是皋皆做的事情。‘開發海獸,提升族群戰爭潛力,研創法術無私分享,壯大族群力量’,好像是覆海做的事情……


    森海老龍真能做到這些,還至於這麽多年不成皇主,跑到森海源界去作威作福?


    可能這段話裏唯一的真話,就是他‘不得不逃出滄海,流亡宇宙’……


    薑望問道:“那個奸賊是?”


    森海老龍歎道:“你也應該認識,此賊名為‘泰永’。”


    他又咬牙切齒起來:“那本該是我的名字!”


    龍盤天佛寺的泰永皇主!


    薑望何止是認識?


    簡直印象深刻!


    別的不說,就那一句‘今日血染天佛寺者,自我泰永終’,哪怕是站在敵對立場,也不得不讚一聲有擔當。


    麵對人族大軍的進攻,泰永主動犧牲自己,以龍血澆龍域,為天佛寺爭取時間,這種表現難道不比森海老龍更可靠?


    薑望不動聲色地道:“他以什麽罪名構陷你?”


    森海老龍冷笑道:“說我偷盜天佛寶具,簡直荒天下之大謬!我又不信佛不學佛,盜它何用?盜龍皇秘寶還差不多!呃,我的意思是,我這一生頂天立地,行得正坐得直,豈肯斷節為賊?”


    看來這廝真盜了天佛寶具……


    但這件天佛寶具因為某種原因被封印了,又或是森海老龍力量未複,所以不能使用?才導致沒有在與觀衍前輩爭星君的過程裏起到作用?


    薑望迅速地想起來,當初他逼問燕梟關於森海老龍的種種隱秘。


    燕梟哭哭啼啼地說了很多,其中有幾個重點。


    第一,森海老龍到達森海源界的方式,是在無法自控的情況下,直接砸到源界。至今那裏還留下了一個巨大峽穀。很顯然是被大敵追擊,處於逃命的狀態。


    第二,森海老龍彼時的狀態很差,躲在一顆古樹裏,沉睡了很多年才蘇醒。靠匯聚源界生靈的信仰,而慢慢恢複,直至完成對森海源界的侵占。


    第三,森海老龍在世界縫隙裏藏有珍寶!


    前兩個和森海老龍逃出滄海流亡宇宙對得上,第三個和森海老龍偷盜天佛寶具對得上!


    天佛是敢與世尊爭鋒,所留娑婆龍杖可以與朝蒼梧劍對峙的偉大存在!


    這種存在所遺留的寶具,價值無法估量。


    燕梟當時說它知道老龍藏寶的確切位置,極有可能是森海老龍躲避追殺時所藏,要等到奪取玉衡後再啟出。隻可惜薑望一開始並不相信燕梟,後來又急於登天幫助觀衍前輩爭奪玉衡。到最後燕梟直接被森海老龍吞噬,卻是沒有機會再細究了。


    這老龍早先多次引誘我去某個地方學洞真之法,莫非就是為了借那件寶貝的力量脫困?倒是可以跟觀衍前輩講一聲,讓他老人家搜一搜森海源界的世界縫隙……薑望如是想著,嘴上隻道:“偷盜天佛寶具……這確實有些荒謬。此等罪名,其他海族是如何相信的?”


    森海老龍歎了一口氣:“都怪我平時太正直,剛直不阿,得罪了太多勢力。那泰永又是個擅長偽飾的,騙取了不少強者信任。我懷疑,是他自己偷了天佛寶具,卻嫁接惡名於我……當他們群起而攻時,我連個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他的聲音變得痛苦,甚至於龍眸之中,都擠出了一點渾濁的淚光:“從逃出滄海的那一天起,我就告訴自己,我不要再做一個良善君子,寧我負天下不叫天下再負我!所以我才變成,你後來看到的我!”


    這個自辯角度倒是頗為深刻!


    老龍是懂得人心的。


    他在森海源界做的那些惡事,根本沒有任何借口可以開脫。


    索性另辟蹊徑,從“惡龍為何為惡”來闡述。


    一個有著悲慘往事和良善過去的惡魔,總是容易引起更多同情,迎來更多理解——都是環境令他如此,他的本性並不壞。


    薑望肅然起敬:“原來你是因為這樣才流亡宇宙,真是太不容易了。”


    “像我們這種不肯與世俗同流合汙的,總是會遭受更多痛苦。在黑暗的世界裏,清白即是一種錯誤。”老龍哀傷地道:“我已經守不住心中的淨土,徹底放棄自己,腐朽淪落了,變成了我曾經最討厭的那種存在。但值得慶幸的是,世上還有你這樣的人,始終幹淨的行走在世上,提醒我,我曾經向往的光明。”


    薑望在心中默念,我不幹淨,我不幹淨,以此抵禦森海老龍的馬屁攻勢。“要說守住心中淨土,始終幹淨清白的人,我肯定算不上,這一路走來見過的也不多。但觀衍前輩絕對能算一個。”


    “當然。”森海老龍堅決表示同意:“玉衡星君那是聖佛一樣的存在,何等慈悲,何等偉大。多虧了他,我才沒能鑄成大錯,得以懸崖勒馬!才有了跟你的這段緣分。這三年,我深受感化,在你身上找到了我曾丟掉的那些,想起了自己年少的時候,心中實在感動……”


    薑望已經快要扛不住了,這麽惡心的話這條老龍都說得出來。


    “亡羊補牢,為時未晚。”他隨便敷衍了一句,努力轉回最初的話題:“說起來,你既然是在龍族退守滄海後才出生,又是如何了解長河龍君的呢?”


    “海族誰會忘了他呢?”森海老龍很懂事地道:“咱們說回敖舒意?”


    薑望道:“我洗耳恭聽。”


    森海老龍輕輕歪了歪頭,像一個慈眉善目的長者,在某個燈火昏黃的夜晚,給年輕人講述他久遠的見聞:“今日既然是開誠布公的聊天,我也與你傾訴了我藏在心底的故事。你方不方便先告訴我,你為什麽對敖舒意這樣的斷脊河犬好奇呢?”


    薑望語氣隨意地道:“哦,我剛收到了長河龍君的請帖,邀請我去參加他的龍宮宴。”


    “龍宮宴?!”森海老龍愣了一下:“又開了?”


    薑望微微頷首:“請柬上是這麽說,應當不會有錯?”


    森海老龍本想罵一句敖河犬有什麽資格代表龍族,有什麽資格開龍宮宴,但話到嘴邊,問道:“你打算參加嗎?”


    “為什麽不呢?”薑望淡笑著道:“此宴聚集天下驕才,此宴陳列異寶奇珍,此宴號稱‘天下第一宴’,我去長長見識也是好的。”


    “說到這個水君陛下呢,他的事情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畢竟他活躍的時代距今已經太久。滄海總是有一些關於他的惡語流傳,但其實我自己是不太信的。道聽途說,豈能為憑?我是被汙蔑過的我懂得這種苦楚。”森海老龍很不自在地搖了搖龍爪,牽動了鎖鏈:“你真要去啊?”


    感謝書友“紫金色的小葉子”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464盟!


    感謝書友“風-輕揚”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465盟!


    ……


    起點有個515書粉節,票選網文名場麵活動,每個讀者每天能投三票。


    票數前五十有視覺演繹喲。


    我事先不知道活動,事時也沒有組織,大家給赤心投了特別多名場麵,票數很分散。


    我看了下,現在赤心票數最高的名場麵是《結為秋霜》那一章,“天不棄我大齊,生我薑無棄”。好像在第四十幾名?


    大家就集中一下投這個吧。


    行有餘力再說其它。


    當然也可以完全由著自己的喜愛投。


    你們所愛的也都是我所愛的。


    (本章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赤心巡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情何以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情何以甚並收藏赤心巡天最新章節